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孙大雨教授的莎剧翻译

2016-05-14 08:55孙近仁
上海采风月刊 2016年5期
关键词:莱德大雨

孙大雨(1905-1997)著名诗人、文学翻译家、莎士比亚学者。1925年毕业于北京清华学校高等科,1926年赴美留学,就读于达德穆斯学院,1928年获高级荣誉毕业,继而在耶鲁大学研究生院专攻英文文学。1930年回国后历任武汉大学、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女子文理学院、青岛大学、浙江大学、暨南大学、中央政治学校、复旦大学、华东师范大学等校英文文学教授。主要著译有:《孙大雨诗文集》《中国新诗库·孙大雨卷》《诗·诗论》《英译屈原诗选》《英译唐诗选》《古诗文英译集》《英诗选译集》以及八部莎士比亚译作——《罕秣莱德》《奥赛罗》《黎琊王》《麦克白斯》《暴风雨》《冬日故事》《罗密欧与琚丽晔》《威尼斯商人》。

我的岳父孙大雨教授只有一个女儿,以他的女儿为媒介,早在1957年我就认识他老人家,到1997年他92岁高龄逝世,我们翁婿间相识相知长达40年之久。尤其是在他生命的最后10年里,由于岳母逝世,我们搬去和他一起居住,照料他的日常生活起居,翁婿两人经常促膝谈心,往往一坐就是半天,当然,主要是他在谈论学问,而我则是洗耳恭听,长期的耳濡目染,令我学到了不少知识。在他暮年和身后,我义不容辞担负起责任,一手经办了他的十多部著作、译作的出版事宜。尽管如此,我对他的学问,也只能说略知一二。

莎剧翻译过程

1935年,孙大雨在胡适主持的中华文化教育基金会的赞助下,翻译了莎剧《黎琊王》(King Lear,也有译为《李尔王》的),可以说,这是我国第一部以诗译诗的莎剧译本。

1925年,他从清华毕业,在去美国留学前,按当时学校新规定,可在国内游历一年,以熟悉社会。当年夏天,他盘桓在浙江海上的普陀山佛寺圆通庵的客舍里,呆了二个来月,有意识地潜心探索新诗的格律制度,他以英、法、德文诗歌格律中的“音步”为借鉴,终于摸索出我国的白话文诗歌,即新诗所可采用的格律结构,创建了他的新诗“音组”理论。所谓“音组”,那是以2-3个汉字为基本节奏单位而有相应变化的结构来体现的。随后他就付诸实践,有意识地用音组结构写了一首格律体十四行诗《爱》,发表在1926年4月10日的北京《晨报副刊·诗镌》上。此后,他用这个格式陆续撰写或翻译了约三万行的诗行。

身为“新月”诗派健将的孙大雨,发表了一些脍炙人口的格律体新诗,得到文坛很高的评价;徐志摩把诗集《猛虎集》赠送他时,在扉页上题签了“大雨元帅正之 小先锋志摩”的字样。虽然在诗坛成绩斐然,但他的兴趣还是慢慢转向了翻译研究莎士比亚戏剧。正如他自己所言:“1926年我在美国留学,先后就读于达德穆斯学院和耶鲁大学研究生院,改读英国文学。以上经历与我以后从事莎剧翻译和研究应该说不无关系。”

他在翻译莎剧时,即用汉字的音组来对应莎剧中的英文音步,莎剧原作每行五个英文音步,他的译文每行恰为五个汉字音组。以他所译的《罕秣莱德》(Hamlet,有译为《哈姆雷特》的)一剧中闻名遐迩的一段独白的开首一行为例:

原文:|To be|or not|to be, |that is|the question; |(五个音步)

译文:|是存在|还是|消亡,|问题|的所在;|(五个音组)

(注:这里“的”字,按语法结构似应连在“问题”二字之后,但为诵读时语气的顺畅,划分音组时放在了“所在”二字之前。)

1957年的反右政治风暴,使他陷入灭顶之灾,剥夺了他教书育人的权利,甚至没有工资收入来源,致使他的工作、生活陷入绝境。即使在如此艰难困苦的境遇中,他仍念念不忘莎译事业,到“文革”爆发前的几年中,他又孜孜不倦地译出了《罕秣莱德》《奥赛罗》《麦克白斯》《暴风雨》《冬日故事》等五部莎剧集注本。

