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淡:脱与握之外的天地妙心
——兼论《二十四诗品》的天人合一性

2016-03-15 23:59孙立民
淮北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6年1期
关键词:天理

孙立民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冲淡:脱与握之外的天地妙心
——兼论《二十四诗品》的天人合一性

孙立民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235000)

摘要:《诗品》中的诗境是人的性情与天地境界的贯通与呼应,它以美学的方式呈现出中华天人合一的文化特征。“冲淡”品在“有我”之“握”与“无念”之脱外,所存的是阴阳和合的天地妙心,充分体现了《诗品》深解诗理的深之所在。

关键词:冲淡;天理;脱;握;《二十四诗品》

韦勒克在其《文学理论》开头,认为必须首先区分文学和文学研究。文学以其创造性属于艺术;文学研究依傍科学,属知识和学问。他进而提出一个问题:对文学作理智性探讨如何可能。他认为亟需的是方法论上的工具,即采用通行术语的文学理论。我们不免要追问:文学和文学研究在什么地方构成交界?对文学的探讨是为什么?

刘熙载《艺概·诗概》云:诗乃天人之合。即人的性情与天地之心相合一。《周易·文言》曰: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张载曰:为天地立心。所谓“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正蒙·诚明篇》)诗与诗学有预于此焉。天人之际,乃文学与文学研究的交界。对文学的探讨,乃是究天人之际,为人的存在提供根据,标举人性的可能。

光绪十七年,当康有为创办万木草堂,宣传政治改良思想的时候,陈廷焯方欲以其词话以正中华散失之情性。风雨飘摇中,温厚沉郁之心,令人潸然。其独标性情之正,既是对古典诗教传统的呼应,亦是蒿目时艰、有为而作。《诗大序》云:吟咏情性。情动于中而形于外,情性不正,文学何能无邪?有邪何能教化天下。

是故陈廷焯云:“声音之道,关乎性情,通乎造化。”[1]1正情性而本诸风骚,溯源亦深矣;其不尽者,与天地造化犹有未通。性情有未与天地通处,是犹未得本原。而况未言及性情者乎?

如清初诗坛盟主王士祯提倡的“神韵”说。《四库全书总目》认为他是专主一格,以为诗家之极则。换言之,仅囿于一种审美风格而论诗,未根于性情,虽倡山水清音,发而为诗,则流连光景,变为虚响。明清以降,凡有影响之文学批评可分两类。一类宗唐宗宋,实则皆陷于一种“审美心理之障”,病诸模拟。一类独标性灵,其不拘格套,固是对审美之障的解脱,然其所谓性灵失却了天地境界的依托,流为纤佻。两者都是中华天人合一文化的问题征兆。“情往似赠,兴来如答”体现的人与天地自然的活泼呼应,不复往昔。“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王士祯的独主神韵,是针对当时诗坛宗宋潮流在审美风格上的流弊,所谓“滞而不灵,直而好尽”,欲以矫之。非借山水之助,贯通人的性情与天地之心。

《四库全书总目》在论及《二十四诗品》时,特意引出王士祯与司空图对照。认为司空图所列诸体毕备,不主一格。王士祯但取其一二语为诗家极则,实非图意也。并称《诗品》深解诗理,言外之意,王士祯于诗理有所未解。《诗品》的深解体现在何处呢?是体貌诗境而诸体毕备吗?明人郑鄤《题诗品》称其是独步于三百篇与渊明之后的四言诗,谓之“悠远深逸”。同样言其深。

何谓深?在中华儒道文化中,事若止于“技”,皆称不得“深”。唯造于道者,方有“深”可言。所谓志于道而游于艺;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阅读《诗品》,扑面而来的是生命性情中掩藏不住的风流,而这风流生于人与天地万物的感通呼应中。山水花开,目击道存。苟非造诣之深者,不能将诗境形容至此。不管作者是不是司空图,从美学气象上看,不似出自明代。不然文学造诣很高的郑鄤怎会在当时惊叹其独步?

