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煤矿题材小说的空间叙事

2016-03-06 18:55
关键词:矿工矿区煤矿

辛 楠

(中国矿业大学 文学与法政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论煤矿题材小说的空间叙事

辛 楠

(中国矿业大学 文学与法政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煤矿空间独特的叙事和表征意义,使煤矿题材小说作为一种特殊的空间叙事类型得以成立。煤矿空间是煤矿叙事的关键环节,形成了煤矿小说特定的叙事主题和审美意义,它具有独立的文化指涉功能,象征了工业文明发展的困境。同时,煤矿空间是一种文化政治场域,它集中体现了不同身份的矿工主体在现代化进程中的不同生存境遇。

煤矿题材小说;煤矿空间;叙事;工业文明;文化政治

在当代文学中,以煤矿为题材创作的小说已形成了自己鲜明的特色,构成了中国当代文学本土化的独特场域。我们在细读煤矿小说时不难发现,对煤矿空间的描写在文本中占据着很重要的内容。对于煤矿小说而言,煤矿空间既是叙事得以成立的关键环节,又是一个具有丰富意涵的表征空间,同时还是一个充满着差异与斗争的空间。因此,关注煤矿工人工作和生活的空间场域,挖掘煤矿文学的空间书写所蕴含的丰富能指和表征意义,不失为研究煤矿题材小说的一个有效途径。

一、煤矿:体验生命的叙事空间

在中国,煤矿分布广泛,不同煤矿所处的地区之间存在着较大差异,但是各个矿区在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和对周边环境的影响方面,具有较强的一致性。英国学者拉什曾提出“通属空间”这一概念,用来指“无地方性的被拔出的空间”[1]40,这个空间被从其所属的地理环境中拔出来,与其他地区的该类空间具有同质性。在很大程度上,煤矿空间就是这样一个通属空间。著名煤矿作家刘庆邦曾言:“世界有不少写矿区生活的作家,左拉、劳伦斯、沃尔夫,他们笔下的矿区和我们的矿区在精神上是相通的……我觉得就世界范围来说,矿区的生存环境生活形态是相同的。”[2]不管在平顶山,在榆林,在徐州,还是在兖州,煤矿作为一个同质空间所具有的相似性,远远大于其所处的具体的地域环境之间的相异性。正是由于各地区之间煤矿的这种共同性,使煤矿小说作为一种特殊的空间叙事类型得以成立。

作为通属空间,煤矿空间的主要特征是黑暗、潮湿、闷热、危险、封闭。在《神木》中,刘庆邦借中学生王风之的叙事视角描绘了井下世界:“这个世界跟窑上的人世完全不同,仿佛是一个充满黑暗的鬼魅的世界。”[3]47“巷道里没有任何照明设备,前后都漆黑一团。矿灯所照之处,巷道又低又窄,脚下也坑洼不平。巷道的支护异常简陋,两帮和头顶的岩石面目狰狞,如同戏台上的牛头马面。”[3]48在小说中,矿井成为煤矿叙事得以展开的典型环境,它对矿工及其家属乃至周边人群的命运具有一种构成性意义,使得空间不仅仅是展现故事情节与人物命运的背景性因素,更是煤矿叙事得以成立的关键语境,形成煤矿小说特定的叙事主题和审美意义。

矿井下的黑暗通常能激发起人们对于光明的极力追求,因此对于阳光与光明的赞美成为煤矿小说的一个常见主题。刘庆邦《红煤》以主人公宋长玉上井之后对阳光的热爱开篇:“在朝霞的烘托下,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使以黑色格调为主的矿山霎时间变得亮堂起来。那一刻,宋长玉的愉悦心情不言而喻,他在心里念着太阳的名字,几乎对太阳伸出了双臂……他的心情不只是愉悦,还升华为呼之欲出的诗意。”[4]1-2感受阳光的照射对于在矿井之下劳作了一晚的矿工来说,已经远远超出了平常的感官体验,而上升为一种审美体验,形成矿工出井之后一种深刻的生命体验。黄静泉《骡子》则通过动物视角描写了对于光明的细腻而美好的体验。骡子被主人拉到矿井下拉车,从此过上暗无天日的生活,“骡子开始怀念起过去的田园生活,怀念起洗澡的河流和阳光灿烂的草地,那时骡子驾辕,驴马拉套,迎着明亮阳光,吹着习习凉风,平地拉车易行易停,对比井下,真是神仙过的日子”[5]16。阳光和空气本是习以为常的东西,但是煤矿工人长期劳作于黑暗的地下,对于光明就产生了分外深刻的感受和特别的感情,他们更懂得生命的珍贵。这是没有经历过井下生活的人所难以理解和察觉的,也是其他题材小说无法浓墨重彩来渲染的。

