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氏家训》的孝道思想及其特色

2016-03-17 02:45刘胜梅
武陵学刊 2016年5期
关键词:颜之推颜氏家训孝经

刘胜梅

(泰山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泰安 271000)

《颜氏家训》的孝道思想及其特色

刘胜梅

(泰山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泰安271000)

“以整齐门内,提撕子孙”为宗旨的《颜氏家训》历来被奉为百世家训之祖,其作者颜之推十分推崇孝道,将孝道视为百行之首。他以生动而鲜活的实例阐明了以《孝经》为基础的孝道的主要内容: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体现了孝的自然天性、真情流露以及学以饰之的特点。

颜之推;《颜氏家训》;孝道;《孝经》

传统中国不仅以农立国,而且以孝立国,孝起着贯通天地人三才的重要作用。诚如《孝经·三才》所言:“夫孝,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也。”孝既然如此重要,也就不奇怪它频频出现于家训之中,成为家族长者谆谆教训后辈的核心理念了。素有“百世家训之首”之美誉的《颜氏家训》,也把孝道的培养放在成人的首位。其对孝的推崇与颜之推的家族传承有着密切的关系。

颜之推出身于“世善《周官》、《左氏》”(《北齐书·颜之推传》)的名门望族,家世文章“甚为典正,不从流俗”,“无郑、卫之音”[1]326。士大夫一族的高风亮节以及良好的道德品性和风范奠定了颜氏家族向来以诚孝整齐门内的传统,这从其《家训》的《序致》篇可见一斑。其九世祖含“以孝闻”,入《晋书·孝友传》;其八世祖髦“淳于孝行”;其父协,幼孤,养于舅氏。舅卒,“协有以鞠养恩,居丧如数博之理,义者重焉”[2]338。颜之推继承了这种家教传统,幼年便蒙诱晦,父母去世后,“每从两兄,晓夕温情,规行矩步,安辞定色,铿铿翼翼,若朝严君焉”[1]5。颜之推早年父亲去世,他能在年纪尚幼之时,事兄如事父,足见颜氏家族孝道观念的影响之深。

颜之推所处的时代,正是魏晋南北朝时期,这个时期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乱世,政权更迭,政治动乱。颜之推生逢乱世、历侍四朝而能保自身无虞,不能不说得益于其自身家教赋予他的生存智慧和处乱不惊的政治眼光与开阔胸襟。他将自己宝贵的人生经验,总结成《颜氏家训》一书,“以整齐门内,提撕子孙”为宗旨[1]1,一再强调“孝”对于立身传家的作用,并以“孝为百行之首”,要求子孙传承不辍[2]338。

一、《颜氏家训》孝道思想产生的重要背景

东汉末期,儒学式微,社会上的思想文化思潮呈现出两种对立的倾向:一方面,士人崇尚道家的无为价值,追逐名士风度,使得代表儒家伦理三纲核心价值的名教受到很大冲击;另一方面,儒家伦理仍然是社会政治制度的正当性来源,为了维护家、特别是大家族的正当性,社会生活中愈来愈重视礼教传统。正是在这两种思潮的作用下,儒学出现家学化[3]121倾向。

魏晋南北朝时期,孝道得以强化,重视孝的首要原因是家族伦理的兴起,这也是儒学家学化的重要结果。儒学家学化的表现之一就是《孝经》一度成为显学。当时皇权式微,“门阀盛行,世家大族把持国柄”[4]297,门第世族的命运事关国运兴衰,正如钱穆在《国史大纲》中所言:“魏晋以下世运的支撑点,只在门第世族身上。”[5]272门第世族为了家族的繁荣与显赫,普遍重视血缘和门第,出现了在社会生活中,士族与寒族界线分明、互不通婚的现象。在大家族内部,“族人之间的关系是上下分明、利害攸关、休戚与共的”。为避免家族在离乱动荡年代的衰败,子孙倾覆,“需要用孝道来维持家族内部的长幼尊卑秩序,增强宗族内部的凝聚力”[6]58,而孝道的言说形式主要以家训为主,这也是当时编纂家训、家规蔚然成风的主要原因。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出现的《颜氏家训》,当然也格外重视孝道在家族传承以及家族长远发展中的重要作用。