正所谓苦难反而成就了他,此时他百无聊赖,只能重操旧业,再次翻译莎剧。正如太史公司马迁在《史记》中所言:“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当然,这不过是无奈之言。反之,如果不为历次政治运动所累,他是能用诗体译竣莎翁全集的。

在“文革”期间乾坤颠倒的岁月中,他又备受迫害,处境更加艰难,到“文革”后期,他又翻译了《罗密欧与琚丽晔》以及《威尼斯商人》两部莎剧简注本,因为以往他赖以翻译的《阜纳斯新集注本莎士比亚全集》在“文革”早期的抄家中已被劫掠去,此时他只能用其他版本的莎剧原作进行译述。说起这部珍贵的《阜纳斯新集注本莎士比亚全集》,那是他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在北大任教时以二百银元的代价从吴宓教授手中转让得来的。吴宓教授是一位大学者,据米舒的《谈吴宓》一文所说:“他自己培养出四大学者:王力、贺麟、钱钟书、季羡林……他与中国著名学者胡适、鲁迅、梁漱溟、林语堂、梁实秋、周作人、徐志摩、洪深、竺可桢,孙大雨均有交往。”上述转让《阜纳斯新集注本莎翁全集》一事,也可说是孙大雨与吴宓之间的一种交往轶事吧。所以他一生中所译八部莎剧,其中六部是集注本,二部是简注本,没有体例全部一致。

综观他所译八部莎剧,1935年译的《黎琊王》,当时上海商务印书馆已排版打好纸型,但因抗战爆发而被耽搁十多年后才正式出版发行。在该书扉页上他大义凛然地题印着“谨向 杀日寇斩汉奸和歼灭法西斯盗匪的战士们致敬”的字样。而他在六七十年代译的其他七部莎剧,从译毕到成书竟相隔二十多年,经历的坎坷比之《黎琊王》有过之无不及,个中缘由当然是因为国家民族又经历了另一次浩劫——“文革”所致,前后两次莎剧出版的不顺遂,其遭际只能说是命运的巧合。

莎译手稿险遭不测

1966年“文革”甫起,乱象渐生,大街上出现砸老店招牌,红卫兵蛮不讲理剪“奇装异服”,勒令人们脱下尖头皮鞋而被迫赤脚行走等触目惊心的事件层出不穷,并已出现抄家的迹象。在这种情况下,我十分担心岳父的安危。当年6月下旬的一天傍晚,我下班后匆匆赶往他的住所。从“反右”到“文革”前的几年中,岳父除闭门从事译作外,几乎足不出户,所以他对外界正在发生的动荡并不了然。我一到他那里,就介绍了当时社会上的乱象,他听后摇摇头,神色凝重地说:“我感到将有什么更大的灾难要发生。”

于是,我建议他当机立断将手稿转移藏匿,以防不测。他当即将已译好的《罕秣莱德》《奥赛罗》《麦克白斯》《暴风雨》《冬日故事》五部莎译手稿交给我,放在一只当时人们上班常用的黑色人造革拎包内,我趁着夜色、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带回家中。以后“文革”形势日益紧迫,又辗转送往朋友处、甚至转移到乡下亲戚家,终于保存了下来。

我取走手稿不久,抄家风蔓延开了。岳父家中进驻了许多红卫兵,经历了二十四个日日夜夜的抄家,将家中的珍贵书籍、字画文物、生活资料扫荡殆尽。

当时我转移的五部莎剧译稿是誊清稿,还有另一部草稿,草稿在随后的抄家中也一起被掠走,至今下落不明。如果我未将誊清稿转移保存,势必也落得个同样的命运,其损失将无可弥补;因为岳父已迈入暮年,没有精力再重起炉灶重新握笔翻译的了。

