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的反叛还是回归?
——论奥尔特加与葛兰西大众观的对立

2016-03-18 13:20裴德海
关键词:奥尔特加葛兰西精英

孔 洁,裴德海



大众的反叛还是回归?
——论奥尔特加与葛兰西大众观的对立

孔 洁,裴德海

“大众社会理论”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政治哲学理论。奥尔特加与葛兰西的大众观代表了这一时期两种主流的大众观。奥尔特加认为,“大众”没有能力掌控公共生活,大众群体对于公共空间以及公共权利的侵占是现代文明产生危机的根源,其提倡的是精英统治论。而葛兰西则将大众视为历史的创造者,认为大众进入公共空间是对其原有生存空间的回归,只有通过理论与实践的统一实现精英与大众的融合,才能促进社会文明的进步。葛兰西用历史的实践哲学改造了奥尔特加的保守主义倾向,从而使得大众与精英在现代社会中保持了各自生存的必要张力。

大众;大众的反叛;精英;有机知识分子;文化领导权

丹尼尔·贝尔在其《意识形态的终结》中把“大众社会”理论视为二十世纪除去马克思主义以外, 最具影响力的社会理论。“大众”在英语世界中对应的单词为“mass”。英国著名的马克思主义文化批评家雷蒙·威廉斯认为,“The masses(民众、大众)这个词虽然相对不复杂,但是格外有趣,因为它具有正反两面的意涵:在许多保守的思想里,它是一个轻蔑语,但是在许多社会主义的思想里,它却是个具有正面意涵的词汇”*[英]雷蒙·威廉斯:《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刘建基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281页。。在众多的保守主义思想家中,奥尔特加·加塞特在其《大众的反叛》一书中对于“大众”的批评是最为直言不讳的。他将资质平庸的大众对于公共管理的参与看作是社会文明堕落的根源,认为贵族制才是人类社会的本质。这种精英主义历史观无疑带有一种浓重的命定论色彩。在奥尔特加的理论逻辑中,精英与大众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必然走向日益严重的分裂,这种分裂无可避免地带来一种实践困境:如何安置大众;如何实现精英统治的循环发展。这也是以往一切精英主义统治的困境所在。面对这一问题,与奥尔特加同时期的社会主义思想家安东尼奥·葛兰西则给出了不同的见解。葛兰西虽然也认可群众在面对历史发展的过程中,存在理论思想上的不足,缺少一种“批判性自觉意识”,但是在他看来,这仍然不能抹杀群众自发的实践运动对于社会历史发展的直接推动作用。

本文将从奥尔特加所重视的“大众”概念的内涵着手,阐明奥尔特加如何将大众掌控公共生活作为欧洲文明堕落的主要缘由;在此基础上,引入社会主义思想家葛兰西的大众观,说明大众在社会历史发展中的重要作用;最后,通过分析西葛兰西的大众观与奥尔特加大众观的不同,指出奥尔特加的贵族制不可能是现代社会的本质,只有将大众作为社会历史发展的基石,不断启蒙大众,缩小精英与大众之间的现实鸿沟,才是现代政治文明的逻辑终点。

一、奥尔特加的“大众”概念及遗留问题

被称为自马克思以来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思想家——西班牙哲学家奥尔特加·加塞特,在他的《大众的反叛》一书的开篇,这样写道:“不管是好是坏,当代欧洲的公共生活凸显出这样一个极端重要的事实,那就是大众开始占据最高的社会权利。就‘大众’一词的涵义而言,大众既不应该亦无能力把握他们自己的个人生活,更不用说统治整个社会了。因此,这一崭新的现象实际上就意味着欧洲正面临着巨大的危机,这一危机将导致生灵涂炭,国运衰微,乃至文明没落。这样的危机在历史上屡见不鲜,它的轮廓及其后果早已为人所熟知,我们把这一现象称之为‘大众的反叛’”*[西]奥尔特加·加塞特:《大众的反叛》,刘训练、佟德志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3页。。奥尔特加的整本书与其说是对欧洲文明衰落议题的探讨,不如说是欧洲大陆精英与大众分裂史的典型表现。

