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评估《杨娼传》思想价值

2016-03-02 20:30周承铭
咸阳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3期
关键词:情义夫妻关系主题

周承铭

(1.长春社会主义学院;2.长春中华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 130041)



[文学与文化研究]

重新评估《杨娼传》思想价值

周承铭1,2

(1.长春社会主义学院;2.长春中华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 130041)

摘要:《杨娼传》以夫妻关系、夫妻道德衬托和说明爱情关系、爱情道德,主题是揭示情义在婚姻爱情关系中的地位与作用。其思想价值,一是从婚姻状况入手描述爱情关系,为封建时代存在的婚外情和婚外情小说提供了合理的支持;二是歌颂了男性的爱情态度和表现,具有引导主宰社会的男性珍视爱情,对爱负责的教喻意义;三是启发人们在研究和评价唐代小说时,该如何对待作者的意见和态度。

关键词:《杨娼传》;主题;思想价值;夫妻关系;爱情关系;情义

唐小说至晚唐以单篇行世者渐少,房千里《杨娼传》是其时为数不多的单篇名作之一,但迄今为止却并不为文学史家所看重,时下可以见到的各种版本中国文学史,包括中国小说史乃至中国文言小说史著作皆较少述及。究其原因,要在学界对其思想价值的评判普遍不高。一是认为小说是作者激于一时怨愤之作,并未赋予太多思想内容。鲁迅、汪辟疆、郑振铎等人皆主张小说是作者为南海情变而写,“似非有意传奇之体”,[1]186“殊不似作意为传奇……聊以寄慨者欤”。[2]207-208二是认为小说的实际内容也没有反映任何积极意义。“房千里的《杨娼传》是说一位岭南帅甲爱杨娼,因为太太不同意,就气死了,杨娼知道后也自杀。不但没有什么深刻意义,技术也草率已极,虽然用着古文调。”[3]272三是认为小说末尾处的赞语就是小说的主题,作者主观赞美的是杨娼的“义”,小说客观表现的也是杨娼的“义”,但这个“义”并不值得肯定。“她与岭南帅的关系也不是爱情的,而只是主奴间的关系。她的自杀,不是殉情而是殉主。”[4]113“本篇实际上涉及了一个男权社会中的普遍矛盾:男子多妻的欲望和女子为维护自身利益所作的斗争。……作者没有谴责男子多妻的现象,而是歌颂了安于姬妾地位的女子,只是将不满倾泻在用极端手段对付同类、以此捍卫自身地位的妇女身上。”[5]543这些意见和观点,不仅涉及到《杨娼传》思想主题和思想价值的确定,也涉及到唐代小说思想主题和思想价值的研究原则和方法,很值得认真探究。

1 由情义决定的人物关系

小说的主要内容是要着力刻画帅甲之情、帅妻之悍与杨娼之义,情帅、悍妇、义娼是作者成功塑造的主要人物,在小说中三足鼎立,忽视任何一方都会影响对小说思想内容的理解和认识。而不能理解和认识三个人物之间的恩怨情仇就不足以论定小说的思想主题与思想价值。从“杨能报帅以死,义也;却帅之赂,廉也”的终篇论赞来看,道德乃是作者为小说设定的立意,但小说除了作者刻意宣示的所谓“义”与“廉”,还潜藏着另一个重要的道德范畴“情”,就道德体现在每个人物身上的共性特征而言之,小说的人物关系归根到底反映的乃是他们对待情与义的不同态度。