1976年,粉碎了万恶的“四人帮”。到了八十年代初,我才将手稿从乡下取回,这些手稿保存得十分完好。于是我将手稿逐步誊录到方格稿纸上,为出版作准备。

在“文革”那样的年代,莎翁作品也是被归入封、资、修一类的“四旧”黑货之列,必须横扫的,这对现在的年轻一代恐难理解。

作为人类文化瑰宝,堪称高雅艺术的莎翁剧作,在清除了“四人帮”之后,终于获得了出版的机会。1991年上海译文出版社付印了岳父译的莎剧《罕秣莱德》,他在译序中提及:“不久,‘五·一六就有‘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到来……当年9月6日起,有三十名红卫兵奉命对我‘造反抄家二十四个日日夜夜……幸亏在这之前,我女婿孙近仁医师转移保存了我的译稿,所以二十多年后我能把这部莎士比亚伟大的诗剧,通过我的译文,介绍给我们中国人民的公众。”这段文字记述了一段史实,也算是对我的褒奖吧。

孙译莎剧出版经过

1976年10月,遵天意,顺民心,以“四人帮”被逮捕为标志,持续了十年的“文革”终于寿终正寝。“文革”结束后,随着形势日渐宽松好转,被“四人帮”禁锢、摧残的文化事业也逐渐复苏,文艺复兴的时代又复到来,出版莎士比亚作品的时机出现了。

岳父年事已高,他亲笔手书:“有关我的著译作品出版的所有事宜全权委托我的女婿孙近仁办理,”并签名盖章,此件我至今仍珍藏着。

岳父的冤案平反改正落实政策时,由于某种缘故他未回复旦,而被安排去了华东师大。华东师大待他不薄,后来还为他办了离休待遇。

为出版他的莎译,开始我理所当然地与华东师大出版社联系,1987年3月下旬我收到华东师大出版社总编辑陈裕祥的来信:“经研究,我们同意出版孙大雨先生的译稿。……关于孙大雨先生译稿的具体出版事宜,我们可以详细商谈一下,请您约个时间……”不料此时我岳母因咯血住院治疗,病情日趋严重,至五月二十一日溘然长逝,与华东师大出版社联系商谈一事便耽搁下来。待家务事办妥后,六月中旬我给陈总编去信:“如果贵社初衷不变,我准备随时前来商谈,请您约定时间通知我即可。”但信未寄出,又遇到时任上海译文出版社社长孙家晋(吴岩),他是我岳父在暨南大学外文系任教时的学生。他对我说:“我知道先生对出书是很讲究的,我们是出版译作的专业出版社,先生的莎译还是交给我们出版吧。”

既如此,我在请示岳父、权衡之后,决定改由上海译文出版社付梓。先出了八部莎剧的平装、精装单行本,以后,其中的“四大悲剧”(即罕秣莱德、奥赛罗、黎琊王、麦克白斯)译文社陆续出过“译文名著珍藏本““译文名著典藏本”“译文名著精选本”“世界文学名著普及本”“译文名著文库本”以及“英汉双语本”。此外,台湾联经出版公司还出过“联经经典”的繁体字精装单行本。最近上海三联书店还出版了《莎士比亚戏剧八种》上、下两册的精装集注本。

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四大悲剧“译文名著珍藏本”曾获1995年全国优秀外国文学图书奖的一等奖。

各种版本一再重印,数量可观。如此,当可告慰于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了。

有关孙译莎剧的特色与评论

岳父的莎译有何特色,以我的身份来谈论此事,似有不妥。我只是在为他誊录、整理、校对,反复阅读,总之在经手出版过程的学习体会中,稍有所得,现在斗胆来饶舌而已。

岳父在他所写《莎译琐谈》(原载《中外论坛》1993年第四期)上说:“朱生豪先生(1912-1944,浙江嘉兴人)在抗战的艰难岁月中,贫病交迫,译了三十一部莎剧,为他喜爱而崇敬的工作付出了年轻的生命,三十三岁即英年早逝,我们应当无比敬佩。梁实秋先生(1902-1987,浙江杭县人)付出数十年辛劳,以散文译毕了全集,也应受到广泛、深厚的钦佩。”他表彰了他俩在莎译方面的成就,表示了他的敬佩之意。他接着说:“但这并不等于说我们已可放弃对莎剧翻译的理想追求和期望。我们应该有更符合原作风貌神韵的用格律韵文翻译的莎翁全集。”他的意思是把莎翁诗剧译成散文,似乎不够理想。他又说:“由于过去蹉跎岁月的耽误,我至今只译了八部莎剧,而现在到了耄耋之年,恐已无力完成用韵文译竣全集这一艰巨的工程。我殷切期望同道共同努力,并且盼能早日完成这个伟业。”他对自己未能完成用诗体译毕全集惋惜之余,又提出了他对同道的殷切期待。

那么,据我的体会,他的莎译有何特色呢?