在奥尔特加看来,社会是由大众和精英两种人组成的一种动态平衡。但是这种区分并不是建立在传统的宗法血缘制度或者说阶级基础之上,而是建立在个人品性之上。奥尔特加所定义的精英不是传统意义上建立在血缘遗传基础上天生的“贵族”,而是能在生活中始终对自己不断提出更高的要求,并努力实现的人,他们对社会历史进步具有重大的使命感。而所谓的“大众”是那种对生活放任自流,对自己毫无要求,生活在既定状态下,不去寻求改善的平庸者。奥尔特加认为,就这两种人的品性而言,那种毫无追求的普通大众是没有能力来掌握公共生活的。

事实上,“组成大众的个人以前就已经存在,但他们并不是作为‘大众’而存在,他们以小群体的方式散布于世界的各个角落,或者就是离群索居”*[西]奥尔特加·加塞特:《大众的反叛》,第5页。。这样的“大众”虽然也资质平庸,不思进取,却能安分守己,服从“精英”的统治,未敢对超越自身的权利具有过多的要求,因而不会对社会公共生活产生重要影响。然而这一状况到十九世纪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奥尔特加认为,十九世纪出现了三项原则促成了“大众的反叛”:自由民主政体、科学实验与工业制度,对于后两项原则,又可以把它们合并为“技术”原则来加以理解。

换句话说,在十九世纪,正是由于技术的发展与自由民主政体的普遍流行才造就了“大众的反叛”。具体说来,所谓技术的发展,主要是指科技的创新以及机器大生产,它们带来社会总体物质水平的极大提高,从而为“大众”数量的不断增长及其进入公共空间、占有公共资源提供了物质基础。而自由民主政体的普遍流行使得大众得以从其出生起就被赋予曾经精英才具有的对于社会与国家的政治、法律权利,为“大众的反叛”奠定了思想基础。在奥尔特加看来,这种众生平等的“天赋人权”是存在重大隐患的:它使得自以为是、贪图安逸的“大众”常常误以为他所拥有的政治与法律权利是自然而然、与生俱来的。这种认知使得大众产生两种可怕的心理特征:“生命欲望的自由膨胀”*[西]奥尔特加·加塞特:《大众的反叛》,第46页。以及缺乏对使其生活安逸的造福者的感激之情。

大众的这种心理状态使得他们变得越来越难以被驾驭,与此同时还妄图僭越到那些需要特殊资质才可以完成的公共活动当中。并且在这些活动中,它们将平庸当作一种权利进行强制推广。因而在当今的公共生活中,出现这样一种崭新的现象:大众不断聚集到公共空间当中,并日益取代了少数精英,对公共生活进行掌控。他们不仅参与社会政治生活,更广泛地参与整个社会的经济、文化、道德、宗教等活动,甚至影响了社会风俗、集体习惯的形成,渗透到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这种现象是令人心生恐惧的,因为资质平庸、不思进取的大众缺乏荣誉与责任,他们只贪图自身安逸的生活,根本不关心他人的生活。因而当他们控制我们的公共生活,代表我们的风俗习惯时,社会文明必然走向堕落,社会生活则因为缺少前进的动力而走向死寂。在奥尔特加看来,十九世纪的欧洲正在发生这种惨状:“大众的反叛”形成了让人抑郁的现代文化。

在这种文化中,“世界和生活为一般民众敞开了大门,但是另一方面,他们的灵魂与心灵却走向了自我封闭”。奥尔特加认为,这种所谓的自我封闭,实际上是一种“智识上的冥顽不化”。这种冥顽之人自以为完美无缺,相信自身拥有精确的思想,并热衷于通过强制的手段推行他们的思想。并且在此过程中,“他们根本不愿意诉诸理性或者试图表明自己是正当的,他们仅仅是要决意推行自己的意见”*[西]奥尔特加·加塞特:《大众的反叛》,第57页、60页。。由此可见,大众所要求的权利是一种不讲求理性的、无理性的权利。他们并不追求真理,尽管了解自我的平庸,却理直气壮地要求平庸的权利,拒绝服从任何权威,甚至拒绝一切道德准则,因为道德从本质上也是来源于一种服务与奉献精神。