帅与妻是寡情少义的怨偶。《左传·桓公二年》有曰:“嘉耦曰妃。怨耦曰仇,古之命也。”小说中岭南帅与戚里女正是一对近乎仇敌的怨偶。他们虽有夫妻名义,但并无夫妻情义,是徒有其名的夫妻。“戚里女”顾名思义,是皇亲国戚,岭南帅是“贵游子”,同是大贵族,堪称门当户对,但实际地位并不平等。戚里女言谈举止都洋溢着咄咄逼人的霸气和一种舍我其谁的优越感。“设有异志者,当取死白刃下。”其对丈夫的新婚约法不仅说明其做人做事骄横跋扈的作风,更表明其对皇权的极度自负与自信,颇有居高临下、仗势欺人、踩人脚下的凌人气势。“夫为妻纲”,男尊女卑,是整个中国封建社会两性关系的总体格局与基本面貌,一般妇女要求夫妻平等尚不可得,何敢僭越男权,凌轹其夫,并轻易说出“当取死白刃下”如此生硬霸道、有悖夫妻伦理的狠话。明人谢肇淛《五杂组》对封建社会较为罕见的妻强夫弱阴盛阳衰反常现象形成原因的揭示,可谓一语破的:“富贵骄人多出妇人女子之态”,“妇之凌轹其夫者,恃于富也。”[6]257尽管岭南帅是“贵游子”,但比起受皇权荫庇并享有一定特权的皇亲国戚,则难以相提并论,而以戚里女的嚣张表现及其对“中人”的信任,其家族又当是皇亲国戚中颇为得势的一类。柔顺是古代社会最为崇尚的妇女品德,《礼记·昏义》云:“教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教成之,牲用鱼,芼之以苹、藻,所以成妇顺也。”郑玄注曰:“妇德,贞顺也。”晋人张华《女史箴》则更言:“妇德尚柔,含章贞吉。”戚里女的凶悍霸道被岭南帅称为“虎喙”,被喻为丧失女性阴柔的母老虎。“遇帅甚悍”,即没有情义可言。她要求丈夫专一,不是以情义去感动与感化,而是以权势相欺压,以决杀相威吓。在“帅得病,且不起”,已是不久于人世之际,不思恪尽人妻之责,而将全部心机倾注在“于吾无苦耳”,一心整治胆敢挑战其权势、侵犯其利益的第三者。正是因其阻止了杨娼与帅会面,并欲置杨娼于死地,才致使“帅之愤益深,不逾旬而物故”。岭南帅既“苦其妻”又“惮其妻”,有此“苦”与“惮”存在于夫妻关系中,哪里还会有家庭温暖可享、夫妻恩爱可言,有的只能是勉强维持的无奈与痛苦。既无力挣脱有皇权背景的封建婚约枷锁,又不甘放弃对爱情与幸福的追求,于是为其中意钟情的京都名妓除去娼籍“挈之南海”,并“馆之他舍,公余而同”,在家外之家去偷偷体验和谐家庭的快乐与恩爱夫妻的幸福才成为其选择。他的婚外情或曰婚外婚的性质并非是对其法理妻子的背叛、不忠或忘恩负义,因为他从戚里女那里从未得到应有的情爱与关怀。以此论之,岭南帅出轨也罢,背叛也罢,皆由戚里女之“悍”所引发,是戚里女有错在先。

