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能够“现代”吗?

2016-03-19 05:25当代西藏书写的脉络与困境丛治辰
东吴学术 2016年1期
关键词:马原现代西藏

——当代西藏书写的脉络与困境丛治辰

学术史研究

西藏能够“现代”吗?

——当代西藏书写的脉络与困境丛治辰

摘 要:当代汉语文学中关于西藏的书写蔚为大观,然而其中所呈现的西藏形象却面目各异,其中所折射的集体心理结构颇可探讨。然而长期以来关于西藏书写之研究却相对匮乏,仅有的研究也往往以西方后殖民理论为框架,止步于简单的中心/边缘论述。本文选择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作品,从文本出发,揭示在中心/边缘的表层架构之下,其实西藏书写的真正命题或者在于一个古老和相对封闭的民族,如何进入现代。

关键词:现代;西藏;《我们播种爱情》;马原;扎西达娃;《水乳大地》

西藏在行政层面从属于中央政府,当然由来已久;但在文学想象层面真正成为汉语写作的命题,却是在一九四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即是说,西藏文学是在当代中国才正式成为汉语文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西藏作为独特的文学题材也才开始大规模出现在汉语写作当中。由于西藏在自然风貌、地缘政治、民族宗教及风土人情上的独特性,新中国成立之后西藏题材的文学创作始终非常活跃,八十年代以后甚至形成某种文学上的“西藏热”,至今仍未消褪。可以想见的是,五十-七十年代的西藏想象、新时期的西藏想象与新世纪之后的西藏想象,当然彼此大相径庭。不同时代的不同社会结构、文化格局与思维范式,乃至写作者个人的民族身份、政治立场与写作态度,都必然造成文学中的西藏形象不断发生变动。文学当中面目各异的西藏,当然未必真实反映了现实的西藏,甚至与现实的西藏相去甚远;但恰恰在想象与现实的张力当中,为我们打开了探知关于西藏的复杂集体心理结构之可能。正因为此,谈论关于西藏的书写,目的当然不在于从中了解西藏是怎样,更重要的乃在于了解西藏被想象成怎样。也由于同样的原因,本文并未选择散文和诗歌,而主要以小说这一更具虚构性且更为丰富混杂的文体作为考察对象。

和文学想象中歧义多出的西藏形象构成鲜明对照的,是批评话语中的西藏之匮乏与单一。当前关于西藏想象的研究与评论,大抵以后殖民理论为支撑,在边缘/中心的民族国家框架中展开论述。①比较典型的如王兰兰《中心与边缘——论十七年时期少数民族文学》,开封:河南大学研究生硕士学位论文,2008。然而,西方理论的简单移植是否足以解释中国的问题,却深可怀疑:中央/西藏的关系,真的可以与西方/东方的关系等量齐观吗?近七十年历史中西藏问题所呈现出的不同面向,又岂是简单的二元对立可以解释?以理论预设粗暴肢解文学,使之沦为理论的注脚,非但不能丰富我们对于西藏的认知,反而势必加剧关于西藏的误解。因此,本文尽可能避免简单操持理论,而选择从文本出发,以寻求新的解释框架。

一、徐怀中《我们播种爱情》:在意识形态的二元结构之外

徐怀中于一九五五年至一九五六年创作的《我们播种爱情》,是新中国第一部反映藏族生活的长篇小说,也是五十-七十年代西藏现实题材的文学创作中最为出色的作品。小说以进藏干部在西藏更达地区筹建农业站,建立国营农场的过程为主线,广泛表现了进藏干部和藏族各阶层同胞的工作与生活图景,歌颂了民族团结政策及社会主义力量在西藏的发展壮大。

