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历史叙事范式的转换——兼论刘醒龙长篇小说《圣天门口》

2016-03-16 14:08李明清
湖北工程学院学报 2016年1期
关键词:革命

李明清

(湖北工程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北 孝感 432000)



革命历史叙事范式的转换
——兼论刘醒龙长篇小说《圣天门口》

李明清

(湖北工程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北 孝感 432000)

摘要:新历史小说的出现表明革命历史叙述出现了危机。刘醒龙的长篇小说《圣天门口》通过叙事范式的转换试图化解这场危机。这种范式的转换主要体现在:视觉的转换,摒弃利己原则而秉持公共叙述立场;在此基础上,对“革命”进行反思,质疑“革命”作为信念伦理的意义,强调其责任伦理的承担;确立伦理底线与精神标高,在此框架中召唤人性的复归。这种历史叙事范式的转换之意图在于表达“革命”对于历史理性和人文精神难以兼得的困惑,同时试图探寻解决困惑的有效路径,以此表明“革命”价值的双重诉求。

关键词:《 圣天门口》;历史叙事;革命;范式转换

“范式”是美国科学史家、科学哲学家托马斯·库恩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中提出来的一个核心概念,其内涵十分丰赡,体现了库恩关于自然科学发展历史的哲学化思考。他认为在常规科学时期,出现了用范式无法解释的情况,人们就会对范式产生怀疑,传统范式的危机就会出现,只有转换范式才能化解危机。尽管库恩的思考基点是自然科学史和科学哲学,但是这一理论的影响已经波及美学、文艺学和语言学等领域。如果用这一理论来审视中国20世纪文学中的革命历史叙事,我们不难发现“十七年”的革命历史小说依托强大的话语权力正面临着挑战,其合法性和权威性正在发生动摇。

20世纪80年代后期,在熔铸新写实和先锋文学之后,中国当代文坛出现了新历史小说,呈现在小说中的历史给人陌生化的感觉,越出人们的经验范围。代表作有叶兆言的《夜泊秦淮》《枣树的故事》《日本鬼子来了》《一九三七年的爱情》,刘震云的《故乡天下黄花》《故乡相处流传》《温故一九四二》,刘恒的《苍河白日梦》,李锐的《旧址》,苏童的《红粉》等。苏童《红粉》用“非主流”事件,遮蔽革命主体,消解历史意义;周梅森“煤矿系列”和“战争系列”小说,纯粹以个人主观的眼光审视和解读重大的历史事件;叶兆言《夜泊秦淮》写重大历史事件只是给平民激起少许微澜,平添他们日常生活的谈资;刘恒《苍河白日梦》把革命和暴力作为个人自虐的形式;刘震云描写风云人物却不关涉重大历史事件,因为在他看来“历史是一笔糊涂账”(《故乡相处流传》),等等。历史叙述的可靠性受到质疑,元话语的合法性地位开始动摇,革命历史叙事出现了危机,颠覆革命历史的叙事成规已成必然之势,解释革命历史的新的范式待机而出。2005年5月,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了刘醒龙的长篇小说《圣天门口》。这部作品的问世,在某种意义上标志着20世纪中国文学中的革命历史叙事范式的转换。

一、视角的转换:摒弃利己原则与秉持公共叙述立场

历史既可以指过去发生过的事件,也可以指用语言陈述历史事件。人们所了解的历史只能是后者,“历史尽管曾经有过真实的‘所指’,但如今只有一种文本的形式,也就是通过文献,才能为我们所了解”[1]95。人们所了解的历史通常是对历史的陈述和解释,而非历史事实本身。庄子说:“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2]西方学者也有类似的观点,英国哲学家卡尔·波普尔对历史决定论的一元论持批判态度。历史决定论的逻辑是,历史事实是如此,我们就应该如此。卡尔·波普尔指出:“不可能有‘事实如此’这样的历史,只能有历史的各种解释,而且没有一种解释是最终的,每一代人都有权形成自己的解释。他们不仅仅有权形成自己的解释,而且有义务这样做,因为的确有一种寻求答案的紧迫需要。”[3]404

