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诗阐释领域所体现的江西诗派理论——以苏诗百家注为例

2016-03-03 15:21徐立昕

徐立昕

(乐山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乐山 614004)



宋诗阐释领域所体现的江西诗派理论——以苏诗百家注为例

徐立昕

(乐山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乐山 614004)

摘要:《王状元集百家注分类东坡先生诗》是较早的宋人注宋诗的本子,体现了江西诗派的阐释特色,也影响了任渊、李璧等人的诗歌注释。苏诗百家注完整集中地体现了江西诗派的诗歌创作理论,如“以才学为注”的阐释方式是“以才学为诗”的最好诠释,“一字綮切必有来处”的理念是“无一字无来处”的直接表达,发掘诗歌中的“断以己意”之处则是对“夺胎换骨”的敏锐察觉,这些都最终体现了江西诗派“以故为新”求新求变的创作目的。

关键词:苏诗;百家注;江西诗派;赵次公;赵夔

《王状元集百家注分类东坡先生诗》①(以下简称苏诗百家注)是较早的宋人注宋诗的代表作,从中可见宋人注诗的特点、阐释策略和诗学倾向。苏诗百家注对苏诗,乃至宋诗的看法就体现在注释策略之中。因为苏轼以才学为诗,苏诗的注家也是以才学为注,以赵次公、赵夔为首的注家们注苏诗突出的特点是体现“无一字无来处”,在指明诗句出处时,也对诗歌的造句、用意之处作个别的点评,而这些正是江西诗派的诗歌理论特点。

苏诗百家注的注者有97人,黄启方先生《王十朋与<百家注东坡先生诗>》一文对百家注的众注家的身份进行考查,发现其中24人为《江西宗派图》中诗人,此外有7家也是江西诗人,江西诗人占了注家的三分之一[1]。可见江西诗派在宋人苏诗注释领域的势力。因此,不难推想百家注的注者的诗歌阐释和批评观念很可能受江西诗论影响而在诗注中有所体现。简言之,江西诗派的诗歌创作理论,即以求新求变为创作目的,以学习前人为途径,以“无一字无来处”“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为具体方法,最终达到“以腐朽为神奇”的效果。而从对苏诗的注释中,也可以窥见这种创作思路。

1.“以才学为诗”的创作理念和“以才学为注”的知识主义阐释倾向

“以才学为诗”是严羽批评宋诗之语,也是宋人创作的突出特点。知识的渊博成为衡量一个成功诗人的重要标准,与之相比,“性情”反而由于其不可学而退居其次。苏轼的诗歌本以才气见长,“才思横溢,触处生春。胸中万卷繁富,又足以供其左抽右旋,无不如意”[2]56。而宋人所能把握和追步的不是其横溢的才思,而是其知识的繁富。

邵长蘅云:“诗家援据该博,使事奥衍。少陵之后,仅从东坡。盖其学富而才大,自经史四库,旁及山经、地志、释典、道藏、方言、小说,以及嬉笑怒骂、里媳灶妇之常谈,一入诗中遂成典故。”[3]黄庭坚也说:“词意高胜,要从学问中来……作文字须摹古人,百工之技,亦无有不法而成者。”[4]1684以上从创作论的角度说明,学问深厚成为苏、黄等诗人作诗成功的要素之一。而宋代的注家们,也从阐释的角度认为只有博览群书,拥有和诗人接近的学识,将诗中的语料出处一一指出,才能最大限度地接近诗人的原意,也才能尽可能地还原诗歌的本义,江西诗派中人王直方认为:“不行一万里,不读万卷书,不可看老杜诗。”[5]8

这与黄庭坚的“诗歌从学问中来”的理论是一脉相承的,因此“以才学为注”应是江西诗派的阐释策略。 通过对百家注的两位重要注家赵次公和赵夔各自的序言进行解读,也可以明显发现这种江西诗论的阐释思路。此后的任渊注黄庭坚诗、李璧注王安石诗也有类似的思路。由此可见,宋代的注家和诗家大都笼罩在知识主义氛围里。

2.“无一字无来处”的创作原则与“一字綮切必有来处”的阐释理念

承上而来,“无一字无来处”是知识主义在诗歌创作和解读方面的具体化,是江西诗论具体的创作方法。“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语耳”[4]475。这段话恰好说明了创作与解读两方面的问题,一方面,杜甫、韩愈都是学问宏富之人,所以他们的诗歌都是无一字无来处的,也只有“无一字无来处”的诗歌,才成为宋人的学习典范;另一方面,读诗者或者注诗者也必须有学问,才不会误以为这是自作语,在注诗的时候,必须凭借自身的知识面,敏锐地发现其“一字綮切必有来处”。只有这样才能达到阐释和创作理念的统一,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掘诗歌的深意。

