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为何而鸣

2016-05-14 11:20一风堂
少年文艺 2016年7期
关键词:祖母

一风堂

打小时候起,祖母就常常跟我讲仙人妖怪的故事。

我出生在靠东海西岸的一座大城市中。我父亲并不是当地人,是浙江慈溪人。在老家有一片茶园,被国家收购后,我父亲到了这座大城市做了一处建筑工地上的仓管,并在那里与母亲相识,生下了我这个儿子。

工地事多,再加上母亲生下我后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父亲无暇分身照料。于是我出生不到三个月便强行断乳,离开父母膝下,寄养在祖母处。

祖屋坐落于一片阳光明丽的土地上,河套的白石间,潺潺的溪边,开满了不知名的小花。河边的矮柳那裹着绿绒的枝条沐浴着温柔的阳光。在这里松山、小溪、枯木、石头、炉火的炊烟都能构成独特的风景。特别是在暮霭的稀薄日影下,那些漆黑的瓦房屋檐比丹青还要美地浮现在朦胧间。

我喜欢这里,小时候的我常常被祖母背在身后在田野里散步。祖母身子骨健朗,肤色白皙,完全看不出岁数。由于走得慢,外加上适宜的风,我被这种一晃一晃的节奏通常搞得昏昏欲睡。我这个人奇懒,从小不喜欢哭闹,也懒得走动,用我祖母的话说就是管教起来很省心。有邻里说可能是知道双亲不在身边,所以我变得格外懂事,对这种说法虽然心里不认同,但我还是很高兴。

不管在哪里,做怎样的事,我总会产生一种“如果急忙去做完全没有任何意义”的念头。我喜欢用无聊来消磨时间,稍有空闲我就会找个安静的地方让自己平躺下来,浑身上下我的每一个毛孔中都散发着一种近乎不上进的气息。面对这样的自己,我不免暗暗着急,心里有一种痛切的感觉。我想改变自己,不住地琢磨着办法,常常想着想着,眯缝起双眼,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起来。

我喜欢一个人清闲地待着,最理想的场所就是佛寺的后院。祖母是虔诚的佛教徒,每逢初一、十五就会上庙进香。那天祖母的围裙口袋里总是装有大量小额零钱,庙门口的乞丐有一个算一个,每个人都能均等地得到祖母的照顾。时间久了,那些乞儿我都面熟,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拥有健全的身体还非要坐在这里希望得到可怜呢。我问过祖母但祖母没有回答我,好像这并不是值得在意的事。

祖母一到庙门口,我就会径直走向后院。祖母不会拦我,因为施舍、进香、求签解签需要很多时间,让我一个孩子全程陪同,祖母暗地里也觉得于心不忍吧。

寺庙的后院很大,种植了大量的栗子树和银杏树。除了扫地的僧人,很少有人走到这里,这里很安静。我常常坐在树下发呆,到了秋天,银杏叶变色,飘落下来,在地上铺上厚厚一层,我就干脆躺下来,捡起身边又大又圆的栗子,插上火柴棒,把它们一个个变成陀螺。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香客不少,但寺庙里有很多地方残败却得不到修缮。前殿朱漆斑驳的硕大圆柱,金身残缺的佛像,角落里用来接漏的木盆,外加上周围树木众多,大树们像油纸伞一样伸开树枝,遮蔽在寺庙上方,让整座寺庙越发显得阴暗。这副衰败的模样引来了许多乌鸦。白天这些大鸟停在高高的枝头上肆意地啼叫。一到傍晚,却不知都飞到哪里去了,一只也看不见。附近的住家好像很讨厌这种黑羽毛的家伙,说它晦气不祥,拿竹竿驱赶,可似乎越赶越多。我倒是不讨厌它们,躺在银杏叶上常常与它们四目相对。我发现它们各有各的长相,也有喜怒哀乐。我给它们取名字,它们用叫声回应我。有时候,我觉得它们比起人更像是我的朋友。

至少,它们从来没有欺侮过我。

我是早产儿,天生体弱,隔三差五就会感冒发烧。由于母亲孕中受惊,出生时我的左脚比右脚短一截。先天跛足,愈发觉得低人一等。班上的同学知道双亲不在身边,便肆意地欺侮我。在我面前模仿瘸子走路的样子嘲笑我。上体育课,老师为了照顾我,总是让我在教室休息。无事可做的我为了打发时间,只有看书。

