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承接天籁之音?
——传统形而上学与海德格尔哲学比较及其意义

2016-03-13 08:42
关键词:理性

强 以 华

(湖北大学 哲学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2)



谁来承接天籁之音?
——传统形而上学与海德格尔哲学比较及其意义

强 以 华

(湖北大学 哲学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2)

摘要:天籁之音指的是对于包含人在内的万物起着决定作用的宇宙的法则,由于它的决定作用彷佛宇宙对于人应该如何行事的告诫,所以,我们将其称之为“天籁之音(亦即宇宙之言)”。从这一理解出发,传统形而上学把天籁之音规定为作为理性的逻各斯,并且由此出发把哲学规定为类似于自然科学并且高于自然科学的科学(第一科学),同时它还把自然科学家看成是哲学家的同盟军,认为哲学家以及科学家是天籁之音的承接者;海德格尔哲学则把天籁之音规定为作为神的尺度的逻各斯(本质语言的显现),并且由此出发把哲学规定为“思”,同时它还把诗人看成是思者的同盟军(思诗比邻),认为思者以及诗人是天籁之音的承接者。天籁之音的不同内涵不仅决定着传统形而上学与海德格尔哲学的不同性质,而且还进一步影响着现实的人类社会,使之产生不同的形态。

关键词:天籁之音;传统形而上学;海德格尔哲学;理性;神的尺度;哲学性质

假如我们将宇宙的法则看成是一种明确或不明确地告诫人类并让人类遵循的天籁之音(亦即宇宙之言)的话,那么,就存在一个由谁来承接天籁之音的问题。尽管对于探讨天籁之音的哲学来说哲学家是当仁不让的天籁之音的接受者,但是,由于哲学家对天籁之音理解的不同使得能够承接天籁之音的哲学家的类型存在着巨大的差异,这些差异不仅决定着谁能够作为哲学家的同盟军从而成为天籁之音的承接者;更为重要的是,它还决定着不同的哲学家对于“哲学”这一学科的不同理解,并且这种理解直接影响着人类社会的发展。本文以传统形而上学和海德格尔哲学为例,围绕谁来承接天籁之音的问题,探讨西方传统哲学与现代哲学之间的差异,以及它们对于西方社会的影响。

在西方传统形而上学中,宇宙作为广义的宇宙(亦即不仅仅是狭义的自然世界)就是作为包含人类在内的万物之根(终极原因)的外在世界。尽管哲学家们出于不同的立场分别将这一外在世界理解成为物质(质料)、精神(形式)或者上帝,但是,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将其看成是“现成的”或独立于人便业已存在着的外在世界。立足于关于宇宙的这一理解,传统形而上学把逻各斯理解成为宇宙的法则。唯物主义哲学家将逻各斯解释成为物质(质料)世界的“尺度”和“规律”,这一观点首先出现在赫拉克利特的哲学思想之中。赫拉克利特在毕达哥拉斯“比例”“和谐”等概念的基础上首先将逻各斯引入哲学领域,将其解释成为质料世界变化中的不变,亦即流变不息的质料世界必须遵循的永恒不变的“分寸”“尺度”和“规律”。唯心主义将逻各斯解释成为精神(形式)世界的“存在”“理念”和“理性”,这一观点首先出现在巴门尼德的哲学思想之中。巴门尼德将赫拉克利特的逻各斯直接转化为精神(形式)世界的始基(实体)自身,亦即“存在”,并且立足于“存在与思维同一”的认知将逻各斯理解为真理。因此,他在其残篇的开头便引用女神的告戒说:“要用你的逻各斯去解决我告诉你的这些纷争”[1]664;并在阐述了关于存在的整个学说之后总结道:“现在结束我关于真理的可靠的逻各斯和思想。”[1]663柏拉图进一步将巴门尼德关于逻各斯的唯心主义理解提升为精神世界的理念以及灵魂反思理念而获得的真理;斯多葛派则更为系统地阐述了逻各斯就是支配宇宙万物的宇宙理性的思想。带有神学色彩的哲学家们则将逻各斯解释成为宗教世界的“命运”“神的理性”和“神的智慧”。其实,逻各斯含义的上述三类解释都把逻各斯理解成了宇宙的法则,并且认为这一法则就是“宇宙的理性”,“理性”成为西方传统形而上学关于逻各斯解释的中心含义。