百家注的两大注家赵次公与赵夔更是“无一字无来处”的拥趸者。其序言录之如下。

赵次公注杜诗用工极深,其自序云:“余喜本朝孙觉莘老之说,谓‘杜子美诗无两字无来处’,又王直方立之之说,谓‘不行一万里,不读万卷书,不可看老杜诗。’因留功十年注此诗,稍尽其诗,乃知非特两字如此耳。往往一字綮切必有来处,皆从万卷中来。至其思致之妙、体格之多、非唯一时人所不能及。而古人亦有未到焉者?若论其所谓来处,则句中有字有语有势有事凡四种:两字而下为字;三字而上为语;拟似依倚为势;事则或专用、或借用、或直用、或翻用,或用其意不在字语中,于专用之外又有展用、有倒用、有抽摘参合而用,则李善所谓‘文虽出彼而意殊,不以文害也。’”[6]

仆于此诗分五十门,总括殆尽。凡偶用古人两句,用古人一句,用古人六字、五字、四字、三字、二字,用古人上下句中各四字、三字、一字相对,止用古人意不用字,所用古人字不用古人意,能造古人意,能造古人不到妙处。引一时事,一句中用两故事,疑不用事而是用事,疑是用事而不用事。使道经僻事、释经僻事、小说僻事、碑刻中事、州县图经事,错使故事。使古人作用字,成一家句法,全类古人诗句。用事有所不尽,引用一时小话,不用故事,而句法高胜;句法明白,而用意深远。用字或有未稳,无一字无来历。点化古诗拙言,间用本朝名人诗句,用古人词中佳句,改古人句中借用故事。有偏受之故事,有参差之语言,诗中自有奇对。自撰古人名字,用古谣言,用经史注中隐事,间俗语俚谚,诗意物理,此其大略也。[7]

赵次公在杜诗注序言里称赞杜甫诗歌的同时,也提到“往往一字綮切必有来处”“所谓来处则句中有字有语有势有事凡四种”;赵夔也指出东坡诗“凡偶用古人两句,用古人一句,用古人六字、五字、四字、三字、二字,用古人上下句中各四字、三字、一字相对……”这都是“无一字无来处”的具体说明。

需要注意一点,对于苏轼来说, “无一字无来处”是一种半自觉的创作态度,创作时未必时时处处注意到化用了前人哪些诗句,往往化用了而不自觉,某些诗句甚至是与前人不谋而合。而苏诗注家却把“无一字无来处”作为注释的不二法门,可算是江西诗论在阐释学领域的坚定贯彻者。其阐释方式也是极力细化的,不仅强调要从前人的诗句中获取材料,还强调如何获取,获取的方式又如何细分。从化用的难度和转化的复杂性,从低到高分为:用字、用语、用势。

按照赵次公“两字而下为字;三字而上为语”,可以将苏轼诗歌如何利用前人诗句详细分析如下。

(1)用字两字以下

《佛日山荣长老方丈五绝》(卷五 寺观):“山中只有苍髯叟,数里萧萧管送迎。”

(次公)管字乃刘禹锡《杨柳枝词》“惟有垂杨管别离”之意也。此处是用前人一字,也用前人意。

《壬寅二月有诏令……作诗五百言以记凡所经历者寄子由》(卷一纪行):“春旱忧无麦,山灵喜有湫。蛟龙懒方睡,缾罐小容偷。”

(次公)曰:偷字韵,盖方言,取龙水谓之偷湫也。

用方言俚语中的一字,即赵夔所谓“间俗语俚谚”。

《东湖》(卷二 古迹):“东去触重阜,尽为湖所贪。”

(次公)曰:秦少游《龙井泉记》其言西湖之美则曰:“岸湖之山,多为所诱而不克以为泉。”言淛江之壮则曰:“岸江之山多为湖所胁,而不暇以为泉。”先生尝爱其所诱所胁之句,自今观之,盖先生“所贪”之势来矣。

此处注明了受本朝人启发而用字。注家点出这一字的运用之妙,也即所谓“练字”,体现了诗人的练字功夫。

注家在指出诗人在用古人字时,只用其字而不用事,或者说在立意方面没有任何变化的情况是很少的。

《次韵子由所居六咏》(卷三 居室):“玉树真虚名。”