因而在奥尔特加看来,这种只知权利、不知责任的大众是没有能力掌控社会公共生活的。只有具有明确目标,能够不懈努力地生活、不断超越自我的精英才具有进行公共管理的资质。他认为“人类社会按其本质来说,就是贵族制的;甚至可以这样说:只有当它是贵族制的时候,它才真正称其为一个社会”。然而,奥尔特加也看到在新的历史时期,这种“精英统治论”是面临诸多困境的。自由民主政体与科学技术已经使大众人口急剧增长,退回到十九世纪以前的任何生活方式都不再可能,他承认“以科技知识为基础的自由民主政体是迄今为止最高级的公共生活方式”*[西]奥尔特加·加塞特:《大众的反叛》,第13页、41页。,它体现人类追求共同生活的美好理想。由此,奥尔特加的精英统治论陷入了两难困境:1)如何保证精英统治在现时代的合法性;2)如何在保障社会文明进步的同时给予“大众”合理的地位。

二、葛兰西的社会主义“大众观”

奥尔特加在其《大众的反叛》一书中对于大众和精英的谈论其实是建立在宿命论的基础上:他认为有的人天生就具有特殊资质,能够不断努力,对他人与社会负有责任意识;而有些人则是天生不思进取、贪图安逸,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由此,他坚持精英主义统治论,抵制大众对公共生活的入侵,然而十九世纪的欧洲现实却使其陷入进退维谷的两难局面。与此同时,与奥尔特加同时期的意大利社会主义者安东尼奥·葛兰西则秉持一种大相径庭的“大众观”。他认为大众进入公共空间是对其原有生存空间的回归,并由此为新时代的统治秩序规划出一幅崭新的画卷。

作为一个社会主义者,葛兰西对于“大众”的理解是正面的。在中文中我们常常以“群众”一词来翻译社会主义者视域下的“mass”,以凸显后者对“大众”的不同理解。葛兰西认为,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是社会文明进步的直接推动者,“部分积极的群众具有一种实践活动,但他们对自己的实践活动缺乏明确的理论认识。然而,就这种实践活动改变世界而言,它也包含有对世界的理解”*[意]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札记》,曹雷雨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243~244页。。在葛兰西看来,人的理论认识分为两种:一种暗含于实践活动中,这种理论认识是不明确、不系统、含混不清的;另一种是已然明确的系统的理论认识,这种理论认识一般是对以往理论不加批判的继承。一般来说,大众在进行自发的群众运动时,对自己的实践活动缺乏明确、系统的认知。然而由于最直接地面向社会生活,他们的实践活动又往往最为快速地推动了社会的进步,代表了新的理论发展方向。

在群众的自发运动阶段,大众的实践活动与理论是分开的。然而,这只是形成新世界观的最初的、最原始的阶段。理论与实践的形成过程是一个动态的、长期的历史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大众由于自身的局限性,在其世界观的转变方面会较为缓慢,甚至具有一定的困难, 因而需要具有批判性自我意识的“精英”的引导与支持。

葛兰西的“精英”与奥尔特加的“精英”在一定程度上是相似的:都是努力进取,对社会负有责任意识的进步者。然而,与奥尔特加不同的是,葛兰西的“精英”并不具有命定论的色彩。他们不是天生具有“精英”品性的人,而是在历史运动过程中不断进化而成的、具有“批判性自我意识”的“有机知识分子”,是从大众中衍化而来。

葛兰西认为在一切实践活动中,甚至在较为低级的实践活动中,都存在智力活动,“能够将各种形式的智力参与排除在外的人类活动是不存在的”。并且在社会生活中,每个人都持有自己的世界观、具有自我道德意识,在此种意义上,人人都是知识分子,都是哲学家。然而,“我们可以说所有的人都是知识分子,但并非所有的人在社会中都具有知识分子的职能”*[意]葛兰西:《狱中札记》,第4页。,即能够具有对于社会的组织、建设功能。对葛兰西而言,只有能够行使知识分子职能的人,才可以称为“精英”,他将这种人命名为“有机知识分子”。