其一是,孙译莎剧是诗译,即以诗译诗,莎剧原作每行五个英文音步,他的译文每行恰为相对应的五个汉字音组,而不是将有格律的诗行译成为散文。

他在《莎译琐谈》一文中强调说:“总之,我认为,既然莎剧原文大体上是用有格律的素体韵文写的戏剧诗或诗剧,译成中文也应当呈现它的本来面目,原文格律韵文部分每行可分为五个音步,我所要求的译文也可分成五个音组……我觉得这样的莎译,才是得体的忠实翻译。译成毫无韵文格律的话剧是不合适的,因为原文韵文行的节奏、语言流是有规律的波动,若译成散文……便完全丧失掉原文的韵文节奏,面目全非了。”

其二,孙译莎剧另一个特色是有详细的集注。这些注释既容纳了多年来世界各国莎学研究的成果,其中也有他自己的研究心得。以1935年他所译《黎琊王》为例,成书后分上、下两册,上册为剧本正文,下册为注释,上、下两册的厚度篇幅差不多,可见注释之多。又如:《罕秣莱德》一剧中举世闻名的一段独白(即To be or not to be一段),共33行,注释却有八条达五千多字。再如:《罕秣莱德》一剧中,有一行台词为“萤火虫显得黎明已近在眼前”,他在此处加注为:“还没有人指出过,虽然用荧光的渐渐暗淡来描摹黎明的到来颇有诗意,但在上一场开始时罕秣莱德与霍瑞旭所说的严寒的天气里,分明不可能有只在夏天和初秋才有的萤火虫。”他发现了原作中的疏漏,由此可见他的用心之深。

有关孙译莎剧的评论,诚如著名学者季羡林教授所言:“当代著名诗人、学者、翻译家孙大雨教授……读过他译作的人,无不交口称赞。……他最初从事莎士比亚翻译工作。他译的莎翁剧作汉译本,句斟字酌,用诗体来译原诗,这是过去很少有人尝试过的。‘十年磨一剑,译本一出,立即受到学术界的高度评价,被推荐到第二届全国图书评奖会上去,由此可见,他的英语水平之高。他完完全全可以说是真正精通中英二国文字的学者,也是一个完全合格的翻译家。”又说:“还有一点,必须在这里指出,因为孙大雨教授本身是诗人……这一点是非诗人的翻译家难以做到的。”(《古诗文英译集》序,1997.9.)

1976年8月10日,梁实秋在台湾《联合报》副刊上著文《“新月”与新诗》,在谈及孙大雨时,他说:“这时候(注:指徐志摩创办《诗刊》时期)还有一位孙大雨,他写诗气魄很大,态度也不苟且,他给《诗刊》写诗,好像还写过一首很长很长的诗(注:当指孙大雨所写《自己的写照》这首长诗),这该是第一次长诗的出现。孙大雨还译过莎士比亚的《黎琊王》,用诗体译的,很见功(力)。”这里有一件轶事可谈:1933年上半年,孙大雨受胡适之邀,去北大任教,下半年又接受时任青岛大学外文系主任的梁实秋之邀,去了青大,但只待了半年,因为学期结束后没有得到续聘书。孙大雨在1992年发表的《我与梁实秋》一文中对个中缘由有所披露,他回忆说:“我被梁实秋先生解聘一事,乃事出有因:梁先生早就有翻译莎翁全集的雄心壮志,但他却认为莎剧有严谨格律的每行五音步的素体韵文,用中文无法移植……当时我就不同意他的观点,我认为可以找到中文的恰当形式去翻译莎剧……都是因为年轻,涉世不深,我在课堂上随意批评了梁先生的观点,遂引起了梁先生的不快,于是有了学期结束后不再发给我聘书的结果,现在客观地来看这件事,只能归结于当时双方都是年少气盛的缘故。”又说:“多谢他对我写的新诗和莎译的赞誉,可见梁先生早已忘怀了当年我对他的批评的不恭,表现出了他的学者风度。当然,我对他的解聘,也从未耿耿于怀。……如今他已作古,我也到了耄耋之年,可惜几十年来我与他再没有机会谋面,更无从当面切磋莎剧译艺,每每想起往事,有恍若隔世之感。”在这期间,沈从文、老舍也在青大任教,他们之间多有过从。民国24年(1935年)上海良友图书公司出版《二十今人志》一书,该书尝以文化名人写名人,执笔者有刘大杰、曹聚仁、苏雪林、废名、罗念生、许钦文等,被写之人有吴宓、胡适、老舍、徐志摩、孙大雨、李叔同、刘复、章太炎、周作人、林琴南、朱湘、齐白石、梁漱溟、王静安等20人。写《孙大雨》一文的是沈从文,沈对孙的性格的描写可谓入木三分,说孙大雨是“一个有脾气有派头的人”,由此可见他们之间的了解和友谊之深。