(次公)曰:此暗使扬雄事。雄作《甘泉赋》云:“翠玉树之青葱。”晋左思诋雄,以为生非其怀,虚而无证。而颜师古注则云:“武帝所作,集众宝为之,用供神耳。非谓自然生之。”以正左思之失。至宋敏求作《长安志》引《南阳宫记》曰:“甘泉宫北有槐树,今谓之玉树,根干盘峙耆,旧相传,咸以为此树即《甘泉赋》所谓玉树。”“青葱”者则玉树又假名矣。今先生因子由庭下之花有名玉树者,乃借左思论扬雄玉树之名为虚,故云“真虚名”耳。

以上属于赵夔所谓的“用古人二字”,同时又是赵次公所谓的用事中的“专用”。用了古人的字,也用了古人的意。

《常润道中有怀钱塘寄述古五首》(卷十六 怀旧):“去年柳絮飞时节,记得金笼放雪衣。”

(尧卿):唐《谭宾录》曰:“天宝中岭南献白鹦鹉,养之宫中。岁久,颇聪慧,通晓言词。上及贵妃呼为雪衣。”此呼鸽为雪衣,借用故事也。

此处属于“用古人二字”,同时又是赵次公所谓的用事中的“借用”。

(2)用语三字以上

“三字而上为语”,用语除了单用古人三字及以上,更涉及句法的运用。其句式变化复杂,用意也深浅不同。

《书丹元子所示李太白真》(卷十一 书画下):“化为两鸟鸣相酬,一鸣一止三千秋。”

(演):退之《双鸟》诗云:“双鸟海外来,飞之到中州。一鸟落城市,一鸟巢岩幽。不得相伴鸣,尔来三千秋。”又云:“还当三千秋,更起鸣相酬。”

(次公)曰:退之此诗或以为言佛老,或以为言李杜。今观先生诗,则知其言李杜矣。

此处“各用了古人上下句中的三字”,同时颠倒运用前人句式,用古人意。

《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卷五 寺观):“幽人无事不岀门,偶逐东风转良夜。参差玉宇飞木末……”

(次公)曰:《选》诗“玉宇来清风”,杨大年诗“风来玉宇乌先觉”,杜诗“我仆犹木末”。

分别用了古人句中的两字,重新组合成一句,这在江西诗法中多见。此处词意未变,句中一“飞”字属于借用,体现了诗人用典、练字的功夫。

苏轼《杜介熙熙堂》(卷三 堂宇):“崎岖世路最先回,窈窕华堂手自开。”

(次公)曰:窈窕,深邃之义。《归去来辞》云“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

用古人上下句各二字,不易觉察,不用古人意。

《和子由木山引水二首 》(卷八 泉石):“材大古来无适用,不须郁郁慕山苗。”

(次公)曰:左太冲《咏史》诗:“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熊本)批:只要气骨似。

此处各用了古人上下句中的两字,虽然与赵夔所谓“用古人上下句中各四字、三字、一字相对”的情况不完全一致,且上下句中的两字并不相对,但也可见注家对诗人用语的敏感。此处用古人语,却反其意而用之。

《送张嘉州》(卷二十二 送别下):“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谪仙此语谁解道,请君见月时登楼。”

(仔):此诗中两句全是李谪仙诗,故继之以“谪仙此语谁解道,请君见月时登楼”,此格本于谪仙,其诗云:“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还忆谢元晖。”后人袭用此格,愈变愈工。

百家注中提到“格”,有时指一种写作技巧,如借代,此处说到“格”,已经涉及句法结构。

《留题延生观后山上小堂》(卷五 寺观):“不惭弄玉骑丹凤,应逐嫦娥驾老蟾。”

(次公)曰:韩退之作《毛颖传》戏言“兔窃嫦娥骑蟾蜍”,而此云“嫦娥驾老蟾”,盖挨傍造语,以对骑凤实事也。挨傍造语,也是一种诗法,即为了一句而另造一句相对,但是要有所本,此处就是用前人诗意和句法。

(3)用势

赵次公所谓“势”,即“拟似依倚”。自皎然《诗式》提出“偷势”后,“势”多为宋人所用,“‘势’作为诗歌意脉语序、节奏律动而形成的张力过于玄虚,富于理性精神的宋人常以落实到此句的排列组合上的‘句法’来代替。用杨万里的话来说,就是‘用古人句律,而不用其句意,以故为新,夺胎换骨’”[8]192。