葛兰西认为传统知识分子一般是知识的生产与传播者,并且由于与经济领域存在一定的距离,其往往显示出一种独立自主性,他们宣称能够超越自身利益阶层,不依附一定的社会集团,采取价值中立的态度,为社会“立法”。在这种独立性的影响下,传统知识分子似乎更易于成为知识和道德的掌控者,他们以权威性作为自身合法存在的基础。而为了维护自身的权威性,势必会保持自己与人民大众之间的距离,不但不会把人民大众引导向更高的思维层次,甚至会设法阻碍大众智识水平的提高。而这恰恰是过去一切精英统治论困局的关键所在:精英与大众的分离,最终必然导致精英阶级统治地位合法性的丧失。

而“有机知识分子”则不同,其来源于群众,能够与群众的实践活动紧密相连,从群众的实践活动中吸取理论素养,不断保持理论的活力;同时作为知识分子,又能在直接面向群众实践问题时给予引导。正是有机知识分子的这种“有机性”使得其所在的社会集团“不断适应现实的运动,下级动向与上级命令互相配合,来自下级的因素不断补充到坚固的领导机构中,保证连续性和经验的正常积累”*[意]葛兰西:《狱中札记》,第151页。。

葛兰西认为,“任何一个历史集团,任何一个确立的秩序,它们的力量不仅仅在于统治阶级的暴力和国家机器的强制性能力,而且在于被统治者接受了统治者的固有世界观”*[意]朱佩塞·费奥里:《葛兰西传》,吴高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56页。。也就说葛兰西认识到在一个社会集团中,暴力强制是一种行使领导权的方法,而智识与道德上的“说服”也是一种行使领导权的方式,并且后者恰恰成为统治阶级领导权的合法性基础。

智识与道德领导权是一种“文化领导权”,虽然不同于单纯的以暴力为主要内容的国家领导权,但是其实现的手段也可以具有强制性,即进行强制性灌输。列宁说:“阶级政治意识只能从外面灌输给工人,即只能从经济斗争外面,从工人同厂主的关系范围外面灌输给工人”*《列宁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63页。。然而,葛兰西并不同意这种看法,他认为通过强制灌输的手段获得统治阶级领导权并不能真正维护统治阶级领导权的合法性。统治阶级“文化领导权”的实施不应该表现为统治阶级对于人民群众从上而下的意识灌输,它必须以人民群众对于统治阶级世界观的“自愿的接受”为前提。

在葛兰西看来,“只有在知识分子和普通人之间存在着与应当存在于理论和实践之间的统一同样的统一的时候,人们才能获得文化上的稳定性和思想上的有机性质”*[意]葛兰西:《狱中札记》,第240页。。思想的客观真理性并不在于获得创建的那一刻,而是在实践过程中是否能以一种批判的方式传播。这就需要知识分子在创建一种新文化时能够深入人民群众的实践活动中,只有知识分子能够成为群众的知识分子,能够将群众实践活动中所提出的问题进行概括、升华,才能提升理论的客观真理性。群众能否“自愿”地接受统治阶级世界观,是对其科学合理性最直接的检验。

然而,如果葛兰西的文化领导权思想由此而止,那他只不过是大众群体的盲目代理人,是“大众反叛”的狂热推动者。葛兰西是哲学家,也是革命者,作为意大利共产党的领导人参与组织过众多革命运动,对于民众的本性具有深刻地了解。他认为“支配群体中的个人的因素是各自的切身利益,或者当时各种事件所引发的情感影响,这些事件被不加鉴别地口头流传。这样的群体会做出符合最低本能的错误的集体决定”*[法]赛奇·莫斯科维奇:《群氓的时代》,许列民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9页。。大众的自发运动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对于社会的文明进步具有重大的促进作用,然而如果没有知识分子对其进行有意识的领导,使大众建立具有“批判性自觉”的思维方式,大众的自发运动最终将会走向“多数人的暴政”。

