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为什么不吹响号角——对法国英雄史诗《罗兰之歌》中罗兰形象的分析

2016-03-25 17:42
长春大学学报 2016年9期
关键词:号角吹响罗兰

丁 卓

(长春大学 文学院,长春 130022)



罗兰为什么不吹响号角
——对法国英雄史诗《罗兰之歌》中罗兰形象的分析

丁卓

(长春大学 文学院,长春 130022)

法国英雄史诗《罗兰之歌》塑造了罗兰忠君护教的形象,但罗兰在被敌兵围困时,选择挥舞宝剑“朵兰”率领孤军奋战,却拒绝吹响号角“坳里风”求援,其原因是让人不解却总被忽略。文章结合史诗的历史背景,分析基督教对《罗兰之歌》的构建方式,指出“朵兰剑”和“坳里风”的结合,体现了罗兰是具有双重性格的圣徒形象;同时揭示他放弃求援、临终之前才吹号告急,是为了先完成杀伐异教徒使命,再获取基督教的救赎。

罗兰;“朵兰剑”;“坳里风”;史诗;基督教;改造

法国史诗《罗兰之歌》是欧洲中世纪英雄史诗的杰出代表,这部作品通过塑造主人公罗兰的光辉形象,体现出封建主的英雄史观和基督教的主流意识形态,反映了欧洲中世纪后期忠于君主、维护基督教利益的时代主题。因此,《罗兰之歌》成为具有文史哲全方位价值的艺术奇葩,而罗兰也堪称法兰西文明贡献给世界的经典英雄形象。但是,后人对《罗兰之歌》的研究中,始终语焉不详的是,为什么罗兰在强敌围困时多次拒绝吹响求援的象牙号角“坳里风”,导致全军覆没。本文通过分析“坳里风”和“朵兰剑”的象征意义,回答罗兰没有吹响号角的深层因素,并进一步揭示罗兰形象的内涵和启示。

1 历史与传说中的罗兰和他的武器

史诗是诗与史的结合体,《罗兰之歌》既是宣扬以罗兰为首的法兰西骑士的“武功歌”,也是记录法兰西民族发展历程的历史书。史诗以公元779年法兰克国王查理(742-814)率军征讨西班牙伊斯兰教势力为背景,但历史上这次行动以失败告终。罗兰虽然出现在远征中,却只是提及他在撤退过程中遇袭,战死在比利牛斯山的龙塞沃峡谷,这一事件与史诗描述相同。至于他的象牙号角“坳里风”(一译“奥利凡特”)和佩剑“朵兰”(一译“杜兰德尔”),历史上没有任何记录,应该是史诗作者们的想象。

史诗《罗兰之歌》之后,但关于“朵兰剑”的传说并没有随之湮没。“朵兰”(Durandal)是“神圣”和“永恒”的意思,原本在史诗里它只是和“坳里风”一起被罗兰压在身体下,后来下落不明,但经过后世的改编和补充,“朵兰剑”又增加了新的传奇内容。比如:“朵兰剑”的来历和结局有不同的传说;又有传说将“朵兰剑”与亚瑟王的“断钢剑”等英雄的利刃并列为古代欧洲名剑;还有的传说在“朵兰剑”的神圣性上做文章,尽管史诗《罗兰之歌》明确肯定此剑是圣器(朵兰剑啊!你美丽而又神圣!你的金球柄里都是圣物,圣彼得的一枚牙齿,圣巴齐尔的血,圣德尼的头发,圣马利亚的衣服[1]277),但后人又将它和号角“坳里风”都并列为神圣且坚不可摧毁的终极武器;甚至有传言,纳粹德国的头子希特勒曾组织力量寻找圣杯和圣剑,所谓的圣剑就是指“朵兰剑”;在当代,罗兰和他的这两种武器,更多地出现在电影、动漫、电子游戏和奇幻故事中。