《铁沟行赠乔太博》(卷二十四 行):“城东坡陇何所似,风吹海涛低复起。”

(尧卿):杜诗:“嘉陵江上何所似,石黛碧玉相因依。”公所用此句法也。

此处用了古人语,也用了古人句律,是对前人诗歌句式、意脉起伏的模仿。

从以上例句可见,“无一字无来处”的方法是有高下之分的,最低级的是只用古人字语,斧凿痕明显。陈师道“每下一俗间言语”很讲究“无一字无来处”,并且瞧不起那些把杜甫诗“一句之内窃取数字以仿像之”[9]。但对初学诗者,直接窃取古人字以仿像之是必不可少的模仿步骤。实际上,苏诗中只用古人字语,而不涉及用意、用事的情况是很少见的,往往是更高一级的,即对字语有不同程度的深化,在用字用语中又有用事、用意。还有更高一级的是所谓的用势,在苏轼诗中虽然这类例子不多,但从阐释者的角度来看,已经敏锐地注意到了这种比偷字更高级的偷势,这也最能体现夺胎换骨、以故为新的创新意识。

3.“断以己意”的诗歌创作与“发掘己意”的阐释自觉

江西诗论在学古口号下透露出坚定的创新意向。学古只是手段,创新才是目的。在诗歌创作方面则体现为“以己意为诗”。严羽《沧浪诗话·诗辨》:“至东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为诗,唐人之风变矣。”[9]26魏庆之《诗人玉屑》:“使事不为事使,荆公尝云:‘诗家病使事太多,盖皆取其与题合者类之,如此乃是编事,虽工何益。若能自出己意,借事以相发明,变态错出,则用事虽多,亦何所妨?’”[10]147

诗中用事本是学古,但从中发现诗人自出己意,借事以相发明之处,才是注家们的真正用意,也是其阐释诗歌的着力之处。因此对苏轼诗歌的用事,注家不遗余力地指出其用事的方式。赵次公所谓:“事则或专用、或借用、或直用、或翻用,或用其意不在字语中,于专用之外又有展用、有倒用、有抽摘参合而用。”也有赵夔所谓:“疑不用事而是用事,疑是用事而不用事。使道经僻事、释经僻事、小说僻事、碑刻中事、州县图经事,错使故事。”如此多是用事手段,无非是以此为例,说明诗人以己意入诗,赋予用事以新内涵。

《次韵陈四雪中赏梅》(卷十八 酬答中):“遗英卧逸民。”

(尧卿):此疑若不使事而乃使事,谓袁安雪中高卧耳。遗逸之士谓之逸民。

此例是赵次公所谓“暗用”,赵夔所云“疑不用事而是用事”。

《九日次韵王巩》:“明日黄花蝶也愁。”

(次公)曰:盖用《节去蜂愁蝶不知》而反之也。

这例是赵次公所谓“倒用”,即反其意而用之。

如《次韵答黄安中兼简林子中》:“一麾江海意方坚。”

(宋援):颜延年《咏阮咸》曰:“屡见不入官,一麾乃出守。”赵次公注曰:“乃麾斥之麾,而杜牧误用为旌麾字,乃曰:欲把一麾江海去,其后诗人相承,遂用杜牧事耳。”

此处用了古人二字,但是此二字典却是错用,即赵夔所谓“错使故事”。

《雍秀才画草虫八物》(卷十一书画上)中《蜗牛》《鬼蝶》两诗后。(次公)曰:虽不用事与语,而蜗牛之戒登高,鬼蝶之叹倏忽者,皆有深意矣。

赵夔所谓“不用故事,而句法高胜”。效果是自有深意。

《西斋》(卷三堂宇):“杖藜观物化。亦以观我生。”

(厚):刘禹锡赋:“观物之余,遂观我生。”

(次公)曰:“观我生”字虽出《易》而使刘禹锡语,大率诗人使字有来处,所谓舍祖而取孙。

舍祖取孙,赵次公曾言:“其所经后人先捻用并已变化,而但引祖出,是谓不知末,舍祖而取孙。”[6]此处的舍祖取孙是肯定之意,即苏轼用了刘禹锡的句意,而非《周易》。表明诗人在前人语料的选择上并非因循守旧,而是“以己意入诗”的主观选择。诗歌创作的“断以己意”与诗歌阐释的“发掘己意”并非仅仅体现在用事上,对于如何出新,江西诗论总结为“夺胎换骨”。惠洪《冷斋夜话》:“山谷云:‘诗意无穷,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虽渊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11]14

