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乡下人”的边缘立场看沈从文对知识分子的重构

2016-03-17 02:45马新亚
武陵学刊 2016年5期
关键词:乡下人沈从文知识分子

马新亚

(1.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长沙 410081;2.湖南省文联《创作与评论》编辑部,湖南长沙 410001)

从“乡下人”的边缘立场看沈从文对知识分子的重构

马新亚1,2

(1.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长沙410081;2.湖南省文联《创作与评论》编辑部,湖南长沙410001)

在西方启蒙运动和中国“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知识分子都是启蒙的承担者,而在启蒙主义的精英意识充斥其间的现代知识分子群体中,沈从文的“乡下人”边缘立场显得格格不入。他以道德为核心,以实践为依托,展开对“知识分子”极具个性化的批判、想象、重构;他所持的立场是对文艺独立性的坚守、对知识分子独立性的坚守、对传统知识分子责任担当与道德操守的坚守。

沈从文;“乡下人”;边缘立场;精英意识;“依附性”;独立性

在西方的启蒙运动中,知识分子扮演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启蒙的承担者。正如阿伦·布洛克所说的那样,启蒙运动的“对象主要是知识阶层,而不是人民群众——除了卢梭以外,这场运动对群众持一种蔑视而不信任的态度”[1]89,以法国革命而言,当贵族与第三等级的矛盾和对峙出现白热化状态时,第三等级的激进领袖才对“启蒙运动的思想成果加以利用,并将其转化为革命口号:公民、社会契约、普遍意志、人权,以及那最有力量的自由、平等和博爱”[1]90。在他看来,启蒙运动是以一场与它最初的信念一扫而光的反动而告终的。阿伦·布洛克的言外之意是非常明显的,即从原发意义上讲,启蒙运动的承担者应该是知识分子,启蒙运动应当将焦点放在意识形态领域的变革上,而不包括社会革命。在20世纪对启蒙的回顾与反思中,这种观点比比皆是。格奥尔格·皮希特就曾重申——启蒙的承担者是知识分子。与阿伦·布洛克从结果与初衷的对比中凸显启蒙的要旨不同,他更擅长从发生学的视角分析启蒙的承担者为什么会落在知识分子身上,他说:“理性在社会过程中客观化的产物总是表现为一个体系,更确切地说,总是表现为一个支配体系。……理性是凝固和僵化在这些体系中的。它通过客观化这一举措而把自由隔阂开了。理性在自己的产物面前不是自主的,而是他律的;只有在某种否定性即漂浮不定的个性中,理性才能获得相对于自己的产物的自由。这样,启蒙的承担者就成了知识分子。”[2]显然,相对于理性的客观化甚而教条化,在实践中阐释、践行理性的知识分子更能体现出人类精神的自主性,这正合启蒙的初衷。同样,在中国近现代的启蒙思想中,对知识分子在启蒙中主导作用的认识也是由来已久的。从“士”乃四民之首的集体无意识到大力发挥新兴知识分子的中坚作用,重建“社会重心”的主张,知识分子一直是中国启蒙思想的不容置疑的承担者。梁启超在《新民说》中明确指出,国民的各种优良素质,不是先天具有的,而是由精英启蒙的:

吾既以思想能力两者相比较,谓能力与思想不相应,为中国前途最可忧危之事。然则今日谈救国者,宜莫如养成国民能力之为急矣。虽然,国·民·者·其·所·养·之·客·体·也·,而·必·更·有·其·能·养·之·主·体·。苟不尔者,漫言曰养之养之,其道无由,主体何在?不在强有力之当道,不在大多数之小民,而在既·有·思·想·之·中·等·社·会·,此举国所同认,无待词费也。国民所以无能力,则由中等社会之无能力,实有以致之,故本论所研究之范围,不曰吾辈当徒何途始可推能力以度诸人也,曰吾辈当从何途,始可积能力以有诸己而已。非有所散于能力以自私,实则吾辈苟有能力者,则国民有能力。民苟有能力者,则国家有能力,以此因缘,故养政治能力,·必自·我·辈·始·,请陈数义,相策督焉。[3]