由此我们进入葛兰西文化领导权思想最核心的部分,如何从大众中培养尽可能多的知识分子,以实现精英与大众的融合,最终获得共同体稳定、持续的发展。在葛兰西看来,我们可以从两个层面完成这一任务:在学校教育中,增加对公民执政能力的培养;在日常生活中,培养大众“健全的见识”,即个人系统的、融贯一致的哲学观。

葛兰西认为,在现代社会中,随着人类实践活动专业化的不断加深,职业教育越来越兴盛。现代学校看似培养了越来越多的“专家”,但在本质上却仍旧把人作为工具和对象来看待,它们与传统的教育一样都是在培养被动的服从者,培养可被剥削的熟练工人而已。而这样一种教育方式所导致的结果就是造就了这样一种毫无公民意识、对社会历史进步毫无责任感的不成熟的普通大众。所谓的“不成熟”乃是指不经别人的引导,就无法做出自身的理智判断、进行独立地行动。因而当他们面对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实际存在的矛盾时,可能会应激性地产生一些“自发”运动,却由于缺乏“批判性自觉”而不能意识到自身的职能,从而无法有意识地推动人类文明的进步。因而现代民主政治的题中之意应是使“每个‘公民’能够‘执政’,而社会即使是在抽象的意义上也要为他提供达到这一目的的一般条件”*[意]葛兰西:《狱中札记》,第32页。。所以,从这一立场出发,葛兰西认为适合的教育应该具备两个原则,即对公民进行自然科学知识的教育,以及进行公民权利和义务的教育,前者事关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而后者则是关于每个公民如何进入社会公共生活的问题。

然而,我们很明确葛兰西的教育并不仅仅指学校教育,对于大众的培育也不可能在学校中完成。“现代知识分子在政治领域提出的最重要的要求之一,就是所谓的‘思想自由和思想自由的表达”,这需要大众具有自由的思想以及表达自由思想的能力,而这也就是大众哲学观或者说“健全的见识”形成的过程。葛兰西认为思想的形成需要在实践活动中完成,人是根据他的文化来行动的,他“‘必须’根据一种他乐意看到的、在所有人中间得到传播的‘模式’去行为,根据这样一种类型的文明去行为——他为这种文明的到来而工作,并‘抵抗’那些企图瓦解这种文明的力量,以保持这种文明”*[意]葛兰西:《狱中札记》,第262页、289页。。因此这样一种大众哲学观形成的过程,不能不是统治阶级能动性地借助民族语言、文学、艺术等形式,以教育、传媒等手段去传播已经发现的真理,帮助个体形成自身“文化气候”的过程。也正是在此过程中,作为大众的个体才可能不断形成自身的“批判性自觉”意识,从而获得整个大众群体智识水平的上升。 这种方式虽然缓慢,却是迄今为止唯一可行的方案。

三、葛兰西与奥尔特加“大众观”的不同

查尔斯·泰勒在其《现代社会的想象》一书中,提出“社会想象”概念,他用这一概念指涉的“是人们想象其社会存在的方式、他们与他人和谐共处的方式、事情在他们与他们的伙伴之间进展的方式、通常可以获得满足的期望,以及作为这些期望之基础的更为深刻的规范性概念与图像”*[加]查尔斯·泰勒:《现代性中的社会想象》,李尚远译,台北:商周出版公司,2008年,第48页。。通过对于这些因素的分析,人们规划出社会组织的蓝图。

在现代社会中,主要存在两种普遍流行的社会组织形式:精英统治论与自由民主政体。奥尔特加与葛兰西大众观的对立,恰恰就是这两种政治体制对立的表征。而这两种政治体制的对立,从深层次来说,是建立在对于统治阶级合法性不同界定的基础上。

