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的品质

2016-03-16 19:36韩石山
文学自由谈 2016年4期
关键词:智商泰山学者

□韩石山

学者的品质

□韩石山

来的人不少呀。谢谢同学们。

本来我想讲怎样做学问,但这个题目太大了,不是一两个小时能讲透的,所以还是讲学者的品质吧。

前些日子读《张岱诗文集》,有诗有文。文这一部分,主要是《瑯嬛文集》。张岱是个典型的晚明文人,好像中学课本上选过他的《西湖七月半》,收在他的《西湖梦寻》里,不在《瑯嬛文集》里。《瑯嬛文集》是他的一本杂著。他的文采,他的气节,那是没说的。在读的过程中,我觉得张岱这个人,实在了不起,数学好,脑子清楚。他是专攻了历史与文学,要是专攻数学,也会有成绩的。

为什么说他的数学好呢?听听他写泰山的《岱志》里一段话的大意——他说,一座山啊,要是高数十仞的话,离上十里远就看不见了;要是高数百仞的话,离上一百里远也就看不见了。可泰山呢,从泰安城里看去,不觉得多么高,可是到了黄河的船上,七百里远了,还能看到泰山像女人的螺髻一样。这样一想,泰山的高度就是可以计算的了。再算一下:山东的地势,高出江南不知几千万仞,而泰山又高出山东几千万仞,这样一来,要是从江南出发步行到泰山顶上,脚下每高出一咫尺,都是泰山的高度。——你看,这脑子多清楚,数学多好!多少人写泰山,只是感叹登临怎样的艰辛,登上了怎样的一览众山小,从没有一个人用数学的方法算出泰山的巍峨高耸。如果有人编《泰山诗文集》,张岱的这篇是非收不可的。这不是写文章,这是做研究、做学问啊。

《传记文学》上有一篇怀念陈省身的文章。陈省身是数学大师,得过世界数学最高奖项沃尔夫奖;诺贝尔奖没有数学奖,要是有,他肯定得了。他晚年回国住在天津。文章写了作者与陈省身二人的一次对话。作者问:“人们对大师之产生各有所说,你做何解?”陈说:“一半机遇,一半天赋。”又问:“努力其无用乎?”陈略停数秒,出人意外地回答说:“每一个人都在努力,与成为大师关系不大的,成功与成为大师是两回事。”作者接下来说,以他的体会,成为大师必须具备三个条件:一是智,二是慧,三是灵。实际上,这三个条件都是一个意思,只是表现在不同的方面,说白了就是聪明,就是智商高,有慧根,有灵气。

有人会问:那勤奋好学不顶用吗?不是这个意思,是说勤奋好学是学者的本分,任何人若能做到,也许会获得某种成功,但与能否成为大师关系不大。我们常说一句名言:成功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勤奋,加上百分之一的天赋。这话是爱迪生还是什么人说的,学校老师就常用这句话勉励学生。实际上,人家这句话后面还有半句是:这百分之九十九的勤奋,还不及那百分之一的天赋。《中庸》里有一句话叫“好学近于智”,这就说的更明白了:勤奋好学,只可以“接近”智、“近似”智,还不能说就“是”智。可见,智是另外一种东西。

大家可能听出来了,我要说的学者的品质,绝不是什么谦虚呀、诚实呀、忠诚呀、耿直呀这些。这些也是要的,只不过理解的层面不同,它们的意义也就不同。对普通人来说,有了这些优点,就可以说品质好、品质优秀了,但对于一个学者,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有这些“品”,是远远不够的。这只是表面的东西,不能说明你作为一个学者、一个作家的“质”——我有时说学者,有时说作家,有时作家学者连起来说,都是一样的,是指那些有专攻的、有抱负的,想为自己也为国家民族做一番事业的文化人读书人。