娼与帅是情深义重的爱侣。岭南帅与杨娼虽无夫妻名分,却有胜似夫妻的情义,是一对超越世俗、生死相倚的恋人。岭南帅是真心爱恋杨娼。首先,杨娼是他一生的唯一爱恋。他为杨娼除籍并携至任所,“馆之他舍,公余而同,夕隐而归”。把能给与的感情、时间和精力都给了杨娼一人。其次,杨娼是他人生在世的唯一留恋。沉疴在身,身为藩镇节帅需要考虑和安排的国事、私事何止一端,但他念兹在兹唯“思一见娼”。请托颇有私谊的监军使“使为方略”,以使杨娼能与之相伴人生的最后时刻,表现出对杨娼及他们之间美好爱情的无限眷恋。再次,杨娼的当下平安与余生幸福是他一生的最后安排。已至延宕时日、自顾不暇之际,在得知戚里女欲置杨娼死地时,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欲见杨娼的愿望能否实现,而是杨娼当前与今后的安危,“帅闻而大恐,促命止娼之至”。不是一般的“恐”而是“大恐”,是为杨娼可能遭遇的灭顶之灾而惶恐;不是寻常的“命”而是“促命”,是为杨娼尽快逃离险境而紧急调度部署。这才是把对方置于高于一切的位置,是真正无私的爱情。“此自我意,几累于渠。今幸吾之未死也,必使脱其虎喙。不然,且无及矣。”在深加自责的同时,勇于承担责任,“乃大遗其奇宝,命家童榜轻舠,卫娼北归。”为杨娼今后的平安与生活做了周密而长远的安排。杨娼是真心依恋岭南帅。她姿容绝世,却并不以“殊色”而恃骄恃宠;她出身青楼,跟随岭南帅后外室而居,没有任何名分,非妻非妾,身份模糊,但她并没有因此而不守妇德。“娼有慧性,事帅尤谨。”谨者,恭敬而小心,女子对丈夫或情人的温柔体贴之意也含在其中,这与戚里女的凶悍霸道形成鲜明对比。“平居以女职自守,非其理不妄发。”这是封建时代只有大家闺秀才具备的素质。“复厚帅之左右,咸能得其欢心。”厚待情人身边的人无疑也是对情人的爱,这是爱屋及乌。她的举动在客观上也帮助帅融洽了与部下的关系。惟其如此,“故帅益嬖之”。杨娼能够这样做表明她跟随岭南帅绝非出于勉强,而是心甘情愿,心满意足。换言之,杨娼之所为不单纯受理性支配,其中有更多的感情因素在。“将军由妾而死。将军且死,妾安用生为?”在杨娼看来,岭南帅并非因病而死,乃是为情而亡。只有心中有情者才可能看得到对方有情。岭南帅命专人将其护送至安全之地,并为其备下余生度日用之不尽的资财,所谓“大遗其奇宝”一定是价值连城,已获得自由之身的杨娼完全可以借这些“奇宝”尽享富贵生活。但娼与帅在家外之家共同生活了一年之久,琴瑟相谐,情深意重,一旦失伴,岂愿独活?杨娼之死不排除有报恩的动机,但更多的还是出于不能替代或空缺的爱的依恋。

帅妻与杨娼是无情无义的死敌。当戚里女知道帅娼情事后并未按最初的约法对帅“白刃”相加,而只是将矛头指向了无辜的杨娼。“帅之妻乃拥健婢数十,列白挺,炽膏镬于庭而伺之矣。须其至,当投之沸鬲。”对付一个柔弱的孤身女子摆出这般阵势明显是牛刀杀鸡,小题大做,一方面反映其为人的狠毒,另一方面说明其整治杨娼的真正用意在于震慑和树威,目的是以儆效尤。她与杨娼矛盾冲突的焦点并不是由谁占有岭南帅的爱情,而是其倚恃皇权所享有的至高地位与绝对权威。她不去也不愿查找丈夫出轨的原因,从而悔过自新,亡羊补牢,挽救和改善夫妻关系,却一味迁怒于他人,非要与第三方斗个你死我活。戚里女与杨娼势不两立,自然是谈不上“情义”二字。杨娼虽然是看似不光彩的第三者,但矛盾的主要方面却是戚里女,而非他人。她自己不懂爱不要爱,却又不允许婚姻当事方有爱的权利,爱的追求,更不允许有第三方与之产生爱。这是封建婚姻制度与婚姻关系造成的人性悲剧。

