价值预设的崩溃:高考作文题命制的拷问

2016-05-14 05:58张华
新作文·中学作文教学研究 2016年9期
关键词:作文题教育者预设

张华

2016年高考全国Ⅰ卷作文题,在时隔多年以后,再次使用了漫画作文题型,作文原题为:

阅读下面的漫画材料,根据要求写一篇不少于800字的文章。

要求:结合材料的内容和寓意,选好角度,确定立意,明确文体,自拟标题;不要套作,不得抄袭。

作文题一经曝光,就引发了广泛热议,这幅漫画甚至成了网络段子手们恶搞的焦点对象。当我们几乎全民式地讨论这道“奖惩之后”漫画作文题时,我们其实在讨论什么?我们如此兴奋地去分析和搞笑,又在传递和释放什么?

当年读鲁迅的《纪念刘和珍君》,很奇怪堂堂一个大文豪,为何会说“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今天面对这道漫画作文题时,猛然间就想起了这句话,似乎突然间就理解了鲁迅先生悲凉的内心世界!一道原本代表着国家意志的高考作文题,就这样可怜地成为我们无关痛痒的谈资甚至是极尽搞笑之能事的揶揄对象。这里,或许已经暴露出我们至今顽强苟活着的“国民性”,从上至下,无一例外。

一、命题者:华丽的“价值”肥皂泡被现实利益击碎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融入了“100分、98分、55分、61分、吻痕、掌印”等诸多元素的奖惩漫画,昭示着对“唯分数论”教育和“僵化标准”奖惩的讽刺和批判。作文的命题思想其实是很严肃的。

我们的父母出了问题,我们的教师出了问题,我们的孩子出了问题,我们的学生出了问题,我们的教育方式出了问题,我们的教育观念出了问题,一句话,我们的立德树人出了大问题了!

命题者的良苦用心,透过这道作文题,其实也不难觉察。试题命制,尤其是作文题的设置,并不容易,每每想到命题者的这番用心,作为一个长期命制期末试题的“操盘手”,我深表理解和敬意。此中酸甜苦辣,岂是段子手和一般专家学者所能体会的?

然而,虽然如此用心,结果又是怎样呢?

如此刻意“炮制”出的价值观预设,如此契合指导思想的“道德引导”,竟然“春风不度玉门关”,几乎就没有引起高考应试者和旁观者的一点“垂顾”。学生们在虚与委蛇地挥洒800字作文,教师们则夜以继日地忙着讨论作文题的审题立意,作家学者们则毫无二致,几乎都在隔岸观火地谈论作文题“好不好写”,还有那些淹没在网海中的段子手们,则在制造着各种无关痛痒的搞笑语句。

如此高大上的“立德树人”问题,仿如一个虚拟的华丽肥皂泡,在全民的骂声中、笑声中、争论声中又或者自言自语中,不攻自破,消逝得无影 无踪。

当人们全心全意地争论着这道作文题“怎么写”时,命题者苦心经营出来的价值预设,就这样被无情地晾在一边,甚至尴尬地沦为了一个无人关注的反讽对象。

问题的关键在于:为什么命题者的价值预设和道德立场难以引起考生、教师或社会大众的关注呢?

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是,一年一度的高考是一场全民直接或间接参与的大规模高利害考试,涉及人数众多,影响范围广泛,其“高利害”的表现就在于:考试结果将直接关系到现实利益分配,对个人、家庭乃至整个社会的稳定和布局会有震荡性的影响。

将价值观教育、道德教化、主流意识形态捆绑在高利害的高考中,从国家意志来说,确实是一项可以理解的高明决策,但是对高利害主体来说,这种捆绑,很容易变异为贴在试题上的一种无用标签,其结果,必然是“命制者”拳拳在心,而“利害者”心不在焉。尤其可怕的是,这种附着在考试中的价值观,反而极易异化为一种“价值观反向”的负效因素,这就好比刘翔在110米国际跨栏竞赛中,愣是要扛着一面国旗奔跑,可以预料的是,在跨栏过程中,这个国旗很可能很快就被弃置于地,而成千上万的观众,在乎的也只是那冲刺时的时刻和顺序。