国内在五十-七十年代获得较高声誉的文学作品,后来往往被认为政治理念过分介入文学创作,因而一定程度上显得单调,削弱了文学品质。的确,与《我们播种爱情》同时代的文学创作,大多带有鲜明的意识形态色彩,以党的政策为写作依据,以阶级斗争为构造矛盾的线索,在唯物主义史观的指导下重述历史和刻画现实;而溢出国家话语的文学创作,则往往遭到批评乃至批判。当然,在一个新型的现代国家建立初期,统一思想,规范意识形态,以严格的方式创造新的文化形态,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有趣的是,《我们播种爱情》在题材选择方面的独特性,恰恰使其得以跳出严格的意识形态规范,呈现不同面目。一九五○年五月,大致就在徐怀中随军进藏的同时,中央批准西南局关于与西藏地方政府谈判的条件,称“西藏现行各种政治制度,维持原状,概不变更。达赖活佛之地位及职权,不予变更,各级官员照常供职”,“对于过去亲英美和亲国民党的官员,只要他们脱离于英美帝国主义和国民党的关系,不进行破坏和反抗,一律继续任职,不究既往”。①《中共中央批准西南局关于与西藏地方政府谈判的条件》,《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册),第248页,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2。这就决定了《我们播种爱情》不可能像当时大部分小说那样,以阶级斗争的二元对立来构造故事情节,而必须对西藏历史上客观存在的剥削阶级保持相对宽容的态度。正如徐怀中自己所说:“对于贵族和宗教上层人物,也着重是表现了他们在大势所趋下逐步倾向于进步的一面。这一点,现在看来也仍然是切合党的民族政策和斗争需要的。”②徐怀中:《我们播种爱情•后记》,《我们播种爱情》,第374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79。

由于不得不淡化阶级斗争历史,《我们播种爱情》必须以另外的方式确认社会主义制度优越性,这恰恰成就了《我们播种爱情》,使它具有独特价值。同时代其他小说由于过分强调阶级斗争,而未能全面呈现的社会主义制度的其他内涵,被《我们播种爱情》充分揭示出来。中国共产党是代表了最先进生产力发展方向的现代型政党,共和国政权的合法性不仅仅在于打败了与中国人民为敌的阶级敌人,更体现在党能够领导中国进入现代,建设一个富强民主的现代国家。《我们播种爱情》讲述的,正是在刚刚和平解放的西藏地区,如何建立现代的农业、工业和商业的故事。小说中真正令藏族同胞深刻认识到党的优越性的,是党带来的现代的生产技术,以及由此而发生的一系列天翻地覆的改变。拖拉机和播种机带来的高效率,使藏民认识到了现代的力量,连一直迷信自己的生产本领的藏族农民斯朗翁堆都在现代生产的感召下祛除了自己的偏见,甚至改变了过去盲目迷信鬼神的观念。而女土司格桑拉姆同样是在共产党带来的现代气息的感召下,走出她的古堡,真正担任起宗本的责任。她的第一次出场是在康藏公路的剪彩仪式上,这格外具有象征意义:现代公路的开通,意味着因地理原因长期封闭的青藏高原,真正向世界、向祖国大家庭敞开怀抱,可是说这是西藏进入现代的标志。“我们播种爱情”,首先要“播种”的是现代生产与现代生活方式,才有可能收获藏汉团结的“爱情”,才有可能使“我们”这一概念不断扩大,从党领导的进藏工作队,到勤劳贫苦的藏民,再到身居高位的土司与活佛。

因此,由《我们播种爱情》所开启的当代文学中的西藏书写,所讲述的重点并不在于中心与边缘的对峙,而始终在于西藏之传统与现代的关系。西藏这样一个具有独特民族构成、风俗习惯和宗教信仰的区域,究竟是否需要现代,如何进入现代,是此后西藏题材文学作品还将不断提出的问题。