魏晋南北朝时期重视孝道的另一个原因是由于统治阶级讳谈“忠”,因而要通过极力标榜孝来文过饰非。这一时期,政权更迭,许多人因篡权而夺得皇位,他们的行为本身与忠相背离,今天的臣子,有可能会一跃而成为明天的皇帝,所以他们避谈忠德,而提出以孝治天下的理念。在制度上,承袭了汉代的举孝廉制度。“九品中正制”的实行使得孝成为一项国策,成为选拔官员的重要标准。政权的动荡并没有动摇孝作为治国理政的政治方案及其对于个人入仕升迁所具有的决定性意义。孝始终作为一个核心理念贯穿于每一个政权当中。颜之推所说的“诚臣循主而弃亲,孝子安家而忘国,各有行也。”[1]473肯定忠臣与孝子遵循不同的行为准则所作的行为选择,均无可厚非,对孝子忘国的行为予以极大的宽容,即是反映了孝在当时社会中的地位和意义。

当然,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孝道有其自身的独特性。这一时期,由于《孝经》的显学地位,对于《孝经》的注解颇多。这种注解更多是以礼制为基础,体现了当时礼学的盛行。“魏晋南北朝是礼学极端发达的时代,而南方尤其讲究丧服礼”[7]377。陈壁生在《孝经学史》中提到:“两晋南北朝,《丧服》之学大盛。其据《仪礼·丧服传》一篇,以确定人伦关系,裁断疑难案例,不胜枚举。”[8]185丧服礼的盛行,反映到对《孝经》的注解上,就是以“《孝经》通《丧服》”[8]186。清代学者沈垚认为六朝礼学正是因维系门第而兴,这样,丧服礼所代表和体现的也是门第社会的等级观念。它与《孝经》的互释,既体现了当时士大夫阶层所处的社会环境,诚如余英时先生所言:“魏晋之世,因战乱频仍,常有父母乖离,存亡未卜的情况。这也是当时士大夫阶层在礼制上所面临的一个非常特殊的时期。”[7]378又反映了以礼统孝的突出特色,反映到孝道思想上就是重形式胜于内容,人们过多地纠结于孝礼的繁文缛节,而忽略了孝的具体内容。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所极力反对并试图予以纠正的伪孝,就是这一现象发展到极端的表现。

二、《颜氏家训》孝道思想的主要内容

《孝经·纪孝行章》云:“孝子之事亲也,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五者备矣,然后能事亲。”《颜氏家训》以此为基础,通过一些具体事例,阐明了孝道的内容。

“居则致其敬”。“父母健在时,当要居敬以礼,仰体亲心以承欢,得尽天伦之乐。”[9]110在《风操》中,颜之推认为《礼记》中所规定的在日常生活中如何侍奉父母的圣人之教已经颇为完备:“箕帚匕箸,咳唾唯诺,执烛沃盥,皆有节文,亦为至矣。”[1]70但由于这本书已残缺不全,不能得窥全貌,一些博学通达之士就“自为节度,相承行之”,逐渐形成了一些日常侍奉父母的行为规范。这些行为规范具体到如何侍奉父母的日常起居,如抑搔痒痛,悬衾箧枕等[1]18。此外,侍奉父母时要心怀对父母的爱敬之心,这也是《孝经·丧亲章》所说的生民之本。爱敬父母就要始终对父母保持和颜悦色,这也是孔子认为侍奉父母难以做到的地方。