这样一来,漫画题中蕴含的价值预设,不可避免地全线崩溃了。

二、教育者:“唯分数论”实践者的爱与痛

人格分裂固然是一种不正常和可怕的人格障碍,但反观当下现实,我们又常常发现,人格分裂竟然又能自如地进入我们的生活世界,成为一种我们“日用而不知”的常态性人格。透过这道“奖惩之后”漫画作文题,我们对这一非正常的常态人格的认识,可能会更深入一些。

作为生活在中国高考教育体制下的高中教师,几乎没有人不曾对这一高利害考试发出过轻微的抱怨或严重的苛责,也几乎没有人不会对其中的悲喜欢愁有过深刻的体会。在很多高中教师的感性理解中,他们对这种“分数至上”的教育是充满忧虑甚至反感的。起初,很多教师也做过各种内心挣扎和思想反抗,但久而久之,多数人也就在强大的现实压力和利益下,选择成为了“沉默的大多数”。不仅如此,当有局外之人指责我们所从事的高考备考工作时,我们往往还会奋起反抗。一个绝妙的讽刺是,孩子尚小时,很多家长会猛烈抨击我们的“分数教育”,一旦他们的孩子进入高中或高三,则唯恐教师们不能让他的孩子拿到更多的“分数”。

这恰恰说明,我们所有貌似公正的批判和苛责,都散落在我们的利益边缘处。高中教师就是被卷入高利害分数中的一个利益群体,在偶尔也来一点所谓的素质教育之外,他们更多时候,扮演着“唯分数论”的实践者角色,他们日夜关注的往往就是试题、练习、分数、排名、平均分、重点率、边缘生等等。

值得指出的是,这里没有庸俗的道德高下之分,只有正常的利益大小之别。

这里面有太多的苦衷和牢骚。所以,当我们的教育讽刺漫画成为作文题后,教育者的内心当然是欢腾的,激情当然也是澎湃的,仿佛一口埋藏多年的腐臭恶气,终于可以借此机会喷薄而出。所以,教育者们会愤愤不平地指责那个98分上的“掌印”,也会打抱不平地批评那个61分上的“吻痕”。

可是,这样的批判之词入心入肺吗?我对此感到相当地悲观。也许是这两天,抑或仅限于这两个月,此后,所有的批判、咒骂、指责,丝毫也不影响教育者们继续一如既往地投入到“唯分数论”的伟大实践中。这些泡沫般的暂时性牢骚和指责,也许不过是一种表面狂欢的欲望满足,转眼就会随风而逝。更何况,还有更多的教育者,选择的是沉默,选择的是内心不怀好意地嘲笑,选择的是“作文题如何写才不会偏离题意”的讨论,选择的是“如何让这道题为以后的增分提供借鉴价值”的关注。

命题者原本严肃的价值预设,在我们的教育者面前,正如那覆巢之卵,坍塌下来,难有安好之可能。于是我们知道,命题者试图借助一道作文题来完成价值引导和道德教化的重任,轻易就被强大利益消极掉了。

三、考生:拿“分数论”说事,无非是为了拿“好分数”

所有考试的接受终端都是考生,也正因为如此,考生是试题命题意图是否顺利实现的关键考量对象。所有正常的人都知道,高考作文题要考查的是学生的写作能力,要借助一道共同的题目,反映考生们写作能力的差异。然而,命题者似乎并不满足于此,一道作文题就像一根甘蔗一样,他们希望榨干所能得到的一切,包括经由这道题,检测出考生的价值观、精神态度和道德水平。

事实又怎样呢?