赵次公的“或用其意,不在字语中”类似换骨法,而“拟似依倚为势”类似夺胎法。“窥入其意”就是诗意的深化,是与前人诗意有所联系的“自出己意”。而赵夔所谓:“点化古诗拙言”“止用古人意不用字,所用古人字不用古人意,能造古人意,能造古人不到妙处。”“使古人作用字,成一家句法。”这些都是“夺胎换骨”的具体作法。而阐释者的目的就是发现用事之外对古人诗意的深化或改换。

《凤翔八观·真兴寺阁》(卷二 古迹):“山川与城郭,漠漠同一形。”

(尧卿):此诗用古人意而不用其字。杜子美《登慈恩寺塔》诗云: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

这是赵次公所谓“或用其意,不在字语中”,赵夔所云“止用古人意不用字”的例子,只用古人意,而不用古人字与语,这就避免意义和结构的双重重复。

《次韵子由书王晋卿画山水一首晋卿和二首》(卷十二 书画下):“明年兼与士龙去,万顷苍波没两鸥。”

(次公)曰:“士龙”指言子由也,“没两鸥”先生自指其身与子由也。子美云:“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

此处变化运用前人句式,以适己意。杜甫“白鸥没浩荡”,苏轼“万顷碧波没两鸥”,“两鸥”从“白鸥”而来,“万顷碧波”承“浩荡”而来,是不露斧凿痕迹的高明的运用方式。同时用了杜甫诗歌的句意。

由此可见,赵夔、赵次公和江西诗派的理论是一致的,即学诗要遍览前作,作诗要“无一字无来处”;要善于运用古人的字法、句法而加以改造,要进行“夺胎换骨”的具体实践,而这些都直指江西诗派的最终目的:达到自成一家的新变。其他注家在诗歌注释和评点中也体现了类似的倾向。

上文所说的知识主义阐释方式与以故为新的阐释策略体现了有宋一代的诗学特色。江西诗派中虽然有人认为苏诗“虽规模广大,学者难依”(吕本中《与曾吉甫论诗第一帖》),但通过对苏诗的阐释特色的分析,可见其学习意识是很强的。苏轼百家注是类注本,从其编排方式就可以看出,是把诗歌作为考察对象,对诗歌题材进行分类,可以满足学习者对苏诗题材和内容进行全面把握,而不遗余力地对字句出处加以注释,不能不说也是一种学习的需要,是宋人学问化的体现。如赵夔等人认为苏轼是千载以下难得的博学多才之人,其诗也是知识的宝库……对其诗句出处一一细致注出,自然可以满足学习者丰富知识的需要,而对用字、用语、用势的分类,其提法就从前人的诗式、诗格类著作借鉴而来,诗式等本就是总结诗歌创作规律方便学诗者借鉴,因而百家注也是可以使学诗者对于借鉴前人成句的方式有所了解,更方便学诗作诗之用。黄庭坚等教人作诗,往往点到为止,举例不多,而诗注正好可以系统地、一再重复地向学诗者指出诗人借鉴前人方面的例证。因此,注释恰好现身说法似地对诗话中语录式的江西诗派的批评方式进行有益的补充。

学习古人、以故为新、断以己意是宋代诗学的重要精神,可以说宋代的诗人与阐释者都深受这种观念的影响,在创作与阐释中有所体现。实际上,不仅在诗学方面,在宋代学术方面,“断以己意”就尤为明显。朱熹在谈到《诗经》研究时说:“唐初诸儒,为作疏义,因讹踵陋,百千万言,而不能有以出乎二氏之区域。至于本朝,刘侍读(敞)、欧阳公(修)、王丞相(安石)、苏黄门(辙)、河南程氏、横渠张氏,始用己意,有所发明。”[12]这种学术风气与诗歌创作的“断以己意”和诗歌阐释的“发掘己意”共同反映了时代的氛围。

而百家注苏诗作为较早的宋人注宋诗的本子,首先反映了在阐释领域里的江西诗论,也影响了任渊、李璧等人的诗歌注释,或者说这三者共同反映了宋人注宋诗的江西诗论的阐释特色,而百家注开其先河。