“养则致其乐”。《孝经·庶人章》载:“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谨身节用,以养父母,此庶人之孝也。”宋代理学家真德秀认为,谨身则不扰恼父母,节用则能供给父母。能是二者,即是谓孝。《礼记·内则》云:“孝子之养老也,乐其心,不违其志,乐其耳目,安其寝处,以其饮食忠养之,孝子之身终。”对父母的奉养,不仅体现在赡养父母要竭尽全力,即“夙兴夜寐,耕耘树艺,手足胼胝,以养其亲”(《荀子·子道》),更要使父母的内心愉悦。

颜之推认为,子女固然有奉养父母的责任和义务,但也要依据形势变化,有所变通。当邺城被攻陷,颜之推被迫举家迁徙入关的时候,他的儿子颜思鲁有感于父亲督促他们读书,而不是令他们积攒资材以供养父母而深感愧疚和不安,认为“朝无禄位,家无积财,当肆筋力,以申供养。每被课笃,勤劳经史,未知为子,可得安乎”,颜之推却认为:“子当以养为心……若务先王之道,绍家世之业,藜羹缊褐,我自欲之。”[1]247尽管颜之推认为儿女确实需要时时把奉养父母的责任放在心上。但是,他更希望子女能“务先王之道,绍家世之业”[1]247,子女能做到这些,即便自己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粗布短衣,也心甘情愿。实际上,在颜之推看来,奉养父母是孝,如《孝经·开宗明义章》中所说的“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同样是孝,而且是完满的、理想的孝行。

“病则致其忧”。父母在身患疾病之时,要潜心侍奉。在《颜氏家训》中,颜之推认为:“父母疾笃,医虽贱虽少,则涕泣而拜之,以求哀也。”[1]147颜之推认为当父母患病,且病情危急之时,即便医生的地位比自己低下,或比自己年轻,都应该哭着向他求救,以求得他的怜悯,使得医生能够竭尽全力加以抢救。他还以梁元帝为例,说:“梁元帝在江州,尝有不豫,世子方等亲拜重病参军李猷焉。”元帝在东州生大病,其儿子萧方等为父亲疾病所忧,亲自去拜求下属李猷。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能做到以上拜下,若非出于忧虑之真情,实难做到。

“丧则致其哀”。《孝经·丧亲章》云:“孝子之丧亲也,哭不偯,礼无容,言不文,服美不安,闻乐不乐,食旨不甘,此哀戚之情也。”父母去世,办理丧事应表达出悲戚之情。《颜氏家训·风操》直接引用了《孝经》的“哭不偯”[1]114,哭也有轻重质文之分,哀痛要通过哭的声音和方式来体现,孝子痛哭的哭声是不拖余音的。除以哭的方式表达哀痛外,与不体谅自己悲戚之情的朋友断绝关系,也是“致其哀”的表现。江南有遇丧事住在同城的朋友前往吊唁的习俗,如果朋友不来,则孝子会与之绝交,这就表达了对朋友不怜悯自己丧失亲人之痛的不满。哀伤之情的表露与侍奉父母同等重要,若父母亲人去世,哀伤不及甚至虚伪矫饰,其奉养行为则会备受质疑。在《名实》篇中,颜之推提到有人竟然在服丧期间“以巴豆涂脸,遂使成疮,表哭泣之过”[1]371。哀伤之情还要如此虚伪做作,人们不禁怀疑他在日常侍奉父母时所表露的孝心是否真实。

“祭则致其严”。《孝经·丧亲篇》主张对去世的先人,应“春秋祭祀,以时思之”,“死事哀戚”与“生事爱敬”,同属生民之本。《终制》篇载:“四时祭祀,周、孔所教,欲人勿死其亲,不忘孝道也。”[1]728对逝去的先人依礼诚祭,以使其在天之灵得到安息,以尽为人子的思慕之心,这是人子应尽的孝道。

