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唐·丝路·诗人

2016-05-14 14:36白登山
丝绸之路 2016年7期
关键词:白草安西岑参

白登山

唐朝,是诗歌的唐朝,故有“诗唐”之誉。不同于建安风骨、魏晋风度,历史的车辙延伸至唐代后,氤氲、洋溢出一种气象,尤其是在盛唐时期经由诗人的自信发挥、诗歌的自由吟唱,更形成了一种空前的文化景观——“盛唐气象”。既是气象,就不应只是丝竹和弦,还要有角鼓、铜钲:不应只是春花秋月,还要有大漠、烽烟:不应只是高山流水,还要有金戈铁马:不应只是缠绵情语,还要有慷慨边歌……

正是具备了这种海纳百川的雍容气度、自由昂扬的精神风貌,唐诗才能够如此五彩缤纷、百芳绽放。不仅绽放于江南水乡,也回响在长城内外:尤其令人惊喜的是其旺盛的生命力,它在神州边塞疆域的传唱,绽放出一朵硕大的诗苑奇葩——边塞诗。盛唐边塞诗歌创作的繁荣无疑诠释着“盛唐气象”,而连接二者的纽带之中有一条甚为醒目,即丝绸之路。丝绸之路这一交通动脉经过汉代以来的不断拓展,时至盛唐呈现出了空前繁荣的景观。由洛阳、长安经西域通往中亚、西亚、南亚乃至欧洲、北非的这条道路,使得“盛唐气象”在空间上获得了绝佳的诠释。

丝绸之路的繁荣不仅体现出大唐帝国政治、经济、文化的强盛,同时还呼唤了唐代知识分子的激情、热情与希望。可以推测,唐代行走于丝路的诗人当有不少,挥毫于丝路的诗作亦当可观,但不幸的是诗人已不能一一考索,诗作也无法篇篇流传。然而万幸的是,有一位边塞诗人的诗名、诗作流传了下来。他不止一次的西域行旅所留下的串串脚印早已被大漠风沙掩盖,但其创作的诗篇却像一个个音符,伴随着瀚海驼铃,顺着丝路般的五线谱而响彻至今,他的丝路之作足以唱响“盛唐气象”中的边塞之歌。他,就是边塞诗人——岑参。边塞诗篇的壮丽谱写,无疑成就了岑参作为盛唐著名诗人的诗名:然而两次出塞深入西北边陲的经历,更成为岑参一生中最有意义的壮举。

岑参(715—770),出生于江陵(今湖北荆州。他的曾祖父岑文本、伯祖父岑长倩、堂伯父岑羲在唐朝都曾官至宰相,他的父亲岑植也仕至刺史。尽管岑参《感旧赋》曾不无自豪地说:“参,相门子……国家六叶,吾门三相矣!”但这些于他而言都是昔日的美谈。岑参幼年丧父,家道中落,凭借自己的刻苦努力,于唐玄宗天宝三载登进士第,被授予右内率府兵曹参军一职。他与高适等盛唐的大多数文人一样,都热衷于进取功名,具有热切的入世精神

建立赫赫功业、博取富贵功名是盛唐士人的普遍心理,而入幕边疆塞垣也正是当日文人选取的途径之一

与岑参齐名的边塞诗人高适就由入幕边庭而位至候爵,但文士入幕且仕途畅达如高适者却数不出几人来

然而,理想总是要有的,岑参同样怀揣着如此理想,策马西行岑参一生共有两次西域行旅经历,首次为唐玄宗天宝八载至天宝十载夏的安西之行,第二次为唐玄宗天宝十三载夏到唐肃宗至德二载夏的北庭之行,后一次西行时间相对较长

在岑参现存的400余首诗歌中,两次西域之行的丝路之作约78首第一次34首,第二次44首约占其全部诗作的20%,也正是这20%的诗篇成就了他的边塞诗名

相较于第二次西行,岑参的首次行旅及相关创作似并未引起时人多少注意,且诗歌创作数量、创新水平都不及第二次,但是仅根据这34首诗,我们足以清晰还原其西旅轨迹

唐玄宗天宝八载,岑参由右内率府兵曹参军转右威卫录事参军,赴安西都护府高仙芝幕掌书记,开始了其人生首次的西域之行

安西都护府始置于唐太宗贞观十四年,旧址在今吐鲁番以西的交河古城

高宗显庆三年五月移安西府于龟兹国,以旧安西府为西州,龟兹即今新疆库车

严耕望先生《唐代交通图考》中说:“安西都护府(今库车)则唐代前期中央政府控制西域之总部其间晾州至安西都护府相去5000里,有通道达,为唐代西通西域中亚之交通孔道,亦唐代前期控制西域中亚之工具也故此道允为当时国际交通之第一重要路线,全程皆置驿……其间(长安至安西都护府)行程7000里,急行一月可达”长安到安西包括丝绸之路东、中段,岑参首次丝路之行就是这一路线