这种舍我其谁的启蒙者的精英意识在两代启蒙知识分子身上都有明显的印记,胡适当然也是其中的一位。他号召北大师生做“学阀”,主张专家治国,这些都是精英主义立场的表现。而在启蒙主义的精英意识充斥其间的现代知识分子群体中,沈从文的“乡下人”边缘立场显得格格不入。如果说早期的“乡下人”自我指称有着克服自卑心理、寻找个人坐标系的意味,那么在《从文自传》《边城》等标示着创作主体日臻成熟、文体风格逐渐形成、创作自信日趋确立的作品出台之际,“乡下人”的自我指称则表现为一种理性的自觉,这种自觉在1940年代对“爱”“美”抽象之域进行精神跋涉的阶段,则直接表现为对知识分子的疏离。与“乡下人”的话语策略相对应,沈从文在每个阶段的文学潮流或所属群落中都是一个旁逸斜出的异数。在上海都市空间,他抨击了与商业合谋、内容浮泛浅薄的“海派”文学,对左翼文学中的激进派支流(“革命加恋爱”小说)也颇有微词;在西南联大的学院空间,他对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特别是以胡适为代表的英美派知识分子多有不满,这种姿态又显现了他对自身所属阵营的疏离。综上所述,沈从文的“自我身份认定”和“角色所属”之间始终是漂移不定的,而这份漂移不定或言“错位”背后却由一个相对固定的主轴所支撑———那就是以文学和艺术为本体,反对文艺的任何形式的“依附性”。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黄平在对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群体进行分类时,将沈从文分在“非体制知识分子”一类,许纪霖在研究都市空间视野中的知识分子的自主性时,默认了黄平的观点,并力图在沈从文与丁玲的对比中体现知识分子选择共同体的自主性,他认为沈从文和丁玲,这一对一起从湖南内地来到沿海大都会的朋友知己,之所以后来分道扬镳,很大程度上乃是两人所羡慕和追求的文化惯习不同:沈从文希冀的是布尔乔亚的理性、斯文和唯美主义,而丁玲向往的是波西米亚式的自由、热烈和反抗激情,因此一个加入了北平自由主义的文艺沙龙,另一个投身于上海的左翼文化运动①。然而,沈从文真的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与丁玲分属两极的唯美派吗?不尽然。1930年代,沈从文受胡适、徐志摩等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提携,在思想阵营上不免对之有所倾斜,在文学风格上深受周作人影响,与前期不加节制的“郁达夫式”自叙风格显然不同,用“理性、斯文、唯美主义”来概括沈从文这个时期的风格是不为过的。1940年代,沈从文除了对“爱”“美”之域的书写以外,还创作了大量杂文,表达他对“智识阶级”包括英美派知识分子的强烈不满(前文已提及这一点),甚至对周作人也有暗讽,与《战国策》派的关系也暧昧不清。沈从文曾撰文《读英雄崇拜》,有意驳斥陈铨的《论英雄崇拜》,并于1940年5月给一位读者回信中重申了这一观点。因此学界认为沈从文与《战国策》派并无瓜葛。但最近的一些研究者(吴世勇、李扬、解志熙)撰文考辨沈从文与《战国策》派的复杂关系,其中解文将施蛰存先生于1988年8月为纪念沈从文先生而写的一篇文章作为佐证,以示其关系之暧昧与复杂。其实,“战国策”阶段,沈从文的风格已经从理性、节制、唯美转向了另外一个极端———醉心于生命、意志,对学院派知识分子的唯实唯利人生观以及其它苟且、敷衍的生命样态给予了激烈的批判,体现出知识分子干预社会的忧患意识和狂狷之气。在这个意义上,沈从文保留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士”的一些特点。余英时认为,现代知识分子与古代的“士”有一定的相似之处,体现在他们能够超越自身的利益,而关怀更具有一般性普遍性问题。但他同时认为,从社会制度对人的制约程度或人对社会制度的依赖程度的角度出发,则不应将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简单地看成“士”的历史延续。随着社会制度对人的制约和人对社会制度的依赖程度的增加,“传统知识分子”不可避免地蜕变为依附政治的“有机知识分子”,这在1940年代的西南联大学院派知识分子群体中也是大势所趋,而沈从文与这一群体的主动疏离,在一定程度上是对“传统知识分子”的回归。其实讨论沈从文究竟属于“传统知识分子”还是“有机知识分子”,是属于“波西米亚”还是“布尔乔亚”,是“体制知识分子”还是“非体制知识分子”,用意都是从一定的角度分析沈从文“乡下人”边缘立场所体现出的知识分子的独立性,也许这种独立性仅仅体现为一种姿态和意向,而并不具备实践层面的可行性,但这种姿态和意向却提供了一种建构现代知识分子独立人格的可能性。也许用以上的“名词”来给沈从文加冕是大而不当的,沈从文终其一生都刻意对“名词”保持距离,况且现代“知识分子”这个概念的能指与所指本身就模糊不清。正像我们无法用明晰的概念和标准的图谱来界定“启蒙”的概念一样,我们同样无法对现代知识分子下一个完整和清晰的定义,因而也只有从后来者对知识分子的批判、想象和重构中才能对现代知识分子的内涵有一个深入和全面的把握。同样道理,对文学者(思想者)在知识分子群体中的划分,也不应单看其所属阵营,而要看其对知识分子这一概念的个体化建构。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笔者将在下文中以沈从文与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离合关系为例,力图透过漂移、疏离、龃龉的表层关系,揭示沈从文对知识分子的批判、想象、重构。