不用说,身体的残疾成为了我交朋友的一道障碍。走路不稳,稍一走快就会栽跟头。念书之前,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读书后,这种同正常人的差距感愈发扩大了。班上的其他同学可以自由地跑啊跳啊,参加运动会,一起去郊游。双腿迈着同样的节拍,畅所欲言。而我却做不到,有谁愿意和我迈同样的步伐呢?和我这样的人并肩走一定很丢脸吧?通往外界交往的大门彻底封死了。

我想和大家的走路姿势一样,在家拼命练习。对着衣柜的大镜子,我仔细地审视着自己,不停地变化着角度。一个星期,一个月,我的内心开始焦灼不安。

不难想象,像我这样的一位少年,想用后天的努力来改变先天的残疾是多么地困难。我费尽力气好不容易使自己不再摇晃着走路,却在一次意外中跌入了地狱。

一天下课后我立马把刚布置下来的作业做完了,正当我拼命赶向厕所的时候,外界的现实无情地在我面前铺展开来。上课铃声敲响了,着急的我失去了重心,摔倒了。

所有的画面瞬间变换了颜色,我预想的人生轨迹脱位了……看来,不管怎么努力,我终究是不同的。在厕所的门口,一个浑身散发着尿臊味的少年,横卧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失声痛哭。

我喜欢听故事。

每天睡觉前一定要听一个故事才会稍感安心。祖母深受其苦,搜肠刮肚将脑中仅有的几个故事说上一遍又一遍,但我仍然很喜欢。祖母所讲的故事大都是鬼怪神仙的故事,从佛寺的壁画中我也了解一些,什么做恶事遭报应啊,什么十殿阎王生死簿。这些光怪陆离的故事,听着听着,眼前好似出现了彩色的活动画面。

其中最吸引我的,是逆袭的故事。据说一个老实的善人身有残疾,因做了许多好事被仙人赏识,不仅赐他黄金万两,还把他的残疾也治好了。这个故事给我的触动很大,幻想着有一天我也能得到仙人的眷顾,一夜暴富。让那些平日里嘲笑我的同学、藐视我的人在我的面前磕头认错,痛苦忏悔。说给谁听都不相信吧,教室黑板前一个忘带作业罚站的少年脑中竟然想象力大爆发,妄想借助超自然力量一雪前耻。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很可笑呢?你不说我也知道。一个抱有强烈自卑感的少年,认为自己在这世界上比谁都要可怜,这样的超离现实的幻想频频在脑中闪现,这感受不是普通人能体会的。

我感到,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一个地方,似乎有一个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坎坷命运在等待着我。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但唯一能够确定的是,那很痛苦。

“尿裤子”事件对我造成了沉重的压力。只要耳边响起他人的笑声,我就觉得十分刺耳。虽然并不十分确定那笑声是否是嘲弄声,是否针对自己。但每次听见,我总不自觉地就会面红耳赤,低头不已。我想转校,可祖母不同意。附近十里外倒是还有一个学校,但我走不快,根本没法按时上学。

不论是睡着了还是醒着,我都巴不得全校师生快点儿失忆。希望我的丑态早些被人忘记。只要所有的人都忘记了,这件事就会像没发生过一样。为了能让自己重新抬起头来,我每天都在祈祷。

愿意和我说话的同学越来越少,坐在教室里的我仿佛变成了透明人。我看到大家的眼睛后面还有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在摔倒那天就深深印在我的视网膜上。有个男生从厕所里出来,看了一眼倒地的我后,跨过去急急忙忙朝教室奔去。那双眼睛——居高临下的眼睛,就好像看见了一具在郊外被轮胎碾过的动物尸体,污秽而肮脏。

想起那些毫无意义的练习,我觉得十分愚蠢。

我变得不想回家,常常放学后沿着开满燕子花的小路走下去。我走得很慢,再陡的坡道也不能绊住我的脚,乌啼声在前方为我引路。到达后,我坐在树根旁边,看着日落。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想干。我的生活已经和外界无关,一旦踏出那条界线,隐形的刀斧利剑就会向我杀过来。

成群的乌鸦见我到来,从树上纷纷飞落下来,蹦跳着靠近我。我把裤兜里的青豆掏出来喂它们。它们的小脑袋变换着各种角度啄食着,有时还会争抢。它们肯接近我,停歇在我肩上,让我很感动。这些鸟儿不在乎我的外表,我也不在乎它们的黑羽毛,我们就像一条船上的人,形成了某个同盟。我想,所谓的友谊,就是指在平等的地位上所建立起的感情吧。