“品”好理解,关于这个“质”,我还得多说几句。这世上,一个容貌漂亮,一个品质优秀,谁都喜欢,自己喜欢别人也喜欢;谁都想要,自己想要,别人也待见。容貌漂亮是天生的,几乎没法改变,除非去做美容甚至整形手术,但做得再好,也不是天生丽质,再好看,也打了几分折扣。而品质优秀,是后天的,可以修炼得来的。接下来就可能会问,为什么有的人有,有的人就没有?为什么人家有,你就没有?我知道你们会说,是生活逼迫呀,是环境熏陶呀,总之是客观造成的——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嘛。不对,同样的生活逼迫,同样的环境熏陶,怎么有的人愈挫愈勇,出淤泥而不染,最终获得了绝大的人生成功?有的人还没怎么逼迫,还没怎么熏陶,就跟坐滑梯似的出溜下去了?说到底,是品质问题,根子上说是个智商问题。

大家是不是觉得姓韩的净瞎扯呀?前些日子,我跟一个年轻人谈过这个问题。他说,韩老师呀,不能这么说吧?他上高中时,班上有个同学数理化门门都好,就是品质不好,爱偷东西,老师批评过多次,就是改不了。我听了笑了,说你这么举证,不是恰恰证明我说的有道理吗?你这个同学,只能说他数理化方面的智商高,不能说他整个的智商高。见了人家的好东西就想偷,一偷就让人抓住,这能叫智商高?真的智商高,一是不会偷东西,尤其不会是在高中阶段偷东西,上了大学毕业了挣下钱,什么东西买不下,还用得着偷吗?二是,偷了也不能被抓住;全世界每年都有破不了的案子,如果是案子都能破了,世上就没有犯罪的人了。

所以我说,品行,品质,说到底都还是智商问题。你把你打造成什么样的人,具备什么样的品格,甚至有什么样的性格,说到底是取决于你的智商。好人,优秀的人,智商都高;坏人,赖人,智商肯定都低。道理再明白不过:完美的性格,优秀的品行,是社会的公则,谁都清楚,谁都明白,为什么人家学了就成了那样的好人,那样优秀的人,而你想学也学不会,只能成为坏人、赖人?学当好人也跟学数理化一样,笨了肯定学不会,学不像。装模作样,怎么都不像,一有机会还是要出坏,还是要耍赖。

还是前几天看《张岱诗文集》时,有天晚上睡不着,想了许多,就在书的扉页上写了这么一两行字:世上没有笨人的事业,任何事业的推进,都是智者的心血。以前我还宣传过这样一个观点:我们在任何事业上的努力,都不过是要把人类在这方面的智慧再往前推进一步。你们想想,是不是这么个道理?不管是科学技术,还是文学艺术,不管是行政管理,还是商业经营,不管是带兵打仗,还是研究学问,凡是可称之为事业的,概莫能外。写小说也是一样,你说光是一点技巧吗?不,是智慧。钱钟书把中国的讽刺小说艺术,往前推进了一点;加西亚·马尔克斯把拉美的小说艺术,往前推进了一步。这两个人,也可以说是把世界小说艺术往前推进了一步。

做学问也是一样的。举个史学上的例子吧。

一次,我在北京参加活动,晚上住在宾馆里没事,又没书看,只能是看电视。正好易中天在讲“三国”,讲到火烧赤壁那一段,说得头头是道,一会儿说《三国志》上怎么说,一会儿说苏东坡怎么说。其中,在说到曹操带领多少人马时,他还很是考证了一番,推论了一番,说《三国志》的《周瑜传》上说,曹军有数十万之众。接下来,他说:数十万是多少?多点说八十万吧,打个对折是四十万,再打个对折是二十万,再打个对折是十万,也就是说,最少最少也有十万人马了,那是十万大军哪!然后再说,孙刘联军有多少人?总之是少得可怜,合在一起也没有曹军多。我看到这儿就哑然失笑了,心说:这个易中天,真是个“易大胆”!平日里光顾了练口才,没时间多读书。他要是读过杨联升的书,就不会说这个话了,甚至,反倒能说出让全国观众都惊讶不已的话呢,或许还会让那些对他不以为然的人大吃一惊呢。