二、马原与扎西达娃:重构古老神秘的西藏

由于西藏的地缘特殊性,在五十-七十年代间,能够用汉语进行文学创作的大多是如徐怀中一样的军旅作家,这一时期的作品也因此基本与《我们播种爱情》呈现出大体相似的面貌。直到中国文学发生重大变革的八十年代,五十-七十年代带有浓厚意识形态色彩的文学创作受到广泛质疑,几乎所有作家都开始努力探索文学新的可能。这种探索突出地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理念上的去政治化,摆脱政治对文学的过分影响,转而挖掘民间文化、地域文化和民族文化作为文学的内在驱动力;其二是技术上的多元化,摆脱单一的现实主义文学观念,从强调“写什么”转为关注“怎么写”,广泛吸收西方各文学流派的经验,尤其是现代主义的经验,丰富文学创作的手段和技法。而雪域高原的独特地理风貌与藏族的独特文化气质,使得这两方面探索在西藏题材的文学作品中得到最为充分的发挥:论地域文化与民族文化,大概没有任何一块地域,比西藏更为完整地保留了其独特的民族习俗与宗教传统;而西藏文化中的神秘元素(这种神秘又因其与汉族地区相比地理位置之遥远与文化差异之巨大而被格外放大),又为西藏题材的文学作品超越日常逻辑,掺入虚幻诡谲的想象提供了充分的理由,为文学创作突破传统现实主义原则提供了文化基础。在这一时期涌现的大量写作西藏题材的作家当中,马原和扎西达娃无疑是最为出色的。前者因其对西藏文化之向往而进藏工作八年之久,凭借对西藏文化的奇幻书写而改变了汉语写作面貌,堪称当代文学超越现实、打开想象的第一人;而后者更是以藏人身份,深入展示和挖掘了藏文化的神秘内核。

马原的中篇小说代表作《冈底斯的诱惑》,以电影“蒙太奇”般穿插闪回的方式,将三个相对独立的故事拼接在一起。三个故事都不像传统的故事那样有开始、有高潮、有结局,而总是在不该转折的时候发生转折,又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结束:由三个汉人和一个藏族猎人组成探险队去寻找野人,在对野人踪迹和高原奇观漫长的渲染之后,小说却将探险过程三言两语草草带过,作者声称短暂的探险经历足够三位汉人各自写一整本书,却有意隐藏了故事最富戏剧性的部分;三个进藏工作的汉人相约去看天葬,但是因为风俗禁忌,天葬之行遭到阻挠而草草结束,就像一场不知为什么出发又不知从哪里回家的旅程,那些本应引发出很多故事的人物和细节被作者非常克制地一一按住,让整个故事显得既平淡无味又似乎隐藏玄机;至于说唱艺人顿珠的故事,更像是将第一个故事某位汉人所写的小说硬生生插入叙述当中,同样,故事中最传奇的部分被一笔带过,作者似乎有意要把西藏的神秘写得像是每天都会发生的平常事。这是典型的马原式小说:有意消解故事本身的戏剧性,而依靠叙述技巧来制造阅读乐趣,追求一种超越现实逻辑之外的艺术效果。如果说这三个故事有什么共同之处的话,或许恰恰在于它们都是那么欲言又止却又饱含可能,而这正是马原所希望塑造的西藏形象:一种不可拒绝却又难以捕捉的神秘诱惑。

扎西达娃的代表作《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同样是一篇相当富有想象力的作品,而藏人身份又令扎西达娃较之马原对西藏的神秘文化有着更为复杂的体认。帕布乃冈山区一派现代景象,“这里的人们正悄悄享受着现代化的生活”,桑杰达普活佛将结束转世成为最后一代活佛,似乎也暗示了现代文化对藏传佛教的侵入。但小说的叙述人却通过对活佛的采访将自己一篇未完成的小说诡异地插入现在的讲述当中,故事顿时转入遥远的过去,或者说虚幻的空间,转入对古老经书所记载的“人间净土”香巴拉的追寻当中。被插入的故事中塔贝和婛处于未知目的的旅行像是一个远古的神话故事,但旅途中不时出现的现代场景又使时间显得混乱。在小说结尾,婛和塔贝终于走出小说,与叙述者走到了一起。塔贝在临死之前似乎终于找到了他所要寻找的西藏的原始记忆,而这记忆却和电视和广播中传出的洛杉矶第二十三届奥运会开幕式重叠在一起。扎西达娃不断让现代世界与古远记忆相碰撞,使当下生活与西藏历史随意地卷在一起。在这样混杂的声音里追寻“香巴拉”,使扎西达娃笔下西藏的神秘性较之汉人马原一厢情愿的建构更加真实,却也更加坚固,带着一点固执,又带着一点伤感。