在史诗《罗兰之歌》出现之前,并没有罗兰和他的武器的故事,无法形成有效的追溯,所以以上的那些传说,只是人们根据《罗兰之歌》相关情节进行的加工杜撰,缺乏说服力和系统性,不足为据。《罗兰之歌》的真正姊妹篇,是意大利诗人博亚尔多的《热恋中的罗兰》和阿里奥斯托的《疯狂的奥兰多》。但是,无论是历史还是传说,都没有对“坳里风”和“朵兰剑”的意义进行深入分析,也就不可能回答罗兰为什么没有吹响号角的原因。

2 罗兰的形象构建

《罗兰之歌》共291节、4002行,作为最古老的法国民族史诗,它是集体创作的结晶,存有不同文字的抄本8种,皆以“罗兰之歌”命名。目前最流行的牛津本,其最后一行是“杜洛杜斯叙述的故事到此为止”。历史上,确有杜洛杜斯其人,无论他是作者之一,抑或只是改编者中的一位,此君都经历丰富,他曾做过教士,还参加过诺曼征服行动,是中世纪一位文武双全的知识分子。罗兰被包围也不吹响号角求援,对于杜洛杜斯这样一位有军事斗争经验的人来说,是不可能犯的常识性错误,所以应该另有隐情。国内在论述《罗兰之歌》时,比较有代表性的观点是,将罗兰作为一个忠君爱国的英雄形象,认为“歌颂民族统一、歌颂为国家统一而英勇献身的英雄,是《罗兰之歌》的中心。罗兰的忠君爱国精神使查理—罗兰—法兰西统一起来。在诗中所描写的整个战斗过程中,罗兰时刻不忘的是法兰西的荣誉和皇帝对他的爱”[2]。那么,照此推论,他拒绝吹号角的原因似乎可以被归结为骑士荣誉、为主上分忧和个人英雄主义行为。但是,这样的推论又影响了罗兰既有的形象,如果罗兰吹响号角求援,就不会致使全军覆没,查理曼引兵来援助被围困的后卫军将士,双方合兵一处击败强敌,并不能说明罗兰求援有什么过错,也无损于他的荣誉,倒是他不听部下劝告、拒绝求援的行为显得骄横跋扈。如此一来,罗兰的形象可能会颠覆,原来的英雄成了刚愎自用的莽将,这有违史诗的原意。

分析罗兰形象和解释他的行为,不能离开他在史诗中所处的矛盾关系。从《罗兰之歌》中我们看到,自始至终存在三大矛盾,这就是:作为忠臣的罗兰和作为奸臣的加纳隆的忠奸对立,查理曼统治的法兰克王国和马西勒统治的萨拉戈萨王国之间的王国战争,基督教文化和伊斯兰教文化的宗教对抗。这三大矛盾缠绕着整部史诗,使罗兰成为三大矛盾的焦点,是罗兰性格和行为的生成场域。

2.1忠奸对立突出罗兰的忠诚

史诗第一部分(第一节至第六十八节)介绍了主要人物性格及相互关系、龙塞沃战役缘由,重点突出罗兰的忠诚品质。罗兰是查理曼的外甥,加纳隆是罗兰的继父,加纳隆又娶了查理曼的妹妹,所以罗兰、加纳隆和查理曼之间既是君臣,又是姻亲。查理曼是君主,代表国家,也是《圣经》中像约书亚一样的英明统帅,罗兰不惜牺牲、贡献一切,志在报效君主和国家,加纳隆则勾结敌邦、欺君卖国——罗、加两个人物忠奸对立,凸显了罗兰的忠诚。罗兰年纪轻轻,就贵为伯爵,英姿飒爽,武功高强,有勇有谋,对国王和战友忠心耿耿:一方面,罗兰的忠诚表现在他重友谊,讲情义,因此能有智勇双全的奥里维、虔信上帝的主教杜平及十二太保辅佐。人以类聚,物以群分,罗兰忠心报国,所以他能让勇将良臣齐聚一堂,成为他们的领袖。另一方面,罗兰的忠诚表现在他竭尽所能,履职尽责。他为查理曼开疆拓土,立下汗马功劳,萨拉戈萨城的屏障科尔特就是罗兰领兵攻破的,拔掉了横亘在萨拉戈萨城前最后一个钉子。更难能可贵的表现是,罗兰不惧危难,主动要求担当出使敌国的任务,为完成对敌作战的最终大业不惜奉献生命。要知道,此前查理曼派出的信使曾被反复无常的马西勒斩首,因而罗兰堪称忠诚无悔的孤胆英雄。