先得说说杨联升。他是1990年去世的,活了76岁。上世纪30年代清华毕业,40年代在哈佛读硕士,毕业后留校任教直到退休。他读的是经济系,后来主要治社会经济史,曾经当过美国的中国史学会会长。海外汉学界对他评价很高,说是海外汉学第一人,是中国文化在海外传播的媒介。我读过他的《哈佛遗墨》,商务印书馆出版,是他的一个在国内的外孙编的。顺便说一下,写《读史阅世六十年》的何炳棣也很了不起,在海外汉学界,杨联升之后,大概就数他了。学历史的,一定要多看看海外和港台史学家写的书。开阔眼界是小事,主要是能提高治史的境界。

为什么说易中天要是读过杨先生的书,就不会说那个话了?台湾史学家严耕望写过一本书叫《唐代交通图考》,说敦煌发现的资料《水部式》上说,黄河“会宁关有船五十只”;而《唐六典》则说,“白马津船四艘,龙门、会宁、合河等阙船并三艘……会宁船别五人”。严先生不信《唐六典》上的说法,而信敦煌资料上的说法,说“五十”二字大字甚明,盖与《唐六典》时代不同也;并据之推定,若每艘船上有船夫三到五人,则会宁一津渡,就有船夫二百人,每天来往的渡河人当在千人以上,可见会宁渡口的交通行旅多么繁忙昌盛。在台湾“中研院”史语所的一次讨论会上,杨联升先生就对此提出自己的看法,认为敦煌资料中的“五十”若读断作“五、十”,其数字就跟《唐六典》上的数字相差无多。杨先生《哈佛遗墨》里有篇小文章,叫《五、十新解》。他认为,中国史书上常说的“五十”,不是五个十,而是五或十、五到十的意思。为了证实自己的看法,杨先生还举了几个史书上的例子。最著名的一个例子,不是他发现的,是另一位著名学者毛子水先生早先说过的——《论语》上有句话,好多人都莫名其妙:“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亦(或作《易》),可以无大过矣。’”前面明明说是“加我数年”,怎么后面就成了五十才学《易》,就可以无大过了?那样,孔子学《易》的时间,不是太晚了吗?毛子水认为,五十当读断,这样整句的意思,就清楚且合乎情理了,意思是说:再给我几年的时间,五年到十年,我来学《易》,就没有大错了。

《哈佛遗墨》中另一个例子,是说史书中的“数十”也应当读断。在清华,《新唐书·魏元忠传》说到魏建议当时边防上的马政,要出师远征,必须凭借马力,没有数十万,不足以与虏争。如果政府从现在开始就在全国征马税,每人百钱,同时放开马禁,让民间随意养马,不用三年的时间,民间养马可达到五十万,然后下令各州县用征来的口钱(即马税),把这些马买下来,若王师大举,一朝可用。

可别小看了这个“五十读断”,没有大学问,你连想都不敢想。这是中国古代计数的一个方法。知道了它,好多疑难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回到易中天的“品三国”。《三国演义》是由《三国志》来的,《三国志》的《周瑜传》上既然说曹军当时不过数十万,罗贯中的“史识”不行,为了夸大周瑜的战绩,只能是往多里说,就说成是八十三万人马了。易中天也是一样的,出口就是八十万,打个对折是四十万,再打两次折扣还有十万。他就不知道,按杨先生考证出的算法,曹操的人马,仅仅是数万到十万之间,也就是六七万、七八万的样子,比孙刘联军多不了多少。人数没占了绝对优势,又是劳师远征,不服水土,赤壁一战打败,也不是多么的丢人。

再说战国时,秦将白起长平之战,打败了赵国,坑杀赵卒四十万。用前面的计数法,也就是四到十万,说足了就七八万吧。

治史如此,做别的学问也一样,不在乎看书多少;看少了是不行,但也不能说越多就越好。天下书是看不完的。学过平面几何的人都知道,不在同一条直钱的三个点,就可以确定一个平面,俗称“三点定一面”,多了也没用,关键是你能不能找到这么三个点。你找到的点是不少,可都在一条直线上,就是千点万点,也没法确定一个面。一般的方法,老师会教给你,真要做起来,带创意的方法,就得自己悟了。能不能悟出来,就看你灵醒不灵醒,有没有那么高的智慧,有没有真正的学者的品质了。