历史的文学叙述和史学叙述是解释历史重要方式。历史的文学叙述与史学叙述的关系非常暧昧,有着共同涉及的问题。加拿大学者琳达·哈切恩指出:“无论是写历史还是写历史小说都同样涉及权力与权力制约的问题:人们通常讲述的只是胜利者的故事。正如海登·怀特所说,‘一旦声称在历史记载中发现了某种形式上的连续,就等于发现了包含着观念的历史以及历史知识本身的实质’。同样,那些创造或发现形式连续的人便拥有了权力。很明显,这种权力不仅能操纵事实,而且还能操纵读者。”[1]101-102人们认识的历史,存在一定的价值取向和意识形态特征。当然,这并不是说历史是不可知的,如果能对叙述者的主观因素进行有效的限制,历史叙述接近历史事实本身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相较于史学,文学建构的主体性更加鲜明。历史的文学叙述不是为了还原历史,也不拘泥于历史的真实。长篇历史小说《张居正》的作者熊召政说过,历史的真实“是一个争论一万年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问题”[4],追求历史真实只是一种奢望,但是历史的文学叙述绝对不能失去历史叙述的可靠性,否则会损伤历史小说的价值。中国当代文坛就出现过一些叙述不可靠的革命历史小说。历史叙述“不可靠的主要根源是叙述者知识有限,他亲身卷入事件以及他的价值体系有问题”[5]。就革命历史小说而言,创作主体身份的复杂性是造成历史叙述不可靠的根源。“就文化构成而言,革命历史小说是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思想精神已经成为文学创作指导思想后的产物,‘五四’新文学以来现代知识分子作为创作主体的格局已经基本解体,一批有文化的工农兵开始成为文学创作的主力。”[6]117这个创作群体的成员大部分是革命的参与者,但他们的文化程度不高,加之他们的叙述“在既定的意识形态的规限内,讲述既定历史题材已达成既定的意识形态目的”[7],所有这些都直接影响到革命历史小说叙述的可靠性。

比较而言,刘醒龙《圣天门口》的历史叙述则力求避免“不可靠”,他秉持公共理性的叙述立场,通过描写历史事实以追求历史真实。叙述立场决定“视觉范围”。革命历史小说的叙述者总是选择一种利己的角度进行叙事。他们坚持党性原则,立足党性立场。“就意识形态而言,革命历史小说是典型的党性文学,它不仅以中国共产党作为历史叙述的主体,也就是以中国共产党党史为题材,而且全力以赴地表现中国共产党的思想理念乃至方针政策。于是整个革命历史小说构成了一个中国共产党从成立到发展再到夺取政权的‘宏大叙事’。”[6]117而《圣天门口》的叙述者则在一个公共领域冷眼旁观和自由发言。“公共领域”这个概念是德国哲学家哈贝马斯提出来的,它“最初是在文艺领域发展起来的,后来变成对政治问题有直接影响的一个公共领域。在17世纪末和18世纪初,巴黎和伦敦的沙龙和咖啡馆成为讨论和辩论的中心;那里是私人聚会讨论文艺问题以及越来越多地讨论普遍关心的问题的主要场所”[8]。《圣天门口》各个厮杀的战场是刘醒龙设定的公共场所,在这里没有承袭二元对立的模式:同志与敌人,革命与反动,进步与落后。因为这种二元对立的概念本身不是一种客观的指认,而是包含价值的预设。文本中使用的是客观的指称:“政府军”与“反政府工农红军”、“穷人”与“富人”等。这样的表述掸掉了历史尘埃、还原了历史的真实。我们在这部小说中依然能看到耳熟能详的重大历史事件:土地革命、肃反、国共合作、抗日战争、土地改革、大跃进、大鸣大放、四清等等。但是我们感受不到人民在斗争中的喜悦,以及人们对“解放”的欢呼,因为《圣天门口》是“整体性”地呈现历史,把革命历史叙述中的历史拐点消弭在人的生命价值的追寻之中。即便是1949年,也只不过是“政权更替”,并没有什么理由让人们狂热。美国文学评论家苏珊·桑塔格说过:“文学提供的智慧之本质(文学成就之多元性)乃是帮助我们明白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永远有一些别的事情再继续着。”[9]革命历史小说叙述者把推翻旧政府、人们欢庆胜利作为革命的终点。事实上,革命本身隐含着一种悖论,只有将革命进行到底才能显现革命的价值,革命“到底”,或许只是一种乌托邦。而《圣天门口》则暗示“有一些别的事情在继续着”。“政权更替”后,革命在继续,只是民族战争、党派斗争变成了党内的路线斗争。继续革命的历程展示了中国自20世纪20年代至文化大革命的历史,这段历史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中国人民的斗争史。