所以,《二十四诗品》作为诗论的深解诗理,作为诗歌的悠远深逸,其深在于对诗境的阐释,全是摇荡性情,所谓“情性所至”;而其性情,又全是与天地境界的感通,所谓“遇之自天”。即便像“洗炼”“缜密”等让我们感到颇有人为造作的境界,亦是反于天地自然之真而已,所谓“乘月返真”,“是有真迹”。近代王国维先生将境界分为“无我之境”和“有我之境”。《诗品》二十四韵呈现的皆是“无我之境”。在“无我”中却展开了人的性情的无限风流,或者说,这里的“无我”是一种特殊的“我”,即与天地之心合、反于天地之性的一种天人合一的“大人”主体。从对人欲和自我的超越看,它是一种具有终极关怀意义的宗教性主体建构。

试以“冲淡”品为例而论之。它在“雄浑”之下,列在第二品。辞曰:

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犹之惠风,荏苒在衣。

阅音修篁,美曰载归。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脱有形似,握手已违。[2]5

朱子云:“作诗须从陶柳门庭中来乃佳耳,盖不如是不足以发萧散冲淡之趣,不免于局促尘埃,无由到古人佳处也。”[3]发“冲淡”之趣,是作诗的意义所在:使生命超出尘埃,进到古人佳处。则“冲淡”品实居诗品之门户。冲,虚也。老子曰:道冲而用之或不盈。“雄浑”品曰“反虚入浑”,可见本末所在。

那么,由“冲淡”内涵的“古人佳处”是何境地?朱子云:“必使其几微之际,无一毫人欲之萌,而纯乎义理之发,则下学之功,尽善全美而无须臾之间矣。二者相须,皆反躬为己,遏人欲、存天理之实事。盖体道之功,莫有先于此者,亦莫有切于此者。”[4]若诗论必由哲学思想统领,与之统一。那么,作诗以发冲淡之趣,乃是“遏人欲、存天理”的体道之功。

所谓“素处以默” ,即“其几微之际,无一毫人欲之萌”。老子云: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素乃是不著人之私意和欲望的生命本真。处素必不以语而以默,所谓多言数穷,不如守中。人欲不萌,则见妙机。老子曰:有生于无;故常无,欲以观其妙。《易》云:复,其见天地之心乎?素默虚无,反本之谓;反本者,复也。故妙机者,天地之心。天地之心微,是以道心惟微。具体而言,这里的天地之心,是下文所云的“太和”。微而能见,见而能饮,此是学者感通天地、存乎天理的功夫。老子云,贵食母;此处云,饮太和。宋代耿南仲撰《周易新讲义》曰:“通于天地,是谓太和。”朱子《周易本义》曰:“太和者,阴阳会合,冲和之气也”。格物致知,格者,感通也。感通于天地阴阳冲和之气,则致冲淡。此太和之气,乃万古生机常在之天理,天地妙心是也。 “饮于太和”句,是整个“冲淡”品的枢机。

“独鹤与飞”之“独”者,非是“数”上的一,而是“性”上的一。《易》所谓“风从虎,云从龙。”鹤从冲淡。然鹤者何性?吴陆玑撰《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引《淮南子》云:“鹤知夜半,其鸣高亮。”《尔雅翼》(卷十五)云:“鹤感于阳,故知夜半。”夜半,子时也,正是阴阳会合之时,天地生物之心几微处也。积阴之下,一阳复生。此时而鸣,其性通于太和可知矣。鹤处于阴,素处以默也;感阳于夜半,能观天地妙机者也。