2 以情义为核心的思想主题

小说讲述了一个完整而动人的爱情悲剧故事,成功塑造了三位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岭南帅的可敬,杨娼的可爱,戚里女的可憎,皆跃然纸上,无不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但作者却从其主观动机出发,将着眼点集聚于杨娼一人身上,有意放大杨娼在故事中的地位与意义,把小说的主题设定为卑贱女子在爱情关系中表现出的高尚道德,即以死报恩的“义”与不受馈赠的“廉”。这明显是一个以偏概全的结论。首先,小说不仅涉及到爱情关系中的两性道德问题,也涉及到婚姻家庭关系中的夫妻道德问题,并且就故事发生发展与结局而言,是夫妻关系、夫妻道德在先,爱情关系、爱情道德在后,没有戚里女“遇帅甚悍”存在于前,就没有杨娼“事帅尤谨”等一列情节紧随其后;是夫妻道德为因,爱情道德为果,正是由于帅与妻缺少爱情,甚至没有亲情,才促使帅与娼产生了深厚感情。小说显然是以夫妻关系、夫妻道德衬托和说明爱情关系与爱情道德。这是小说的行文章法与内在结构逻辑,同时也恰是小说思想内容的厚重之处。如果只强调爱情道德的价值而无视夫妻道德的意义,那么作者占用三分之一左右篇幅去着意塑造戚里女这一人物形象,叙述相关情节,特别是有关这一人物的典型语言,如“当取死白刃下”,“中贵人,信人也”,以及所营造的典型场面,如拥健婢、列白挺、炽膏镬,则成为节外生枝的冗余,渲染愈烈,则离题愈远。并且,岭南帅对妻的“苦”和“惮”与对娼的“嬖”和“思”所形成的强烈对比与反差,也失去了应有的意义。其次,娼之“义”的基础是情,无其情则无其“义”。男女两性关系错综复杂,然论其大要无非“情”“义”两端。“义”是夫妻关系、夫妻道德的底线,夫妻之间纵然无“情”也要有“义”,纵然没有爱情,也须有亲情。而“情”则是爱情关系、爱情道德的基础与内涵,情可以使人为之生,亦可使人为之死。世间人与事,有“义”者未必有“情”,而有“情”则必定有“义”,男女之间有了爱情,“义”则必在其中。“恨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7]75小说真正感人之处恰在于此。如果没有一年多的恩爱相处与彼此心心相印的情愫,杨娼何以能确认岭南帅就是“由妾而死”?如果彼此不能生死相许,且无法承受失伴的孤独与痛苦,杨娼又何以言“将军且死,妾安用生为”?娼与帅彼此相爱,特别是彼此记挂是“情”,但为爱而死则超出了“情”的范畴,体现出的是一种人生价值观,更非常人所能做得到。依此,作者所谓“义”的评价也绝非毫无道理,只不过他以一点代替全部,以结局论定全篇,把三个人的故事聚焦为一个人的举动,且割裂情与义的关系,片面孤立地解读“义”的涵义,最终使其结论由真理的边际堕入了谬误的渊薮。

《杨娼传》以杨娼命篇,实际讲述的却是一对夫妻和一对恋人对情与义的不同态度、不同表现和不同结局,以前者的寡情少义衬托后者的有情有义。明代文学家袁宏道正是基于此而大有感慨,曰:“要那戚里人何用!”又曰:“戚里之悍,真千古罪人哉!虽然,戚里不悍,而杨之节蔑由睹矣。”(陆采《虞初志》卷四)门当户对、明媒正娶的夫妻因寡情而少义,因少义而形同陌路;贵贱悬殊、萍水相逢的恋人则因情深而义重,因义重而生死相许。夫妻之间、情人之间,门第不重要,尊卑不重要,婚约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情义;势力吓不倒人,家庭捆不住人,凶悍也镇不住人,唯有两情相悦,两心相系,才能让彼此生死相依,不离不弃。揭示情义在婚姻爱情关系中的地位与作用,这才是真正能够统摄这个爱情故事全部情节与人物的思想主题。

3 小说的主要思想价值

思想价值总是附着在故事情节、人物形象,特别是思想主题之上。把握了情节,理解了人物,确定了主题,思想价值的概括和评价才能最大限度地减少主观随意性,从而使作品评论与研究的评价标准由满足于能够“自圆其说”的学术流俗上升到符合或基本符合文本实际的科学境界。依据文本的解读与思想主题的确定,《杨娼传》的思想价值突出体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描述爱情关系从婚姻状况入手,为封建时代大量存在的婚外情和婚外情小说提供了合理的支持。唐代爱情小说中有很大一部分反映了当时的婚外情,比较著名的除了这篇《杨娼传》,还有《任氏传》《柳氏传》《李章武传》《冯燕传》《飞烟传》等,其有家室者或男或女,其结局亦有悲有喜,而尤不乏细腻与生动描写婚外情爱的佳作,但真正涉及到婚姻状况、反映夫妻关系,特别是深入揭示夫妻关系对情人关系影响的惟此《杨娼传》一篇。文学是现实的折光反映,从理论上讲现实生活存在决定着文学内容存在。唐代小说中大量婚外情内容的出现,一定意义上说明了那个时代婚外两性情爱或性爱关系存在的普遍性。历史上所谓“脏唐臭汉”的说法颇具影响,婚外情内容小说在其时的突然而大量的涌现,更容易成为认定唐代社会两性关系普遍紊乱、两性道德严重沦丧的佐证。《杨娼传》的重要意义,就在于它表明其时比较普遍的婚外情现象,不是因为男人多好色、女子多滥淫原因所致,而是缘于不幸婚姻对人性的压抑,是合法婚姻关系内无法正常享有爱情的青年男女冲破礼教束缚对情爱的合理补偿与体验。这种现象的本质不是反叛封建道德,而是不驯服于封建婚姻制度。小说的叙事逻辑是先给出岭南帅婚外情的合理性,然后再交代其婚外情的追求,最后才是其婚外情的表现及其结局的描述,如此逻辑就把故事限定在了虽不合礼教但却合乎情理的范畴,使看似大逆不道的婚外情能够获得人们更多的理解、同情,甚至是赞美。