诗人经咸阳一路向西,“一驿复一驿,驿骑如星流平明发成阳,暮到陇山头”(初过陇山途中呈宇文判官),朝发咸阳,暮至陇山,驿站数量之多、驿骑速度之快,可以想象盛唐交通的发达

陇头分水岭上有“分水驿”,岑参有感伤行役之作《经陇头分水》,借眼前之陇水写羁旅之愁肠

过陇水,经渭州而目睹“渭水东流去”(西过渭州见渭水思秦川),一路西向的他又一次萌生思乡之情《题金城临河驿楼》作于金城,即今甘肃兰州,乃丝路重镇之一由金城西北进入河西走廊,“燕支山西酒泉道”(《过燕支寄杜位),“燕支山”即焉支山,在今张掖山丹县过了此山则西为酒泉,再向西就是敦煌,岑参有《敦煌太守后庭歌》出敦煌,诗人有《日没贺延碛作》等诗作,“贺延碛”指莫贺延碛,是伊州境内的大漠,延袤2000里,水草不生,所以有“平沙万里绝人烟”(《碛中作)的描绘经过大漠后,“火山今始见,突兀蒲昌东” (《经火山),“蒲昌”为今新疆鄯善,唐时为西州所辖,火山高耸蒲昌之东经火山向西,岑参有《银山碛西馆》、《题铁门关楼》、《宿铁关西馆》、《安西馆中思长安》等诗作,可见继银山碛、铁门关后,岑参终于抵达安西

“家在日出处,朝来起东风”(《安西馆中思长安》),由“东风”推测岑参到达安西时,已是天宝九载的春天之后,诗人又有焉耆之行(≤早发焉耆怀终南别业)、阳关之行“二年领公事,两度过阳关”(《寄宇文判官》)、玉门关之行“玉关西望堪肠断,况复明朝是岁除”(《玉关寄长安李主簿》),由“二年”、“岁除”推测岑参以上诗作当系于天宝九载岁末“苜蓿峰边逢立春,胡芦河上泪沾巾”(《题苜蓿峰寄家人》),根据岑参行迹,“立春”上接“岁除”,时间应该到了天宝十载,春的东归途中

暮春返程至武威作有《武威春暮闻宇文判官西使还已到晋昌》、《河西春暮忆秦中》、《登凉州尹台寺》等诗岑参留武威时间较长,由《武威送刘判官赴碛西行军》中“五月”可见其滞留到当年夏季,六月到达临洮时有《临洮龙兴寺玄上人院同咏青木香丛》 《临洮客舍留别祁四》等诗至此,岑参人生中的首次西域行旅宣告结束,但是其丝路之作的深远影响才刚露端倪在流传至今的唐代2000余诗人的近5万首诗歌中,唯有在岑参笔下将丝路之行完整再现,这是岑参之幸,也是唐诗之幸!

“三年绝乡信” 《临洮客舍留别祁四》,岑参初使西域为幕僚前后近三年时间,其丝路之作反映出的行经之处与严耕望先生《唐代交通图考》中所叙述的唐代长安通往西域的大道完全相符,即“岑参由长安逾陇坂、大震关、分水驿,经渭州、临州、兰州,至凉州,又经肃州、玉门关,渡莫贺延碛至西州,亦曾到沙州;西州又西经银山、焉耆、铁门关,至安西”。这正是唐代丝绸之路中道的东段。

安西之行,一路陪伴岑参的唯有日月。“月”在诗人笔下共出现八次,这一自然意象不仅记录着诗人的丝路行迹,也是其心路历程的符号与象征,如陇山“山口月”、敦煌“城头月”、凉州“城头月”、武威“边城月”、轮台月、关西月、故园月,无一不折射出岑参的思乡情怀。不仅是月,“日”亦被赋予这一含义。尤其是岑参初赴西域时,他笔下的“日”往往与长安故乡联系在一起,“长安遥在日光边” 《燕支寄杜位》,“家在日出处,朝来起东风”(《安西馆中思长安》),“长安不可见,喜见长安日” 《忆长安曲二章寄庞》,长安即故乡所在,由情及物,物也被赋予人情。