逻各斯源自希腊文λογοζ,它与中国传统哲学中老子的“道”一样,同时兼有“道说”和“规律”两重含义,并且通过哲学将两重含义加以统一,从而起到一种隐喻作用,即借助人之语言(道说)的特征隐喻宇宙之言,暗示着这样一种意思:就像人有自己的人言并通过自己的人言向他人传达某种信息一样,宇宙也有自己的天言并通过自己的天言向人传达某种信息,对人起到告诉、告戒等作用。从逻各斯的道说(语言、话语)含义出发,哲学家们赋予逻各斯以规则(规律)的含义。因此,宇宙的法则本身就是天籁之音。哲学家借用逻各斯“道说”(语言、话语)的意义来隐喻宇宙的法则(规律),无非表达了这样一种意思,即它像天的语言一样向人传达一种信息:逻各斯是宇宙万物永恒不变的统一法则(普遍性),所以它是人类(以及万物)必须遵循的最高原则,认识和遵从逻各斯是最高的智慧和最大的美德。正如赫拉克利特所说:“不要听我的话,而要听从逻各斯,承认一切是一才是智慧的。”[1]465西塞罗也说:“按照自然(亦即“理性”——引者注)的生活是最高的善。”[2]

根据传统形而上学对于逻各斯(天籁之音)的理解,应该由谁(哲学家作为什么性质的哲学家)来承接天籁之音呢?为了回答这一问题,我们必须事先审视逻各斯(规律、理性、命运等)的性质,以及因其性质所决定的对于天籁之音的承接方式。应该看到,从规律经由理性再到命运的发展过程来看,逻各斯内涵有着一个由“真”(事实)逐步向“善”(价值)的过渡;也就是说,规律作为质料世界的规律,它的内涵应该是作为事实的“真”,命运作为宗教世界的命运,它的内涵应该是作为价值的“善”,而理性作为形式世界的理性(理念)则分别兼有作为事实的“真”和作为价值的“善”的内涵。根据逻各斯的真善内涵,通过智慧(认识)求真和通过信念(信仰)求善都是承接天籁之音的方式。但是,在西方传统形而上学中,由于“把美德视为知识的见解是一种本质上的希腊的思想方式”[3],并且这一思想方式也为后来的形而上学哲学家广为接受,所以,逻各斯的本质含义是作为事实的“真”,它内在地体现为“善”(就如目的因也是形式因一样)。因此,通过智慧(认识)求真便成了承接天籁之音的核心方式,它不仅能够获得作为真的逻各斯(最高的真),而且能够获得作为善的逻各斯(最高的善)。正如亚里士多德在其理性神学理论中所认为的那样,虽然信念(愿望)和理性都能达到最高实体,但是,愿望达到的只是“像善的东西”,只有理性才能真正认识真以及善,所以愿望必须服从理性。逻各斯的本质内涵决定了承接天籁之音的根本方式是智慧(认识)。其实,“理性”作为逻各斯的中心含义已经内在地决定了只有依赖理性才能承接天籁之音。这样一来,人之理性也就成了能够承接天籁之音的工具。既然逻各斯是智慧(认识)的对象,那么,与逻各斯(作为理性)内在一致并以逻各斯为对象的人的理性就是科学理性。哲学家以智慧、理性(认识)的方式承接天籁之音意味着哲学是一种类似于并且高于自然科学的学科。从类似于自然科学的角度看,哲学必须是关于宇宙法则的精确且普遍必然的学科;从高于自然科学的角度看,哲学因其研究对象比自然科学更为普遍因而应该是第一科学或科学的科学。因此,哲学家应该以类似于科学家的身份来承接天籁之音。

既然哲学就是科学(第一科学),并且哲学家以类似于科学家的身份来承接天籁之音,那么,在承接天籁之音上,科学家就应该是哲学家的同盟军,他们有必要也有能力帮助哲学家来承接天籁之音,从而帮助哲学成为关于宇宙的绝对知识、第一科学。在传统形而上学中,理性主义哲学被看成是最为典型的形而上学,正如哈贝马斯所说:“……我把一直可以追溯到柏拉图的哲学唯心论思想看作是‘形而上学思想’,它途径普罗提诺和新柏拉图主义、奥古斯丁和托马斯、皮科·德·米兰德拉、库萨的尼古拉、笛卡儿、斯宾诺莎和莱布尼茨,一直延续到康德、费希特、谢林和黑格尔。”[4]理性主义(唯理论)哲学家在认识论以及知识的形态上力图模仿自然科学,采纳“把自然现象的解释归纳为尽可能少的几条初始的自然规律方法”[5]。在模仿自然科学中,哲学家们对于最为精确的数学方法情有独钟,他们“首先把数学和数学的自然科学作为方法楷模”[6],在他们看来,只有像数学这样的精确科学才能配得上具有最高荣耀地位的哲学。因此,哲学与科学的联盟,以及哲学家与科学家的联盟便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哲学家和科学家成了真理的发现者和传播者,他们共同担当起承接天籁之音并向社会大众传播天籁之音的社会重任,他们是真理的使者。