革命历史小说叙述的二元对立模式被拆解,历史可靠性的基础也就被摧毁了。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曾经出现的任何一个深度模式,在逻辑方法上都是由一系列的二元对立建立起来的。然而,《圣天门口》对重大历史事件的客观叙述,没有暗示“主流”,没有突出“必然”,很难透视出革命历史小说所揭示的那种本质。但绝对不能怀疑它叙述的深度,因为这种叙述给读者提供了把握“主流”、“必然”、“本质”的可能性。《圣天门口》力图抹去历史上堆积的尘埃,为人们回望历史提供了“望远镜”和“显微镜”。既让我们用“望远镜”远望历史流程,以闳通视野把握历史的整体;又让我们用“显微镜”细查历史的微妙,用微观的方式明辨历史的奥秘。只有这样才能较好地把握历史的偶然和必然、现象和本质、支流和主流,只有这样才可能接近历史本身。

二、革命的祛幻:信念伦理的滑落与责任伦理的承担

考察中国文学创作主体的写作态度,就会发现士人心态是中国历代文人从事文学创作活动的主流心态。士人既是官僚又是文人,文人的审美表达和官僚的政治关怀在每个时代的文学中都有不同程度和不同方式的呈现。这种文学想象和叙事惯例延伸到现代中国的审美言说。这种方式在政权更替之初表现得尤其明显。新中国的建立,无产阶级政权在一定程度上依赖于历史进程合法化的推进,权力话语有助于合法性的论证,同时也推动了政治化的审美机制在文学的主体精神上进一步深化。社会主义阶段的政治任务和特殊的文学制度决定了文学承载的历史使命:以政治历史话语来确立文学之历史叙述的元话语形态。“元话语是针对一种话语而发的另一种话语,它既是组织和叙述历史的中心性话语(或主题话语),又是解释和评价其他历史话语的根据和标准。”[10]元话语的文学价值是为历史题材小说的历史真实与文学真实提供参照,其政治意义是运用知识和权力来确立其合法性的地位,建立宏大的历史叙事。在这里,审美诉求与政治关怀形成默契。创作主体的士人心态直接影响到“十七年”革命历史题材的小说创作。“三红一创”(《红日》《红岩》《红旗谱》《创业史》)、“青山保林”(《青春之歌》《山乡巨变》《保卫延安》《林海雪原》)一般被视为“十七年文学”的最高成就。这些作品给我们展示了波澜壮阔的革命斗争情景和社会主义建设的诗意画卷。细读这些文学文本,我们可以发现其历史元话语构建的基本模式:旧时代的“终结”、革命的“胜利”、社会的“进步”和人民的“解放”。觉醒和蒙昧、个体与群体、进步与落后、革命与反动、光明与黑暗、理想与现实二元对立的模式几乎构成了革命历史文学意义的呈现方式,这种叙事原则既是历史叙述的关系模式与话语方式,同时也是作家们对于历史和现实的一种认知方式。其中至关重要的是对“革命”的现代性陈述。革命历史小说是通过个人成长的经历或历史的必然进程来完成一个完整的现代性的历史叙事。现代性可以理解为一种思维方式,一种有别于传统永远进步的无限的时间性的概念。

对革命历史的陈述有三种方式:知识分子的方式、平民大众的方式和参与者的方式。参与者的历史叙述影响最大,他们笔下的“革命”所表达的是信念伦理。“信念伦理”是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在1918年1月28日的一次演讲中提出来的。他用这个范畴来解释人的行为规范,属于主观的价值操守。行为者把保持信念的纯洁性视为最高责任,拒绝对行为的后果负责,属于价值理性。革命的价值就在于革命本身。对革命的想象性叙述首先要克服欲望的幽灵对革命发出的拉康式的召唤,它直接表现为作家对原始的本能的冲动和生命中野性的元素呈现的一种诡秘和暧昧的态度。