然而相对于明亮的阳光,井下最感人的还是人性的光明。孙少山《八百米深处》写了一次矿难中五名矿工互助逃生的故事。小说主人公都是不起眼的小人物,言语粗俗不修边幅,他们既懦弱,又自私。即使是牺牲的老工长,霸道的性格中带着虚荣,与传统文学中的英雄形象相比要平凡很多。但是他们在面临死亡威胁时,表现出的不仅仅是逃生的本能,更是团结互助的精神。尤其是老工长,凭借自己丰富的经验指挥大家逃生,自己却耗尽生命,最终为不拖累大家而选择自杀。作品以一种平实冷静的语言深刻地展示出老工长那种悲壮的牺牲精神,铸就了作品崇高而悲情的审美风格。

矿井的危险性使得矿工游走在生存与死亡的边缘,这种空间特性也成为煤矿作家关注和表现的重要主题。因此,煤矿小说的叙事中都交织着对于死亡的特殊生活体验。《神木》以“点子”的死亡为叙事线索,《红煤》中宋长玉的命运转折点是红煤矿矿难的发生,叶炜《富矿》蒋飞通的死亡改变了麻姑的生命轨迹,迟子建《世界上最好的夜晚》高潮处揭示了一场矿难中被隐瞒的死者。对于死亡的表现方式是多种多样的,既有对矿难现场的直接描写,也有对矿难后果的间接描写。其中,黄静泉《修脸》是一篇比较独特的作品。它没有将笔触集中于矿井之下,而是写了一个生活在矿区的入殓师的故事。入殓师小侉子生活在晋北矿河湾边山坡街上,因煤矿事故多,所以不愁没活儿干。通过描写小侉子为死者修脸的故事,作品传递出矿工对于死亡的态度:“煤矿人活着的时候,他们经历了太多的突然死亡,他们都有死亡的思想准备,尽管他们惧怕死亡,但好像又总是拿死亡不当回事儿。”[5]10小侉子有一手绝活,能把死得很惨的人恢复到生前的样子,给他们以生命的尊严,作品也借此表达出对于逝者的敬意。刘庆邦《黑白男女》则是通过离世矿工家属的视角表达了死亡的主题。一群年轻的矿工去世之后,他们原本和睦的家庭从此变得不再幸福:老父担忧孙子的未来,婆婆担心儿媳要改嫁,妻子忍受着生活的苦闷,妯娌互相排挤。年轻的矿工们已然离世,然而对于活着的人来说,生活从此偏离了正轨,遇到诸多的烦恼与挫折。这篇作品,可谓是作者为矿难算的一笔“生命账”。

综上所述,在煤矿题材小说中,作为典型环境的煤矿空间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人物、情节成为叙事的第一要素,它从以往故事发生的背景性因素转变为具有决定性作用的叙事环节,蕴含丰富的生存体验,这成为煤矿小说叙事的典型特征,也启发我们重新思考空间在小说叙事中所起的积极作用。

二、作为工业文明表征的煤矿空间

作为一个通属空间,煤矿空间的同质性不仅仅体现在矿井之下艰苦的物理工作环境,还体现在它作为工业文明的表征上。这种表征使得空间的描写具有超出叙事之外的独立的文化指涉功能。

