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史料还原、文本解读到诗学建构
——民国诗歌研究的三个方法论案例

2016-04-04 18:59怡,罗
关键词:现代诗歌新诗诗学

李 怡,罗 梅



从史料还原、文本解读到诗学建构
——民国诗歌研究的三个方法论案例

李怡,罗梅

摘要:民国时期的中国诗歌研究有着三个方面的困难:历史文献的保存与整理、进入诗歌文本的基本方法以及中国新诗自身诗学框架的建立。刘福春、孙玉石与骆寒超三位先生分别在这三个方面做了认真的探索,贡献了值得重视的学术经验,是我们进一步推进新诗研究的重要参考和借鉴。

关键词:民国诗歌;方法论;案例

民国是中国诗歌从传统形态转为现代形态的重要时期——可以称作是中国诗歌现代经验的“原发”时期,较之于当下中国诗歌目迷五色般的变化和跃进,民国诗歌的研究另有一番难度,这就是历史材料的湮没、文本进入的方法以及中国新诗自身诗学框架的建立。在我看来,与其对这几个问题作出高屋建瓴的抽象式概括,毋宁通过对学术史的考察、总结,发现和挖掘其中的方法论案例,从那些曾经为解决这些学术难题的学人们的实践中寻找启迪。

在我的学术史观察中,有三位学人在以上三个难题上各自付出了相当的努力,他们的姿态和成果值得我们认真小结。刘福春先生是我国知名的诗歌史料研究专家,对民国时期诗歌史料的收藏、整理深具心得,并且他还以自己的方式为我们呈现了如何“还原诗歌史”的基本形式;孙玉石先生是中国现代诗歌阅读和阐释的长期的探索者,他对“现代解诗学”作出种种努力并取得了重要的成果;骆寒超先生也对现代诗的解读有独到的建树,不过他却在现代诗学的建构方面有更多的尝试,这对我们完善民国时期新兴的诗歌阐释理论具有某种开创性的意义。三位先生刚好传达着中国新诗研究从史料还原、文本解读到诗学建构的富有影响的学术范式,具有明显的方法论价值,值得我们进行梳理。

在对民国时期诗歌进行研究时,最为明显的困难是在史料文献上。虽然从表面上看,民国创立至今天也不过百余年,属于“去古未远”的历史,但是事实上这一百年却经历了惨烈的政党斗争、两次世界大战和外寇入侵,各种政治力量与意识形态的角逐,江山轮番易帜,所有这一切都足以严重影响到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而让精神生产的文学难以自处。在民国时期的诗歌创作当中,到处都留下了政治意识形态的痕迹,而且生存的艰难处境还总是逼迫写作者们根据政治环境的变迁不断调整自己的政治态度——包括诗歌在内的文学不得不成为某种政治表达的方式,由此形成的文献性质复杂甚至混乱势所必然,如果不能清醒地借助文献史的考辨来穿透这些历史景象的迷雾,我们的一切理解和阐释都将失去基本的依据。例如,《巨炮之教训》是郭沫若1920年4月27日发表于上海《时事新报·学灯》上的诗歌,诗中他借列宁之口,发出呐喊:“为自由而战哟!/为人道而战哟!/为正义而战哟!”当然这只是五四时期作为个性主义者的郭沫若的理想,待到其思想转变之后,他对革命导师的理解当然就大为不同了,于是在1928年的诗歌版本中出现了重要的变化,为自由、人道和正义而战的呐喊被调整为:“为阶级消灭而战哟!/为民族解放而战哟!/为社会改造而战哟!”同理,《匪徒颂》最初发表和收入《女神》初版之时,“社会”革新的先驱里只有冷伶(列宁),并没有与马克思、恩格斯三人并举,而在1928年的版本中却赫然写道:“发现阶级斗争的谬论,穷而无赖的马克思呀!/不能克绍箕裘,甘心附逆的恩格尔斯呀!/亘古的大盗!实行共产主义的列宁呀!”*以上改动均见《沫若诗集》,上海:上海创造社出版部,1928年,初版。而如果用这些诗句作为郭沫若五四时期的思想佐证,那就是相当荒谬的了。