革命的信念伦理的实现是以英雄形象为载体的,换言之,英雄形象的标准是以担当革命的信念伦理为前提的。这些英雄要么在血雨腥风中壮烈前行,要么在和风丽日中高歌猛进。他们的血肉之躯只是革命信念的一种符号。为了信念,他们能面对严峻困难的考验和各种欲望的诱惑。英雄成长的历史大致顺应了这样一种叙述逻辑:苦难-仇恨-革命-解放。苦难和仇恨是革命的内在驱动力,英雄是苦难和仇恨的承担者,英雄们演绎了革命的艰难历程,以革命的胜利来实现革命信念伦理的目标,由此构成革命理想与革命发展趋势。

尽管《圣天门口》与革命历史小说有很大的不同,但它同样描写了一个革命的故事。傅朗西是一个地道的革命者,小说文本展现了他的革命历程:1927年前后,形势动荡,傅朗西从武汉辗转来到大别山区的小镇——天门口,借助当地霸主杭家的势力,动员当地的痞子常守义等参加革命,经历了推翻旧政府的革命:土地革命、肃反运动、抗日战争、国共战争等,之后,又参与了巩固新政权的革命:土地改革、大跃进、大鸣大放、反右等。1966年,革命者傅朗西成为了革命的对象,最终在批斗时突然死亡。

傅朗西是纯粹的革命者。从参加北伐军开始一直为革命而不懈努力,起初投身革命,非常自信地认为他投身的革命是史无前例的,将开创历史的先河,然而经过几十年的奋斗,换来的却是自己成为了革命的对象,给老百姓带来的是家破人亡穷困潦倒,在一片责骂声中开始反省,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第一个要对自己说惭愧,因为认识有限,只有一次的生命被空耗和浪费了许多;第二要对爱栀、雪茄和全体雪家人说对不起;第三番惭愧和对不起说给了杭家。这么多年,自己实在是错误地运用着理想,错误地编织着梦想。”这是傅朗西对自己毕生为之奋斗的事业的最后陈辞。结论是:革命是错误的,与革命相关的都让他“惭愧”和“对不起”。他自己是革命的发起者,雪家是革命的对象,杭家是革命的主要力量,在傅朗西看来他们都成了革命的牺牲品。还要特别指出,作为革命牺牲品的还有梅外婆、梅外爹。小说的基本价值取向是对仁慈、宽厚的推崇。小说吸收了“托尔斯泰主义”的积极因素,同时确立了革命的精神路标:反对暴力革命。禁用暴力是《圣天门口》的叙事格调。如果说梅外婆反对杀戮和暴力革命源于宗教因素的话,那么梅外爹反对暴力革命更多的是知识分子的理性思考。在革命之初,梅外爹力劝傅朗西读一读梁启超的《中国历史上革命之研究》。小说中有一段议论“革命”的文字,比较了中国历史上的革命与欧洲大陆革命的不同,作者这样写道:“中国数千年历史中大家一致崇尚的全是以暴力为惟一手段的狭义的革命。欧洲大陆的革命,多是团体革命,革命是革命团体完成的。中国则不然,数千年多是私人利益的革命。所以,革命历史上只有私人革命,革命尚未成功的时候,各派尚且可以联合对官府朝廷,一旦官府朝廷快要完蛋时或革命成功后,为着各自的私利,各派党徒就开始相互倾轧,造成几十年乃至上百年的社会动乱。”

小说中革命的参与者傅朗西的自责与反省,革命的旁观者梅外爹的理性反思,都说明了革命理想大厦的轰然坍塌,革命信念伦理的岌岌可危,取而代之的是革命的责任伦理。责任伦理是一种工具理性,认为评价一个行为的伦理价值只能是该行为的后果,行为者必须对自己行为的后果承担责任。后果直接决定了工具的使用和手段的选择。需要说明的是,作为审美活动的文学,意在表明承担伦理责任只是拆解一种观念,实现超越的一个过渡,而非终结。马克斯·韦伯认为审美活动不同于工具理性、实践理性,它不是科学的认知,也不是伦理的活动,它具有将主体从工具理性的铁笼中解救出来的功能。

三、人性的召唤:确立伦理底线与精神标高

与“革命”密切相关的是对革命者的重新塑造。在革命现实主义小说中,革命者并不是普通的人,而是具有高度理性的英雄。法国历史学家托克维尔说:“革命家们仿佛属于一个陌生的人种,他们的勇敢简直发展到了疯狂。”[11]革命英雄的形象能激发出羡慕和崇拜,它在公众的意识中就像矗立在某种台座上的、带有光环的高大而卓越非凡的罕见人物。英雄的行为常常是能量与力量之自为的展示。