西旅所经不仅仅是山川河流,越向西,更多的展现在眼前的是戈壁大漠。岑参首次西行第一首诗便开始了对大漠的描写,“十日过沙碛”《初过陇山途中呈字文判官》,可见其广袤,尤其当诗人出敦煌亲历莫贺延碛时,无垠的大漠令人绝望,乃至发出“悔向万里来”《日没贺延碛作》的感叹。作为万里沙碛的标志性植被,“白草”在岑参丝路之作中多次出现,然而诗中“白草”并非只作为沙碛大漠的代名词,“北风吹沙卷白草”《过燕支寄杜位》,“白草胡沙寒飒飒”《田使君美人舞如莲花北蜒歌》:白草在诗人笔下还巧妙地表现出另一重含义,即沙碛的广袤:“白草磨天涯”《武威送刘单判官赴安西行营便呈高开府》。正是在岑参笔下,“白草”成为边塞诗特有的意象。“白草”、“白雪”似乎为西域染上一层神秘的色彩,然而岑参笔下的“梨花”又为这神秘增添了几分生机。“梨花”在诗人笔下共出现三次,前两次均为实写:“边城细草出,客馆梨花飞” 《河西春暮忆秦中》,“胡地三月半,梨花今始开”《澄凉州尹台寺》,这两首诗皆作于第一次西行途中:第三次写“梨花”为虚写,“忽然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以梨花的繁喻雪花的盛,设喻奇妙历来为后人所称许。第二次丝路之作所体现出的奇丽风格经“梨花”的妙用得以升华,然而,若没有首次西行的“梨花”印象,没有亲历边塞的体验,如此奇景奇语是不可能出现在岑参笔下的。边地气候温差极大,岑参不仅写严寒也写酷热,这主要通过“火山”的描写而表现。岑参首次见到火山即第一次西行时,“火山今始见,突兀蒲昌东”《经火山》,当时正是严冬,然而眼前却是“赤焰烧虏云,炎氛蒸塞空”,以至“人马尽汗流”,对天地造化之功的奇伟、异域自然风光的奇丽描绘尽显笔端。

边地虽有征战却并非处处苦寒,丝路之上不乏安定、富庶之地,只是特殊的地理环境造就出了别样的异域文化。由岑参首次西旅对敦煌的描写可见:“黄砂碛里人种田” 《敦煌太守后庭歌》,边地小郡虽不比中原,但“郡中无事”,百姓安居。边地民族多被称为“马背上的民族”,军旅生涯中“马”更为主力。岑参笔下“马”这一物象使用频率极高,而他诗中的“马”并非只作为战争意象出现,诗人借“马”抒建功立业之怀:“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写羁旅年月之久:“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磕中作》、“弥年但走马,终日随飘蓬” 《安西馆中思长安》。此外,状边地苦寒以衬托羁旅辛苦也借助“马”这一物象,“双双愁泪沾马毛,飒飒胡沙进人面”《银山碛西馆》,“马汗踏成泥”《宿铁关西馆》“秋冰鸣马蹄”《早发焉耆怀终南别业》,通过对马毛、马汗、马蹄的描写,细处着眼却营造出极强的艺术效果。军中生涯不仅是“角声一动胡天晓”《武威送刘判官赴碛西行军》之后的“终日见征战,连年闻鼓鼙”《早发焉耆怀终南别业》,军乐之外的宴飨之乐实为沙场之外的主旋律:“美人舞如莲花旋”、“回裾转袖若飞雪”、“琵琶横笛和未匝”《田使君美人舞如莲花北铤歌》,胡歌、胡乐、胡姬、胡舞交相辉映的纷繁场景、宴饮气氛,为边疆的戎旅生涯增添了无限生趣。

往来于塞外边地,岑参交往最多的是下层幕僚,相近的身份与境遇使他们心灵的沟通有了更多默契。往返奔走于丝路上的这一文人群体,赠答中的寄托与勉励成为丝路上的又一主题。《玉关寄长安李主簿》、《武威送刘判官赴碛西行军》、《送韦侍御先归京》、《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等,不同的酬赠对象却抒写着相同的送别主题。“与子且携手,不愁前路修”《彻过陇山途中呈字文判官》,但是豁达的勉励并不能完全掩盖羁旅的相思愁苦与仕途的坎坷辛酸,终究是“相忆不可见,别来头已斑” 《寄字文判官》。其实后者也正是由来已久的边塞诗歌主题之一,岑参的成功之处不限于继承这一主题,更在于对这一主题的升华。“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逢入京使》,苦境之中犹能发旷达之语,悲壮之余更见慷慨。

作为岑参生平首次西域行旅的目的地,对于安西一龟兹之地的正面描写虽然不多,多数笔墨泼向了长安一安西之间的瀚海。然而,这并非是什么憾事,正因为有这样一个目的地存在于丝路那端,有这样一个坐标伫立于风沙大漠,诗人的诗笔才有了方向,诗人的诗方才得以生发。

岑参有幸,西行得大漠之助!

龟兹有幸,昔日得岑参之歌!

丝绸之路也好,玉帛之路也罢,诗人脚下的这条大道分明又是一条诗歌之路。听!这条诗歌之路上的每一首诗,都慷慨豪迈地歌唱着盛唐气象。听!这条诗歌之路上的每一个音符,都铿锵激昂地鸣奏着玉石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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