事实上,奥尔特加与葛兰西的大众观都以这样一个共同的认知作为自身理论的逻辑起点:在社会生活中,存在大量不具有社会组织和建设能力的大众。奥尔特加认为这些大众之所以不具备社会组织和建设能力,是由于其资质平庸、贪图安逸、不思进取,这是天生的品性问题,与自然规律一样,是不可改变的。因而具有如此品性的大众就应该安守本分,服从精英的统治,而绝不介入社会公共生活。与此相反,葛兰西虽然也承认大众在社会实践活动中缺乏组织和建设能力,却不认为存在天生具有社会组织和建设能力的“精英”。他肯定群众的自发运动客观上对于社会文明进步的推动作用,认为“精英”应该是从群众的实践活动中培养而来。他还认为“人们必须把人看做是一系列能动的关系(一个过程),个性在其中或许是重要的,但却不是要说明的唯一要素”*[意]葛兰西:《狱中札记》,第264页。。由此奥尔特加与葛兰西展开各自不同的理论路径。

奥尔特加立足于十九世纪欧洲文明的堕落问题,展开其对当代自由民主政体的批判。他认为正是当代自由民主政体的普遍流行给予资质平庸的大众自由进入社会公共空间的权利。掌握公共权利的大众以为自己拥有正确的思想,拒绝权威,自认为能够对公共事物做出准确的判断,然而这只是一种幻象。在奥尔特加看来,普通大众所谓的“思想”并不是真正的思想,正确的思想必须经过检验,而他们拒绝让其“思想”接受更高权威、准则的检验,这就是对于真理的拒绝。因而当今社会中狂热追求自由独立,宣称打倒一切权威的大众实际上是一群无视真理的“非理性主义者”。这样一群人堂而皇之进入社会公共生活,不但不能进行社会管理,并且以群体的形式作为掩护,更加成为一群摆脱道德束缚的社会动物。因此,奥尔特加提出“一旦大众宣称自己有权力自行其是的时候,他就是在反抗自己的命运”*[西]奥尔特加·加塞特:《大众的反叛》,第99页。,只有精英才具有参与公共管理的资格。

由此,奥尔特加的“精英统治论”走向了“神学化”。奥尔特加虽然声称他的“精英”与“大众”并不是建立在一种血缘或阶级划分的基础上,却将精英与大众限制在各自“命运”之中。事实上,奥尔特加在下达这样一项命令:大众必须完全地、无条件、无限制地、从一而终地接受精英的领导、服从于精英。这就使得奥尔特加的政治理论走向了“极权主义”。“同其他一切政党与和运动相比,极权主义运动最显著的外部特征是个体成员必须完全地、无限制地、无条件地、一如既往地忠诚。”*[美]汉娜·阿伦特:《极权主义的起源》,林骧华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420页。这种社会制度将精英放在全知全能的上帝的位置,认为他们始终具有关于公共管理的无条件地正确意志,只要依靠他们社会就能够良性运转。除此之外,社会中的一切他者都成为多余的社会符号。大众被抽象为无思想的机器,从而失去道德判断的能力。

然而,“人不可能经受任何诱惑;在关键时刻,没有一个人可以被期望是值得信赖的”*[美]汉娜·阿伦特:《反抗“平庸之恶”》,陈联营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50页。。即使是作为统治阶级的精英也不可能永远正确,而错误一旦发生,就会把失去思考能力的大众带向“平庸的恶”。稍后发生在二十世纪中期的“法西斯主义运动”切实向人们证明了这一点。由此,我们必然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无限制的权利是不应该存在于现代社会中的。一切政治权利必须建立在“同意”的基础上。而当“同意”发生在具有独立人格的群体之中时,则应表现为“支持”。也就说,统治阶级政权的合法性必须建立在被统治阶级对其支持的基础上。“人民主权不是凭借君王产生的,君王倒是凭借人民主权产生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版,第37页。,因而奥尔特加的精英统治论是缺乏合法性基础的。大众对于公共空间以及公共权利的占有,才是人类政治文明的题中应有之义。