相比之下,加纳隆则是忘恩负义的奸佞小人,把罗兰忠诚品质颠倒过来,是“反向”的罗兰。在被罗兰推荐出使敌国后,他怀恨在心,要置罗兰于死地,因此卖主求荣,向马西勒献上奸计,以进贡财宝和人质并皈依基督教为名,骗取查理曼退兵,暗中集结军队袭击罗兰率领的法军后卫部队。加纳隆此计可谓毒辣至极——既以献计得逞获得敌酋大量赏赐,又用异邦之手除掉心腹大患,全然丢弃了君臣之谊,罔顾了社稷安危。但是,史诗没有把加纳隆刻画成一个丑角,他和罗兰一样英姿勃发,俊朗照人。史诗中描绘道:“他目光炯炯,神色严峨,身材挺拔,胸膛宽阔。他英俊,叫同僚瞧着他目不转睛。”[1]171加纳隆不仅外貌威仪,而且系出名门,贵为伯爵,家族庞大,在史诗中曾有30位家属向查理曼求情饶恕加纳隆,也有忠心的勇将比那贝尔为救他而决斗,可见,加纳隆也是个威名在外、众星捧月的豪杰人物。然而,贵胄与地位不能抵消他出卖罗兰的罪恶,外貌与人望反而成了他作奸犯科的资本。史诗中对加纳隆的刻画,反衬出罗兰的形象高大,同罗兰的忠诚相比,加纳隆是邪恶化身。如果罗兰因为忠诚臻于完美、升往天国,那么加纳隆就因为奸邪遭受酷刑、沉入地狱。史诗中,罗兰象征继承耶稣遗志的使徒,加纳隆则是贪婪附逆的犹大。

2.2王国战争凸显罗兰的勇武

史诗第二部分(第六十九节至第一百七十六节)是主体,重点突出罗兰在龙塞沃战役中的勇武表现。查理曼受到加纳隆的蒙蔽,回师法国,又听信谗言命罗兰率领2万将士作为后卫军,最终导致罗兰所部在龙塞沃峡谷被马西勒的40万大军包围。可以说,惨烈的龙塞沃之战是法兰克王国与萨拉戈萨王国之间的巅峰对决,是史诗的主体。龙塞沃峡谷之役包含三轮大战,刻画了罗兰的勇武形象,但侧重点各有不同——

第一轮大战,突出罗兰勇武之勇冠三军。罗兰先后4次拒绝了奥里维请他吹响号角“坳里风”向查理曼求援的请求,决心孤军杀敌。法兰克一边有十二太保,穆斯林一边也有十二勇将,对称出现。罗兰率领奥里维、杜平和部分十二太保,与敌将捉对儿厮杀,并先声夺人,力斩敌方数员勇将,带动奥里维、杜平及十二太保枪挑剑劈,接连结果十二勇将的性命,几乎将其斩尽诛绝,极大地鼓舞了法军士气,后卫军变守为攻,猛冲猛打。结果,罗兰的后卫军竟以2万之师歼灭敌方10万之众。