在《圣天门口》中,作者倡导另一种类型的英雄精神。这种英雄精神“具有永恒价值而在伦理上也是无可挑剔的:全身心都被那种超越个人的目标所激励着的、利他主义的、富有牺牲精神的、标志着在崇高意义上的那种服务的英雄精神”[12]。这种英雄精神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种理想一种信仰,也许是人类不可或缺的精神标高。梅外婆的优雅与高贵,雪家人的优游不迫,无疑都是这种精神的表征。这就确立了人之所以为人的一极,它是人接近神性的临界点。另外一极则是人与动物分野的边界,它确立了人之所以为人的伦理底线。杭家人的野性,特别是对性的强烈渴望触及到人的自然本性。在人的精神标高和伦理底线之间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属性。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应该是感性和理性的结合,自然性和社会性的共融,个体品格和群体因素兼而有之的一个生命体。然而,在革命历史小说中,人的感性被忽视了,人的自然因素被排除了,个体品格被遮蔽了,革命者被塑造成扁平的形象,甚至是残缺不全的生命形式。

革命是理性的一种表征,革命的理性是极限的现代性的理性,现代性的历史理性有两种走向:一种是靠革命、靠历史理性本身来实现;另一种是靠感性的解放来实现。革命历史小说所表现的历史理性的实现属于前者。在这类小说中,人特别是主人公其实就是一个革命的机器。革命造就了理性的身体,即钢铁般的身体,这种身体超越了感性,没有七情六欲,躯体只是一种符号,是理性的载体,因此它总是闪耀着理性的光辉。在那革命激情燃烧的岁月,人的感性欲求受到极大的压抑。长期的压抑,让人习惯于压抑的存在,甚至意识不到压抑。人的感性在理性当中沉睡。然而,沉睡不会太久,因为感性本身使人具有不可克服的缺陷。台湾作家李敖在一篇文章中曾讨论过上帝是否拉屎撒尿的问题,其实这是对人的感性极限的追问。这种追问旨在说明对人的感性的压抑不可能超越人的承受极限。历史进入1980年代,问题就凸显出来了。那是一个思想解放的年代,思想解放具有两种指向:一是反思革命的理性,一个是呼唤感性的解放。在感性的诱惑下,革命的理性之脆弱暴露无遗,同时也为1990年代消费文化的崛起提供了历史背景。随着大众文化的兴起与消费文化的畅行,毫无疑问,人的感性得到了极大的解放。我们这个时代已经完全不同于那个革命的时代。在这种背景下,当我们蓦然回首,反观革命的历史的时候,我们很容易感受到革命理性对人的感性的压抑。这种感受恰恰是被革命历史小说的作家们所忽视的。

刘醒龙《圣天门口》转换历史叙述范式,既显示了一定的历史性,同时又具有很强的时代感。1959年,中国人在挨饿的时候,就开始对革命理性进行反思;这种反思到“文革”期间就合情合理地达到了高峰。干了一辈子革命的傅朗西被批斗的时候,受不了皮肉之苦,才意识到“革命”的错误;革命家庭成员参加批斗会,连裤子都是借的,控诉革命给他们家庭带来的不幸;阿彩是革命的积极参与者,她曾经非常坚强,但是,文化大革命中红卫兵对她的羞辱让她只能用死换取尊严的时候,革命理性的合理性就不能不让人怀疑了。

当理性的光芒暗淡下来之后,人类绝不可能返回到蒙昧的时代,人类会去探寻理想的精神灯塔。在西方文化中,信仰是引导人类走出蒙昧的文明之光。梅外婆是某种精神的象征,她幽灵般地存在于人们的心中,与俗世的一切并存在世界上,她以理想之光确立了自己无可争辩的精神优势地位。有了理想之光,人的灵魂才能得到安顿。但不管怎样,我们都不能忽视肉体的合理需求和生命的原始冲动。《圣天门口》中有大量篇幅的性描写,这些自然的因素既是生命的表征,又是社会性的基础。应该承认,《圣天门口》中的性的描写,并不能激发人的动物式的冲动,因为作者用优美的散文式的笔法毫不掩饰地赞美了人的性生活。在我们看来,敞开人的自然属性,既渗透了作者的智慧,又显示了作者的勇气。更重要的是能恢复人的生命整体,让人的肉体和灵魂达到和谐统一。也只有灵与肉和谐统一的生命整体,才是一个有别于他人的个体。