颜之推尽管出身儒学世家,但在当时笃信佛教的社会文化濡染下,也归心佛教。在《归心》篇中,他认为“归周、孔而背释宗”的行为“何其迷也”[1]446,还认为属内外两教的佛、儒原本一体,佛门的五禁与儒家的仁义礼智信原本相通。就礼来说,乃是“不邪之禁”。他试图融佛教与儒学于一体的思想,体现在他对身后之事的安排之中,他一方面希望儿子在他去世后能从简祭祀,另一方面又希望在七月的盂兰盆会实行斋供。

总之,《颜氏家训》的孝道内容,始终以爱敬之真情实感贯穿其中。六朝《孝经义疏》之抄本残卷,也是皇侃《孝经义疏》之节抄残本,其中有这样一段话:“‘孝以爱敬为体’,无爱、敬之心,即非孝。而爱、敬皆可以分出心、迹。爱心‘烝烝至惜’,发之于外则是对父母‘温情搔摩’之爱迹,敬心‘肃肃悚栗’,发之于外则是对父母‘拜服擎跪’。心为内在之感情,而迹则合于外在之礼制,是故皇侃之解‘爱敬’,通过其‘心、迹’之分,使爱、敬不仅是为人子者对父母的情感,而且落实在具体的典礼之中。”[8]184这段话实际上是明确了以爱、敬为核心乃是《孝经》内容,情与理、心与行正是通过爱敬之情统一在一起的。作为深受《孝经》影响的《颜氏家训》,自然强调出于爱、敬之真情实感的孝道。

三、《颜氏家训》孝道思想的显著特色

《颜氏家训》孝道思想有着不同于其它家训的突出特色,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孝是自然天性。《孝经·开宗明义章》起首即言:“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所谓“顺天下”,即因自然而立教。这里的“自然”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天地之自然而然,一是人心之自然而然[8]131。

天地之自然,如《圣治章》所云:“天地之性,人为贵。”天地生万物,人异于万物,故为贵,此为自然之事[8]131。人之所以贵于万物,在于人有人伦,并能以此为基础,结成群体。原初自然人的人伦观念是通过圣人的教化而产生的。孟子曾这样解释伦理的发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上》)《礼记·曲礼上》中也有类似的观点:“是故圣人作,为礼以教人,使人以有礼,知自别于禽兽。”正是圣人的教化产生以礼为核心的人伦观念,人兽揖别。《颜氏家训》正是以人伦之观念为基础,阐明了庞大家族关系的由来:“夫有人民而后有夫妇,有夫妇而后有父子,有父子而后有兄弟:一家之亲,此三而已矣。自兹以往,至于九族,皆本于三亲焉,故于人伦为重者,不可不笃。”[1]27人本于人伦,在颜之推看来,九族正是从夫妇、父子、兄弟(长幼)这五伦中的三伦推演开去的结果。在这三伦中,颜之推主要阐述了父子和兄弟这两伦关系。父子之间应父慈子孝,兄弟之间则应兄友弟恭。

人心之自然,如《孟子·尽心上》所云:“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此皆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故为人心之自然也。所谓教化,即是建立在自然的基础上,诱发人心所固有的道德趋向而教之化之,不强人心之所难。这样的政教秩序,才是“顺天下”的政教秩序[8]131。《颜氏家训·兄弟篇》同样表达了这种人心之自然情感的产生。“兄弟者,分形连气之人也,方其幼也,父母左提右挈,前襟后裾,食则同案,衣则传服,学则连业,游则共方,虽有悖乱之人,不能不相爱也。”[1]27对这种人心之自然情感加以引导和教育,使之明于诚孝,正是各类圣贤之书乃至《颜氏家训》的宗旨之所在。