这么多年来,每一年高考评卷后,站在道德制高点的评卷人员,总忘不了抨击有些考生,弄虚作假,胡编滥造,矫揉造作,为赋新词强说愁,一会儿“爹死”,一会儿“娘病”。这种快意的“吐槽”,将矛头指向了我们可怜而委曲的考生。可是,作为已经迈入成年世界的考生,他们做出的理性选择,难道仅仅是“虚伪”两字所能“盖棺论定”的?命题者、社会环境、高考竞争机制、评卷者的道德大棒,哪一样能脱得了干系呢?

换一种思路来看,其实考生的“虚情假意”表征着对追求“价值预设”的命题者的一种强烈反抗,那些美好的道德泡影和价值光环,在考生的高利害笔下,显得脆弱不堪,几乎毫不费力就被考生们践踏于地。当我们想当然地一味指责“考生”的道德品质时,其实过多地予以“价值预设”,本身也是一种非道德行为。

道理其实也很简单,一次封闭性的大规模高利害作文考试:真的能考查出一个人的真实道德水平吗?真的能考查出一个人的真实价值观念吗?真的能考查出一个人的真实情感态度吗?

当“真实”变成利益的需要时,“虚伪”自然就会大行其道。但命题者的命题意图如此偏离正常思维,显然让我们感到诧异。这里所隐含的世俗哲学,据说德国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在八九岁的时候,就已经窥视到其中的秘密,他说过这样一个疑问:“如果说谎对一个人有好处,为什么他还应该说真话?”

回过头来看看这道教育讽刺漫画题,我们其实很难理解,天底下竟然会有如此奇妙的现象存在着:考生在作文中无比猛烈地批判“唯分数论”,可是他们的内心里却无比渴望,这样的“写作批判”能够让自己的高考作文得到一个带来“吻痕”的好分数。

换句话说,作文题漫画里所有的“讽刺和批判”,不过是考生们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拿来换取作文好分数的“交易筹码”。在这样的高利害考试中,命题者竟然希望考生能够认真反省我们的“分数教育”,这恐怕只能成为一种美好的愿望。

也许,我们也会看到考生们在作文中大肆发泄他们对“分数论”的满腹牢骚和深沉控诉,但不要轻易相信考生的思想得到了“改造”,不要轻易相信考生的价值观得到了“纠偏”,不要轻易相信考生的情感态度就此发生了“逆转”。可以肯定的是,一旦考试结束,命题者的价值预设,就会全面落空,寄寓其中的“唯分数论”教育批评,很快就会被抛弃得无影无踪,来年的高三学子,依然为着个人的前程“分数”,继续接受着来自各方的“吻痕”与“掌印”。

退一步来说,难道考生不知道“唯分数论”的危害吗?事实上,对于一直偏离正轨的教育扭曲行为,其实根本用不着命题者煞有介事地放在高考作文中来教育考生。作为一个高中求学者,这样的身份让他们比所有人都清楚“唯分数论”带来的折磨和痛苦。而作为游离于高考利害的命题者们,其实没有多大资格对考生进行“分数论教育”的思想教育。

考生们只是一群典型的“装睡”者,我们的作文题之所以叫不醒他们,那是因为这个社会需要他们“装睡”,现实利益的纠缠迫使他们 “装睡”。

似乎可以得出一个简单的结论:试图凭借一道高考作文题,来撼动学生的利益追求,并进行预设的价值观教育,显然是一种吃力不讨好的 行为。

如果“价值预设”逃脱不了必然的崩溃结局,何不放弃道德的“捆绑”,而选择更有内涵的作文题来检测学生真正的写作能力呢?无怪乎教育部青年“长江学者”、广东省“珠江学者”特聘教授、当代文学研究中心主任、中山大学博士生导师谢有顺看了这个题目后,悲愤之情,溢于言表,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想想真是很悲哀啊,全国卷,高中生了呀,还出如此简单的、毫无思考力的题目给他们作文,数百万的青年,在人生的关键时刻,共同探讨的不过是,分数高低不是最重要的,这种毫无思想光彩的话题,这个民族怎么会出思想家?怎么会有独立人格?”(见网易教育频道综合《谢有顺:中国的作文教育拉低民族智商》)