正是鉴于对这一政治常识的深刻认同,葛兰西提出,“历史的行为只能由‘集体的人’来完成,要达成一种‘文化—社会的”统一,必须以此为前提:具有异质的目的的、多种多样的分散的意志,在平等的共同的世界观的基础上,怀着同一个目的而焊接在一起”*[意]葛兰西:《狱中札记》,第261页。。现代国家的成立不是一种血缘的、语言的结合,它是一个为了共同的目的,彼此协作、集体行动的组织。共同行动的意志是国家得以存续的合法性基础。因而,国家的权利、社会公共生活的权利是属于全体民众的。而对于共同体中的每一个成员来说,我们的生活实际上是我们与周围世界的关系,任何分离开来的社会生活在事实上都是不存在的。由此,葛兰西将其思想体系建立在一种历史主义或者说实践哲学的基础上。对于葛兰西而言,知识分子的理论作为统治阶级的世界观,其价值不在于它是由某一个或一群“天才”创造出来,而是能以一种批判的方式去传播。只有经过与“普通人”进行接触,在历史运动的进程中研究和解决实践中的问题,理论才能去除自身个人主义的性质,具有具体的、历史的“生命力”。而群众只有掌握了系统的、融贯一致的哲学观,才能意识到自身,真正推动历史的进步。精英与群众并不是共同体中不可互相逾越的两个阶层,而是在社会实践活动中承担不同分工的角色,并且在历史的实践活动中,其职能是不断动态变化的。

四、结语:大众与精英对立的解决

“大众”是二十世纪以来政治哲学的一个重要话题。事实上,自人类有历史以来,至文艺复兴时期止,我们总是从群体的视角看待自身,“大众”从未成为一个重要议题。今天,我们研究“大众”实际上并不是从总体上研究人类群体本身,而是研究立足于“个人”基础上的“大众”,即大众作为一群有着相似特质的个体的集合具有何种权利与义务。在现当代社会,个体作为一种独立存在被人们所承认,个人的权利日益受到人们的重视,自由民主政体的兴起正是个人权利彰显的结果。然而,在社会发展的过程中,随着越来越多的民众进入公共空间,享受公共权利,社会权利与义务的矛盾日渐凸显。越来越多的人,在享受着公共权力的同时,却拒不履行公共义务,社会道德出现明显堕落。

为了改善这种状况,奥尔特加与葛兰西分别给出了不同的解决路径:“精英统治论”与“文化领导权”。在奥尔特加看来,大众是一群不思进取,没有生命活力的群体,正是由于他们闯入公共空间,影响了公共生活,使得欧洲文明出现抑郁的表征,失去了前进的动力。只有通过压制大众,将“大众”剔除出只能是精英阶层占有的公共空间才能阻止社会道德继续滑落。然而这样一种精英与大众各安其位的政治路线,势必带来一个无法逃避的难题:社会阶层之间流动性的丧失。而流动性恰恰是一个社会能够保持其生存活力,不断前进的根本。也就说,奥尔特加大众与精英分离的政治路线不仅不能帮助其保存文明的活力,甚至还在加速这一活力的衰退。事实上,“相比于私人领域的公共面孔,公共领域的私人面孔更智慧,更优雅”*[美]汉娜·阿伦特:《反抗“平庸之恶”》,第40页。。相较于将大众剔除出公共空间,培养大众对于公共生活的参与能力才是解决现代文明危机的可行路径。葛兰西的“文化领导权”理论肯定大众在公共生活中的权利,试图通过在实践活动中对大众进行智识启蒙,以便不断提高大众的智识水平,从而促进社会文明的进步。这是一条试图通过精英与大众的融合来解决社会文明进步的政治路径。精英阶层通过培养大众,向大众开放,保存了自身的活力;大众通过不断提高自身智识水平,获得了进入公共空间、掌控公共生活的资质。由此,精英与大众拥有了各自生存的空间,社会文明具有了不断进步的可能性。

责任编校:余 沉

10.13796/j.cnki.1001-5019.2016.06.002

B151

A

1001-5019(2016)06-0009-07

安徽省规划项目(AHSKY2014D65);安徽大学研究生创新扶持项目(yfc100095)

孔洁,安徽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裴德海,安徽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安徽 合肥 230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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