沈从文深受胡适等自由知识分子的影响,相信“专家治国”,这在他建国前所写的《再谈差不多》《一般或特殊》《一种新的文学观》《“文艺政策”检讨》等文章中都有明显的体现。即便是在建国后的自我检讨性质的文章中,他对这一点丝毫也不避讳:

对国家问题则因为看到国民党内部总是争来打去,无个了结,官僚换来换去,全差不多,因此格外相信专家和专门知识。以为国家的堕落是逐渐形成的,真正的转机,只有政治上到了各种专家来代替官僚执行政权,才会用科学和工业的进展,代替内战的消耗。[4]144

在廿年前,曾一时迷信过英美科学技术进步,用一个糊涂天真的脑子,幻想到本国将来,如果“专家执政”,必可人尽其才,才当其用,国家会真有一天完全不同,民主自由将有一个新的面貌实现。[4]163

那么,这种“专家”类型的知识分子相对于古代的“士”,进步性体现在哪里呢?王汎森认为“专业主义”强调用应用性知识技能取代“通”儒的理想,或者说君子不“器”的观念,是一种历史的进步,他进而将两者的知识构成判定为“自然知识”和“规范知识”,也即前者是百工器物、是实用的,后者是道德、政治的原理。“五四”知识分子虽然没有放弃道德上的修身,但“格物致知”毕竟被抬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胡适认为没有专门研究的人,不配担负国家和社会的重要责任。中国知识分子由“士”向“专家”的角色转变,在特定的时空具有历史进步意义,但这一反转的背面又包含着重“物力”而轻“道德”的隐患。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和基础上,沈从文对“专家”的想象和理解一开始就不同:

真正在求国家进步,由进步而得到解放,爱人类真理且为真理而致力的,或者倒是在各种科学研究室埋头工作的,各种事业上认真苦斗的,作地质调查的,作铁道水利建设测量的,改良农产的,办理乡村教育的,……崇拜一个作家,只能支持你的空想,崇拜这个民族的无·言·者·,却能够引起你对事实感到那种应有的庄·严·,把“战争”或“改造”这一类名词,看得更·切·实·更·具·体·。到各方面迫促战争或改造不可避免时,你才知道如何在本·分·上·尽·责·;才会如何为人类正义而尽责。[5]153社会真正的进步,也许还是一些在工作上具特殊性的专门家,在态·度·上·是·无·言·者·的·作·家·,各尽所能来完成。中华民族想要抬头做人,似乎先还得一些人肯埋头做事,这种·沉默·苦·干·的态度,在如今可说还是特殊的,希望它在未来是一般的。[5]264

沈从文将埋头于本专业的各行业知识分子称为“这个民族的无言者”,认为他们的工作是“庄严”的,相对于那些热衷于对“战争”“改造”一类名词的宣传者,沈从文更看重能够将口号落实到具体工作中的践行者。沈从文这种眼光与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知”“行”合一观念是分不开的。牟宗三认为能够认识事物只是主体确立的第一步,主体还需要以实践理性为中介,完成由“认识主体”向“实践主体”的转化。实践主体也即“道德的心”,是抒发律令指导行为的意志自由之心。这一点其实回应了前文所引用的格奥尔格·皮希特的论点,也即在启蒙运动中,“理性”不断面临教条化、僵死化的威胁,而在实践中阐释、践行“理性”的知识分子更能体现出人类精神的自主性,因而启蒙承担者落在知识分子身上,也正是因为知识分子在启蒙中担任角色的重要性,知识分子的人格建构才成为启蒙运动的应有之义。沈从文就是从实践的人格出发,展开他对“知识分子”的批判的,这种批判更多地表现在知识分子的道德层面:

全个社会在这种“混下去”的情形下听其自然推迁,不特个人事情付之命运,国家民族问题也同样付之命运。即以少数优秀知识分子而论,其中自然不乏远见者,明白如此混,混不下去。但结果亦不免在宿命观趋势中付之一叹。或怀抱一种不合作傲世离俗情绪,沉默无声。毫无勇气和信心,以为人类的事既有错误,尚可由人手来重新安排,使之渐渐合理。顺天委命的人生观,正说明过去教育有一根本缺点,即是:只·教·他·们·如·何·读·书·,从·不·教·他·们·如·何·作·人·。……“疑”既不能在生命上成为一种动力,“信”亦不能成为生命上一种动力。[5]257

沈从文对知识分子的道德评判体现在能否在“做人”上贯彻知识分子应有的道德操守上,因此重建知识分子,就应重拾这些古训:

使读书人感觉某种行为可怕或可羞,在迷信、禁忌以及法律以外产生这种感觉,实在是一种艰难伟大的工作……[6]

“怕”和“羞”这两个字,是与过去时代的鬼神迷信与性的禁忌在青年人情绪上的影响分不开的,但沈从文侧重说明这两个字在“迷信、禁忌以及法律以外”对青年人的良性功用,这就与孟子提倡“敬畏之心”“羞恶之心”有相似的目的性。尽管如此,沈从文还是意识到,随着社会的发展,这两个字的原意正在丢失,他认为一切事物在“时间”下都无固定性。存在的意义,有些是偶然的,存在的价值,多于原来情形不合;因此,许多沿袭下来的“原则”也已“陈旧了,僵固了,失去了作用和意义”[5]172,这时就要用“抽象的原则”重造知识分子,而文学家正是理解和说明这些“抽象原则”的合适人选:

任何国家组织中,却应当是除了几个发号施令的负责人以外,还有一组顾问,一群专家,这些人的活动,虽根据的是各种专门知识,其所以使他们活动,照例还是根据某种抽象原则而来的。……高尚原则的重造,既无可望于当前思想家,原则的善为运用,又无可望于当前的政治家,一个文学作家若能将工作奠基于对这种原则的理解以及综合,实际人性人生知识的运用,能用文学作品作为说明,即可供给这些指导者一种最好参考,或重造一些原则,且可作后来指导者的指导。[5]171-172

沈从文用“抽象原则”来重造知识分子与他用“抽象原则”来“重造经典”和用“改造运动”代替“解放运动”,用“做人运动”替代“做事运动”②的主张是一体的,都体现了在实践中对人的主体性的建构。沈从文还主张知识分子要有怀疑精神③,能“远虑”,善“思索”,这显然蕴含了用现代理性来重塑知识分子的意味,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即便在对现代理性的理解和采纳中,沈从文依然坚持了他一贯的道德主义的视野和民族文化重构的终极目的。例如,在对“远虑”的理解上,他间接引用了罗素的观点,强调了人的“精神向上”的维度,与前文所提到“生命深度”遥相呼应;在强调知识分子要运用现代知识和理性进行思考时,他呼吁知识分子不要成为政策的唯唯诺诺的奉行者和阐释者,而是要以民族的生存与发展为最终的落脚点。总体来讲,沈从文对“知识分子”的建构,不同于高度推崇工具理性、科学主义的以胡适为代表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前者偏重道德主义立场,后者倾向于工具主义的立场;前者是从“个”出发的对“人”的主体性的标张,后者则是从“群”出发的制度化建设。这种立场之别,是沈从文在1940年代置身于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别特是学院派知识分子)阵营而产生不适感的深层原因;也正是这种立场之别,使沈从文多次以“乡下人”为遁词,将自我隔离于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以及澎湃的时代激流之外,并站立在一个相对边缘化的立场上对现实进行远距离审视,完成他对知识分子的批判、想象和重构。