四、作家学者:更关注“题目怎么写”而非“价值观”

命题者、教育者和考生是高考的密切关系者,在以上分析中,我们看到了“价值预设”是如何在他们手中一步步滑落掉的。如果,这样的分析,说服力不够的话,那我们就借助作家学者们的眼睛来打量一下这道漫画作文题。

作家是写作劳动者,学者是社会良知的代表,他们与高考没有密切关系,他们对高考作文题的评议,或许可以给我们打开了另一扇窗户,这一点尤为重要。据《羊城晚报》“金羊网”和《语文月刊》公众号相关资料,节录几段言论如下:

这个作文很有意思,难度倒是不大,一般考生都很容易理解,很容易发挥。但这个题目,可发挥的空间,可展现个人想象力的空间不大。(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作家迟子建)

今年的考题挺有新意的,作文题目的创造性会比作文的创造性强。因为现在是读图时代,大量图片给人以愉悦和快感,适合年轻人。(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执行副主席,中国小说学会会长、作家冯骥才)

这个题出得不错,是开放性的,考生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发挥,比如奖励和惩罚比较,可以从各个方面来写,但是这个题如果要写得好,就不能太拘泥。(原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温儒敏)

这个作文题我个人是不喜欢的,出得一般。它看起来可以发挥考生的观察能力。(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谢有顺)

今年高考作文材料,简洁明了,较易理解,对大部分考生来说,都应该有一定的发挥空间。但也正因为如此,想写得不同一般,超越一般,就要考验考生平时的文体积累、语言积累、思想积累和素材积累了。(安徽省作家协会主席、省文联副主席许辉)

透过这些评议言论,我们可以敏锐地感觉到,作家学者们面对这道漫画作文题,关注的焦点在于“这道题是怎么考的、命题空间大不大、可以怎么写、考生要注意什么”等写作层面的内容,换句话说,作为一道考试题,作家学者们更关心题目“怎们考、能考出什么”等更本质的写作东西,至于命题者苦心植入的“价值观、道德引导”等非本质的题目内容,则几乎旁落在作家学者们的视野之外。

一个显而易见的直观结论是:价值预设或许根本就不是作文题的应有之义。如果“旁观者清”这条谚语是建立在经验之上的一种智慧总结,那么作为旁观者的作家学者们,其公开、透明、无利害的言论,则在相当程度上,代表着一种闪烁着智慧光泽的见识。这样富有建设性的评论,难道不应该引起命题者的关注和反省吗?或许,作家学者们的真诚声音,对作文题中的“价值预设”而言,是最好的稀释剂。

一道高考作文漫画题,折射出了命题者的“企图”,教育者的“爱与痛”,学生的“伪装”,作家学者们的“漠视”,而这一切,都昭示着一个不争的事实:作文题目中的价值预设,早已彻底全线崩溃了。毫无疑问,这是高利害考试带来的固有结局。在强大的现实利益面前,“拿高考当道场”往往是一厢情愿的事情。在考试的诸多因素当中,试题的本质是起决定作用的,作文试题的本质内在规定着我们的作文题如何命制。一切背离本质的主观追求或强行灌输,必然会遭到本质力量的反扑和隔离。更何况,在我们暂时无法改变考试的高利害关系时,唯一聪明的选择就是减轻或者放弃“价值预设”,回归到真正的“写作能力”考查上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2016年高考全国一卷作文题,再一次给我们的作文命制,提供了一份极好的反思案例。

(广东省中山市教育教学研究室;528400)

猜你喜欢
作文题教育者预设
张慧萍:做有情怀、有温度的教育者
2021年《路》刊高考作文题全覆盖
2016高考作文题:在复杂要求中寻求平衡
与两位美国音乐教育者的对话——记于“2015中国音乐教育大会”
问题是预设与生成间的桥
论幽默语境中的预设触发语
避实就虚,理重于情——感受2014年高考作文题
高考作文题“撞衫”说明了什么?
预设留白 生成精彩
道德教育者专长性的失落与重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