在煤矿小说叙事中,煤矿空间通常是一个极富扩张性、生产性的场域。列菲伏尔曾经提出:“人们由在空间中进行的物品的生产,过渡到了对整个空间的生产,后者包含了前者,并且以前者为前提。”[6]138空间并非是一个被动的地理学中心,而是一个不断生产自身的社会性场域。在煤矿小说中,展现的正是这样一幅图景。这主要表现在煤矿空间内部的生产性和煤矿空间外部的生产性两个方面。对于煤矿行业来说,地面之下的矿井是其主要生产区域,但是根据矿井的工作需求,它还产生出矿井之上的办公区域,包括办公楼、食堂、医院、娱乐场所等,以此来管理并服务于矿井的生产。在国有大矿中,为保障工人生活,还建有生活区。矿工有固定收入,具备一定的消费需求和能力,且居住比较集中,在矿区周围必然发展起商业场所,这些商业区也成为煤矿空间不可或缺的一个组成部分。因此,地面之下的矿井、地面之上的办公区域、生活区、商业街共同构成煤矿小说的空间区域,统称为矿区。矿区把劳动者从土地中剥离出来,采取工业化生产方式和现代化生活方式,形成一种典型的工业社会建制。在文本叙事中,随着采煤业的不断发展,这些空间也在不断扩张。《富矿》中麻庄矿的矿井越挖越大,它的商业一条街也发展迅速,“为了提高工人生产积极性,矿区生产和生活配套设施也越来越完善,尤其是矿区一条街的建设,规模日益扩大,大小商铺、餐饮和娱乐场所相继建成。现在的矿区街道就像一块甜腻的上海大白兔奶糖,把人群蚂蚁般吸引过来”[7]92。周梅森《原狱》中随着白家窑、肖家窑的快速发展,从事娼妓业的“花船”不断增多,最终从河中落户到地面,成为“花窑”,形成桥头镇双窑并立、繁荣昌盛的局面。

与煤矿空间的内部扩张同时发生的,是煤矿空间的对外扩张,即对周边农业文明的侵蚀和吞并。煤矿所处的地理位置多为城乡交叉地带,煤矿小说展现的不仅仅是矿区的有限空间,还是煤矿人生存的整体空间;矿区所处的周围大环境即乡土世界通常也被描写进来,并且占有极大的部分。因此,广义上的煤矿空间往往是一个工业文明和农业文明相互交融的混合空间。然而矿区一旦扎下根来,它在扩大自身规模之时,也在改变着它原来所处的地域空间,它会把原来的小乡村变为县城、变为城市,直至把它地底的煤都挖光,它的扩张才会停止。它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把它周围的一切都裹挟进它自身之中。《富矿》中的麻庄矿把麻庄的大量人口吸引至矿区;《原狱》中的桥头镇本是一个小小的村庄,因为煤矿业的发展竟引来了三省四县的人群,其繁华程度甚至超过漠河城;迟子建《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的乌塘镇,亦是因煤而兴。煤矿业发展的结果,正是工业文明辐射到所在地的农业文明,使之发生巨大改变。

作为工业文明的表征,矿区是一种异质的生活方式,给农业文明带来了新的风景,产生出极大的欲望和诱惑。在《富矿》中麻姑惊奇于矿工的刷牙,羡慕矿上女人穿的漂亮衣服、做的发型,而且她认为麻庄的女人都有这样的渴望。电影作为一种现代化体验对麻庄人更是有着巨大的魅力和诱惑,它能很快使麻姑的注意力从悲痛中转移过来,并吸引麻庄的老老少少前往矿上观看。而麻姑在选择结婚对象时,空间因素也成为一个重要的参考标准:是嫁给六小,一辈子生活在农村中;还是嫁给蒋飞通,从此以后生活在矿上?两个不同的空间代表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而她最后选择嫁给矿工蒋飞通,这很大程度上意味着富裕、先进的工业文明对贫穷、落后的农业文明的胜利。

