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然失措中的无根焦虑——论王小帅的“三线”情结

2016-03-09 02:36李小雨
贵州大学学报(艺术版) 2016年1期
关键词:三线王小帅

李小雨

(山西师范大学 戏剧与影视学院, 山西 临汾 041000)



茫然失措中的无根焦虑
——论王小帅的“三线”情结

李小雨

(山西师范大学戏剧与影视学院, 山西临汾041000)

摘要:王小帅的电影总是热衷于个人记忆的历史书写,从2005年的《青红》、2014年的《我11》到引发争议的《闯入者》,其明显的自传色彩更是强化了三部电影的相似性。其叙事资源和创作灵感无不来自于他早年的“三线”生活经验,三部电影分别从少年、青年和老年的视角将我们引入那段不为人知的年代里。在失去故乡的无根焦虑中,王小帅试图用三部电影追寻其自己的归属感,以及将那段尘封的历史展示在观众面前。

关键词:三线;王小帅;青红;我11;闯入者

2015年4月底上映的电影《闯入者》将导演王小帅再一次拉入观众的视野,距离上一部公映的电影《我11》已经三年了,而随后影院在排片量和场次上对于电影《闯入者》的不公平待遇更是引发了无数电影人、专家学者、媒体以及广大影迷的热烈讨论。王小帅甚至在微博上发出了“请求观众去影院支持他”的请求,艺术家面对这个商业化的时代,似乎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有人认为这部电影不合时宜,不符合当下主流消费观念,纯粹是导演王小帅一厢情愿的私人化情感表述,成为炮灰是理所应当的。王小帅说过:“自从开始自己拍电影以后,我心里就一直怀着一个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要触碰到‘三线’这个题材。”[1]129也正是导演自身一段特殊的生命体验,才造就了一系列独特的电影,给现行电影类型中增添了“三线”建设”这以独特的题材。

《闯入者》 讲述了一位北京老太太困顿于内心的罪恶,返回贵州三线去寻求灵魂救赎。《我11》讲的是一个三线少年因为一件白衬衫而意外成长的故事。往前追溯到2005年获得戛纳电影节评审团大奖的《青红》,这是王小帅第一部根据“三线”题材拍摄的电影,讲述一个因为时代大潮而困守在贵州的上海家庭执意返回故乡的故事。这三部电影在题材和主旨上有着天然的相似性:都是关于“三线”题材,讲述的都是大时代变动带给个体的创伤。结合导演王小帅自己的“三线”成长经历,这三电影或许有导演个人的自传色彩,因此笔者尝试将这三部分别关于“三线”儿童、青年和老年人的影片作为一个系列来分析,称呼为导演王小帅的“三线”三部曲。

一、大时代下的精神崩溃

王小帅不止一次的公开讲述过自己的人生经历:出生于上海,出生四个月后随父母工作调动来到贵州“三线”度过童年,中学随父亲去武汉上学,大学在北京,毕业之后分配到福建,为了拍电影放弃了户口和档案逃回北京开始了独立电影生涯。他多次称呼自己是一个“无根”的人,是一个“闯入他乡”的人,并且多次在电影中流露出“寻找”的主旨。漂泊的人找不到故乡,“但是你可以失去故乡,但不可以失去记忆。记忆将成为另一种故乡本身,很多时候,你可以通过记忆回到故乡,无论你身在何时,何处。写下这本书,就是试图用文字找回‘故乡’,或者是用文字把‘故乡’变成记忆装进纸页,在其找回我薄薄的故乡。”[1]7而令王小帅印象最为深刻的便是“三线”建设了,“三线”建设是一项国家政策,影响了数百万家庭和数千万人口,为了备战,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工厂协同职工调往三线偏远山区生产。当国际形势趋于和平稳定,“三线”建设也逐渐崩溃,这批因为政策干预而改变了人生轨迹的人也走向了不同的人生。王小帅因为父亲工作调动,得以顺利返回城市,王小帅坦诚自己从此有了一个好的学习成长环境,可以去北京上学和工作。但是对于那些被耽搁的一代人始终感到惋惜,于是拿上手中的摄像机去揭开那段尘封的历史,为观众展示大时代浪潮里个体生命的坚守和挣扎。