第二轮大战,突出罗兰勇武之力挽狂澜。虽然穆斯林阵营损失了10万兵马,但这只是马西勒的缓兵之计,10万“肉盾”是为消耗法军有生力量,他集结主力企图一举消灭罗兰。后卫军没得到片刻休整,就面临敌军的再次围攻,尽管殊死搏斗,但伤亡惨重,十二太保也接连战殁,几乎损失殆尽。危急关头,罗兰挺身而出,连续斩杀敌将,不仅为战友报仇,而且稳定军心,止住颓势,避免全军溃乱。马西勒王见以众击寡不能取胜,于是亲自上阵,击杀了法军多位大将。罗兰再次奋起神威,尽管长枪早已折断,但他用名剑“朵兰”与马西勒王决斗,激战中砍掉马西勒王的右手,将其击退,罗兰终于力挽狂澜,不仅防护了中军的安全,还重伤了敌酋。

第三轮大战,突出罗兰勇武之慷慨悲壮。马西勒负伤逃走,但穆斯林军队并未完全退散,作为中坚的黑人军团向法军发起最后冲击。此时,罗兰率领的2万后卫军经过敌方围攻,已经所剩无几,十二太保尽数捐躯战场,罗兰的助手奥里维也惨死阵中,罗兰的坐骑被乱箭射死,他自己重伤不支,昏倒在地,幸好有主教杜平保护他,才幸免于难,但杜平也被敌人的数支长矛刺中,在为罗兰找水时血尽而死。罗兰从数次昏迷中苏醒,看到的是后卫军尸横遍野,除自己外无一生还。这时,有敌兵欲摘取他的宝剑“朵兰”,罗兰立即使尽最后的力气,用号角“坳里风”击毙了敌兵。最后,罗兰也壮烈牺牲。

可以说,史诗中描绘罗兰率领众将士在龙塞沃峡谷浴血拼杀,是对历史上真实发生的法兰克和阿拉伯后倭马亚两大王朝战争的高度浓缩,也是对法军将士不畏强敌、战斗至死精神的最好展现。在史诗中,罗兰的勇武精神使他成为法军将士的代表,他能勇冠三军,激发斗志,更能不畏强敌,力挽狂澜,即使最后即将陨殁,也生命不息战斗不止,慷慨悲壮地走向死亡。

罗兰既死,《罗兰之歌》应该落下帷幕了。前两个部分共有2396行,而史诗接下来还有第三部分(第一百七十七节至第二百九十一节)共1606行,写查理曼为罗兰报仇痛击敌人的故事,主人公此时已经是查理曼了。如果从篇幅上看,第三部分占整个史诗的40%,不是可有可无,描写也有精彩看点,而第一部分中查理曼出场次数比罗兰还多,这样的话,这部史诗的主人公应该是罗兰和查理曼,那么,史诗为什么不用类似“明君勇将之歌”的标题?而如果将罗兰都作为骑士的楷模和骑士精神的象征,查理曼的行为是对忠勇骑士的报偿,那么这部史诗似乎叫《骑士之歌》更合理。问题的关键在于,这部史诗的创作和改编者的目的,是要在宗教对抗的大背景下,塑造基督教的圣徒形象。这就造就了史诗的第三对矛盾,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宗教对抗。

2.3宗教对抗将罗兰构建为双重性格的圣徒

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宗教对抗,是《罗兰之歌》的根本矛盾,这是由当时法国的国内国际形势发展变化决定的。《罗兰之歌》记录的是法国公元8世纪后期的历史,成书于公元11世纪,这是两个泾渭分明、截然不同的时代。8世纪后期,是法兰克王国最强大的时期,查理曼几乎要恢复昔日罗马帝国的疆界。然而,到了11世纪以后,法国王室力量微弱,只占有几个彼此分离的小块领土,其他区域全被诸侯瓜分,王权脆弱,严重影响了法国经济社会的发展。在这样的背景下,人民需要建立统一强盛国家的愿望就异常强烈,而查理曼帝国时代就成为一种憧憬和期盼。此外,北非、西亚物产丰富,阿拉伯统治集团金银珠宝堆积如山的传闻,让相对贫乏困窘的欧洲人垂涎三尺。因此,在《罗兰之歌》改造并定型的同一时期,基督教会号召发动对穆斯林的圣战,后来演变为9次十字军东征,其本质就是维护基督教教会的政治经济利益,掠夺异族财富。英雄主义色彩浓厚的《罗兰之歌》正好和教会宣扬的武力征服相符合,罗兰的形象不仅成为欧洲各国武士们的楷模,更由教会进一步修改加工,使之成为捍卫基督教利益、向异教徒宣战的急先锋。因此,史诗中罗兰以上帝的名义对异教徒进行杀伐。