假如把海德格尔早期哲学和后期哲学所探讨的宇宙(世界)综合起来思考的话,那么,海德格尔早期哲学中由生存着的此在开启的世界应该包含在他后期哲学中天、地、神、人四重整体的世界之中。因此,海德格尔哲学的宇宙就是天、地、神、人四重整体的世界。不过,海德格尔哲学的世界与传统形而上学的“现成的”或独立于人便业已存在着的外在世界有所不同,它是大道的道说向生存着的人显现的世界;也就是说,离开了被显现的人,也就无所谓世界。根据海德格尔的解释,“‘道说’意味:显示、让显现、让看或听”[7]1 132,通过它的显示开辟出道路,展示出一片地带,敞开一片澄明之地,正是在这一道路、地带或澄明之地中,万物得以拢集,天、地、神、人的四重整体相互贯通与融合,世界因此得以开启出来。海德格尔说:“天、地、神、人之纯一性的具有着的映射游戏,我们称之为世界(Welt)。”[7]1 180在自己的世界学说的基础上,海德格尔对于逻各斯进行了新的解释。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批评了传统形而上学关于逻各斯意义的各种解释,认为那些解释随心所欲,“……掩盖着话语的本真含义”[8]。在他来看,逻各斯就是话语,它就是把言谈之时“话题”所涉及的东西公开出来,从而让人看到。后来,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导论》和《逻各斯》中经过进一步的考证,指出逻各斯起源于legein(说话),对于希腊人而言,逻各斯更为原始的含义是“拢集”(采集和聚拢,以便妥善庇护与保存)。尽管海德格尔对逻各斯的早期解释和后期解释有所差异,但是,他的基本思路却是一致的,即当传统形而上学把逻各斯的意义理解成为理性等时,它已掩盖了逻各斯作为“话语”的本真含义,因此,逻各斯的本真含义就是话语。作为话语,逻各斯就是“显现、让显现、让看或听”的意思。假如具体落实到他的后期哲学,逻各斯就是大道的“道说”。

在海德格尔看来,把逻各斯理解成为话语就是除去西方传统形而上学给逻各斯添上的遮蔽,从而使逻各斯的原始意义显现出来。这样一来,当逻各斯直接被等同于话语并且作为世界的话语时,它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天籁之音。所以,海德格尔也把大道的“道说”直接称之为本质的语言或语言自身,认为人的语言假如体现了本质的语言或语言自身就是语言的本质。他说:“语言之本质显示为道说(Spruch),即显示为语言之本质的语言(die Sprache ihres Wesens)。”[7]1 083海德格尔反复强调和论证了宇宙自身具有的语言能力。在他看来,流俗的语言观念即把“说”看成是人的有声的表达和心灵运动的传达的观念“……植根于古代的传统之中。然而,它们全然忽视了语言的最古老的本质特性”[7]985,因为“语言乃是最高的、处处都是第一性的呼声”[7]1 189,所以,真正说来不是人产生了语言而是语言才产生了人!正是本质语言的“说”在原始的遮蔽中发声,所以,它作为天籁之音才像神的发话一样使世界、存在显现出来。海德格尔为这种冥冥之中的“呼声”起了一个令人浮想联翩的命名:“寂静之音”(das Geläut der Stille)。海德格尔说寂静之音乃是“无声的大音”,它“使物入于物化而静默和使世界入于世界化而静默。……在使物和世界入于其本己而静默之际,区分召唤世界和物入于它们的亲密性的‘中间’之中”[7]1 000。所以,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家”。