第二,歌颂了作为社会主宰者的男人对爱情的认真态度和表现,具有引导男性珍视爱情、对爱负责的教喻意义。小说作者盛赞为爱不惜以死相殉的卑贱女子杨娼,“虽为娼,差足多乎”。但纵目唐代小说人物长廊,真正耀眼夺目的不是作者情有独钟、啧啧赞赏的这个杨娼,而是其漫不经心、信笔写来的岭南帅甲。已逃出虎口,并广有度日之资的杨娼能舍命而殉情确有可歌可泣之处,但在唐代小说女性群像中,出身卑贱而有真情实爱者非其一人,为爱而死者亦非其一人,因此将这一人物置于唐代小说史中就缺少了独一性的价值和意义。唐代爱情小说可堪圈点的男性形象众多,而值得肯定的却并不多,值得赞美的则更少。始乱终弃、作践女性者是绝大多数,如张生(《莺莺传》)、李益(《霍小玉传》)之流。对待爱情,特别是婚外情普遍存在着不够珍惜、不够认真、不够负责的人格缺陷,或以追逐女性为风流,好色而无情,如郑六(《任氏传》)、冯燕(《冯燕传》)即是其类;或事过情熄,以情害人,如李章武“积八九年”而“忽思曩好”(《李章武传》)、崔护又遇“清明日”始“忽思之,情不可抑”(《本事诗·崔护》)皆属其例。痴情女子负心汉,是唐代小说所普遍反映的爱情悲剧。不管受到何种因素的影响,男子所以会负心,穷其根本还在于他们没有把女子和她们赋予的情爱真正放在或始终放在心上。《杨娼传》的独特价值,是它在着意赞美女性之爱感天动地的同时,也深入具体反映和肯定了男性之爱的认真负责与勇于担当,从而使唐代小说关于爱情的颂歌,由过去的单边投入变为双向互动,由此丰富了唐代小说人物形象的类型与思想内涵。岭南帅是“贵游子”,身为一方最高军政长官,论地位之尊崇程度,除《长恨歌传》中的唐玄宗贵为帝王外,整个唐代爱情故事的男主角再无出其右者,其与杨娼间贵贱悬殊之大亦是唐代小说所少见。他与杨娼相识于风月场,虽然爱的模式也是始于好色,但却能终于钟情;他把杨娼置于外室,却没有以倡优蓄之,而是给予了她胜似妻妾的尊重和呵护,使之不独获得真情实爱,也获得了一份做人的尊严。岭南帅敢爱而有爱、会爱,这与同时代同类小说中的男性形成了强烈对比。在封建时代,女子之贱莫贱于娼妓,男人之贵莫贵于位同诸侯的藩臣节帅。贱为娼妓,最难遇的是真心;贵为节帅,最难有的是真情。以岭南帅之高贵与杨娼之下贱而能演绎出一段千古之后仍能催人泪下的爱情悲歌,其典型意义和示范作用在当时可以想见。