经过马原和扎西达娃的叙述,《我们播种爱情》中那个现实的、急需现代化的西藏变得更加复杂多元了,西藏的宗教、历史、传统文化被召唤出来,成为西藏最具魅力的部分。这几乎遮蔽了五十-七十年代西藏题材文学中所呈现的西藏形象,而塑造出一个颇具异域文化风味的神秘西藏。在其影响下,西藏文化独特与神秘的一面,至今都是汉语写作想象西藏最重要的部分,可以说决定了后来写作西藏的方向。如果没有马原和扎西达娃的开拓之功,则很难想象如《尘埃落定》这样的作品可以横空出世。

三、阿来《尘埃落定》:在古典与现代的边缘

若论当代中国以西藏为题材的文学作品中流传最广、读者最多、影响最大、声誉最隆的,大概非阿来的长篇小说《尘埃落定》莫属。小说于一九九八年出版,至二〇〇八年销量即已超过一百万册,至今依然畅销,并被译为英、法、德等十五种文字,在世界范围内得到广泛肯定。二〇〇〇年,《尘埃落定》因视角独特,“有丰厚的藏族文化意蕴”而荣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被认为是历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当中最实至名归的作品。

与马原和扎西达娃虔诚敬畏的那个莫测高深的西藏有所不同的是,阿来笔下的西藏更具世俗性。那些藏民们虽然身穿藏袍,信奉佛教,在古老相传的种姓制度下坚守各自的本分,但本质上他们与世界上任何地区的人们都无不同,一样充满了世俗欲望,陷入对权力与财富的角逐当中。多年后谈到《尘埃落定》的创作动机时,阿来首先强调的就是“权力”。的确,《尘埃落定》中土司与土司之间、土司的儿子们之间、土司与有颜色的汉人们之间无休无止的权力争夺是小说最具有情节张力的所在。权力主宰着小说中写到的康巴藏区,甚至宗教的力量都不可与之抗衡,《尘埃落定》中的土司不信奉佛陀,只信奉枪支和银元。

这样丰沛的世俗气息显然与阿来精心选择的叙事角度有关,他让他的藏区故事发生在最为微妙的时间和最为微妙的地点。《尘埃落定》的故事发生在承前启后的民国时期:古典时代已经破碎,而现代又面目不清。因此这正是一个挣扎混沌的时期,是欲望丛生的时期,是群魔乱舞的时期。故事发生的地点在四川康巴藏区,因此若以行政划定的西藏自治区为西藏的范畴,则《尘埃落定》竟不能算是西藏题材的小说。但这一点早被读者甚至研究者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它的影响如此巨大,已经使人难以忽略。小说的叙述者这样描述他所在的土地:“汉族皇帝在早晨的太阳下面,达赖喇嘛在下午的太阳下面”。“我们是在中午的太阳下面还再靠东一点的地方。这个位置是有决定意义的。它决定了我们和东边的汉族皇帝发生更多的联系,而不是和我们自己的宗教领袖达赖喇嘛。地理因素决定了我们的政治关系。”①阿来:《尘埃落定》,第1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阿来有意选择了汉藏文化的边缘地带展开他的故事,似乎以此来丈量某种权力关系,但实际上不应忘记,空间的不同实际上也代表了时间的不同。康巴藏区正好处在藏区与内地交界的地方,处在那个古老传统的西藏文明与现代相交接的前线阵地。

