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耀东
我无意对哪个民族进行任何具体的描述、推介和品评,但是,塔吉克族人的一举一动所传达给朋友、老人、孩子、父兄姐妹甚至于素昧平生者的那种友好、善意和温情,无疑在我那块冷漠的心灵画布上抹上了警醒的一撇。
时逢肖贡巴哈尔节,我赶往塔吉克峰下的提孜那普乡,观看一场塔吉克族人的叼羊比赛。在人头攒动的赛马场上,伴随着杂沓的马蹄声,忽而这里、忽而那里地腾起一溜溜浓重的尘云。就在这浓重的尘云中,几十名老少不一的塔吉克族男人们纵马奔腾,挥汗如雨,争夺着、绞扭着、厮杀着,那是一场骑技、力量、韧性与韬略的较量。
忽然,一名骑手由于某种闪失而脱离马背,以一种弹丸般的姿态跌落在隆隆作响的马蹄阵中。如果你亲历过那种万马奔腾掠过大草原的场景,领略过那种由筋骨、肌肉和马蹄铁构筑成的“马腿森林”的威力,你就无法不为那名骑手的命运担忧。但是,通过400毫米长焦镜头,我看到的却是这样的一个场景:在那名骑手落马的那一瞬间,也就是被我们惯称为“第一时间”的更短的时间内,他周围的两名骑手便以敏捷的反应迅速放下赛事,收拢马缰,在杂沓的马蹄阵中分割出一个安全区,第三名骑手则迅速追回那匹丢失了主人的驽马,供它的主人弹簧般地跃上马背,再展身手。于是,不出十几秒钟,四名骑手又风驰电掣般地卷入那团浓密的尘云中,去继续完成他们的争夺、绞扭和厮杀。马背民族的体育竞技不只是充满勇猛、凶狠与力量,同样也充满君子般的人性主义的光辉。
出于对塔吉克族男人的这种好感,这次,无论是站在县城的街角,还是游走在群山环绕的乡间,我都在捕捉他们硬线条的面孔,解读他们集猛士与君子于一身的男人气度。呼吸着洁净的、但含氧量却比通常少三分之一的空气,耕种着广漠的、但寒冷而贫瘠的土地,驱赶着温顺的、但终日奔波着的羊群,驾驭着强壮的、但低头拱背、桀骜不驯的牦牛,饮用着清冽的、但冰冷彻骨的冰川水,燃烧着廉价的、却又像金子一般珍贵的牛粪饼,守护着古老的、却又永远欢快流淌着的塔什库尔干河,喝一口浓醇的、却能燃烧血管的玛卡酒,遥望着圣洁的、却又冷峻无比的大雪山,憧憬着高飞的、却又永远眷恋着帕米尔家园的雄鹰……这种独特的生存环境所孕育出的历史、文化与宗教传统,不催生出一种集猛士与君子为一身的男人群体,岂非咄咄怪事!
当然,这种硬线条并非仅仅体现在塔吉克族男人身上。在这块天人合一、无比高洁而又极尽艰辛的土地上,只要你用心领略,几乎处处可以触摸到那种独特的个性的棱角。盖孜河谷中咆哮着的、泛着磨刀浆色的猛龙般的河水,萨拉阔雷岭那道绵延百里、生满狼牙犬齿的山脊,公格尔久别峰那座孤傲的、直矗蓝天的尖顶,还有慕士塔格山那几道刀劈斧斩、颇具震撼力的大裂谷,卡拉雄冰川中森林般矗立着的晶莹的冰笋,石头城堡那些镶嵌在陡峭石壁上的军台筑垒,托格伦夏村高崖上的拱拜孜建筑,吉日嘎拉土崖下的旧石器时代遗存,红其拉甫达坂上充满军旅威严的哨楼、国旗和国门,还有那位年轻的、持重若轻的大校级哨长……当这些富有鲜明个性的国土元素静静地展开在东帕米尔高原的万山丛中时,你无法不为之感动———是他们,赋予你一种极度的安宁感和尊严感。
但是,一味的硬线条并非塔吉克族人刻意追求的生活,那只不过是他们适应环境、抵御自然力的必须而已。和其他任何一个民族一样,他们企盼祥和,创造欢乐,营造安宁,追求美好。一年四季中,遵循着大自然不可抗拒的节律,只要有可以歇息一晌的日子,他们就挥洒他们的心愿,表达他们的向往,形成了塔吉克民族文化的一种重要的内容。古尔邦节、肉孜节、肖贡巴哈尔节、皮里克节、祖吾尔节、铁和木祖瓦斯节,这些与劳动和生活密切相关的传统的节日,都深刻地反映着塔吉克族人自古以来有关自然、社会与人际关系的哲学观念,成为他们心灵世界的一种极具特色的外部反映。
在我看来,这种心灵世界最好的视窗之一,就是塔吉克族女人,尤其是她们的眼睛。在这块自然条件颇为严酷的高原上,她们终年与男人共同分担着艰辛的劳作,却怎么也消磨不掉那种深入骨髓和血液的高贵气质。世上没有人能违抗自然力而永葆肌体的青春,但如塔吉克族女人这样将一种群体的、民族的、优秀的精神潜质牢固传承,则无疑是人类文化长河中的又一股清流。
我无意对这个我所尊敬的群体进行任何具体的描述、推介和品评,但是,他们的一举一动所传达给朋友、老人、孩子、父兄姐妹甚至于素昧平生者的那种友好、善意和温情,无疑在我那块冷漠的心灵画布上抹上了警醒的一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