此外,在民国时期特别是战争年代,由于物质基础相当薄弱,诗歌出版物的保存遭遇了种种的困难,虽然只有不长的数十年,许多民国出版物的纸张已经风化破损,很多内容难以辨别,更不用说某些由于出版信息的失载而完全从我们的知识视野中消失的作品了。例如,我们一般认定胡适就是初期白话新诗的始作俑者,因为文学史的记载早已经让《尝试集》深入人心了,殊不知几乎同时,四川人叶伯和也在尝试白话的“诗”与“歌”创作,他的《诗歌集》1920年5月由上海华东印刷所出版。因为长期没有为文学史家所注意,所以在今天几乎就无人知晓。这就带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中国新诗,由胡适《尝试集》独领风骚的初期白话诗歌和有多人在各自尝试的诗歌现场当然具有根本的差异,我们对于白话诗历史必然性的认识将会由此分歧甚大。作为当代首屈一指的现代文学史料专家,刘福春先生对中国新诗文献的掌握与整理大概难有人与之比肩,据他所说,目前出版的中国新诗史中提及的新诗,算上全部有名目的诗歌出版物,也不到他所掌握的数量的一半。如此比例的中国新诗研究基础,真是令人质疑。

所以研究民国时期的诗歌首先就应该树立清醒的文献版本意识,同时培养出寻找、鉴别、校勘不同版本的基本能力。刘福春先生的工作之所以值得我们重视,就在于他可能是最早具有彻底的新诗文献意识、致力于自觉的文献建设的学者。包括中国新诗研究在内的中国新文学研究,自新时期以降便刻意突出思想启蒙的价值,“重写文学史”的路径首先就侧重于对新的思想框架的建构,这便有意无意地冲淡了同一时代的以批判“以论代史”为旗帜的历史意识。在此起彼伏的思想宣示中,刘福春先生默默坚持,以三十余年的努力构筑起新诗研究的巨大基础工程——《中国新诗书刊总目》(作家出版社2006年)、《中国新诗编年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堪称民国诗歌研究的世纪工程。

《中国新诗书刊总目》凡160万字、近800页,此工作始于1984年前后,一直持续进行了二十多年,其中收录了从1920年1月至2006年1月的新诗作品与诗歌理论评论文集,凡1万7千8百余种。据“凡例”所言,是书“基本以编撰者所见为准”,具有极高的可信度与准确性。当我们习惯于在众多的二手材料中连缀整合,或者不少新诗典籍甚至辞典也都一再传抄、以讹传讹之时,什么才是学术研究的坚实基础,什么才是未来人们可以信任和依赖的诗歌史现场,当可由此获得重要的启发。

回到现场,数十年如一日的史料收藏与研究工作,也让刘福春先生的诗歌史线索充满了区别于他人的新的发现。例如,今天的新诗发展史大多将胡适的《尝试集》(上海亚东图书馆1920年3月初版)作为第一部白话新诗集,经过研究者长达数十年的互相转抄,这几乎已经成了定论。然而,刘福春先生却通过他的考证研究,在《中国新诗书刊总目》中为我们清晰地披露了历史的重要事实:1920年1月,就在《尝试集》出版之前的两个月,上海新诗社出版部已经推出了多人合集的《新诗集》(第一编)。像这样立足于确凿考证之上、足以改变当今文学史的重要 “事实”在“总目”中并不鲜见。而七年之后,刘福春先生所推出的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重要著作《中国新诗编年史》,更加充分地展示了其新诗研究的独特文献价值。

近年来,“编年史”逐渐成为了文学史写作的一大动向,仅以中国现当代文学为例,武汉大学於可训教授主持完成《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和《中国当代文学编年史》两大卷,北京师范大学张健教授主持完成《中国当代文学编年史》10卷11册,都可以说是最新的代表之作。在我看来,这些“编年史”的出现既属于1980年代中后期以来“重写文学史”潮流的继续表现,同时又有着自己的崭新追求。“重写文学史”思潮在一开始就充满“拨乱反正”的意味,用一种符合时代要求的新观念替代已经落后了的旧观念,表现在1980年代,就是用“人性”“人道主义”和“文学性”代替俨然过时了的“唯阶级斗争论”和“文学从属于政治论”,这当然毋庸置疑,但是问题在于,经过多少年“以论代史”的干扰,我们对于“文学”历史的诸如作家作品与期刊图书出版的基本情况本身也相当隔膜了,仅仅是“论”的展示,显然并不足以还原文学历史的真相,“编年史”的价值可能正在这里,它力求将文学的发展还原为一系列最基本的文学现象的素朴的呈现,以尽可能真实地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