小说还为自己选择了一个颇有意味的讲述者:麦其土司在酒后和汉族太太所生的傻瓜儿子。傻瓜总是处在清醒与疯狂之间,而他的身上又留着藏汉混杂的血液,因此这个讲述者也和故事发生的时空背景一样,处在一种边缘的境地。或许这正是为什么,这个傻子总是表现出超出常人的预见性,作出最符合历史趋势的选择,从而在与他的聪明哥哥的权力角逐中一度处于上风。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地明白,身处这样的剧烈变动的时代、矛盾汇聚的空间,土司的统治早已风雨飘摇,现代的脚步已越来越近,亘古不变的社会形态不可避免地要走向瓦解了。因此当罂粟随着汉人的现代军队第一次出现在西藏的土地上时,傻子就已经嗅到了腐朽没落的气息,不祥的死亡气息。而当他好战的哥哥在南方边境依然用古老的方式通过战争来政府其他土司的时候,傻子却在北方将用于军事的堡垒敞开,变成市场,让每一个土司都可以到这里来自由交易,康巴地区第一个边境贸易市场出现了,通往藏区和内地的道路修好了,甚至连金融系统也逐渐形成,曾经的军事堡垒逐渐成为一座繁荣的商业城镇。尽管在小说的最后,一切传奇都淹没在历史的偶然当中,但傻子在北方边境的作为,却分明向我们呈现了藏区走向现代的另一种可能道路。而较之权力故事,这样一种可能性从无到有的构建过程,其实才是《尘埃落定》真正深入藏族历史隐秘的所在。以此观之,用权力视角理解这部小说,未免小看了它,将它的深度降低到官场小说层面;对西藏身处古典与现代边缘时的多重可能之探索,才真正构成这部小说的伟大之处。

从《尘埃落定》的阅读快感当中,我们当然仍可轻易辨认马原和扎西达娃的潜在影响。小说那种华美的叙事风格,以及富有神秘主义色彩的飘忽感,都有赖马原和扎西达娃所迷恋书写的藏文化的神奇底蕴作为支撑。但是阿来并无意营造一个文化上的异度空间,而是用世俗精神与权力逻辑重新阐述历史。在权力面前,西藏似乎也并无特殊。更为重要的是,阿来以新历史主义的笔法,改写了重要历史时刻藏族地区的际遇与选择。真正使土司制度统御下的传统西藏社会形态趋于瓦解的,或许并非某种政治势力或军事力量,而是现代,以及因现代而引发的那些隐藏于传统当中的权力欲念。

四、从《水乳大地》到《莲花》:空洞的能指

尽管其实长期居住在云南,与西藏的关系并不紧密,但范稳或许是阿来之外写作西藏的作家中最为知名者。他花费数年时间深入藏族地区,在田野调查和宗教史研究方面下足功夫而写成的长篇小说《水乳大地》于二〇〇四年出版,很快就受到评论界的广泛好评,被认为是《尘埃落定》之后西藏题材小说中最杰出的作品,同时其市场销售成绩也颇不俗。《水乳大地》之后,他又陆续出版《悲悯大地》和《大地雅歌》,构成“藏地三部曲”,成为富有影响力的西藏题材写作者。

在这些书写西藏的作品中,《水乳大地》无疑是最为厚重且富有才情的代表作。小说展示了澜沧江一个小小的峡谷地带被多种宗教与文化支配的生活,演绎了一出错综复杂的信仰传奇。藏族人的藏传佛教、纳西族的东巴教、西洋传教士带来的基督教,以及共产党人信奉的马克思主义,他们的信徒各自秉持自己的信仰,在这狭小的谷底既展开血与火的冲突,又有水乳相交的融合。从二十世纪初到世纪末,整整一个世纪的西藏历史,就伴随着宗教之间的争夺与妥协而紧张而舒展地呈现在人们的面前,期间穿插着西藏的异域风情,严酷的自然环境和生命的艰险与瑰丽……当一个世纪过去,几种曾经剑拔弩张的信仰已经混杂在一起,难分彼此,此时任何争斗都显得可笑了。第一代基督教徒的曾孙被认定为活佛,而曾经作为红卫兵砸教堂的青年成了“文革”之后第一个神父,最富戏剧性的是曾让峡谷里的人们闻风丧胆的土匪泽仁达娃一家:泽仁达娃本人皈依佛门,成为最忠诚于活佛的喇嘛;他的妻子将自己的余生献给基督,成为一个修女;而他们的儿子木学文,却作为共产党在这一地区的专员回到家乡。重要的不是这个宗教或那个宗教,重要的是宗教本身,信仰本身,以及人们内心的安宁。正如活佛对神父所说:“宗教庇护一切。”在新世纪的最初几年,在世界上每一寸土地都不可逆转地被拉入到全球化的进程中去的时刻,范稳以《水乳大地》询问多元文化在藏区并存、融合的可能,正是恰逢其时,这也是评论界对这部小说赞誉有加的原因。