1996年6月17日顾毓琇由美国给孙大雨来信中亦谓:“吾兄以诗译诗,使莎翁成为诗人,而非仅为剧作家,厥功甚伟。”顺便说一下:顾毓琇也曾是清华文学社的骨干之一,他留美学的理科,是一位文理兼通的学者。他是前主席江泽民1946年在上海交大就读时的老师。1997年江泽民主席访美,于10月30日途径费城时,一下飞机,即和夫人王冶萍特地去市中心学术大厦探望老师,师生交谈甚欢。在这次会见中,顾毓琇书赠“和平统一兴中华,天下为公庆大同”的字幅,颇具深意。

自1991年孙译莎剧《罕秣莱德》初版后,北京《读书》杂志即有书评:“再读到名著名译的《罕秣莱德》,更感翻译作为一种再创造活动,是如何艰辛……翻译全集,需要非凡的勇气,翻译其中的名剧,又何尝不如此。《罕秣莱德》的这一中译,怎样融铸了译者的心血,只看三幕一场中那一套举世闻名的独白(注:指To be or not to be一段),译者如何竭尽考索、推敲之力,以求正确转达原著精神,就可知大略了。实际上对每一疑难及易生歧见之处,译者都作了不厌其详的注释,不妨说,这既是一部翻译作品,也是一种现身说法的‘译艺谭。”

有关莎剧演出的见解

翻译莎剧,出版成书,一方面可供爱好莎士比亚的读者,在书斋中阅读,欣赏、品味莎翁剧作中情节的跌宕以及文字的优美,另一方面作为戏剧作品,当然也要供演出之用,使观众欣赏到剧中众多栩栩如生的人物所表现性格的言谈、行动、冲突、和谐、悲欢、生死等情节的生动形象。

有关演出,孙大雨有如下论述:

“莎剧在英、美国家舞台上、银幕上演出,是用比散文话剧稍慢的速度从容朗诵出来的,有声调节奏谐和之美,并不读若散文一般,因为有格律、有规律节奏的朗诵,跟念散文有微妙而显著的区别。我热切期望莎剧能以与其本来面目酷似的风貌、声调在我国舞台上演出,如同在英语民族的国家舞台上郑重地、内行地演出差不多。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必须要有符合原作风貌的精善的译本。”

话虽这么说,但他对于经过改编,以其他剧种的形式演出莎剧并不排斥。他说:

“在演出方面,把莎剧演成(根据散文译本)话剧,也并无不可,正好比把莎剧演成皮黄京戏,或昆曲,或绍兴越剧,或安徽黄梅戏,或上海沪剧,或山西梆子,或高腔的川剧,或唱成大鼓,各各另编剧辞,都并无不可。但最基本的是要把原文译成有格律的、相当提高的普通话素体韵文诗剧,作为底本或基础,一切其他剧种的演出都以此作为底本,加以变化。”

他又进一步说:

“可是若不知道原作的性质究竟是怎么回事,若把将就译成散文的话剧作为基础,希望仅仅表现一些故事轮廓……形式主义来从事……那就不够成熟了。”

总之,据我体会,他一再强调的意思是:其前提必须要有一个符合莎剧原作风貌神韵的好的诗体译本,作为底本或基础,一方面可以据此郑重地、内行地、经典地演出莎翁诗剧;另一方面经过适当改编,也能供作其他剧种的演出,这些都是可以也乐于接受的。