史华慈认为18世纪的法国启蒙运动,有两种不同的精英意识,“一种是从笛卡尔发端,由伏尔泰、百科全书派所代表的技术工程趋向,他们相信社会的问题可以通过人类的理性能力得以解决,由一批充分体现了科学知识能力的工程师和技术专家,设计一套合理的制度以实现人类的乌托邦理想。另外一种是卢梭所代表的道德主义趋向,认为人类的科学与技术的每一次进步,都伴随着道德的相应堕落,要解决这一历史的困境,必须诉诸于人的精神品质和道德灵魂的塑造”[7]。这两种精英意识在中国也同时存在,严复、章太炎、鲁迅就属于后一种。章太炎曾针对梁启超在《新民说》中提出的“公德”重于“私德”的观点,提出了不同看法。他认为道德高下的标准是“重然诺、轻死生”,按照这种标准,农民的道德最高,其他底层劳动者次之。这种反智主义的倾向体现了儒家内部的德性主义与知识主义的对立,表现在启蒙运动中,就是以道德建构知识分子和以知识建构知识分子的两种观念的对立。在这个大背景之下,沈从文自称“乡下人”,认同“抹布阶级”的人性标准与道德取向,尤其看重“义利取舍”中属“人”的取证,对保存在湘西特定时空中的生命形态给予了高度的褒扬;与之形成互参的,是对“智识阶级”为“名”而活、“名不符实”的生命形态的贬斥。沈从文将“智识阶级”身上的“文明病”和道德堕落的原因归结为“教育”和“知识”,这显然是章太炎的反智主义的隔空回响,然而值得一提的是,章太炎的“反智”并不真是要反“知识”,而是要反对以“知识”来划分阶层的不平等的社会分层机制,反对只重视书本知识而忽略实践经验的知识获得方式,反对现代知识分子生成中的道德缺失。他对农民以及下层群众的推崇,并不表现为彻彻底底的平民主义,而是体现出对处于社会边缘地位、与下层群众亲厚、有实践经验的底层知识分子的呼唤。同样道理,沈从文的“乡下人”立场也体现了边缘知识分子对体制、对上流社会的不满倾向,这种以偏激方式表现出的个人意气,和建功立业的抱负是分不开的。沈从文在1940年代所写的《狂论知识阶级》中含沙射影地批判了胡适等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安于现状”,缺乏“牺牲精神”,在其位不谋其政的行为,他说:“所谓‘知识阶级’和‘政客’一样已成为一个无多意义的名词,国家一切设计全由专家负责,新的淘汰制度,却把一切真正优·秀·分·子·,从·低·微·处·提出来,成为专家的准备人才。”[8]这段带有自荐意·味的·话·语,再次让人看到了沈从文对战时知识分子精神状态的忧心,对民族国家的责任意识,对现代知识分子的选拔机制、知识生产方式的个体化思考。

钱理群认为胡适的“专家治国”体现了知识分子对政权的依附性,这一点与洋务运动、戊戌变法的思路存在着内在的相同,也即知识分子扮演的都是幕僚的角色。如果说“五四新文化运动是知识分子第一次从国家、政府走向民间,并试图建立北京大学这样的民间思想文化中心,以与国家权力中心相对抗;那么,现在,胡适又试图回到国家、政府的权力结构,并试图自己去占领中心位置”[9],在这个意义上讲,知识分子与政治的关系出现了从“相对独立”到“依附性”的倒退。沈从文与胡适等自由知识分子的貌合神离,他的以道德为核心的、侧重实践层面的对知识分子的批判、想象、重构,与他对知识分子依附于“商业”“政治”而使“五四”文化运动衰落的批判,都有着一以贯之的内在理路,也即对文艺独立性的坚守,对知识分子独立性的坚守,对传统知识分子责任担当与道德操守的坚守。尽管这种坚守在实践层面很难展开,但却不失为建构知识分子的一次尝试和努力。

注释:

①黄平、许纪霖的观点参照了许纪霖《启蒙如何起死回生——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困境》,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以及许纪霖编《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史论》,新星出版社2005年版。下文中王汎森、余英时的观点皆来源于此,不再一一标示。

②见沈从文《烛虚·沈从文全集:12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原文为:“此外凡是对妇女运动具有热诚的人,也应当承认‘改造运动’必较‘解放运动’重要,‘做人运动’必较‘做事运动’重要。”

③见沈从文《谈保守·沈从文全集:17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258页。原文为:“与其在作品上空作预言,有信仰即可走近天堂,取得其‘信’,不如注入较多理性,指明社会上此可怀疑,彼可怀疑,养成其‘疑’。用明智而产生的疑,来代替有愚昧而保有的信。”

[1]阿伦·布洛克.西方人文传统[M].董乐山,译.北京:群言出版社,2012.

[2]詹姆斯·施密特,编.启蒙运动与现代性18世纪与20世纪的对话[M].徐向东,卢华萍,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382.

[3]梁启超.梁启超全集:第2册[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732.

[4]沈从文.沈从文全集:27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

[5]沈从文.沈从文全集:17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

[6]沈从文.沈从文全集:12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20.

[7]转引自许纪霖.启蒙如何起死回生——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困境[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59.

[8]转引自谢志熙,辑校.沈从文杂文拾遗[J].现代中文学刊,2014(2):26.

[9]钱理群.与鲁迅相遇·北大演讲录之二[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227.

(责任编辑:田皓)

I2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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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9014(2016)05-0112-05

2016-07-12

马新亚,女,河南南阳人,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湖南省文联《创作与评论》编辑部编辑,助理研究员,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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