电影《青红》片头有这样的背景提示:“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为了响应政府的号召,无数个家庭随着自己的工厂离开故土来到西部贫瘠的山区,开设了‘三线’建设。他们中大部分来自上海、北京、沈阳、哈尔滨等大城市。开荒建厂,开始了他们的新生命。直至今天,还有大部分人依旧留在那里,那里成了他们的新故乡。这个故事发生在若干年之后的贵阳,变革的中国给人们带来了希望,离开这里,回到故乡渐渐成了他们中部分人生活的新主题……”因为是三线系列的第一部电影,王小帅在背景介绍中详细介绍了“三线”建设的开始、发展、崩溃和新变奏。“离开这里,回到故乡”正是这部电影的主题,英文片Shanghai Dreams也暗合了故事主题。“青红的拍摄,无法真正还原他们的经历,只能是萃取他们这一举动的精华,那就是他们的故乡梦——‘上海梦 ’”[1]135更为巧合的是导演王小帅也是在上海出生,最终回不到上海故乡,这部电影的另一个片名《我十九》更是引人遐想。

电影 《我11》片头字幕提示故事发生在1975年的中国西南“三线”某兵工厂,饶有趣味的是英文把1975年翻译为“One Year Before The End of The Cultural Revolutior(文革结束的前一年)”,英文字幕设置更是为电影的历史背景做了一个注脚。片尾一段画外音“我不记得当时是否听到了远处刑场的枪声。但是随后这一年,中国发生了很多事情,却始终清晰的留在我生命的记忆中。那年,我十一”更是呼应了开头,完成了一次个人生命体验的书写,并且巧妙的融入了时代的印记。“从《我 11》的片名中就可以看出导演的意图,这里直接用“我”来破题,选择用这样的片名就意味着王小帅要避开宏大叙事和那些带着“诗化”色彩的青春童话,而要说出一个“小我”的真实经历,借助“个人表达”的通道,在一个可控制的范围内,尽可能地接近历史的真实面孔”。[2]在电影结尾处甚至出现了导演的特别致敬:“导演特别感谢那些在三线陪伴他生活和成长的老师、同学和父辈们”。这无不说明王小帅是把个人童年在三线生活的一些经历编制在电影中,借助电影里的儿童视角来探究成人世界的崩溃完成个体成长,导演王小帅在追忆童年时也围观中展现了一段尘封的往事。

《青红》、《我11》、《闯入者》 三部电影都有这样的情节:一群被耽误了青春的三线老员工围坐在一起,互相倾诉着对于逃离者的羡慕以及对于自身不公的抗议,希望国家能够给自己一个说法。电影《青红》中,父亲自知自己已被耽误,为了子女的未来而执意离开三线,最后以不辞而别的逃离方式,放弃了户口和档案,显得如此的决绝。《闯入者》 中是则老人的视角,他们聚在一起更多的是希望国家能够给个说法,只求几句宽慰人心的话来为自己一生的风险作出总结。 他们才是真的“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我11》 中王憨不理解父亲为什么总是要到外地工作,父亲也只是暗自叹气:不由我们选择。当国际关系缓和,国内政治环境趋于稳定,为备战而设的“三线”工程自然不受重视,许多工厂也开始改制,一些内部职工开始返回城市,回到家乡。那些回不去的则在翘首以盼,或是在无尽的绝望中了此残生,也正是时代造就了他们这群不被选择的人以及他们不被选择的人生。

二、家庭内部的溃烂

三部电影讲述了三个家庭,描写的都是非正常的家庭秩序,以此来对照其他家庭。《青红》中父亲扭曲的对待青红,为了返回城市干涉女儿的学习和生活,对女儿爱情的粗暴干涉最终导致了青红被强暴失疯的悲惨遭遇。为此,青红的父母也离婚了。作为家庭成员的弟弟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完全处于一种“失语”的状态,没有作为普通儿童的那种童真和欢乐,更是衬托了这个家庭内部气氛和压抑乃至于恐怖。王小帅是这样阐述自己的创作缘由的,“最早是听说80年代初贵阳那里有几家人跑掉了,另外就是听一些那边的同学说起像青红那样的事。我是先离开的,这些就跟我对贵阳的印象和我离开后对那里的一些想像蛮吻合的,就是青春期的变化和恋爱婚姻关系。我后来也很奇怪就是厂里以前比较近的那些人并没有形成恋爱婚姻关系,反而他们散到了社会上,跟当地人有接触、融合。这两件事是剧本的基础。”[3]作为对比的是青红的闺蜜小珍则有着幸福的成长环境,享受着母亲体贴父亲的关怀,可是当小珍追逐真爱随着已婚男人吕军私奔,直接造成了三个家庭的崩溃:小珍父母对于女儿叛逆行为的不理解、农场女工对于丈夫吕军的背叛行为痛心、吕军父亲对于儿子流氓行径的不耻。电影最后不想离开三线的青红带着惨痛的回忆离开了,想走的小珍大着肚子却返回了三线,作为主要叙事的两个家庭,在家庭成员不缺席的情况下,家庭内部却产生了深深的裂痕,再也难以愈合。即使回到故乡上海,可是这个代价也太大了。