治学态度

老一辈学者做学问的态度确实令人赞佩。长期以来他习惯于通宵达旦写作。在“文革”最困难的时期,他被赶至一间10平方米的斗室中,除破床外,别无长物,何谈书桌?室内少有阳光,夏日燠热,冬无取暖,在寒冷刺骨的冬夜写作,半夜时分饥饿难忍,只能以3分钱一只的冷大饼充饥……书写至此,不禁令人唏嘘不已。

他在翻译过程中,为揣摩原作的风格,考订原文哪怕是一个词的涵义,寻找相对应的汉字,琢磨一行行诗句是否译得精确贴切,他呕心沥血,力求尽可能完美。他的精神世界翱翔在丰富多彩的莎剧意境的海洋中,并从中得到欢乐与满足。在浩瀚的集注中,除容纳了几百年来各家的研究成果,也有他自己独到的发现和创见,每当出现这种情况时,他会喜不自持地絮絮向我们解释,让我们共享他翻译创作中获得成果的喜悦。

在莎剧翻译中,即使一个单词的涵义,他都力求吃透。例如《罕秣莱德》这一名剧中,有以下一段台词他是这样翻译的:“……须知演戏的目的,当初和现在都一样,是要仿佛端着镜子照见人性的真实……”此处的原文nature,字典里释义为“自然、性质……”等等,在这里是指人性,如果照字面译成“端起镜子照见自然”则似乎不够贴切。

岳父逝世后,孙琴安先生(上海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曾撰文《孙大雨先生》发表,以资纪念。文中说:“只是因为研究诗,才慕名造访先生,得到先生许多指点,获益良多……遂与先生成为忘年交。而先生也从不摆名教授架子,有问必答。……我每次到他家去,他总是很高兴……勉励我要多用功,好好读书。……惟有一次,我因在给他的一封信中把‘五四以来中的‘以字省略了,再次上门时,他拿起我的信,严厉地对我说:‘你怎么可以把以字漏掉呢?这样有语病。我见他那么认真严肃,只得表示接受。随后,他又和蔼地与我谈起诗来。此事虽小,却可以见出先生治学之严谨,为文之认真。”

尽管季羡林都称道他“完完全全可以说是真正精通中英二国文字的学者,也是一个完全合格的翻译家”,但他在工作中还是勤翻字书,各种辞典都置于案头,以便随时检索之用。他多次对我说,勤查字典,可以避免想当然的翻译错误,他私下对我举例说,有人曾在某处译成血色的马,其实这应是(阿拉伯)血统的马,想当然又懒于翻字典,就难免出错。他做学问真的是做到了认真、严谨、细致、勤恳和一丝不苟。

关于莎剧,他在有关论文中反复强调:“莎剧原作,特别是中、晚期的作品,约百分之九十的文字是用素体韵文(blank verse)所写。所谓素体韵文(梁实秋先生称‘无韵诗),是指不押脚韵而有轻重格的五音步诗行。……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绝不可将莎剧误解为散文的话剧。”

至于翻译莎剧,他认为:“文学作品,特别是诗歌和莎剧的翻译,要求移植者对原作和所译文字的造诣都异常高,译者不仅要深入理解和摄取原作的形相到奥蕴,而且要挥洒自如地表达出来,导旨而传神,务使他能在他那按着原作的再一次创作的成果里充分体现原作的精神和风貌。所以,要恰当地翻译世界文化瑰宝的莎剧,乃是难上加难之事。”

他对自己的译作则有如下看法:

“评价自己的作品很难……不妨说,我的莎译用音组来从事,……我自信要比较接近于莎氏原作的风貌。但也毋庸讳言,译文距理想的实现还有距离,一方面缘于无法制胜的英汉文字相差奇远的阻碍,另一方面则许因译者的能力确有所不逮,虽然译者已尽了心力。”

除八部诗体翻译的莎士比亚戏剧外,孙大雨教授在晚年还用英文翻译了我国古代伟大的诗人屈原的《离骚》等一系列诗篇,英译了唐诗和其他优秀的古诗文,出版了英汉对照的《英译屈原诗选》《英译唐诗选》及《古诗文英译集》,庶几他为人类的文化瑰宝——楚辞、唐诗、莎士比亚剧作——的中外文化交流,作出了他应有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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