但小说之所以赢得一般读者的广泛青睐,成为市场宠儿,却可能与其中竭力渲染的藏域情调不无关系。以密宗法术漂浮在空中的喇嘛,有鬼神助阵的战斗,以及如魔咒般吸引年轻的爱人殉情的山坡……范稳似乎有意要把藏区写得带有神话蛮荒的色彩,峡谷中的人们甚至直到世纪末,仍不知飞机为何物,仍用原始宗教的观念去认识世界万物。这样刻意的渲染正符合了很多读者的猎奇心态:那些每天被禁锢在一个乏味的都市里工作、生活的人们,总是幻想着远方,有意无意把那个遥远的西藏当作浪漫的所在,一个圣洁、神秘、充满诱惑的异域空间。他们心目中的西藏正是范稳笔下这个原始蛮荒,不知现代为何物的模样。如果说扎西达娃是借藏文化之神秘试图重建某种文学主体性和身份合法性的话,那么从八十年代到新世纪,时移世易,曾经的文学革新力量一经与阅读时尚合谋,恰恰足以成为某种媚俗之物,从而丧失其内在的饱满。

将范稳西藏书写中的这一层面发挥到淋漓尽致,便是安妮宝贝的《莲花》。二〇〇六年,安妮宝贝以西藏为题材的长篇小说《莲花》出版,首印六十万册即迅速告罄,至今仍在不断重印当中。如此惊人的市场成绩使这部小说已成为不能回避之作:或许它比任何小说都更能告知我们,在人们谈论西藏的时候到底在谈论什么。

然而极为有趣的是,在这部小说中我们几乎看不到西藏。依然是典型的安妮宝贝式的故事:温柔斯文的成功男人与桀骜不驯的个性女子;不断的人生错误;不可磨灭的精神损伤;旅行;若有若无然而不可忘怀的情感。以及诸多时尚符号。和此前论及的几部作品不同,《莲花》根本无意处理历史,也无意处理任何宏大命题,甚至无意处理西藏。尽管《莲花》通篇都在写西藏旅行故事,尽管西藏作为心灵安放之所在书中被不断提及,但实际上西藏不过只是安妮宝贝把玩的诸多时尚符号之一。小说中的人物,或许还包括读者们和作者本人,只是想借这一个符号来疗治或假装疗治自己生活于现代都市而遭受的种种精神创伤,至于这个符号到底是什么,它有着怎样的历史内涵,怎样的现实诉求,又有着怎样的未来命运,人们都不关心。将《莲花》中的故事搬到另外一个遥远而“文艺”的旅游胜地,将对故事本身毫无损伤。这或许在某种程度上恰恰表征了消费文化下“西藏热”的真相:每个人都在向往西藏,每个人都希望到西藏走一趟,但是他们越是频繁地把西藏挂在嘴上,越是把西藏塑造成一个神秘的、异域的、圣洁的所在,越可以完全不顾西藏的现实。西藏在这样的追捧中,已成为一个毫无意义的空洞能指。它不是更加清晰了,反而是更加被遮蔽了。