从进入中国新诗研究的那一天开始,刘福春先生就另辟蹊径,将主要的精力置于中国新诗原始材料的搜集、整理和勘探、分析之中,先后推出《中国现代文学总书目·诗歌卷》《中国当代新诗编年史(1966—1976)》《中国新诗书刊总目》等系列著作,一步一个脚印地为我们积累着中国新诗历史的点滴史料。其中,《中国新诗编年史》可以说是他数十年心血的结晶,在快要迎来百年诞辰的时候,中国新诗终于有了自己厚重的档案和年谱,不能不说是中国现代文学界的一件大事!

“编年史”如何编?这也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就目前人们的实践来看,大多是采用文学运动+文学思潮+作家作品这样的模式,当然这些文学现象都不再以章节论述而是编织在历史的时间链条之中。刘福春《中国新诗编年史》也遵从了这一方式,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作者还将大量的篇幅花在“文学周边”的一些事件或者活动上,比如某些文坛官司的来龙去脉,还有不少的作家日记,如张光年日记、陈白尘日记、郭小川日记等等,这些日记折射出当时诗人的生活状态和遭遇,虽然表面看来好像跟诗歌创作没有关系,但实际上这些就是中国诗歌生存和发展的真实生态环境。在这个意义上,刘福春先生的编年史又可以说是中国诗歌的生态景观汇编,是中国诗歌的生态史。当我们的史家将诗歌发展的生态环境和作家的文字创作联系在一起以寻找两者之间的映衬、说明,就能够“还原”出百年来中国诗歌发展的非常重要的细节,这些细节带给我们的不再是一些干枯的文字符号,而是吸引我们重新进入历史情境的感同身受的体验,中国新诗的研究者也由此得以感受那个时代、那种氛围。这样的史料处理和安排,显然又是一般的文学史所不容易做到的。

“编年史”不是大事记,不是历史材料的堆积,刘福春对“新诗生态”的处理方式显然包含了他非常独到的用心,他的努力生动地告诉我们,“编年史”并不是某些人所谓的剪刀加浆糊的体力活儿,恰恰相反,其中渗透了大量的思想与智慧,值得我们细细品味。

除了文献建设,应当承认,对民国时期中国现代诗歌的批评与研究本身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其难点大体上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是一般社会历史概念对于我们独立思考的代替;其二是中国古典诗学话语体系与西方诗学话语体系对于我们新诗读解的干扰;其三是坎坷曲折、尚未“成形”的中国新诗也没有为我们的理论认识提供更多的“显性”的支持。*详细论述可参看李怡:《寻找和建立中国新诗发展史的内在“理念”》,《现代:繁复的中国旋律》,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年。那么,我们可以着手之处在哪里呢?

在我看来,这就需要重新返回到中国现代诗歌的文本事实当中,通过对那些新的文学现象的理解和分析来感受中国人的文学精神究竟发生了怎样的改变,同时去寻找有什么样的语言和概念能够描述这样的改变。显然,在这样的“返回”之中,不是外国的或者古代的理论本身更重要,而是中国现代诗歌创作的现象更重要,以及我们对这些现象的理解更重要,当然这里也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前提:我们必须能够理解新的文学现象!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孙玉石先生关于“解诗学”的设想显示出了重大的价值。到目前为止,我们的文学理论层出不穷,但独独缺少能够在“进入文学文本”的方向上指点迷津之作。特别是诗歌阅读,各种堂皇的诗学著作忙于建构自己的理论系统,就是无法朴素地道出一首诗歌的魅力所在!直到今天,从中学语文到大学语文,面对诗歌丰富的思想情感内涵,意象、意境、节奏成了诗歌阅读与欣赏的关键词,而且就是这样几个“诗学术语”也往往只能停留在最表面的搬用上。如何进入诗歌的文字世界,如何通过这些或朴素或诡异的文字抵达诗人更微妙的精神内部,我们尚知之甚少!也正因为如此,我特别看重孙玉石先生关于“中国现代解诗学”的自觉探索。在孙先生之于中国现代诗歌批评与研究的诸多贡献中,他在这一取向上的努力为中国现代诗歌研究奠定了最重要的基础。