那么,根据海德格尔对于逻各斯(天籁之音)的理解,应该由谁(哲学家作为什么性质的哲学家)来承接天籁之音呢?为此,我们同样还是要看他的逻各斯(天籁之音)的性质,以及由其性质所决定的承接方式。海德格尔的逻各斯(天籁之音)虽然也像传统形而上学的逻各斯一样具有“真”的含义,但是,正如他那里的逻各斯已经全然不是传统形而上学意义上的逻各斯一样,他所说的“真”也全然不同于传统形而上学的“真”,它就是无遮无蔽的显现自身。所以,海德格尔在明确肯定逻各斯的显现中也包含了某种法则时强调,这种法则“不是那种无所不在地凌驾我们之上的规范意义上的法则”[7]1 140,而是一种神的尺度,“如果我们把法则理解为对那种让一切在其本己中在场并且归于其范围的东西的聚集,那么,大道便是一切法则中最质朴、最温柔的法则”[7]1 140。既然神的尺度不是传统形而上学的规范意义上的理性法则,那么,它也就不会是智慧或认识的对象,我们就不能借助逻辑的方式去把握它,我们只能通过另外一种方式去承接这样的天籁之音。在海德格尔看来,这另外一种承接方式就是在聆听中的应合。既然天籁之音是大道的道说或神的发话,以及包含在大道道说和神的发话中的规则或尺度,那么,我们只有通过聆听并且在聆听中应合的方式才能承接到这样的天籁之音。在聆听和应合天籁之音的问题上,海德格尔同意荷尔德林的观点,认为在所有的终有一死的人中诗人能比其他的人更早地达乎深渊,发现远逝的诸神的踪迹;也就是说,诗人亦即那种能够称之为诗人的诗人能比其他的人更早地聆听到天籁之音,并且通过自己的诗对于天籁之音进行应合,所以,“诗中留下某种值得思的东西,那就是:何谓‘一物存在’”[7]1 120。哲学家承接天籁之音的运思常常是直面于这些诗人的诗歌中值得思的事情。这样一来,哲学便具有了类似于艺术(海德格尔认为一切艺术都是诗)的特征。因此,哲学家便以类似于艺术家的身份来承接天籁之音。

既然哲学以类似于艺术的方式去承接天籁之音,甚至哲学家还直接从作为诗人的诗人的诗歌中值得思的事情出发去运思,那么,艺术家(诗人)就应该是哲学家的同盟军,他们应该同哲学家一道去承接天籁之音。在海德格尔哲学中,论证“思诗比邻”成为十分重要的内容。从哲学家与诗人的结盟出发,海德格尔要求哲学家要像诗人那样思考语言和存在的关系而不要像传统形而上学家那样思考语言与存在的关系;也就是说,不能像形而上学家那样,认为词语只是配给事物的名称,而要像诗人那样,坚信词语给出存在,“词语破碎处,无物存在”。因此,与诗结盟的哲学便不像传统形而上学那样,把哲学之思看成逻辑之思,而将其看成是一种本真的“思”,“思(Denken)不是任何知(Erkennen)的工具”[7]1 077。在运思中,既无方法也无论题,有的倒是“地带”(die Gegend),亦即那为思提供“要思的东西的地域”,思行进在地带的道路之上并且栖留于地带之中,这样的思与诗处于近邻之中。诗与思之近邻关系意味着诗与思相互面对而居,其中一方定居于另外一方的近处。海德格尔将其称为“切近”。何谓“切近”? “切近”是近邻的源泉。“切近之现身本性并非距离,而是世界四重整体诸地带的‘相互面对’的开辟道路”[7]1 115。海德格尔认为,诗与思都是道说的方式,而那个把诗与思共同带入近邻关系中的切近,也就是所谓的道说。语言之本质就在道说之中。因此,在海德格尔哲学中,哲学与艺术(诗歌),以及哲学家(思者)与艺术家(诗人)的联盟便建立了起来,他们成了天籁之音的发现者和传播者,共同担当起承接天籁之音并向社会大众传播天籁之音的社会重任,他们也是真理(作为一种显现、解蔽意义上的真理)的使者。

根据对于天籁之音性质的不同理解并且根据对于不同性质的天籁之音的不同承接方式,传统形而上学与海德格尔哲学为我们提供了两种不同的哲学:传统形而上学把哲学规定成为类似于并且高于自然科学的科学亦即第一科学,海德格尔哲学则把哲学规定为类似于艺术并且不同于艺术的学科亦即思的哲学;并且,根据传统形而上学对于哲学的理解,哲学家应该是类似于并且高于科学家的科学家,科学家则是其天然的同盟军,而根据海德格尔对于哲学的理解,哲学家是类似于并且邻近于艺术家的思者,艺术家(诗人)则是其天然的同盟军。其实,传统形而上学与海德格尔哲学的区别乃是更为广泛的西方传统哲学与西方现代哲学的区别。