光说别人,你们觉得太远:人家是清华的呀,人家上过哈佛呀。王婆卖瓜,韩公也卖卖瓜——不是炫耀自己,我马上就退休了,还炫耀个什么劲儿?是想让你们长长志气,知道咱们山西大学历史系,还是能出人才,也确实出过人才的。

噢,忘了说我的情况了。我也是咱们山西大学历史系毕业的。我们那一届1965年入学,只上了一学期课,第二学期就去了乡下,说是“半农半读”,实际上一天课都没上过,全是劳动。半农半读还没完,“文革”就来了。直到1970年毕业——那时是五年制——还是一天课都没上过。这么一说,大家就知道,我的学历,怎么说也只是个高中毕业。这是学历。资质呢?我不是个多聪明的人,顶多算个中等才具吧;也不能说笨,小聪明还是有点的。

别看只上了半年课,课外书我可没少看。当时,学校图书馆在旧楼上。一开学就发了个借书证,比现在的身份证大些,是横着的,一个一个的细长格。每次准借五本,要借什么书,先写借书条,借下了填在上头,还的时候再消了。就那半年,我用了两个借书证,第二个没有用完。常是借回来挨个翻一翻,认真看了的顶多一两本,就还了又借新的。那半年不记得上过什么课,记得的是,古代史只讲到魏晋,隋唐都没讲就放了寒假。收获还是有的。有两点最清楚,一是知道中国的史书,有纪传体,有编年体,还有一种叫纪事本末体,就是把一件事的相关材料编在一起,来龙去脉看得更为清楚;二是看过梁启超的《中国历史研究法》,知道写人物传记,最好先编年谱,年谱也是学术著作。这一点知识,在你们看来,太小儿科了,可是,就是靠着这点知识,上世纪90年代中期,我写《徐志摩传》时,就先编年谱,又想到何不用纪传体来写?出版之后,大获好评。有人甚至奇怪:写人物传记,怎么就想到了纪传体?此前我还写过《李健吾传》。就是靠着这么两本人物传记,我很快就打进学术界,成了一个也还算小有名声的现代文学研究的专家。至于后来写的《少不读鲁迅老不读胡适》,任谁也得说是学术著作。一个靠写小说成名的人,一转身就成了学者,这个身子转得够快的吧?

高兴吧?我这么个学历,这么个资质,还能成了薄有声名的学者,你们比我的本事大得多,聪明得多,条件好得多,还做不成一番事业吗?

记不得是哪位古人说过这样的话:为文必中当世之过。前几年,我请人刻了一方闲章,印文是:“惧后世责我生于当今”。好多同学都知道,我有个不雅的绰号,叫“文坛刀客”。对这个绰号,我不说好,也不说坏,一笑置之。自从进入文坛,我就没动过“当文学批评家”这个心思。那为什么又写了那么多的批评文章呢?说白了,是可惜:那么好的材料摆在手边,要是不写,不是太可惜了吗?——说可惜都轻了,不是太蠢了吗?写到后来,也有点厌倦了,怕后人笑话我净写些意气用事的文章。可是又一想,这样明显的错误,我不写,过上五十年,人们说起这个事儿,会说:那时候韩石山不是在世吗?他怎么不说一句话呢?

知识不能成全人,学问不能成全人,但见识是能成全人的。过去我上学的时候,教我们古代史的杜士铎先生就常说,才、学、识,“识”最重要;才与学,最后要达到的境界,就是“识”,“识”上头能见出高低。我的《少不读鲁迅老不读胡适》,就是一本显示“识”的书。我知道,鲁研界的许多人是不服气的,但是,要否定这本书,对他们来说,也太难了。我用的材料,绝大多数,都是他们见过的,可是,他们连往这上头想都不敢想一下,有人即便曾经闪过这个念头,马上就自个掐灭了。说到底,还是“识”上不行。没办法,只能让山西的这么个村学究出一头地了。

不觉已讲了一个半小时,还是停住吧,不要耽搁了你们休息。

谢谢同学们!

(本文是作者在山西大学约题讲座的演讲,略有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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