中国现代解诗学并不是孙玉石先生的首创,在中国现代诗学史上,已有朱自清、闻一多等人对此付出过努力。1922年,朱自清在为俞平伯诗集《冬夜》所作的序中细致地分析了诗人在词句、音律、艺术风格等方面的特色,同年,他还探讨了“长诗”与“短诗”各自不同的艺术取向。在普遍重视理论与思潮的现代诗歌理论史上,朱自清从文本理解入手的评论可谓独具匠心,抓住了进入中国现代新诗的关键。1936年,在《解诗》一文中,朱自清提出了一系列现代解诗学的重要观点:“诗的传达,和比喻及组织关系甚大。诗人的譬喻要新创,至少变故为新,组织也总要新,要变。因此就觉得不习惯,难懂了。其实大部分的诗,细心看几遍,也便可明白的。”*朱自清:《解诗》,《朱自清全集》第二卷,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322页。他还在《新诗杂话·序》里说,自己这“十五篇中多半在‘解诗’,因为作者相信意义的分析是欣赏的基础”,而“分析一首诗的意义,得一层一层挨着剥起去,一个不留心便逗不拢来,甚至驴头不对马嘴”。*朱自清:《新诗杂话·序》,《朱自清全集》第二卷,第316页。

这说明,在民国时期中国现代诗学思想的发展历程中,我们的诗学先驱已经注意到了诗歌文本的重要意义,他们的“诗学”不是抽象的理念的演绎,而是必须面对新的文学创作事实的建构。可惜,其后的历史表明,中国现代诗学尤其是进入当代历史以后的现代诗学,似乎越来越深地陷入了对建构“理论大厦”的焦虑之中,相反,文本的阅读和解释反倒变得无关“宏旨”起来,于是我们原已开创的解诗传统逐渐被淡忘以至近于消失。孙玉石先生的努力可以说是重新接续这一宝贵的传统并力图光大之,他1990年主编的《中国现代诗导读(1917—1938)》可以说是现代“解诗”的尝试,*孙玉石:《中国现代诗导读(1917—1938)》,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而2007年出版的《中国现代解诗学的理论与实践》则试图对解诗学理论进行较为完整的系统归纳和总结,*孙玉石:《中国现代解诗学的理论与实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我注意到,即便是在力图推动“解诗”为“学”的时候,孙先生的“理论”也不是抽象的逻辑推演,其中大量的篇幅其实还是对中国现代诗歌解释史的梳理和分析,他讨论“诗的思维术”,阐发“解诗者的尴尬与解诗的美丽”,都是以大量的现代诗歌的阅读经验为依托,书中充满对朱自清、闻一多、朱光潜、袁可嘉及唐湜等人诗歌阅读经验的总结分析,最终的学术指向是“理解中国现代诗歌”。书中的章节标题既是对现代解诗学传统的深入总结,又包含了孙玉石先生自己对于诗歌阅读经验的种种慧悟,如:现代解诗学的公共原则、读诗解诗与“诗的思维术”、阅读接受与思维差异的误读、阅读接受与文化差异的误读、对话:互动形态的阐释与解诗、 双向经验交汇与批评主体意识的强化、对话的介入与走向深化的解诗、解诗者的尴尬与解诗的美丽、经验差异的对接与诗作传达的窗口、神秘美诗学观念的自觉、诗歌创作中的神秘美的探求、诗不能解与经验的重合、追踪背景与诗的再创造、距离·想象·联想空间、以新诗文本解说进入大学课堂、新综合传统探索中的解诗、 意象背后的文本关注与阐释等等。而所有这一切的努力,又都以孙先生本人丰富的文学阅读为基础:他早年的诗歌研究就是以对中国象征派诗歌的阅读入手,而对鲁迅《野草》的阅读更是伴随他数十年之久,从“研究”到“重解”,对于现代诗性如此执著的追问、品鉴成为他“解释”的思想来源。