由于种种原因,革命历史小说的作者比较推崇革命集体主义,重视革命集体的力量,强调个人对集体的绝对服从,人物的个性品格往往被遮蔽。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说,中国的人性历史是个性沉睡或泯灭的历史。中国的礼教传统与西方的法制社会存在着的巨大差异。李大钊在《东西文明根本之异点》一文中指出:“观于伦理,东方亲子间之关系切,西方亲子间之关系疏。东人以牺牲自己为人生之本务,西人以满足自己为人生之本务。故东方之道德在个性灭却之维持,西方之道德在个性解放之运动。更以观于政治,东方想望英雄,其结果为专制政治,有世袭之天子,有忠顺之百姓。政治现象毫无生机,几于死体,依一人之意思,遏制众人之愿望,使之顺从。”[13]这就表明,过去的“臣民”随着封建社会的土崩瓦解失去了依附的对象,现代民族国家的不完备使“国民”得不到附属的足够自信,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同志”才能成为归属的替代物。

四、价值的叩问:历史理性与人文精神的双重欲求

卡尔·波普尔的政治哲学的理论基础就是坚持事实与价值的二元论。描述事实是存在的命题,它呈现对象是什么,判断事实的标准是真假;表达决定是价值的命题,它说明对象应该怎么样,判断价值的标准是善恶。事实与决定之间并不是一一对应的关系。他说:“当我们记起,对于某个特定的相关事实,总是存在着各种各样并且甚至截然相反的可能决定之时,这一点将会看得最为清楚无误。”[14]

革命历史小说是以“阶级的视角”来审视20世纪上半叶的历史,肯定了“革命”的正面价值。这类小说所描写的民族的苦难只是一个阶级的苦难,而这个阶级自然就代表了一个民族,就应该承担拯救民族和重塑国家民族形象的重任。通过阶级意识来召唤民族国家意识。很显然,阶级意识与民族国家意识的置换就成为合逻辑的规定性,同时奠定了这个阶级的历史合法性地位。正因如此,“革命”既是阶级翻身的最佳方式,又是确立民族国家的有效手段,“革命”既是历史的必然,又是历史的必要。只有在不断的革命过程中,使阶级的“他者”更加明晰,以此凸显阶级结构,增强民族国家意识。因为“中华民国”的现代性之不完整性,“排满”革命成为中华民族建立的基础,“排满”之后缺乏动力,也没有动员公众的有效方式,中华民国不能提供国家政权的支持,社会似乎进入“丛林”的世界。渴望光明成为那个时候最强烈的呼声。在这样的背景下,民众相信只有革命才有希望。至于用何种方式进行革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革命本身具有毋庸置疑的正面价值。然而,阶级的斗争在排他过程中,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民众对现代民族国家的完整性的需求,搭建了现代民族国家的基本框架。应该承认,这种满足是在外力的作用下的一种形式上的满足。

《圣天门口》对20世纪中国革命历史的反思,在一定程度上是对“革命”的某些正面价值的怀疑。怀疑的不是革命自身,而是革命的方式。深层原因源于信念伦理与责任伦理的紧张关系。《圣天门口》对中国革命的历史叙述给予我们的是感觉的新奇和理性的深度,并具有陌生化的效果。这种对历史的描述,实际上是一种范式的转换。

范式转换的意义之一是革命的正面价值不应该受到质疑。表面上,革命的参与者为革命作出了巨大牺牲,却没有兑现革命的承诺。在樟树凹有一个老太太,她家为了革命牺牲了六个亲人,留下三代四个寡妇,在批斗傅朗西时声泪俱下:“老傅哇老傅,没有你时我家的日子是很苦。可是自从你来了,我们家的日子反而更苦!”为什么会这样?表层的原因是革命不能顺利地实现它的纯粹的理想,深层的原因是革命的精神路标的缺失。归根结蒂是“革命”本身出了问题。因为革命的队伍不纯,没有人值得信任,革命需要不断地清理队伍;一些革命者的动机不纯,有些人为了一己之私利而革命;革命的方式有问题:暴力成为革命的唯一手段。