其次,孝是真情流露。孝道要出于真情,遵循常理。颜之推明确提出:“诚孝在心。”[1]473并提出“礼缘人情”[1]126,这与《礼记·坊记》“礼者,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有着类似的意思。荀子也认为:“礼以顺人心为本,故亡于礼经而顺人心者,皆礼也。”(《荀子·大略》)就是说孝子的行为既要遵循礼,也要符合人之常情。比如,每逢佳节的时候,不仅旅外的游子思念亲人,在家的人亦思念故去的亲人,这种思念要通过一定的形式予以表达,这就逐渐演变为风俗,成为礼的重要内容。在父亲或母亲去世之后,在元旦和冬至这两个节日里,如果去世的是父亲,就要拜见母亲以及父系的亲人,如果去世的是母亲,则要拜见父亲以及母系的亲人,并且在拜见的时候要放声哭泣,这是符合人情之礼的,既体现了对逝去亲人的思念,又表现对生者的慰藉,是孝子所应该做的[1]123-124。

江南的朝廷大臣在亡故之后,他们的子孙服丧届满,要去拜见天子和太子,并且要“涕泣”,天子和太子亦为之动容。如果有人在朝拜时容光焕发,全无悲凄哀伤之色,就会被梁武帝所鄙薄,常常会遭到贬退降谪。裴政在除去丧服之后,拜见梁武帝,“贬瘦枯槁,涕泗濠沱”,令武帝感叹裴之礼不死[1]124。这些都说明,在父母亲人去世之后,以一定的方式适度表达哀伤和思念之情不仅是礼之内容,也是人之常情,若有违背,则会被视为是有悖于孝道的,被世人所鄙视。

“礼缘人情”要反对两种倾向:一方面是“无情”,另一方面则是“过情”。颜之推推崇顺应人的情感的自然之孝,王弼曾经对仁孝做过这样的解释,认为:“自然亲爱为孝,推爱及物为仁。”如果过分标举忠孝之名行,而悖离自然之本真,就会舍本逐末,乱伪丛生[10]87。

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由于推崇孝道,孝道往往成为了一些人博取声誉乃至升官发财的工具,从而出现了为颜之推所深恶痛绝的伪孝行为。这些伪孝行为与对已逝先人不敬的无礼行为同属于无情的范畴。

同样,颜氏认为,在亲人离世之后,孝子应通过哭泣来表达自己的哀伤,不能因为哭泣对自己的身心可能有损伤,就不敢发声。王充《论衡》中有一种说法,认为“辰日不哭,哭必重丧”。好多无知之人,因为这个原因,就“举家清谧,不敢发声,以辞吊客”[1]116。此外,道家的一些书中还有一种说法,认为:“晦歌朔哭,皆当有罪,天夺其算。”亲人在朔日和望日即每月的初一和十五日离世,人们哀痛的感情特别深切,难道只是因为害怕折损自己的寿命,就不哭泣、不哀痛了吗?在颜之推看来,这纯属无稽之谈,也是不孝的表现。如果真的是哀痛和怀念父母,还会在乎这些尚不知真假的说法吗?

道教的一些观点认为人死之后,会有归刹,告诫子孙要外出躲避,还有的主张用各种方法,举行各种仪式来送走家鬼,以防殃及自身及家人[1]118。这些做法在颜之推看来都是非常不近人情的。如果内心真的是感念父母,为失去父母而伤痛不已,那么其所做的应该是向上天祈求父母在天之灵得到慰藉,而不是害怕和祈求父母之魂魄给自己带来祸患。所以,这些有违人之常情的事情,应该予以抨击,不是一般的孝子所为。

《礼记》上所说的“忌日不乐”,是因为在父母的忌日会有无尽的感伤和思慕,悲痛哀伤,所以在这一天不接待宾客,也不处理日常事务。但在颜氏看来,实际上,只要能够真切地表达出悲痛和哀伤之情,又何必拘泥于是否接待亲友呢?有的人在父母忌日,谈笑风生,置办美味佳肴,而亲友来访却以忌日为由不加接待,这样的行为不是伪孝又是什么呢[1]131?

