文/祝小兔
看天下
诸般不美好皆可温柔对待
文/祝小兔
对于心爱的物品,总希望能陪伴我们长久,却常常事与愿违。那些雅致的瓷器、陶器、紫砂器,共同的缺点就是易碎。对于物的拥有,每个人的欲求不同,许多有了残缺的物品变成了废弃物。人们渐渐忘记了“修补”这件事。也有许多人不放弃,东西坏了尽量去修补。邓彬就是那个帮助我们化腐朽为神奇,为我们破镜重圆的人。
金缮后的作品跃然眼前,真是叫人肃然起敬。比如面对一张打碎了的绿釉陶圆盘,别人是无从下手的,经过邓彬的金缮后,不但完好地拼合在一起,不影响使用,他还为它进行艺术再创造,那些裂纹嵌进去金纹生成的图案,就像是画家笔下挥洒自如的线条,是重修旧好的结局,可这结局却带着新开始的剧情。他说:“四分五裂的许多碎片得以重新聚合成为一个整体,团团圆圆,让人心生欢喜。”又比如,边缘碎了一角的老衡连斗笠茶盏,邓彬将其补好,把缺角绘制成了荷叶形状,仿佛金色池塘边上有一片金色的荷叶。
做金缮一定要是惜物之人,金缮乃至古器物修复,实际上不仅仅是一个技术活,修复一件器物需要有足够多的知识储备,必须得懂古代的器物。器物的缺损是无法预先选择的,如何在有限制的条件下把物件修得有美感,但是又不能过于突兀,喧宾夺主,这需要一定的美术功底和把控能力。
邓彬其实是位教书先生,住在无锡,在大学教的是版画、民间美术、传统器物。他过着看书、喝茶、散步、听音乐的悠然日子。最早的爱好是古家具。因为找不到合格的修复家具的师傅,他就自己动手学古家具修复。古家具和漆艺有许多相关联的部分,因为不懂漆艺,但又绕不过去,他决心自己实践。比起一般人,这个决定是艰难的,因为邓彬对生漆有严重的过敏反应,之前一直不敢尝试。
摸索自学漆艺,在这个过程中,他渐渐被漆本身的魅力所吸引,很多古代匠作的信息并没有被纳入到之前学者研究的视野。几年前,他搜集资料的时候看到日本有很多修缮过的瓷器。一开始他以为是把黄金溶化了再黏合瓷器,后来仔细一想这样一定不对,因为黄金溶化的温度很高,瓷器遇到会炸裂的。后来才有朋友告诉他,这实际上是一种漆艺。
在只看过图片的前提下,他尝试着去金缮自己的几件瓷器。漆的粘性大,稳定,关键是这样的天然黏合剂没有化学污染。填补伤口的材料是生漆混合瓦灰,缺口大的话得先做一个木胎,金漆修复一般周期在20天左右,这部分工作是隐藏在光鲜的外表之下,不容易觉察到。漆一旦变干既坚且牢,能耐酸、耐热、防腐、保护器物。将漆面磨至光滑平整,顺着漆面漆流动的方向进行擦拭,不残留多余的漆。
用漆黏合好断面,伤口缝合,器物已经复活了。接下来,邓彬在接缝处用金粉进行绘画,这绘画需要顺应事物的自然状态,是因地制宜的,要尊重破碎之美,需要一点想象力,需要一些情怀,又不能过犹不及。勾勒金骨山水,用的都是美学功底。绘画后再做罩漆,金漆的部分几天就可以完成了。
做这事的初衷完全是因为学漆过程中的一个尝试,完全没有想到之后会如此不可收拾。在日本,金缮主要用作于修复瓷器,邓彬把范围扩大到紫砂、陶器、玉、玻璃、玛瑙等。每件东西都不一样,每种残缺都是新鲜的。
邓彬使用的工具有很多属于自己自制的,也有很特别的。大约做金缮的人都梦寐以求地希望拥有一把好的发刷,用于涂漆,或当画笔描绘。他的工具来自日本,一只老鼠毛笔,一把姑娘头发刷。老鼠毛笔是取自大老鼠背上纵长最坚挺的毛制成,每只老鼠身上只能取几根,这样的毛笔更有韧性和弹性,笔锋极细,不粘油漆。而发刷最好用的是十七八岁姑娘的头发,制成的刷毛很软。
逐渐有人知道他在做金缮,于是那些打碎了心爱物品的人们络绎不绝地登门,希望得到帮助。他也尽量接下有把握的活儿,毕竟这里面有深深的信任。对每一件破碎之物,都要怀有悲悯之心,投入情感,才能做出令人满意的作品。
每次金缮做完其实都有遗憾,心中会想象可以做出更完美的地方,这个没有任何捷径,是手作就一定会有遗憾的,手艺的道路是没有止境的。
虽然人们大多放弃了修复,毕竟这是费时又麻烦的事情,可邓彬更能体会金缮存在的意义。形而上的意义在于,人们通过金缮明白:残缺并不是失败或者是绝望,它可以是一种新的开始,美丽而又体面;形而下的意义在于:金缮不仅仅好看,而且好用,金缮没有化学物质,纯天然,对人体没有伤害,所以被金缮过的茶壶可以继续喝茶,之于中国传统的锔瓷,金缮有擅长的部分,可以和锔瓷互为补充。
有时我面对金缮后的器物,对比起来,觉得未破碎前的原物竟然显得太不够回味。金缮的本意在于,面对不完美的事物用一种近乎完美的手段来对待。用金,用世俗观念里最昂贵的材料去修补伤口,是对缺陷的尊重,是对生命无常的接纳。
邓彬修补一只瓶口全碎了的德化窑白瓷花斛,修补后金色的裂纹苍劲有力,他插了松枝进去,摆在桌子上,成了美妙一景。他说重拾破碎而不失尊严,抚平伤痛却有新欣喜。也许生活中的诸般不美好皆可以温柔对待,或者亦能别开生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