显然,这样的治学方式和“诗学”建构方式并不一定“接轨”于现代西方学术,例如西方的现代阐释学。在20世纪的理论看来,作者已死,读者已死,甚至我们对于“文本”意义的迷恋都大可质疑。对于更年轻的中国诗学研究者而言,孙先生的治学方式包括他的“解诗”努力本身可能都有“落伍”之嫌。但是,这样的指责恰恰体现了当今诗学发展的深刻的悲剧!1990年代对所谓西方“进化论”的批判似乎根本没有深入到对我们学术思想的自我反省层次,连批判进化论的理论也被当作“新潮”来加以肯定的时候,需要我们警惕的东西就太多了。其实,批判进化论的真正意义在于我们再不能将任何一种“新潮”当作理论的制高点,并以这种制高点理论代言人的身份否定和抛弃其他“陈旧”的理论。20世纪的西方文学理论自然有它深刻的独到的一面,但是因此断定其他一切既往的思维方式都浅薄和落后则更为浅薄,何况来自西方的文学理论是否能够完整揭示中国文学发展的自身特质,仍是一个需要深入研究的问题。中国,特别是变化多端的现代中国实际上更需要在总结自己文学经验的基础上发展自己的理论,如果我们承认这一基本事实,并且愿意和孙先生一道关注中国现代诗歌研究的根本困难,就不会轻率地以“落后”定位现代解诗学的贡献,相反,我们应该以自己的方式汇入这一扎实的理论追求之中。

与孙玉石先生侧重历史的梳理,并在历史梳理的基础上尝试“解诗”稍有不同的是,骆寒超先生对现代诗学的建构更显示了一种抽象思辨的能力。

早在1990年,也就是孙玉石先生出版《中国现代诗导读(1917—1938)》的同一年,在大多数的中国现代诗歌研究尚处于感性归纳的表象描述阶段之时,骆寒超先生就出版了《新诗创作论》一书,该书对中国新诗的创作形态展开了更高的抽象分析和研究,*骆寒超:《新诗创作论》,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他将中国新诗的创作形态分作“主题思路”“组织结构”和“传达技巧”三个方面,在每一方面又有相当细致的分析和概括,例如他认为中国新诗的“运思”有三种形式——表象感受型、情绪感应型与哲理感悟型,“节奏”也可以分作三类——从基质型情境差异显示情绪、从功能型情境差异显示情绪、从综合型情境差异显示情绪。诸如此类的概括即便在今天的现代诗歌研究界也不多见,更不用说在1990年的中国了!我是在1993年才读到骆寒超先生的著作,在当时毫无理论色彩的种种诗歌著述中,该作真是令人耳目一新、精神振奋!在当时,我几乎已经断定:这就是我们期盼的现代诗学!一年后,在西安召开中国现代文学“新时期十五年文学研究”学术会议,我被安排总结现代诗歌研究的学术问题,就在那次总结中,我几乎是用激动的语气向骆先生致意,因为他最好地体现了我所理解的中国新诗的“本体”研究。

如果说中国现代的“诗学”肇始于骆寒超先生的《新诗创作论》,这显然不是事实,不用追溯鲁迅1908年的《摩罗诗力说》,就是以“诗学”“诗论”来命名著述的就有朱光潜、艾青等众多人士,那么,与这些已有的诗学著作相比,骆寒超先生的贡献又在哪里呢?在我看来,其贡献就在于他既有不断思辨的追求,同时又没有将这些思辨混同于对外国理论的搬用或移植。作为诗人的艾青,他的“诗论”条理清晰但主要还是阐述他个人的创作体会,作为诗人的阿垅也同样如此,阿垅的诗论毫不回避他个人的艺术趣味,甚至艺术偏见;对于“诗学”可能包含的普遍性和公共性,诗人完全有理由不予理会,所以想通过艾青、阿垅这样的诗人的“诗论”来寻求更完整的中国现代诗歌的形态认识,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更具有历史概括性和普遍意义的“诗学”最终还是需要由相对超越于创作界的诗家来完成。朱光潜是这样的诗家,不过,朱光潜对西方文艺理论的熟悉和依赖也成为了他自我思想形成的某种障碍,他的“诗学”主要不是来自对现代中国诗歌事实的认识,这样一来,其理论之于中国文学思想的独创性就大打折扣了。朱光潜先生是很有成就的现代文艺理论家,但是这样的“折扣”方式却几乎就是现代中国文学理论缺乏自身思想意义的典型。

中国现代的诗学如何在总结现代中国诗歌创作经验的基础上坚实地发展呢?这一问题迄今尚未解决。骆寒超先生诗学探索的意义也正在于此。他以自己的思辨方式超脱了个体创作趣味的束缚,从而能够在一个更广阔更富有概括力的视野上建构其关于诗歌的理论,同时这样的概括又不是“就便”取诸既成的西方理论,而是他个人独立思考、独立探求的结果——从构思和术语,骆寒超先生的诗学都绝不同于任何一位西方理论家,而属于他自己。