五、一个有待回答的问题

经由对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作品的考察,不难发现,新中国成立以来写作西藏题材的文学作品,几乎无一例外都自觉不自觉地在回应同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无关乎政治,甚至无关乎民族,这是每一个被迫进入现代的民族都必然要面临的问题。在这个问题面前,无论汉族或是藏族其实都怀有同样的困惑,也进行着同样的探索。这个问题就是:一个有着独特气质的古老民族,如何进入现代?如何平衡民族自身文化的独特性与现代一体的文化形态之间的关系?基于此,我想以一部中篇小说作为结尾,这绝非一篇有名气的小说,也不见得有多么优秀,但却将这个问题以非常有趣的方式提了出来。这篇小说是范稳的《蓝色冰川》,发表于《佛山文艺》二〇〇七年第一期。

两位所谓的“驴友”暂时告别都市的中产阶级生活,到雪山寻求别样的生命状态。像所有那些把西藏当作旅游符号来消费的人们一样,他们面对雪山和冰川,面对淳朴、善良、富有原始生命质感的康巴汉子尼玛,打开了自己内心最阴暗的一面,重新体验了现代社会中久违的神圣感和敬畏感。但他们也像所有那些把西藏当作旅游符号来消费的人们一样,回到城市便将西藏抛诸脑后,所有承诺与深情都不复回忆,似乎那次旅行不过是茶余饭后可供吹嘘的资本。小说的深刻之处在于:如围城一般,城里人想到藏区去,藏区的人也想走出来。尼玛来到城市里寻找这当年两位共过生死的同伴,多少有些投奔的意味,他深深的失望和疑惑是可以预料的:他不知道自己从小生长的雪山,对于他们来说无非是一场好梦,浪漫和刺激都与现实无涉。尼玛希望他的城里朋友帮助他在冰川下建一个网吧客栈,吸引更多的游客来看冰川,但是城市白领白芸却完全不能想象拥挤的游客塞满了西藏的冰川美景,那让她觉得西藏不再是她心目中的西藏了。因此白芸对尼玛的计划坚决反对。白芸对尼玛的质问显得如此理直气壮,而在我看来,尼玛的回答更需要我们一再思考:

“……那是一条多么脆弱而美丽的冰川啊,它不能毁在你们这代人手里。你明白吗?”

尼玛听得发愣:“可是,可是要是不来游客,我们怎么赚钱?这两年村庄里家家都在盖新房子,都是靠牵马当向导挣来的钱啊。”

白芸的口气忽然变得有些严厉:“你们只考虑自己挣钱,冰川谁来保护?”

尼玛被白芸的话吓住了,嘟噜道:“那……那你要我们怎么办呢?冰川又不能当粮食吃。”

“尽自己的爱心吧,尼玛,我反对你建那个网站。你招徕越多的游客,我越为那条蓝色的冰川心疼。谁都去冰川雪山糟蹋那里的环境,那藏区还有什么神秘感?”

尼玛深感委屈。这叫什么话?我们藏族人从来都把远方来的客人当亲人看待,从来都是献上最洁白的哈达,捧上最热乎的酥油茶,倒出最醇香的青稞酒。哪个藏族人会拒绝一个客人的造访呢?当初是谁愣要爬到冰川上去?自己都能去,别人就不能去了么?保护冰川,为谁保护呢?要是你们这些背包客不来,村里人除了放牛才上去,谁会去惊动冰川啊?

……白芸问尼玛和卓玛的关系怎么样了?尼玛回答说,因为我给游客当向导,挣钱比以前多了,卓玛已经重新喜欢上了我。

白芸不客气地说:“你为了自己的爱,不惜牺牲冰川的宁静吗?”

尼玛也不客气地问:“难道我不该爱卓玛吗?”

尼玛的问题或许现在依然无解,需要不同立场的人们共同去寻找答案:是不是为了保持游客心目中西藏的神秘感,或是保持有些人认为的民族特色,西藏人民就不要追求幸福,不要有网吧,不要提高生活水平,不要现代了呢?

【作者简介】丛治辰,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现任教于中共中央党校文史教研部,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城市研究、当代文学评论。在国内外期刊报纸发表研究论文及文学评论百余篇。二〇一二年获教育部博士研究生学术新人奖,二〇一三年获第十届《上海文学》理论奖,二〇一四年获第二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评论佳作奖。承担包括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在内的五项科研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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