范式转换的意义之二是在革命的二难情境中追求历史理性和人文精神的双重价值取向。一方面,革命对历史的发展有重大意义。鲁迅说:“其实‘革命’是并不稀奇的,惟其有了它,社会才会改革,人类才会进步,能从原虫到人类,从野蛮到文明,就因为没有一刻不在革命。”[15]承认历史的进步性就是历史理性。历史理性是人们对全面促进社会经济政治进步力量的肯定评价,谁也不能否认革命有正面价值。《圣天门口》中的邓巡视员经历二十年革命之后,尽管认为暴力因素愈演愈烈,革命的成分越来越少,但他依然坚持认为“革命是必要的,也是必须的,不革命中国必然灭亡。但革命的手段也要合乎人伦道德,如果因袭李自成、洪秀全等无所不用其极的方式,中国只会灭亡得更快”。梅外爹用中国革命的历史证明了这一点,邓巡视员用现代革命实践也证明了这一点。

然而,《圣天门口》同时让我们看到了革命对人文精神的毁灭性打击。人文精神强调对人的关怀,核心是珍视生命,维护尊严。《圣天门口》中的一些人所理解的革命就是杀戮,他们对于生命的蔑视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人的尊严无法维护,阿彩参加革命后,敢做敢为,然而当革命革到她自己头上的时候,那种种屈辱使她做人的尊严一扫而光,只能用死来了却一切。

革命可以带来社会的进步,但它也可以摧毁人文精神。卡尔·波普尔指出:“进步取决于我们,取决于我们的警醒,取决于我们的努力,取决于我们目标概念的清晰,取决于现实主义的目标选择。”[3]420他认为,如果历史是进步的,那么我们就和相信历史是有意义的人犯了一样的错误:他们相信进步是朝着人之所以为人的存在为目的,历史的意义能够从历史中发现,不需要我们赋予它,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就是说重视历史理性等于轻视人文精神,这就是一种二难情境。

革命历史小说按照压迫-仇恨-革命-翻身的叙事模式,维护革命的合法性,彰显革命对历史的重要意义,强调历史理性而忽视人文精神。这类作品大量描写压迫的残酷,播撒仇恨的种子,把革命描述成你死我活的斗争,夸大集体的需要,挤压个体的合理要求。在一种想象的情境中用生命换来虚假的尊严。

新历史小说针对这种缺失对革命历史小说进行改写或重写,旨在体现人文关怀。新历史小说写日常生活的卑微对普通人的价值,宣传生命个体正当的生存权利,往往用油滑的方式抵抗宏大叙事的话语逻辑,其价值值得肯定。可是,新历史小说陈述的历史是碎片化的、是无序的、是惰性的,它否定了历史的发展轨迹,强调了人文精神而忽视了历史理性。

历史理性和人文精神是鱼和熊掌,在已有的叙事模式中不可兼得。一般说来,社会学家注重历史理性,作家崇尚人文精神。刘醒龙《圣天门口》的高明之处在于,在革命的二难情境中追求历史理性和人文精神的双重价值取向。

一方面为革命树立精神路标。钱谷融先生在《论“文学是人学”》一文中说道:“过去的杰出的哲人,杰出的作家们,都把文学当作影响人、教育人的利器来看待的。一切都是从人出发,一切都是为了人。鲁迅在他早年写的《摩罗诗力说》中,以‘能宣彼音,传其灵觉,以美善吾人之性情,崇大吾人之思理者’,为诗人之极致。……车尔尼雪夫斯基在谈到文学的作用也这样说:‘诗人指导人们趋向于高尚的生活概念和情感的高贵形象:我们谈诗人的作品,就会厌恶那庸俗的和恶劣的事物,就会看出所有美和善的迷人的地方,爱好所有高贵的东西;它们会使我们变得更好,更善良,更高贵。’”[16]20世纪中国文学并没有指导人们走向高贵,上半叶的文学主流是救亡和启蒙,下半叶的文学主潮是现实人伦和民族国家,充满了士人气息而缺乏超越精神。谢有顺说:“二十世纪下半叶之后,中国文学是越写越实了,都往现实人伦、国家民族上靠,顺应每一个时代的潮流,参与每一次现实的变动,结果是把文学写死了——缺乏一个比这更高的灵魂视点,无法实现超越现实、人伦、国家、民族至上的精神关怀,无法在人心世界里建构起丰富的精神维度。”[17]