综上,不难作出这样的归纳:一是苏诗百家注中的用字、用语、用事,都是对“无一字无来处”的具体阐释,而赵次公所谓的用势即拟似依倚,则是对“夺胎换骨”“点铁成金”的基本概括。二是用字、用语、用事虽然各自独立,但又相互关联,而且与用势(拟似依倚)也存在着不可分割的联系,这就是说“无一字无来处”恰好是“夺胎换骨”“点铁成金”的终极概括。它既是认识论,又是方法论。注中所谓“挨傍造语”“舍祖取孙”之类的提法,既是属于“夺胎换骨”“点铁成金”的范畴,也是属于“无一字无来处”的范畴,不可能截然分开。至于惠洪《冷斋夜话》、杨万里《诚斋诗话》等对“夺胎换骨”的阐释,实际上已被赵次公的“字、语、事、势”囊括殆尽。

“无一字无来处”“脱胎换骨”“点铁成金”都是为了达到“以腐朽为神奇”的最佳创作效果,实现“以故为新”,求新求变的最终目的,“不向如来行处行”。这也正如苏轼所追求:“凡造语,贵成就,成就则方能自名一家。”[13]正因为有了师古的途径和创新的追求,才会“至东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为诗,唐人之风变矣”(《沧浪诗话》),才会“苏子瞻以新,黄鲁直以奇”(陈师道《后山诗话》)[14]306。此中“新”“奇”也正是悉心师古、“于古人不到处用力”的必然结果。苏诗百家注中,“高一着”“反其意”等点评也正是反映了苏轼诗歌“自出己意”“新”的特点。可见注家也暗中遵循“以故为新”的追求。苏诗百家注在促进对江西诗论具体化的研究方面功不可没。诚如任渊《黄庭坚诗集注》载许尹《黄陈诗集注序》中所言:“论画者可以形似,而捧心难言,闻弦者可以数知,而至音难说。天下之理,涉于形名度数者可传也,其出于形名度数之表者,不可得而传也。昔后山答秦少章云:‘仆之诗,豫章之诗也,然仆所闻于豫章,愿言其详,豫章不以语仆,仆亦不能为足下道也。’呜呼!后山之言,殆为是耶!”[15]江西诗歌理论确实还有精微要妙、很难言说之处,需要不断挖掘、不断发现。

注释:

①祝尚书《宋人别集叙录》对苏诗百家注的版本作了详细的比较,其中现存最早的版本,首先是《王状元集百家注分类东坡先生诗》黄善夫家塾刻本,其次是元建安熊氏刻本。本文即以黄本为主要文本,对文中漫漶处参看熊本。

《王状元集百家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宋)苏轼撰题,(宋)王十朋 纂集,据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宋建安黄善夫家塾刻本影印,《中华再造善本·唐宋编·集部》12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 2004年版。

《王状元集百家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宋)苏轼 撰题,(宋)王十朋 纂集,(宋)刘辰翁 批点,据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元建安熊氏刻本影印,《中华再造善本·唐宋编·集部》28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 200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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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韩大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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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Theory of Jiang Xi Poetic School in Annotation to Song Dynasiity Poems——Take Many People's Annotation to Su Shi's Poems for Example

XU Lixin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of leshan Normal College, Leshan 614004, China)

Abstract:"Su Dong po's poems which many people annotate and classify compiled by Scholar Wang "(It's abbreviation is "Su's poem annotated by many people") which is on behalf of earlier Song dynasty poems annotated by people who living in the same dynasty, primarily embodied the interpretation characteristic of Jiang Xi poetic school's theory, and affected somebody ,such as Ren Yuan and Li BI ,to interpret poems. Su's poem annotated by many people completely and centralized reflected the opinion of Jiang xi poetic school, for example ,"annotating poem needs fund of knowledge" was the best explanation of "writting poem needs fund of knowledge", "an accurate word has the fit origin" was direct express of "anyone word has the origin";finding actor's self-meaning in poem reflect glossarist's acute observation to "Duo Tai Huan Gu", all of opinions embodIed Jiang Xi poetic school's creation purpose which is "changing old poem to new poem", and new poems come from old ones.

Key words:SU Shi's poems; many people's annotation to SU Shi's poems; Jiang Xi poetic school; ZHAO Kui; ZHAO Cigong

作者简介:徐立昕(1976—),女,乐山师范学院讲师,四川大学在读博士,研究方向:唐宋文学。

基金项目:四川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十二五”规划课题(SC13E002);四川郭沫若研究中心 2013 年度重点研究课题(GY2013A04)

收稿日期:2015-10-25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3-0964(2016)01-011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