这辈子命中注定我不被别人所接受,这种孤独感越来越强,快要撑爆我的大脑。突然在一天,达到了顶点。那件事没有人相信我,站在我这一边。大家不理解我的行为。那本笔记本本来就和我没关系,我没有必要干涉,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在班上,有个美丽的女孩,叫雅枝。她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无论什么衣服穿在她身上都像电影明星一样。也许是家境优裕,雅枝对待别人的态度都很高傲。即便这样,班上的男生还是很喜欢她,我也不例外。那一天轮到我值日,倒垃圾时,我发现垃圾桶里有一本作业本,上面写着雅枝的名字。

一定是嫉妒雅枝的人的恶作剧。

我把它捡起来,悄悄带回了家。

假若我是一个稍微有一点警惕心的少年,一定会在大难临头前有一点作为。如果没有的话,那结局一定会为自己太过于天真的想法而悲叹。我心中美好的预想没有实现,众人的嘲讽一下子剥夺了我的五感。当我把作业本还给雅枝时,雅枝竟发起怒来:

“真是恶心,你这个瘸子!”

雅枝的话犹如雷电一般锋利而耀眼,我呆若木鸡,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大家聚拢过来。

“不是你想的那样,这本本子是我捡到的。”我结结巴巴说道,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雅枝,她的脸抽搐了一下,然后呈现出一副愠怒的表情,面色惨白,望向窗外。雅枝的同桌也是个女生,看看我又看看雅枝,从我手里把本子接过去。

“还要它干什么啊?!被这种人碰过,脏死了!”雅枝抢过本子,扔向我身后。

我屏住呼吸,慢慢转身,摇晃着走向自己的座位。美好的预想被切断了,这是一条通向未来却又布满陷阱的道路。我看见雅枝知道真相后的一丝动容,这就足够了。她的盛怒也许是为了更好地掩饰自己的尴尬吧,只要这么想,我发现自己有了一颗可以宽恕他人的心。回家的路上,我的脚步充满了自信。关于这一点,我自己也甚感惊讶。

生活并不是很富裕,祖母经常把甘薯放进大米里一起烧煮。不仅是早饭,午饭和晚饭也都吃甘薯饭。祖母考虑我正处于发育阶段,每天还会额外给我一个鸡蛋。我的肚子像是总填不饱似的,老是觉得饿。在大城市打工的父亲经常寄来一些好吃的东西。半夜三更,我常常扛不住诱惑,偷偷打开柜子偷吃。祖母看见了,也不斥责,在我身旁蹲下一起吃。

“我们就像两只老鼠。”祖母呵呵笑着。深夜的星空时常有流星落下。

因为身体上的残疾,我一生出过不少丑。

小时候的我还不知道何为不幸。我这样说并不是指我成长于衣食无忧的大富之家,虽然肚子经常饿,但我丝毫没有体会过“不幸福”的感觉,换个准确的说法就是,就算我身处不幸当中,我自己也察觉不到。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我在上学之前被禁止独自出门,我唯一接触的人大都是串门来的左邻右里。他们一见到我总是面露担忧叽叽喳喳个不停:

“这孩子真可怜,想吃什么?看,姨带来了红糖糕、芝麻饼。”时间一长,头脑简单的我竟把“可怜就有好吃的”这一谬论深植于大脑。看到有来访的客人我随口就说:“我真可怜啊。”然后张大嘴巴等着别人的喂哺,忽略了一旁泪水涟涟的祖母。

长大后回过头来想一想,竟发现年幼的自己头脑简单到如此可怕的地步。通常嘴里说着“好可怜”的人,是比被施者地位更高的施予者啊,被人可怜的茫然比起“可怜”更为不幸。

我感到晴天霹雳,让人发狂。当时的我非但没有惭愧,反而暗自窃喜,等待着被施舍。这成为了我幼小而悲哀的一段滑稽影像。

祖母的头七,父亲赶回了老家。他穿一身黑色站在幽暗的房间里,像举行某种仪式一样,在祖母灵柩前摆上饭菜点上香,低着头像向看不见的神灵祈祷一般。亲戚们个个表情肃穆,寂静无声,这一情景对我来说晦涩难懂,但又不知开口问谁,只是哆哆嗦嗦地站在角落里,看着地板上的木纹。

祖母的脸埋藏在洁白的菊花丛中,白色的花瓣把死者的肤色衬得分外明亮。所谓的死亡,是去一个永远不会返回的地方吧?这是我第一次感触到逝去的含义。屋中所有的人都望着我和祖母的诀别,他们希望我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但我张了张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眼角也没有泪流下。我是不是不爱祖母呢?我对此产生了怀疑并深深自责。

屋外的黑色鸟群疯狂地在天空盘旋着。

“你一个人坐火车可以吗?已经五年级了,应该没问题吧?”