但是,《罗兰之歌》没有让罗兰为满足嗜杀欲而投入到与异教徒的战斗中,这又体现出这部史诗对欧洲传统史诗的创新。比较来看,其一,罗兰与古希腊的《荷马史诗》中个人主义式的英雄形象不同,他的忠诚和勇武,是对君主的鞠躬尽瘁、对祖国的忠心耿耿、对宗教的满腔虔诚,因此,罗兰是带有浓厚集体主义情怀的英雄。大多数古希腊的英雄内心填满的是“自我”的欲望,而罗兰内心满溢的则是“他者”的利益。当然,这“他者”不是天下苍生,而是基督教的上帝和信徒。其二,罗兰与盎格鲁-撒克逊史诗《贝奥武甫》中的主人公贝奥武甫相比,虽然两人都是为集体利益奋斗,但贝奥武甫在受到基督教文化因素的大量改造后,仍然保持着蛮族异教徒的身份,而罗兰的日耳曼蛮族气质已被基督教文化元素遮蔽,他的血管中流淌的是基督教文化的血液,他的行为受到更严格的控制。比如,罗兰在攻破敌城后,没有对居民赶尽杀绝,“缴获的武器财宝俱由他的骑士掠走,简直不计其数!城里看不到一名异教徒,他们不是死亡便是改信了基督。”[1]162因此,罗兰的杀伐是有节制的行为。

由此我们说,基督教将罗兰塑造为具有双重性格的圣徒:对马西勒王、十二勇将及穆斯林军队,他是恶魔,挥剑刺杀,毫不留情;而对君主、战友和基督教徒(包括那些改宗皈依的先前的异教徒),罗兰以忠诚爱之,以勇武护之,他现在又变成圣徒。可见,基督教成为罗兰行为的核心因素。为突出罗兰行为的正当性、正义性、正统性,综合塑造罗兰的圣徒形象,史诗的改编者们使用多种手法,包括连环重复、对称比较、神秘暗示、夸大张扬、打压丑化等。即以连续的相似或相同情节段落,重复刻画罗兰的性格特征;以相同或相反的人物,衬托罗兰的精神气质;以梦境启示的神秘方式,暗中预示罗兰的未来命运;把不属于主人公的功绩强加在他身上,以夸大罗兰的贡献;用侮辱伊斯兰教、妖魔化穆斯林的方式反衬基督教军队的正面形象。这些方式明显承继了中世纪教会文学的创作手段。而最为体现罗兰作为圣徒双重性格的,就是“朵兰剑”和“坳里风”。“朵兰剑”象征着武力护教,“坳里风”象征着呼唤上帝,它们从三方面淋漓尽致地体现了罗兰的圣徒气质:

第一,安抚心灵。无论是基督教的前身犹太教,还是耶稣创立的基督教,对信徒的心灵安抚,是传教过程中非常重要的环节。比如,摩西和约书亚在率领族人回迦南时,都以承诺幸福美满未来作为心灵抚慰的方式;又比如,耶稣在传道中35次展现了奇迹,其中有26次是在医疗健康方面,治愈了麻风病人、瘫痪少年、得了热病的老太婆、患了血漏病的妇女、让盲人复明,甚至让已死的穷人复活,这些神迹都极大地安抚了贫苦民众饱经风霜的内心。这种安抚行为是无差别的,体现了基督教文化中以平等为基础的博爱情怀。同样的,在《罗兰之歌》中,罗兰也对自己将士进行心灵的安抚。在敌军团团包围中,罗兰深知查理曼的主力部队与后卫军相距30里,远水解不了近渴,若慌张草率地立即吹响“坳里风”,就等于在敌众我寡的形势下承认我军根本无法获胜,这样,后卫军的将士听到主将号响,未及敌军进攻,军心已先动摇,根本熬不到援兵赶到。所以,罗兰没有吹响号角,而是公开宣称无需援军,单凭后卫军2万人马就能杀败敌人,并以淡定自若、器宇轩昂的姿态示人,这些措施极大地安抚了将士:“罗兰骑着他的骏马,走入西班牙峡谷。他带的武器非常顺手,抡动长矛挥舞,把枪尖指向天空。枪头上插一面白色幡旗,流苏挂到他的手上。他身材优美,面容清朗含笑。……说话时非常周到细致:各位大人,放慢行军速度!这些异教徒在自寻死路。今天我们将获得丰富的战利品,法国没有一位国王的战绩曾经这样辉煌。听了这话,全军磨拳擦掌,斗志昂扬。”[1]217因此,罗兰不吹响号角,旨在安抚军心、鼓舞士气,这和基督教安抚教徒心灵的博爱意识相一致。

第二,牺牲小我。基督教传说中,耶稣献出生命、为世人赎罪的事迹广为人知,这种行为体现了基督教的牺牲精神。究其实质,基督教的牺牲精神不是作为神高高在上普度众生,也不是作为仙人帮助凡人能像自己一样长生不老,而是神子从神的身份越界成为人间的成员,通过自己为他人搭建通往天国的道。然而,神的身份暂时丧失,必然受到人类社会的伤害,神子最终以牺牲自身来帮助被引导者实现最终的超越,以到达天国。回到史诗中,罗兰在战场上的行为也体现了这种牺牲精神。我们首先应该意识到,史诗中的军队数字有很大水分,尤其是第三部分,查理曼为罗兰报仇,率领30万大军同前来支援马西勒的穆斯林150万大军决战,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是不可能出现的。参照历史上普瓦提埃战役中法军7万对阵阿拉伯军5万的比例,还原史诗所描写的真实军力对比,双方也不过是1万人级别的对抗,而一方的非主力部队可能仅有千人左右。然而,千人部队可以在狭窄的峡谷地带作战,万人战却很难施展,也就是说,如果两支1万人规模的部队在龙塞沃峡谷相遇,若无需争夺制高点形成对峙,双方士兵只能轮番上阵,而不能一拥而上,只有前边一排战士都战损,后一排战士才得到空间和机会接续拼杀,双方的数量优势或质量优势都无法得到有效发挥。史诗中明确指出,罗兰的后卫军是在峡谷遇敌,而且马西勒王也是逐次投入兵力攻击罗兰,这就证明,史诗中描绘的战斗确实不利于大规模作战。那么,即使查理曼回军及时赶到,也只能和罗兰合兵一处,与敌军拼消耗,如此一来,马西勒王兵多,持久力更强,获胜几率更大,不利于法军。因此,法军全部汇聚在一起,反而胜算不大。莫不如暂时放弃求援,而以精兵大量杀伤敌军,耗尽其元气,为主力部队反攻创造胜利条件。史诗中查理曼赶来救援罗兰时,马西勒王的40万军队已经在同罗兰的后卫军交战后溃不成军,包括马西勒本人,主要将帅非死即伤,因而法兰克主力能将其一举击败,这都是罗兰以牺牲自己和后卫军换来的巨大胜利。因此,罗兰不吹号角,用剑血战,牺牲小我,成全大局,这种品质和基督教献出自我、助益他人的牺牲精神相一致。

第三,使命意识。基督教及其前身犹太教的重要特征之一,是坚信人类从始祖亚当、夏娃开始,就在上帝面前犯下了罪,这就是基督教的原罪。因此,人必须不断地认罪、反省,并以行善证明自己对上帝的信仰;人不行善,上帝不会回应人的呼唤,人只有行善,上帝才能关注人的诉求,人才有得救的希望。基督教认为,以行善获拯救是人类社会的永恒使命。人有了这种意识,就是使命意识。奥里维4次请求罗兰吹响“坳里风”,他的理由纯粹从战术层面考量,比如他第一次请求道:“异教徒大举进攻,我看法兰西人会寡不敌众。罗兰,我的战友,吹响您的号角,查理听到,军队会回来。”[1]211