《我11》中作为主要叙事的王憨则拥有幸福的家庭和美满的童年,更多的则源自导演王小帅个人的童年体验,借助王憨的视角来窥探谢觉强、谢绝红一家的崩溃。对于青春期萌发的孩子,谢绝红第一次进入他们视野源于她那饱满的胸部。随着死尸的出现,谣言越来越多,最终在觉红父亲老谢那里得到了证实:主任老陈借助工作调动的事情非礼了觉红,哥哥觉强替妹妹出气又杀了老陈,一双儿女自此被毁,加上妻子离世,只剩下父亲老谢一个人留在世上体会着伤痛。

《闯入者》中家庭的崩解“是由历史上的罪孽造成的,但历史的毒素仍然在当代形成了癌变。”老邓年轻时是各种运动的积极分子,具有强烈的控制欲以及好管闲事的特点,因此他不断干涉大儿子和小儿子的生活。她有独立的性格,因此不愿意和儿子住在一起,但是经常未经协商直接闯入儿子的生活空间,以此来宣示自己在家庭空间的地位。因为老邓的介入,大儿子夫妻关系失合,老邓和大儿媳妇的矛盾也越积越多。二儿子的同性情感倾向非但没有受到母亲老邓的理解,反而是在老邓的过多“关心”下失去了恋人的陪护。同时老邓则由于一部莫名的电影勾起了自己内心的负罪感,一家三代人都处在一种紧张的对立状态。电影在另一层面也融入了时代特色,加入了都市空巢老人的问题,住在养老院的老人面临着亲情的缺失和各种死亡意外的威胁。作为对比的是因为老邓的举报而滞留贵州的老赵一家人:老赵中风瘫痪四十年,大儿子含恨离世,大孙子去北京复仇无奈失手杀人,最终落得坠楼而亡。老邓当年毁了这家人返回城市的希望,陷老赵家于困顿生活几十年,而今想要忏悔,却造成第三代的意外死亡。老赵家被彻底摧毁,老邓永远得不到救赎。“巨变时代各谋出路本无可厚非,老邓的告密之举最严重之处不是造成了老赵的中风,而是这一行为实际上瘫痪的是那段历史。昔日的积极分子的背叛,标识着全家革命、建设乌托邦的青春岁月的意义被全盘否定,从此有的只是小家与小我。老邓放弃的是创造新世界、打开新空间的理想,亏欠的是对一段历史的正名”。[4]

值得深思的是,三部电影中都是孩子们受到了伤害,留下了家长去体验阵痛。青红、小根、谢绝强谢绝红姐弟、红帽少年分别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伤害,甚至丢掉了生命。可是留在世上的是《青红》中固执的父亲、《我11》中凄凉的老谢、《闯入者》中愧疚的老邓。《我11》英文片名是红色字体的11Flowers,电影中的谢觉红则是一朵过早凋谢的花,那些因为父辈的选择而丢掉性命的孩子无一不是一朵朵过早凋谢乃至于死亡的花朵。“年轻人是希望,是未来,是无意中来到这个世界上,或是随着父母无意进入这场时代的洪流中,不管是悲是喜,都是父母所造成的。老人也曾是青年,为了理想来到三线参加轰轰烈烈的生产建设,当时代变迁后,为了孩子执意返回都市,付出的代价却有孩子们去承担,留给家长们的则是一生的悔叹和无尽的反思。”也只有年轻生命的逝去才会更久震动观众心灵,从而审视那段未经体验的生命。年轻人是无辜的,可是时代变革中,谁又不是无辜的呢?

三、相似性的符号传递

笔者称呼这三部电影为“三线”三部曲,不仅是因为都涉及了“三线”建设这一特殊的历史题材。更是因为三部电影中的三个家庭都遭受到了外部信仰坍塌和内部家庭崩溃。在相似的故事主旨和情感内核下,电影依旧有着相似的外在符号表达。《青红》中作为定情信物的红皮鞋,穿起了青红和小根的爱恨纠葛;《我11》 中因为一件白衬衫,王憨通过杀人犯谢觉强开始探究到老谢一家的悲惨境遇;《闯入者》中红色电话机总是莫名响起,对于年老的老邓不仅是生活上的干扰,更是精神层面的恐吓。电影的英文名字Redamnesia(红色失忆症)正是逼迫老邓去回忆那段她一直想要逃避和遗忘的经历。老赵孙子的红帽子,以及老邓联防的红袖标,更是红色时代的标签。“在物质匮乏的时候,所经历的物件都是少而精,越少越珍贵,这是一个共鸣。像新衣服、新玩具、新的铅笔盒,象征人和物之间的关系,它带给人的情绪、记忆都是放大的,这是一个共性。如果放在电影里面也是一样——把那个时代人和物之间的关系,物质相对匮乏又相对拮据的关系放在里面。”[5]分析这三部电影可以看出导演王小帅更擅长用一件器物,联系人物,穿起故事线索,最终编织成为完整的故事。