办完丧事的父亲走之前突然这么问,吓了我一跳。老屋已经没有人能照顾我了,我必须和父亲在一起,我要回到我的出生地去。

虽然不喜欢离开自己熟悉的地方,但听过不少繁华大都市传闻的我还是很兴奋,大叫:“可以的。”想到自己可以坐火车就高兴不已,当然也有点害怕,一点点。

这里是浙江省慈溪市中京原,是一个再乡下不过的小地方。这里有一个很小的火车站,两年前我跟随祖母去邻镇办事坐过火车,没有大人陪同的火车旅行还是头一次。我希望尽早动身,但出发日还在定在了下个礼拜一。

出发前一天我拎着塑料袋往寺庙的方向走去,乌鸦们看到我,四面八方从树叶的阴影里朝我飞过来。其中一只飞落在阳光下的一块石头上。我凝视它明亮的眼睛,它不是一只普通的乌鸦,因为它的体形至少有平常乌鸦的两倍大。它是首领。

它的头转向我。

我把包装袋撕开,把薯片掰碎,扔给它们。它们直起身子,大大地张开它们的上下颚,发出如汽车警报器般的尖锐嘶吼,声音在山壁间回荡。

“你要离开这里了,这些零食分给你的好朋友吧,和他们好好地告个别。”

爸爸走之前,除了塞给我一张火车票外,还有一大包零食。

但我没有朋友,爸爸不知道。

我站在坚硬潮湿的沙地上,眺望远处的小山。我从来没有认认真真看过高耸于群山的天空,迎面吹来的风始终带着这片土地的气息。在这个小坡上我曾被人欺辱过,当我拼命挣扎的时候,是这些黑羽毛的家伙赶来救我。有一大群非人类的朋友,这成为了我的骄傲。

“离开了这里,以后谁来保护我呢?”我穿着学生制服,收缩着膝盖,拘谨地蹲在沙地上想着。朝霞隐退,天空云层攒聚。我迈动脚步匆匆下山了。

居住的房子是一栋陈旧而灰暗的两层建筑。说是建筑,其实只是用纤维板临时搭出来的一个箱子而已。我一边望着父亲忙碌的身影,一边望向窗外的苏州河。河水呈孔雀尾羽一样的浓丽深绿色,像一片宽肥的芦苇叶伸展向前方。

父亲在桌上摆上几个盆碟,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也不会烧什么菜,你高高兴兴地吃吧。”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面前的这个男人用微弱的音量说了这么一句话后,开始坐下来吃饭。饭碗里那像小山一样的米饭以惊人的速度消失在黑洞里。我端起汤碗喝了一口,麻油的香气让我脑中关于老家的记忆更加鲜明耀眼。

这里的学校和以前一样,丝毫没有改变什么。身体上的残疾仍是我通往外界的一道阻碍,严重的地方口音更是雪上加霜。我原本以为这趟列车是驶往繁华大都市的,现在我只觉得它是向着死亡驿站前进的。

“学校怎么样?”父亲一只大手突然搭在我的肩膀上,父亲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来了。

“很好。”我歪着头眺望窗外,父亲的关心引不起我的任何感动。

我就像一只脱了壳的寄居蟹离开故乡,被放逐到这个满是危险的水泥丛林中,开学不到一个月,我就被盯上了。我浑身上下散发着弱者的气息,引来了肉食动物的觊觎。

我被一时的恐惧慑服了,看了看聚集在巷尾的那群人。面前的高个少年望着我,嘴里依旧哼着小曲儿。这时太阳从云层里探出,或是我产生了错觉吧。眼前的景象全都产生了异样,暗渠、垃圾桶、砖块,巷子的每一个角落似乎都出现了细细的裂纹。

绰号叫赤鼠的少年渐渐停止了哼唱,递给我一个冷笑的脸色。“怎么样?想好了么?加入我们吧。”说完,赤鼠用两只手抓住我的肩膀开始摇晃起来。我用忠诚小狗般的表情抬眼望着他。赤鼠高兴起来,大声狂笑,他的笑声在巷子里回旋、震荡。