海德格尔曾把自己的哲学对于传统形而上学的取代看成是对于前传统形而上学的古代希腊哲学的回复,他曾描述了从这种古代希腊哲学到传统形而上学再到自己的哲学的否定之否定的过程,而逻各斯意义的转换则是这一过程从肯定到否定再到否定之否定发展的关键。早在传统形而上学之前,逻各斯的意义就是神的发声(这与海德格尔的看法相同)。海德格尔说:“神话”是告人之言,在希腊人看来,告知乃是敞开和显现出来,也即神的显灵、外显或者在场,因此,神话就是告知在场者,呼唤遮蔽中的显现者。神话最为深切地关照人的本性,让人去思在场者、显现者。逻各斯也是说同样的东西。神话与逻各斯并非像当今的哲学史家们所宣称的那样,在哲学中是对立的东西。“神话和逻各斯只是在它们各自都不能保持住它们本初的本质时,才变得分裂和互相对立起来。这种分裂在柏拉图的著作中已经发生了。正是从柏拉图主义的根据出发,近代唯理主义采纳了这一历史的和语言学的偏见,认为神话已被逻各斯毁灭了”[7]1 213。海德格尔所谓的神话与逻各斯同一的古希腊时期乃是前苏格拉底的赫拉克利特和巴门尼德的时期。尽管我们基于通常的观点从唯物主义之规律或唯心主义之理性的角度来理解他们关于逻各斯的思想,但是,也有很多学者同意海德格尔的理解。例如邓晓芒认为,“逻各斯在赫拉克利特这里的作用,主要就是(神的——引者注)暗示”[9]24。正如赫拉克利特自己所说:“那位在德尔斐发神谶的大神不说话,也不掩饰,只是暗示。”[10]同样,“早期希腊思想家(巴门尼德,残篇第八)就是在同一种意思上使用神话和逻各斯”[7]1 213。邓晓芒认为,后来的哲学家抓住了赫拉克利特和巴门尼德哲学中更有可能向理性发展的因素。苏格拉底采用“精神助产术”以求通过逻辑程序(从具体事例到普遍原则)寻求普遍永恒的逻各斯。苏格拉底做法的不足之处在于他把训练思维能力以求超越具体走向普遍看成主要目的,因而他所达到的逻各斯不过是少数几个案例(例如“美德就是知识”)而已。柏拉图则沿着苏格拉底的路线继续深入,他那(借助苏格拉底)通过对话,让对方说出关键的语词得出理念的方式(问答法),“正是柏拉图最初理解的‘辩证法’的本义”,“恰好泄露了辩证法在‘逻各斯’上的起源”[9]31。换句话说,柏拉图借助于语言的“驻留”特征颠倒了特殊与普遍的关系,亦即颠倒了分有理念的特殊事物与普遍理念的关系,将理念变成普遍尺度甚至成为独立王国。亚里士多德则进一步把逻各斯与逻辑交融起来,他在陈述命题的意义时把逻各斯解释成“定义”“公式”,它所反映的是“事物的本质”,以后由此引出了理性思维的逻辑。亚里士多德对逻各斯本质的这些看法对后来形成逻辑学与语法学都起到了典范与标准作用。在逻各斯理性化的过程中,柏拉图起了最为关键的作用,所以海德格尔认为形而上学也就是柏拉图主义。随着逻各斯的含义由神的发话(世界显现)转化为理性,思便变成了作为第一科学的哲学,哲学家也顺理成章地开始扮演了第一科学家的角色,并且与科学家结盟,他们共同成为时代的宠儿。但是,随着西方近代早期哲学遭遇到的认识论的危机,这种作为第一科学的哲学遇到了极大的挑战。休谟首先向这种哲学进行了发难。到了海德格尔的时代(其实包含整个现代社会),逻各斯的意义再次得到扭转,海德格尔重新将其与神的发声(显现)结合起来。根据海德格尔的解释,他只是回复到了前传统形而上学之逻各斯的意义。随着逻各斯含义的再次转换(或说重新回到古代意义),那种作为第一科学的哲学(传统形而上学)再次变成了思的哲学,哲学家再也不是关于第一科学的哲学家,他们成了作为大道的道说或神的发声(神的尺度)的天籁之音的聆听者和应合者,他们摒弃了科学家而与艺术家(诗人)结盟。哲学家与艺术家(诗人)共同成为新的时代的新的宠儿。