同时电影在音响方面有着相似的设置。三部电影没有使用配乐,但是无处不在的起床号、广播体操口号、广播新闻播报以及大量自然化、生活化的音响的交融为观众搭建了听觉层面的时代记忆。《青红》开场伴随着大喇叭的广播体操口号,主角单板的姿态出现在我们眼前。《我11》中也是因为被选入广播体操的领操,王憨才执意要白衬衫,这才会有后面因为白衬衫而引发的故事。三部电影中主人公起床都是伴随着起床号和广播播报的新闻声进行着洗漱清洁准备,这无疑是那个广播占据统治地位的特殊年代下人们才会有的生活习惯。在电影的空镜中,偶尔出现的革命歌曲和广播通知更是加深了电影的听觉层面的层次感。

另外, 电影在摄影上也独树一帜,有着自己的美学建构。《青红》和《我11》多采用长镜头和定景拍摄,体现了现实主义的力度。即便是镜头运动,摄像机也是慢慢推进,给人一种沉静的观感,观众的“窥视”不会因为镜头的剧烈晃动而受到干扰。导演更会利用门窗的隔断来设计镜头,摄像机处于门窗外,人物在屋内活动,这样观众似乎是在外面观察这一家庭内部的活动。《青红》中青红向小珍展示自己的红皮鞋时,父亲也是在远处默默注视青红的举动。《我11》中各种儿童追逐打闹的场面多以长镜头来拍摄,追求一种客观记录的风格。镜头如同一个局外人目睹眼前发生的一切,记录现实的作用,给人以真实感并最终引发人思考。《闯入者》多采用手持摄影,显示了老邓慌乱的内心世界,手持摄影带来的晃动感更体现了视觉的真实体验,另一个角度也暗合了原初的片名《奔跑的老邓》。这三部电影在结尾都有着相似的处理,都是开放式结局。电影没有给出具体的解决方案,人物也都是暂时性的改变了原有生存状态,伴随着暂时性的稳定则有着另一种生命的颠簸和阵痛。

分析王小帅以往作品,关于艺术气息、底层人物、边缘叙事和内部家庭冲突在“三线”三部曲也有类似的呈现。“三线”三部曲将这些元素放在了“三线”建设这个大的历史背景中而已。延续了“小人物承载大历史”的叙事策略,将个人和集体,家庭和国家联系在一起,通过个人命运的转折来反映大的时代的变迁。三部电影的主角都是大时代的浪花,都是底层普通的平凡人,没有明星,没有强烈的戏剧冲突。更多的是从个人经验讲起,是王小帅“个人对我们国家历史和现实的再一次思考”。

参考文献:

[1]王小帅.薄薄的故乡[M].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5.

[2]陆绍阳.《我11》——个人视域中的历史图景[J].电影艺术,2012(04).

[3]王小帅、李韧.无语地反抗——王小帅谈《青红》[J].电影艺术,2005(05).

[4]王昕.《闯入者》——债务与遗产[J].电影艺术,2015(04).

[5]王小帅、刘小磊.坚持对应内心的自我表达——王小帅访谈[J].电影艺术,2012(04).

The Rootless Anxiety in a Loss: On WANG Xiao-shuai’s Complex of “San-xian” Construction

LI Xiao-yu

(CollegeofDramaandFilm-TV,ShanxiNormalUniversity,Linfen,Shanxi041000)

Abstract:WANG Xiao-shuai’s films have been always keen on historical writing of the individual memory as demonstrated in these three movie Shanghai Dreams (2005), 11 Flowers (2014) and the controversial Red Amnesia whose autobiographic account strengthened their similarity. Taking the materials and inspirations from his early life experience of “San-xian” construction, these three films lead people into than unknown histor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an adolescent, young and old narrator respectively. In the rootless anxiety for the lost homeland, WANG Xiao-shuai attempts to seek for his own sense of belonging and uncover that dust-laden history before the audience.

Key words:“San-xian” construction; WANG Xiao-shuai; Shanghai Dreams; 11 Flowers; Red Amnesia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444X(2016)01-0120-05

作者简介:李小雨(1990-),男,河南邓州人,山西师范大学戏剧与影视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戏剧影视文学

收稿日期:2015-12-24

DOI:10.15958/j.cnki.gdxbysb.2016.0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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