应该承认,中国是一个缺乏宗教信仰的国度,所以中国只有为数不多的作家的小说潜藏着宗教精神,如许地山、沈从文、张承志。在他们的小说中,宗教精神的表现有两种:一种是明确的对宗教的召唤,另一种是隐秘的赋予宗教的责任承担。而《圣天门口》的宗教精神则立足于确立人类意识的精神标高。梅外婆、小教堂都是一种文化符号,是基督教的一种标识。梅外婆的一生优雅而高贵,彰显从容和大度,具有强大的精神优势,自觉不自觉地布施和救赎,将生命中的福音留给人间,随着时间的流逝积淀成一种巨大的同时是无形的力量,长久地化解人间的仇恨,拯救人类的灵魂。天门口的那座小教堂更是一个罪恶与惩罚、沉沦与救赎的文化符号,它昭示着一种“圣”的意义,是对人性原罪的追问,是对启蒙精神内涵的揭示。

另一方面,小说对革命的反思,并没有怀疑革命的正面价值,它否定的是革命的方式。《圣天门口》通过对历史事实的描述,说明革命的悲剧性。马克思主义认为,革命是人类社会历史发展不可避免的政治运动。在法国,革命不同于改革,它不是对旧社会作零星修补,而是用暴力的方式来反抗不公平的制度,它的目的是化解尖锐的社会矛盾,彻底改造旧世界。“暴力”和“正义”构成了革命的基本要素。问题是为了化解矛盾就可以不择手段吗?如何评估革命的进步性与为了进步带来的破坏性,这就必然涉及到理性精神与人文关怀的问题。

过去,我们已经形成了有关“革命”的思维定势:革命是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有效的并且是唯一的方式,革命意味着进步,革命代表着正义。当人们认为现代化已经取代了革命时,出现了一种潮流,那就是再次忘却了还存在着另一种思考革命的方式:革命是现代化进程中的产物,现代化给人们带来了崭新的未来的同时,也给人类生活和自然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破坏和混乱。

一些学者已经注意到革命的悲剧问题,认为“人们之所以还没有过多地谈论革命的悲剧性问题,是因为对于革命的对象来说,革命显然是悲剧性的,不过对于那些革命者,他们却不希望用这些词语来描述他们的行动。因为将革命看成是悲剧,必定会将某些同情的因素引入革命,革命者为此会感到羞愧”[18]。

需要指出的是,《圣天门口》不是对革命本身的历史价值的全面否定,更多的是质疑革命的方式。一方面,作品通过说书人回顾历史来审视现代中国革命历史,使历史的动因和结果的非理性色彩得到充分的呈现。另一方面,以巴黎公社革命从暴力革命转向和平的议会斗争的历史全貌作参照,既对革命历史理性作了现代性阐释,又提出了一种“革命”的合理途径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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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天喜)

The Normal Form Transformation of Revolutionary Historical Narration:A Discussion of Liu Xinglong’s NovelTheGreatStoryofTianmenkouTown

Li Mingqing

(SchoolofLiteratureandJournalism,HubeiEngineeringUniversity,Xiaogan,Hubei432000,China)

Abstract:Appearance of the new historical novels indicates the crisis of the revolutionary history narration. And the novel The Great Story of Tianmenkou Town, by Liu Xinglong tries to defuse the crisis through narrative normal form transformation. Such normal form transformation mainly means visual transformation or the self-care principle is abandoned and it abides by the public narration standpoint. Based on this, it meditates “revolution”, questions the faith and ethic significance of “revolution”, emphasizes undertaking ethical responsibility, establishes the ethical bottom line and spiritual elevation, and call for the involution of human nature. Such normal form transformation of revolution narration aims at expressing the puzzle that it cannot simultaneously achieve historical rationality and cultural spirit in “revolution”. In addition, it tries to seek the effective path for resolving the puzzle and demonstrate the double appeals of the value of “revolution” on this account.

Key Words:The Great Story of Tianmenkou Town; historical narration; revolution; normal form transformation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4824(2016)01-0055-08

作者简介:李明清(1964-),男,湖北应城人,湖北工程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

收稿日期:2015-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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