后文“犹之”所取的两个譬喻,皆同此理。惠风,春风也。春者,阴阳会和,万物始生之时;春风,其气象也。阅音修篁,非是当风吹来,修长竹篁作响而能闻也。修者,美好也;竹者,春生之美者也。诗心冲淡者,能听见天地冲和之气令万物生长的声音。冲淡之美在于此,是以此为归宿的境界。“遇之匪深”者,以天地生机初发,万物虽生而其迹为著,故曰“匪深”,老子曰:“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匪深则不老,即之而愈稀。“稀”与“妙机其微”之“微”字同,天地冲和之气,其性如此而已。

最后,来说“握与脱”。《诗品》立象尽意,我们因此可把“脱”和“握”作为关涉冲淡之内涵的“意象”性批评术语来解释。

《老子》云:“骨弱筋柔而握固”。(第五十五章)《庄子》曰“终日握而手不掜。”(《庄子·庚桑楚》)两者都是对“含德之厚”的婴儿状态的一种描述,特指作为人生境界之譬喻的“赤子之握”。王弼注云:以柔弱之故,故握能周固。郭象注云:任手之自握,非独得也。则赤子之握,柔弱为体,非得为用。“柔弱”是一种主体性的冲虚状态,人在未产生自我意识的婴儿阶段,正譬喻与天地冲和之气自然相通的生命情状。此时,他不分物我,无内无外,甚至意识不到手是他的手,故曰“任手之自握”。任手之自握,即是纯乎天理的发动,而无一毫人欲的夹杂。“所以异于成人者,内韫冲和,而无心于外故也。”[5]“握手已违”的“握”,恰是在此种理解基础上,反用其义。此一握手,便是人欲萌动之处,是“我”的主体意识出现之时。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它与作为“无我”之境的冲淡相违。

佛教思想亦讲“无欲”“无我”。其达于“无我”境界的方式是离念。《大乘起信论》云:“心真如者,即是一法界大总相法门。所谓心性不生不灭,一切诸法,唯依妄念而有差别。若离心念,则无一切境界之相。……若离于念,名为得入。”[6]71《康熙字典》引《博雅》云:脱,离也。佛教的离念状态很像冲淡无为的境界。《庄子·至乐篇》中描写蝴蝶:“化而为虫,生于灶下,其状若脱。”脱与蜕相通。蝴蝶未破蛹而出之前,虫蛹与蝉蜕很像。“蝉蜕”可视为彻底脱离一切妄念的寂灭象征。然而,作为离念之脱,作为寂灭境界的“蝉蜕”意象,与形神萧散的“冲淡”之境的像却只是“形似”而已。佛教思想主于一切唯心。《大乘起信论》云:“当知世间一切境界,皆依众生无明妄心而得主持,是故一切法,如镜中像,无体可得,唯心虚妄。以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6]81因此,它视山河大地、一切天地境界皆为虚妄。这就取消了作为中华性情之依托的天地之性。张载在《正蒙·大心篇》指出:“释氏妄意天性,而不知范围天用,反以六根之微因缘天地。明不能尽,则诬天地日月为幻妄,蔽其用于一身之小,溺其志于虚空之大。”[7]131所以,佛教讲无欲无我,归于心体之虚空寂静。而“冲淡”则在虚空寂静中仍然给人活泼泼的感受,这正是范围天用的效果,天理流行,自然灵动。

综上所述,“冲淡”乃是脱与握之外的天地妙心,是阴阳冲和、天人合一的境界。它充分体现了《诗品》感通天地、深解诗理的特征,在美学上呈现了中华天人合一的根本文化理想。

参考文献:

[1]陈廷焯.白雨斋词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郭绍虞.诗品集解 续诗品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3]朱熹.朱子读书法:卷三[M].四库全书版.

[4]朱熹.四书或问:卷三[M].四库全书版.

[5]禇伯秀.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七十一[M].四库全书版.

[6]圆觉经:大乘起信论[M].莆田:福建莆田广化寺,2006.

[7]王夫之.张子正蒙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5.

责任编辑:张彩云

收稿日期:2015-12-10

作者简介:孙立民(1979-),男,山东济南人,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专业2011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古代文学批评。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8275(2016)01-008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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