而罗兰四次拒绝,他的回答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具体来看:

第一次:“我会在富饶的法兰西丢尽脸面。待我用朵兰剑左右横扫,让剑刃上沾满鲜血。异教徒窜入峡谷是大错特错,我发誓,他们谁都难逃一死。”[1]212

第二次:“祈告上帝,不要因我的过错让父母遭到责难,让富饶的法兰西蒙受污辱!但是,佩在腰间的朵兰剑,我会用来挥舞砍杀。您会看到剑刃沾满血污。邪恶的异教徒率众进犯是大错特错。我发誓,他们个个都来送死。”[1]212

第三次:“祈告上帝,但愿天下人不会笑我,为了异教徒吹起了号角。不能让人家谴责我的父母。当我在千军万马中左冲右突时,你看到朵兰剑上鲜血淋漓。法兰西人是勇士,像真正的藩臣那样厮杀。西班牙人必将全军覆没。”[1]213

第四次:“这反而使我勇气倍增。愿上帝和天使保佑,法兰西不因我的过失而失去荣誉!我宁死也不愿受辱。我们骁勇善战才受皇帝器重。”[1]213

我们重叠他4次拒绝时发现,第一次罗兰担心自己让法兰西丢脸,所以向上帝发誓用“朵兰剑”斩杀异教徒;第二次加入新项目,罗兰既担心让法兰西丢脸,又担心父母受人责难,所以祈告上帝,自己要用“朵兰剑”杀尽异教徒;第三次,再次加入新项目,罗兰不仅担心父母受人责难,还担心自己脸面无光,而解决手段仍然是祈告上帝,用“朵兰剑”击杀异教徒;最后一次,罗兰再次强调自己宁死不屈,绝不会让祖国失去荣耀,一定死战到底,虽然没有对异教徒血淋淋的屠杀话语,但仍明确祈告上帝和天使的保佑,使自己骁勇善战,这分明也是暗示要用“朵兰剑”誓死杀敌。

这就是说,罗兰行为和观念的旨归,是以“朵兰剑”杀敌,敌人就是异教徒,异教徒就是基督教的敌人,罗兰杀死萨拉戈萨王国的穆斯林,就是以上帝之名向邪教进行圣战,与撒旦进行搏斗,维护基督教的教义。简言之,在史诗营造的氛围中,行善直接等同于斩杀穆斯林。基督教从来不避讳因为护教对异教徒的杀伐行为。在《旧约》中,古希伯来人在摩西和约书亚的领导下,一次次向盘踞在迦南的异族发动攻势;士师时代,为对抗侵略,底波拉、基甸、参孙等士师领导部众和异族殊死血战;更不用说扫罗、大卫等国王对异族发动旨在扩张的讨伐战。在《新约》第十章三十四节中道:“你们不要想我来是叫地上太平,我来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换句话说,罗兰铲除异教徒,就是对基督教徒另一种形式的博爱和牺牲,也是罗兰证明自己遵循上帝的旨意。因此,“《罗兰之歌》是上帝与撒旦争斗的再现,是基督教文化‘善与恶’永恒的主题的再现。”[3]由此可见,杀敌护教的“朵兰剑”成为罗兰作为圣徒的基础。