第三,小说启发人们在确定思想主题和评价思想价值时,应该如何对待作者的主观意见和态度。唐代小说至中唐后借鉴史传笔法,形成了一种“故事+赞语”的文本结构模式,作者借助这种模式对小说主题做出了有目的的规定。这就给我们的研究工作带来两个问题:一是由作者直接规定的主观主题可不可以被认定为小说的主题;二是研究和评价小说究竟是故事重要,还是赞语重要。据晚唐范摅《云溪友议·南海非》载,房千里有《游岭缴诗序》一篇记述了与《杨娼传》有关的背后故实,[8]1268-1269略谓其初上第游历岭南时有十九岁赵姓女从其为妾,二人情深意笃;未几,房欲北归京洛,遂与赵订百年之盟,然房甫离岭南,赵即背己而从其友韦滂,房闻报羞愤至极。作者正是带着明显的主观目的和特定情绪,对小说中的杨娼作出了“义”与“廉”的评价,其意图无非是要借以表达我之爱如岭南帅而赵之节却不及长安娼的心声。但是,文学作品作为一种精神产品也会遵循劳动产品所具有的一般规律。小说虽然是出自作者之手,但它一经交给读者,人们如何理解和品读就由不得作者的主观意愿,这就如同物质产品一经投放市场,其品质、功能、特色都不由生产者而要由市场和消费者来认定和评价。《文心雕龙·神思》:“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揭示的就是作者的主观意图与意愿不能等同于思想主题的现象。尽管如此,作者的意见和意图也还是有其价值的。一则与故事反映的客观主题相吻合的主观主题,可以认定为作品的思想主题,它的存在说明了作者创作的自觉程度;二则与客观主题不完全吻合的主观主题,可以作为作品研究与评价的重要路径和参考;三则与客观主题完全不吻合的主观主题也并非毫无意义,毕竟作者的意图与评价反映的是那个时代人的思想认识,可以以之观照作品主题的深刻与自觉程度,譬如《杨娼传》把缘于双向吸引的爱归结为一方作用的特出,说明作者虽然亲身经历了一场情事的变故,但他没有深刻认识到变故的原因,他写出岭南帅与杨娼的故事,也只是注意到了这种在男女恋情中双方互动的现象,而没有真正认识其中的涵义。就小说而言,故事是骨架,人物是生命,思想是灵魂,小说研究必须是在骨架下把握人物、理解思想。把故事放在最优先位置,根据人物和情节说话,对于小说研究不止是一种方法论,更是一个重要原则。当代学界在《杨娼传》研究与评价上过于看重和相信作者的赞语,缺乏对故事的深度解读和全面概括,不问情节如何,不论人物在相互关系中的地位与作用,而唯作者主观意见与意图是从,从而导致有关结论与评价失误的现象,很值得认真思考和总结。

参考文献:

[1]汪辟疆.唐人小说[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2]鲁迅.唐宋传奇集[M].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06.

[3]李长之.李长之文集:第5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

[4]李宗为.唐人传奇[M].北京:中华书局,2003.

[5]董乃斌,黄霖.古代小说鉴赏辞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4.

[6]谢肇淛.五杂组[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

[7]唐圭璋.全金元词[M].北京:中华书局,1979.

[8]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2914(2016)03-0098-05

收稿日期:2016-02-03

作者简介:周承铭(1961—),男,吉林德惠市人,长春社会主义学院、长春中华文化学院副院长,副教授,长春工业大学人文学院客座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中华文化。

Re-evaluation of the Ideological Value in Biography of Yang Chang

ZHOU Chengming1,2
(1.Changchun Institute of Socialism;2.Changchun Institute of Chinese Culture,Changchun 130041,Jilin,China)

Abstract:Biography of Yang Chang is a story that successfully creates three images and focuses on these three characters instead of only one person.The novel aims at illustrating the relationship and moral conception between lovers in order to uncover the importance of affection and loyalty in marital relationship.As for its ideological values,on one hand,this novel provides reasonable support for the existence of extramarital affair novels by means of describing the love relationship between spouses in feudal society;on the other hand,it praises the right attitude and behavior of men towards love,consequently conveying its educational value in guiding men,masters of the society at that time,to cherish love and shoulder the duty and obligation for the ones they love.Moreover,this novel also enlightens its readers on how to comprehend and evaluate the author’s views and attitudes in the study on novels of the Tang Dynasty.

Key words:Biography of Yang Chang;theme;ideological value;relationship;love relationship;affection and loyal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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