在工业文明高歌猛进的过程中,煤矿小说作家的笔触也对准了煤矿的扩张所带来的种种弊端。从生态角度来看,有研究者指出煤矿小说“一方面展现了现代人对土地家园的深沉思考,呈现了处于‘茫然失其所在’的现代人对于人与自然和解的向往;另一方面揭露了煤矿工业文明发展导致物欲膨胀和人的心灵荒芜、异化的现实”[8]。具体而言,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对自然生态环境的破坏。在《富矿》中,有关“黑雪”的传说一直若隐若现地笼罩着麻庄,麻庄被洪水淹没的噩梦总是困扰着麻姑。《红煤》中原来以风景闻名的红煤厂村在采矿之后变得干涸,树木干死、地基下沉,连村里的日常用水都成了问题。葛水平《黑脉》中的土地塌陷和裂纹,使得人们意识到挖煤挖得下辈子人已没法在捉马村居住。在对矿区的书写中,作家以冷峻的笔调揭示出矿区疯狂扩张的直接代价是周边生态环境的极度恶化,到最后地面塌陷、草木凋零几乎成了一种常态。二是矿区对人们精神生态的改变同样触目惊心。《富矿》中的麻庄老人们在开矿之初就本能地预感到:“要开矿了,外面的鬼东西要进来了,麻庄要不安分了!”[7]17嫁入矿区以后,麻姑更是深切地感受到麻庄人变得越来越势力了,“有好多东西都被地底下那些黑金子带走了”[7]73,其中一个表现是矿区一条街中从事卖淫生意的紫秀发廊规模的不断扩展,到后来,卖身越来越被大家所接受,连麻庄的大量清白女性也加入了这个行列。《原狱》中的章三爷做着白二先生的窑掌柜,却因嫉妒窑上的丰厚利润不断给白二先生制造麻烦,在他落难时求救于老相好十八姐却被其害死;因为在十八姐眼中,与章三爷多年来的情义根本比不上赚钱重要。因为煤矿,因为乌金,整个桥头镇变成了人间的“原狱”。作品展现出,人们的价值观念随着矿区的发展所发生的极度扭曲,传统的伦理道德遭到严重冲击。

面对工业文明对生态造成的破坏,作家也在作品中寄予了拯救的希望。《富矿》中麻姑选择了蒋飞通,蒋飞通却没有养育下一代的能力,这象征着工业文明具有严重缺陷。后来麻姑嫁给老来,在国家对塌陷区进行农业综合开发时,两人竟然有了孩子,生育能力的获得隐喻了环境在经过重新治理之后所焕发出的生机与活力。麻姑随着麻庄矿的兴旺而迷失自己,随着麻庄矿的衰落又逐渐回复了原有的人性,这不仅是麻姑本人的救赎,更是整个麻庄人精神上的救赎。在《原狱》中,曹二顺为了公理和正义所进行的孤独而悲壮的罢工让读者看到了一丝光明。小说结尾的这种设置,隐喻着在经历了环境的变迁和人性的荒漠之后,人们开始重新寻找精神绿洲和文化归宿。

三、煤矿空间:一种文化政治场域

根据现代空间理论,空间与权力密不可分,权力的运作必然体现在空间中,它决定了空间的分配与生产,同时空间又会强化现有的权力关系。所以在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理论中,空间的生产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地域性扩张,还包括空间内所蕴含的社会关系的再生产,“空间里弥漫着社会关系;它不仅被社会关系支持,也生产社会关系和被社会关系所生产”[9]48。在当代煤矿题材小说中,虽然已经不见阶级斗争的叙述,但是当下的文化政治却是表现的重要方面。不同于传统的阶级政治、社会政治,文化政治关注身份的差异所引发的各类社会群体之间的种种矛盾、冲突甚至对抗,成为当代社会权力关系的重要表现形式。它的核心仍然是权力问题,只不过这种权力不是体现在国家、政党等宏观层面,而是集中在种族关系、性别关系、年龄关系等微观层面。有学者指出,相对于社会政治,文化政治“更切近人们的人生、生命和生活,更关心人的命运遭际,更多倾听人的悲欢和歌哭,比起社会政治的宏大叙事来,更多对于人本身的体贴和担当”[10],因而也更具有人文关怀。具体到煤矿空间,它集中体现了个人因城乡、职务、性别等方面的身份差异而在社会权力结构中所处的不同位置,真实地展现了矿工主体在现代化进程中的生存境遇。

(1)城市与农村的差异。在煤矿空间中,城乡两个异质空间既有融合又充满差异与对抗。表面上看,矿区是农民进入城市的一个开放地。矿井下艰苦而危险的工作有赖于大量农村劳动力的加入,对于农民来说,这是其进入城市、改变身份的一个难得契机。《红煤》中的宋长玉、《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黑白男女》中的周天杰等人都是从乡村进入城市的典型形象。但是,进入城市并不一定意味着真正为城市所接受,有很多没有编制、没有户口的农民矿工,他们为矿区工作,但享受不到国家正式工人的待遇,在表面的融合与开放之下城乡之间依然存在难以跨越的界限。矿区对于他们而言,只是一个流动的空间,而非一个永久的居住地。《红煤》对农民轮换工和城市正式工人在宿舍这一微观环境中的差异进行了细致的描写:

正式工和轮换工的区别,在床铺的摆放位置上也看得出来。杨新声和孔令安的床铺靠里靠窗,床上能照到阳光。宋长玉和孟东辉的床铺靠外靠门,冬夏都是阴面。另外,正式工床上的铺盖是牡丹花被子,太平洋单子,轮换工的床上铺的是粗布单子,盖的是粗布印花被子。两个正式工的床头都有一只木板箱,而两个轮换工还没置下箱子,每人只有一只帆布提包,在床下放着[4]11。

空间的分隔背后代表的是不同的权力关系,国家正式工人享有相对优势的空间、优势的资源,而农民轮换工只能占据劣势的空间。这也意味着,轮换工仅仅是矿区的短暂停留者,无法真正成为这里的主人。因此,成为国家正式工人,或者说成为城里人,便成了轮换工的奋斗目标。《红煤》中的矿工宋长玉就是这样的典型。起初,他追求矿长女儿,试图通过婚姻的形式改变自己的身份,没想到矿长唐洪涛在知道后借一个事故将他从矿上开除。唐洪涛对这门亲事的反对,主要是出于对宋长玉农民工身份的排斥,而并非他本人不够优秀。《黑白男女》中昔日的农民周天杰通过国有煤矿职工的身份获得城市人身份,在面对农村的亲家时他感受到极大的心理优越感。可以看出,城乡差异不仅存在于现实生活的政治、经济等层面,在人们的观念层面更是根深蒂固,即城里人与乡下人的身份认同感有着较大差异。

(2)管理者与矿工的差异。煤矿行业是一个公认的艰苦行业,但这主要是针对矿井下工作的矿工而言。位于地面上的煤矿管理者与其他行业没有太大差别,反而与矿工的工作环境差别较大。用颜色来比喻,矿工是黑色的,而矿上管理人员则是白色的,他们拥有整洁的外貌,良好的工作环境,做的是“体面”的工作。如同黑与白是截然分明的,矿工与矿上的管理人员尤其是高层管理者在工作环境、经济条件等方面同样具有天壤之别。

矿工与矿上管理层之间在权力结构中的差异亦体现在他们所占有的不同生活空间中。《富矿》矿长陈尔多一家单门独院住在一个二层小楼里,工会主席老来住在矿长家附近的两间单独小屋。蒋飞通等普通矿工住的是只有一个单间的集体宿舍,只有蒋在结婚时有幸被特批了两间新房,这与他们在矿上所处的地位是一致的。《原狱》肖太平起初住的是与其他人一样的土墙草顶房屋,当了窑掌柜后“在镇西头一气砌了十间青石到顶的大瓦屋,堂而皇之地坐到了白家窑的掌柜房里”[11]93,从此脱离侉子坡,实现了身份的彻底转变,这亦意味着不蓄私银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平凡的世界》矿上的家属区中幢幢楼房排列得错落有致,这样的住房却是普通矿工无法获得的。孙少平初来矿区时十个人共住几孔砖砌的破旧、肮脏的大窑洞,他的师傅王世才住的则是典型的黑户区,在矿区周围随便搭个窝棚,或在土崖上戳几孔小窑洞便把老婆孩子接过来,“这院落连同三四个小房子,都可以说是‘袖珍’形的。房子只有一人多高,如果伸出手臂,就可以随便在房顶上拿放东西——那上面就是搁着许多日用杂物”[12]23,普通矿工生活的艰难可见一斑。住宿条件的差异反映出高层管理者与底层矿工在经济利益和实际权力之间的不平等。对矿工所居住的狭隘空间的描述,真实地揭示了矿工艰难的生存状态,饱含了作者对底层劳动人民的深切同情。