进一步来看,罗兰只要吹响号角,那么援兵可至,必解救自身于危难中,这象征着上帝救人脱离苦海、升往天堂。所以,吹响“坳里风”引来救兵,和呼唤上帝、祈求施救是同质的。然而,挥舞“朵兰剑”和吹响“坳里风”不能颠倒顺序,如前所述,基督教的使命意识,要求人们以善行赎自己的罪过,先由善行成为义人,而后才能得到上帝的解救,而不是相反。因此,在史诗中,肩负使命的罗兰绝不能草率吹响“坳里风”呼唤上帝,而必须先挥舞“朵兰剑”,创建和累计斩杀异教徒和邪恶势力的功勋,才能获得上帝的垂青。若反过来做——没有向上帝展现自己的善行就祈求上帝,这是对上帝的大不敬,是严重的渎神行为。因此,史诗中罗兰先挥舞“朵兰剑”和后吹响“坳里风”的行为,象征杀戮异教徒与呼唤耶和华的合二为一。在用“朵兰剑”向上帝献上忠诚、勇武以及无数穆斯林异教徒的血肉后,罗兰终于吹响了号角“坳里风”,从而完成了自己维护基督教的使命,也让他的忠诚和勇武获得了最终的价值,三位大天使将罗兰隆重地接上天堂。此后史诗第三部分的叙述,查理曼闻听号声赶到战场,虽然此时已无人可救,但查理曼击败残敌,既以雄兵十万为罗兰报了世间仇,也以上帝之名为他圆了功德梦;而查理曼将加纳隆四马分尸,象征着对犹大式叛徒的严酷惩罚,也暗示了上帝给予罗兰的情感奖掖和道义补偿。这些同《新约·使徒行传》的故事模式是一致的。

3 结语

《罗兰之歌》是对真实历史文本的虚构,通过将罗兰作为三大矛盾的焦点,基督教的史诗改编者塑造了主人公的独特的性格特征和行为方式,以达到凸显宗教对抗的目的,为基督教的发展提供文学层面的支持。进一步来说,作为作品中的主要矛盾,宗教对抗引领忠奸对立和王国战争,“朵兰剑”和吹响“坳里风”体现史诗中基督教对伊斯兰教的征服策略,把杀戮异教徒与呼唤耶和华相互融合,形成一种简单逻辑:杀异教徒越多,就越接近上帝。由此,在《罗兰之歌》中,罗兰在强敌面前拒绝吹号求援,这个看似既无事实依据,也不符合文学逻辑的情节,表现出对杀伐异教徒的狂热渴望,成为这部史诗的“风暴眼”。罗兰对待基督教徒的忠诚勇武当然可敬可佩,但也难免沾染了基督教文化对外征服的血雨腥风。无论是文学作品还是现实社会,在十字军东征和欧洲殖民时代,都存在大批既有忠诚勇武品格又以杀戮呼唤上帝的复杂人像,即使在《罗兰之歌》于湮没180年后重现的今天,情况仍然如此。这是罗兰给予我们的启示。

[1]贝奥武甫;罗兰之歌;熙德之歌[M].陈才宇,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9.

[2]金朝霞.《罗兰之歌》与欧洲中世纪的时代精神[J].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44(3):110-111.

[3]宋军.基督教文化孕育出的《罗兰之歌》[J].西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18(6):108.

责任编辑:柳克

Reasons Why Roland Don't Blow the Horn—An Analysis on Image of Roland in French Epic Song of Roland

DING Zhuo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Changchun University, Changchun 130022, China)

Roland is shaped to be an image of loyalty and religion devotion in French epicSongofRoland. There is a confused reason that often be ignored why Roland fought against the enemy by swinging his sword “Durandal”and refused to blow the horn“Ollie fante”for asking reinforcements when his troops was in the siege by enemy soldiers. Combining with the historical background of the epic, this paper analyzes the constructive way ofSongofRolandby Christianity, pointing out that the combination of “Durandal”and “Ollie fante” reflects Roland is a paladin with double characters; at the same time, it gives the reason why he refused to ask for help and blow the horn before death is to finish his mission of killing pagans and gaining salvation from Christianity.

Roland; “Durandal”; “Ollie fante”; epic; Christianity; transformation

2016-04-29

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14CZW076)

丁卓(1980- ),男,吉林长春人,讲师,博士,主要从事欧美文学研究。

I565.072

A

1009-3907(2016)09-007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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