骆寒超先生的诗学有貌似学院派理论的考究和理性,但与那些常常袭用外来理论的学院派理论相比较,又分明多了许多的活力和生动,其原因就在于对于骆先生而言,理论并不是僵死的术语推导,它本身就是对鲜活的创作事实的揭示。骆先生的诗学建构以大量的现代诗歌创作为基础,体现出他对文学史、诗歌史的高度熟稔。在这个意义上,有志于“诗学”建构的骆先生其实与专注于“解诗”的孙先生恰恰又是“深度沟通”的。就如同孙玉石先生通过对《野草》的慧悟进入到“现代诗”的腹地一样,骆寒超先生同样通过对艾青这样的现代诗歌大家作品的阅读领悟到“现代诗学”的内在法则,长期以来对艾青的深入研究构成了骆寒超先生最重要的思想资源。

无论是“解诗”还是“诗学”,中国现代的诗歌批评和诗歌研究都无法回避现代诗歌创作本身这一基本的资源,而且是尽可能丰富的资源。中国现代诗歌理论的逻辑不是对于一时一派的诗歌史现象的简单认同,它应当是体现着诗家更高的眼光的一种理性的体制,因为只有这样的理性的体制才能使我们避免陷入到由对象的迷乱所构成的“陷阱”之中。当然,这样的“理念”绝对不是强加于诗歌史现象之上的“以论代史”,它就来自于中国新诗的内在运动,本就更为丰富更为“原真”地负载着对象的复杂景观,从本质上讲,它应当是中国新诗史现象的一种“别有意味”的自我呈现。孙玉石先生、骆寒超先生的理论实践已经充分地证明了这一点。

所可叹息的在于,在离开民国时代“有年”的今天,我们也逐渐失去了品读民国时期诗歌样式、并以这种品读为基础逐步建立我们自己的“现代诗学”的耐性,当今中国的诗歌批评长期陷入某种“理论的焦虑”与“生存的焦虑”之中,前者不断催促人们“迎头赶上”,通过急迫地引入外来诗学理论来缓解自身的心理压力,后者则以逆反心理式的拒绝外来文化转而在中国古代文论中疗治“失语”的创伤。盲目迷信外来理论固然属于失语,而一头扎进传统文化的怀抱依然落入了失语的窠臼,因为对于一个时代的文学理论、诗歌理论的创立来说,最重要最基本的事实被我们无情地遗忘了,这就是充满现代经验的创作本身。当我们拒绝了对民国时期这些“原发性”的现代诗歌经验的解读和梳理,一切理论的架构都不过是空中楼阁,或者立于西洋的沙丘,或者漂浮于传统的沙丘,就是没有一种根植于大地的坚实;至于另外的一些诗论家,因为急于确立自己的现实地位,一再将诗歌批评安放在友情评论的狭小圈子之中,听任末流的诗歌经验败坏我们的趣味和思想,在远离《野草》和艾青们的宴席中觥筹交错、自言自语,如此则中国现代诗学成熟的日子就依然遥远。

中国现代诗学的成熟必须立足于对民国时期那些“原发性”的现代诗歌经验的整理、解读和提升,从这个意义上说,刘福春、孙玉石、骆寒超三位先生的努力就是很好的学术案例,它们带给我们的方法论的启示值得认真总结和思考。

(责任编辑:庞礴)

作者简介:李怡,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985创新基地研究员(北京100875);罗梅,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副教授(成都610064)

基金项目:教育部省部共建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项目“民国时期诗歌教育资料的整理与研究”(14JJD750007)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0766(2016)04-0083-06

From Historical Data Recovery, Text Interpretation to the Poetic Construction——A Case Study of Three Methods in the Study of Poetry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Period (1911-1949)

Li Yi,Luo Mei

Abstract:There are three difficulties in the study of Chinese poetry in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the preservation and arrangement of historical documents, the basic method of entering the poetry text, and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framework of Chinese New Poetry. Liu Fuchun, Sun Yushi and Luo Hanchao have made a serious exploration in these three areas, contributing to the academic experience from which we can benefit in our new poetry studies today.

Key words:the poetry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period, methodology, case

§民国文学的学术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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