颜氏认为,大肆庆祝生日的行为,也是无情的。江南的风俗,在孩子满周岁之时,亲友们要欢聚一堂,举行一些庆祝活动。之后每年的这天,都要设宴欢庆。但是,一旦父母去世,对生日的庆祝活动即告终止,因为自己的生辰之日是母亲的受难日,应该借此机会缅怀父母。若在生日这天仍酣畅声乐,则被颜之推视为是全无教养的不孝之徒。以前梁元帝少年时,每逢生日,都要摆下素食,讲习经文,而一旦文宣太后去世,就再也不这样做了[1]138-139。

还有一些无情之行为,是随便将父母所起的名字改掉[1]84,如司马长卿因仰慕蔺相如,就随便将名字改为相如。顾元叹仰慕蔡邕,因此改名为雍。甚至还有人将古人的姓和名作为的自己名字,如朱伥字孙卿,许暹字颜回,这在颜之推看来确实是“鄙事”。还有一些愚人竟然戏谑地称别人为猪仔和牛犊,以父祖为讳本是人之常情,这种称呼让被称呼者情何以堪。

“无情”固然非孝子所为,但若是“过情”也让人难以承受。魏晋南北朝时期,家讳盛行,“士族之间在谈话时如果不小心说了一个对方长辈名字的同音字,便是非常不礼貌的事情,如果这位尊长已经故去,对方便立刻痛苦起来,以示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孝子”[10]81。这样,人们在谈话时会小心翼翼,唯恐犯忌,最后都苦不堪言。对于这种情况,颜之推认为大可不必,家讳固然是礼之规定,况且“言及先人,理当感慕”[1]95,是人之常情,但也要根据实际情况灵活处理。《礼记》云:“临文不讳,庙中不讳,君无所私讳。”这就告诉我们,不要当别人一提及名讳就痛苦不堪,奔走回避。颜之推举了梁世谢举、臧逄氏的例子,谢举闻讳而哭,臧逄氏见讳而哭,并由此耽误公务。这在颜之推看来都是“过事”。还有扬都,有一士人讳审,而与沈氏交结周厚,沈与其书,名而不姓,这也不符合人情[1]77。还有李构的父亲李奖,在镇守扬州时遇害,李构在与他人同集谈宴的时候,因为他人“割鹿尾,戏截画人”的无意行为而“怆然动色,便起就马而去”[1]126,这种行为也是不可思议的。

“过情”还体现在哀痛的表达方面,要适可而止。睹物思人、触景生情是真情之流露和表达,但也不能因此就不用这些旧物件。《礼经》云:“父之遗书,母之圈杯,感其手口之泽,不忍读用。”正是因为在这些旧物上,留存着父母使用过的痕迹,因而子女们不忍心再阅读和使用它们,以免触发子女的思念之情。但颜之推认为,若是特别之物,不用就罢了,“但若是寻常坟典,为生什物,安可悉废之乎”[1]129。

还有人对于父母生前“所居斋寝”,不再开启。北朝顿丘的李构,就是如此。他在其母刘氏夫人亡故之后,终生紧锁其母生前所住的房屋,不忍再次打开进入以勾起思母之情,而任由房屋废弃不用,这也是过情行为[1]126。

《颜氏家训》中列举了诸多父母亡故后,孝子哀伤过度的例子。比如思鲁兄弟几个的四舅母,她的五妹,三岁丧母,见到家人晾晒被打湿的其母生前的旧物屏风,就哭得伤心欲绝,肝肠寸断,不几日便吐血而亡,其情真至此,令人感叹,但如此哀伤过度,以致危及生命,实乃是过情之行为[1]130。《孝经·丧亲章》提出,孝子在双亲去世后,即便哀痛异常,但也要“三日而食”,“无以死伤生”,“毁不灭性”,这些圣人之教,是在告诫人们:尽管父母已逝,但生者还有祭奠父母的责任,还有修身立业之责任,这种以死伤生的过度哀伤,不仅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更是一种不孝的行为。

还有吴郡的陆襄,因其父亲被处死刑而终身不食任何用刀切过的东西。江宁姚子笃,因母亲被火烧死而终身不食烤肉。豫章熊康的父亲因酒醉后被奴所杀,因而终身不复饮酒。颜之推认为,这些人的行为太过迂腐,与人情相悖,难道能因为亲人吃饭噎死,就要绝食吗[1]126?