每次做那样的事,我的胸口就会一阵憋闷,胃部也沉重起来。我知道这么干不对,屡次想逃走,但想被认同的欲望一次次打退了我的理智。正如我屡次做的那样,我很感谢赤鼠带我进了社团,让我有了可以交谈的朋友。赤鼠用他那双丑陋的单眼皮和亲切无比的交谈方式,治好了我残缺的心理。我品尝到了一种平等对话的喜悦。虽然对方一直声称自己所做的不是坏事,但我早就清楚,这些事是多么阴暗,但我的良知早被亲切的语言抹杀尽净。

赤鼠经常带一帮人去偷郊外的服装仓库。我的腿脚不便,被命令负责望风。被扔出窗外的衣服在我的脚下渐渐堆积,毫无秩序散乱地存在着。我的心一阵狂跳,升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警报器响了。

我跑得慢,被抓住了。

天空低垂,雨滴敲打着四周的青草和杜鹃花的叶片。我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顺着来时的路返回,全身的疼痛就如内衣里被放了无数只苍耳,千万遍刺痛了我的肌肤。

当晚,我和父亲解释了些什么,记不清了。父亲靠在窗棂上不发一言,这一切与我想象的有些不太一样,父亲的冷静来得太突然了。在父亲面前我一直都是一个好孩子,准时上学按时交作业,发生了这样的事等于是向父亲展露了从未料到的另一面。

父亲不是用语言,而是用姿势和眼神,以及迎向月光的额头上的皱纹在斥责我,也在担忧我。事后我在父亲的不言不语中明白了这一点。父亲的冷静和面容比以前的记忆更加鲜明地保留下来了。

“你这是在犯法啊,以后不要这样做了。”父亲面露担忧,用瘦骨嶙峋的大手抚摸着我额前的碎发。

我的脸涨红了,呼吸也急促起来。

这当儿,猝然响起了一个刺耳的声音,我仿佛一下子变成了鸟,我的喉咙里泄露了一声鸟的啼鸣。

“我再也不干了。”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就对了。”父亲微笑起来,眼泪滑过脸颊而不留任何痕迹。

重新回到学校让我深感快活。一旦遇到赤鼠我就绕道行走。然而我不知道我能躲多久。赤鼠对我没有把他供出来很高兴,往我书包里塞进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我走快他也走快,我冰冷的态度使他大吃一惊。

“你现在走路一点也不像个瘸子。”

赤鼠的话把我的记忆拉回到初次相识的同一位置。

虫牙到了疼痛难忍的时候,就该拔掉。我转过身,把书包移到胸口,把那些强塞进来的小玩意儿扔在地上,然后抬头望向对方那双单眼皮眼睛。那虫牙拔掉了,虽然看不到滴滴鲜血,但我的五官与它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我高兴起来,脸上出现了一种连自己也意想不到的表情。我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我无法解释为什么要笑,这笑就好像自然而然出现在我的嘴角上。

赤鼠看到我笑,立即变了脸色。

“你等着!”

随着一声叱骂,赤鼠斜睨我一眼,倏忽转过身走了。当时我猛醒过来,意识到事情没这么简单。

翌日被逼进墙角的我无路可逃,拳头像雨点打在我身上。我渐渐跪了下去,汗珠从我的鼻梁上滑落下来。我要死了,我是这样想的。然而,父亲那张皱纹包裹的脸突然掠进我的视线。众人的拳头不再落在我身上,转向年迈的男人。父亲怒吼着像只发狂的野兽,突如其来的感动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半晌才反应过来,我冲上去用脚踹着,扑上去用牙咬着。

“你怎么来了?”我一下子紧张地口吃了,等着父亲来回答。下一句话使我感到愕然。

“这几天一直跟在你后面。”

我沉默了。

父亲慢慢地扶着墙壁站起身来,说了句:“回家。”我紧跟上去扶住他,从他那制服短裤下头露出来的小腿,显得羸弱不堪,仿佛用脚尖随便一踢就能把他踢到世界另一头似的。

此时天边飘着温柔的晚霞,万里晴空流动着紫红色的云影,即将沉入地平线的落日将父亲的影子拉得老长,就像一只巨大的乌鸦。

那不是一只普通的乌鸦,他是首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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