(3)性别差异。英国学者克朗曾指出:“矿山生活的艰辛是广为人知的,矿工们值得同情,但是更值得同情的还是维持着社区生活的妇女们。”[13]133由于体力的限制和性别的差异,煤矿天然是男人的世界,矿区中女性的价值大多依附在男性身上。因此,相较于社会上普遍存在的男女不平等,煤矿空间中这种现象也就更加严重。《富矿》中阿细的命运极具典型性。身为矿长夫人,阿细在麻庄矿原属于能呼风唤雨的人物,但在她被人玷污之后,不仅未获得丈夫同情,反遭丈夫嫌弃,甚至被当做交易的砝码。之所以如此,主要是由于她的依附者地位。在小说中,阿细在不同空间中的境遇成为一个绝妙的隐喻:阿细出现最多的地方除了家中便是矿区的菜市场和紫秀发廊,在这些地方她颇受尊重。阿细有两次出现在办公区,一次是上级来检查时,遇到小狗被害;一次是听说煤矿发生事故冲进丈夫办公室,却撞破丈夫奸情被打。阿细两次进入办公区的结果都是哭着伤心离开,这仿佛昭示着,生活区和商业区才属于女性,而办公区这一权力的中心则是女性的禁区。矿长的女人尚且如此,其他女性更不用说。这展现出煤矿世界中,女性在性别权力结构中始终处于被主导的一方,有学者指出:“女性的生命意义是被架空的,她们处于集体失声的沉默状态,被男性客体化,成为‘他者’。”[14]女性如何在这种境遇中获得主体可能性成为作品留给我们的思考。

四、结 语

从空间叙事的角度来看,煤矿题材小说像一个活的化石,真实地反映了中国现代化进程中所遇到的一系列问题,通过对光明的追求和死亡主题的描写为我们展示了复杂的人性和煤矿人特定的生活命运;而作为工业文明表征的煤矿空间则生动地反映了中国在现代化进程中社会结构的变化以及社会生态所遭遇的诸多威胁,煤矿空间中充斥的不平等的权力关系,真实地再现了当代社会的微观政治以及底层劳动人民的生活境遇。通过对当代社会所面临的种种问题的展示,煤矿题材小说唤起人们对煤矿世界乃至当代社会的反思和批判,进而启发人们创造一个更加美好与更加合理的世界。

从更高的意义上看,煤矿小说反映了社会结构的转变、社会权力的更迭、个人生活际遇的扭转,成为中国现代化进程的一幅形象的画面;它的价值和意义,已经远远超出了煤矿行业领域甚至工业题材文学作品范围,成为中国现代化的有力诠释。煤矿文学是一座有待于挖掘的“富矿”。我们有理由相信,随着煤矿行业的发展以及社会结构的转型,煤矿区的生活观念也在发生变化,书写煤矿的作家应该每时每刻扩大自己的视野和境界,面向整个时代、社会与人生,展现新的主题,塑造新的人物形象,彰显新的时代情感,揭示经济新常态时期中国煤矿和煤城的复杂性和丰富性,创作出更富有灵魂深度的优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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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朱云霞.被表述的“她”:解读煤矿书写中的女性形象[J].中国矿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2):122-126.

[责任编辑 位雪燕]

The Spatial Narrative of Coal Mine Novels

XIN Nan

(SchoolofHumanityandLaw,ChinaUniversityofMiningandTechnology,Xuzhou221116,Jiangsu,China)

Due to the fact that coal mine space has a unique narrative and representation function, coal mine novels exist as a special category of spacial narrative, in which coal mine space is a key link with the function of cultural reference and representation of predicament of industrial civilization development, thereby forming a unique narrative theme with aesthetic significance. At the same time, the coal mine space is a cultural and political field embodying the living circumstances of various miners in the process of industrial modernization.

coal mine novels; coal mine space; narrative; industrial civilization; cultural politics

10.16698/j.hpu(social.sciences).1673-9779.2016.04.009

2016-05-28

江苏省教育厅社会科学项目(2014SJD416);中央高校社会科学基金项目(JG136601)。

辛楠(1981—),女,山东潍坊人,博士,讲师,主要从事文学理论与媒介文化研究。 E-mail:xinnan0483@sina.com

I054

A

1673-9779(2016)03-0001-06

辛楠.论煤矿题材小说的空间叙事[J].2016,17(4):445-4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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