对于《礼记》上所规定的三年之丧,颜之推也认为没有必要。他在《终制第二十》中说:“君子应世行道,亦有不守坟墓之时,况为事际所逼也!”嘱咐儿子在他去世之后,“宜以扬名为务,不可顾恋朽壤,以取湮没也”[1]735。

再次,孝道亦需学以饰之。颜之推在《勉学第八》中,提出了读书学习的重要意义。首先,读书是为了增益德行,敦厉风俗,即便不能做到如此,但总归是一门可以用来谋生的技艺。而且读书这门技艺,相对来说是“伎之易习而可贵者”[1]189。颜之推提出:“自荒乱以来,诸见俘虏,虽百世小人,知读《论语》、《孝经》者,尚为人师;虽千载冠冕,不晓书记者,莫不耕田养马。”[1]178即便在乱世之中沦为俘虏,若能知读《论语》《孝经》,也可以成为别人的老师,即便当了一辈子官,不懂读书写字,也会沦为耕田养马的贫民。“若能常保数百卷书,千载终不为小人也。”况且“父兄不可常依”,只有能够自谋生计,才能谈得上奉养父母,以尽孝道。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读书也是尽孝道的一种方式。

读书可使人明孝道之理,学习古人奉养父母之行。“未知奉养者,欲其观古人之先意承颜,怡声下气,不惮劬劳,以致甘腝,悌然惭惧,起而行之也。”[1]199“学之所知,施无不达。”读书更要学以致用,知行合一,这才是读书的根本之所在。“世有读书者,但能言之,不能行之,忠孝无闻,仁义不足。”只言不行、知行脱节的读书,“为武人俗吏所共嗤诋”,[1]199看来也是事出有因的。

“北齐孝昭帝侍娄太后疾,容色憔悴,服膳减损”[1]237,照顾得无微不至,“后既痊愈,帝寻疾崩,遗诏恨不见太后山陵之事”。颜之推评价说:“其天性至孝如彼,不识忌讳如此,良由无学所为。”如果齐昭帝能看到关于古人讥讽“欲母早死而悲苦之”的记载,就不会在遗诏中这样说了,这也是读书不多所致。可见,行孝也要“学以修饰之”。

总之,颜之推所著的《颜氏家训》,之所以在众多的家训中脱颖而出,被奉为经典之作,不仅是由于作者结合自己宝贵的人生经历,谆谆教导子孙后辈的平和态度,以及家训中所反映出来的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礼制现状,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它以《孝经》为基础,提出供子孙后辈们奉行的孝道准则,展示了其独特的孝道理论特色,对于今天我们进行孝道建设不无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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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群喜)

Filial Piety in The Family Instruction of Master Yan

LIU Shengmei

(College of Marxism,Taishan University,Tai’an 271000,China)

The Family Instructions of Master Yan whose purpose was to rectify the family traditionand instruct offspringhas been regarded as the progenitor of all other family instructions for a very long period of time.The author Yan Zhiui upheld highly of filial piety and regarded filial piety as the most important activity of our lives.He illustrated the main content of filial piety based on Filial Pietywith lively and vivid examples:respecting parents when living with them,making parents feel happy when supporting them,showing enough worry when they are ill,showing sorrow when they are dead,showing solemn and respect when performing sacrificial rites.All those show that filial piety is nature of human,filial piety is overflow of true feeling,and we need to learn filial piety to improve it.

Yan Zhitui;The Family Instructions of Mater Yan;filial idea;Filial Piety

B823.1

A

1674-9014(2016)05-0007-06

2016-07-12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传统家训文献资料整理与优秀家风研究”(14ZDB007)。

刘胜梅,女,山东莱州人,泰山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博士,研究方向为近现代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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