正如有些文化中把某种具体的天籁之音既解释成自然现象又解释成天之震怒和惩戒因而这种解释中既包含对于天籁之音的“客观认识”又包含对于天籁之音的主观理解一样,西方哲学中对于作为世界本质的天籁之音(逻各斯)的解释也同样既包含了哲学家对于世界本质的客观认识,也包含了哲学家对于世界本质的主观理解。这些主观的理解意味着哲学家对于世界的看法和态度,由于哲学乃是关于世界观的理论并且可能得到社会的认可,所以,哲学家对于世界本质的理解一旦被社会接受就会直接影响到社会大众关于世界、社会和人的本性的理解,从而会对社会和人类产生直接的影响。无论是传统形而上学抑或是海德格尔的哲学,都是对社会大众关于世界、社会和人的本性的理解已产生了重要影响的哲学。就传统形而上学而言,当其将哲学理解为第一科学并把科学家作为自己的盟友共同担当承接天籁之音的重任时,世界就被理解成为独立于人的外在世界,它的本质被理解成为客观的规律或理性,人也被理解成为理性的人,这种理性的人潜在地具有掌握绝对真理的能力。当传统的形而上学由古代走向近代之时,也就是说,当西方近代形而上学在古代哲学的基础上进一步把理性的人理解成为主体之时,人类掌握绝对真理的潜力就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它使自然科学高歌猛进地向前迈进。人们借助自然科学以及技术征服自然、组织社会,发展市场经济,不仅极大地提升了人类的工作效率,而且还向自然索取了前所未有的物质财富,最终使人类进入到了现代化的社会,过上了现代化的生活。

然而,理性在帮助人类进入现代性社会的同时,也因其对自身能力的高估造成了现代性的危机,它不仅造成了现代社会的环境危机,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它把包含人自身在内的一切可资利用的东西都变成了满足人类欲望、获取人类利益的工具,并把包含人自身在内的一切可资利用的东西都变成了社会效率机器中的同质零件或者符号,从而使整个社会以及人类自身都失去了自己的独特本性或个性,使世界失去了它的五彩缤纷特征而成为了同质化的可用计算理性进行换算和计算的冷冰冰的理性世界。海德格尔正是看到了现代性社会的这些危机才提出了自己的新的哲学。海德格尔把现代性社会称为现代技术社会,认为它是人和万物失去了自己根基的无家可归的社会;在这种社会中,人以及万物都失去了自己的本性从而变成了能给人带来福利的资源和能量。所以他说:“当今人的根基持存性受到了致命的威胁。”[7]1 235在海德格尔看来,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就是西方古代社会以来的“思”蜕变成了“哲学”。笛卡儿以来的西方近代形而上学进一步强化了这种本质上属于柏拉图主义的“哲学”。因此,海德格尔主张回归到古希腊的“思”,实现从“哲学”到“思”的转换。在他看来,作为世界本质的天籁之音或逻各斯不是什么理性的逻各斯,它就是大道的“道说”,世界在这种“道说”中显现出来,它是天、地、神、人四重整体的世界,在这四重整体中,人首先不是理性的主体而是终有一死的人;也就是说,人是与天、地、神相对的有限的人,思者和诗人成为承接天籁之音的使者,他们把这种天籁之音传递给社会大众,引导社会大众让天地万物以及人类自身保持自己的本性从而各自成己,实现诗意地栖居。

无论我们是像传统形而上学那样去高扬理性还是像海德格尔哲学那样去限制理性,都有自己的合理性。高扬理性确实给人类带来了福祉,但是,它也给人类带来了危机。传统形而上学高扬理性之所以给人类带来危机,乃是因为它过分高估了人类的理性,认为人类是具有无限的理性能力的主体,有能力征服世界成为宇宙的主人。因此,海德格尔哲学主张抑制理性也属必要,但是,抑制理性并不等于否定理性。其实,海德格尔自己也不否认理性,他的主张是把人限制在有限之人的范围之内,把理性限制在派生的意义之上,并把科学限制在“思”与“诗”的约束之下。至于作为第一科学的传统形而上学,海德格尔认为,它的使命已由自然科学承担过去,所以,哲学就是“思”的哲学。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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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北京大学哲学系.古希腊罗马哲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28.

[责任编辑李丹葵]

收稿日期:2016-03-29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编号:15FZX009).

作者简介:强以华,湖北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伦理学与西方哲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B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9-3699(2016)03-025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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