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器物研究

2016-05-27 06:25干洁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6年5期
关键词:青铜器器物红楼梦

干洁

摘 要:器物是文化的载体,是人的主观意识的外现。文学作品中存在许多物质性因素,这些物质性因素构成了文学作品的思想或内涵。在《红楼梦》这部小说中,它所呈现的器物异彩纷呈。本文以鼎和锦为例,以此来探析器物在《红楼梦》这部小说中的意义:一方面器物是文化的载体,另一方面器物是小说结构的预设。

关键词:《红楼梦》 器物研究 鼎 锦

器物指的是与人的衣、食、住、行相关的有质、有型、有彩、有特定用途的劳动产品。器物是文化的载体。人在选择材料、完善性能、美化色彩的制作过程中,也将自己的审美情趣、理想追求、价值观念镶嵌其中。它实际上是人的主体意识的外现。

器物的属性是多种多样的。在中国的文物学表述和应用中,常分作形态属性和功能属性。其中,就形态属性而言,有表明形状的、有表明质地的、有表明纹饰的、有表明颜色的、有表明制法的,等等,这些属性通常被称为器物分类研究的“五要素”。就功能属性而言,器物往往被分为生产工具、生活用具、战争用器、宗教法器等。一般而言,研究器物的方法有比较法、分类法、类比法、演绎法和试验法。

在《红楼梦》这部小说中,它所呈现的器物异彩纷呈。鼎和锦作为富贵的象征,它们在《红楼梦》这部小说中格外醒目。本文以鼎和锦为例,来探析器物在《红楼梦》这部小说中的意义:一方面器物是文化的载体,另一方面器物是小说结构的预设。

一、青铜器的代表——“鼎”的文化解读

《说文解字·鼎部》对“鼎”的解释为:“鼎,三足两耳,和五味之宝器也……凡鼎之属皆从鼎。”{1}《现代汉语词典》中对“鼎”的解释是:“古代煮东西用的器物,圆形,三足两耳,也有方形四足的;〈书〉比喻王位、帝业:定~│问~;〈书〉大:~力│~言;〈方〉[名]锅;[名]姓。”{2}鼎,最初指的是古代的炊器,多用青铜铸造而成,相当于现代的锅,煮或盛鱼肉用。后来,鼎变为统治阶级政治权力的重要象征,被视为镇国之宝和传国之宝,也是“明贵贱,别上下”等级制的标志。

“大体说,青铜器在原始社会后期开始萌芽,夏代初步发展,商周鼎盛,春秋战国繁荣,秦汉则变革、中兴,两晋南北朝至隋唐走向衰落,宋元明清仿古和作伪。”{3}鼎,作为青铜器的一种,它的发展历程介乎整个青铜器的发展历程之中,经历了由盛转衰的绵长过程。

鼎,作为青铜器的一种,其与中国的历史文化源远流长。这包括政治文化、军事文化、经济文化、妆饰文化、饮食文化、居室文化、交通文化、音乐文化、收藏文化等。在《红楼梦》这部小说中,鼎与宗教或祭祀文化密切相关。

通过文本细读与词频统计,除了第十三回和第十四回忠靖侯史鼎名字中的“鼎”出现了2次之外,“鼎”在整部小说中共出现了19次。无论“鼎”这个字以什么样的形式(或作为居室内装饰物品,或运用在诗词中,或作为形容词等)出现,它主要集中出现在《红楼梦》前八十回。鼎,作为富贵的象征,预示着贾府由兴盛最终走向了衰败,甚至预示着整个封建社会逐渐走向没落。

“鼎”,它所呈现出来的是一种物质文化形态。首先,鼎是居室文化与经济文化的象征。如《红楼梦》第三回中,林黛玉初进贾府时所见情景:“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彝,一边是玻璃。”{4}这一方面体现了贾府的富贵与显赫,另一方面也可见富贵人家对居室文化的高雅追求。另外,在文人的诗词中经常引用到“鼎”,由此可见商周或宋以后“鼎”或青铜器的普及。其次,鼎是饮食文化与祭祀文化的象征。如《红楼梦》第六十四回中林黛玉祭奠母亲时的情形,“将那龙文放在桌上,等瓜果来时听用。”{5}这里“龙文”被用作盛瓜果的器物,可见富贵人家在饮食方面的讲究。另外,“龙文”内盛放瓜果,黛玉是用来祭奠母亲的。这里,“”的功能与西周以来盛行的礼乐制度一脉相承。

虽然《红楼梦》中多次涉及“鼎”,但只有两次是详细地描绘了“鼎”。一次是第三回林黛玉初进贾府时所见到的“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一次是贾母见薛宝钗的房间太过于素净而命鸳鸯将“墨烟冻石鼎”摆放在案上。

著名的青铜器专家李学勤说:“我一直主张,青铜器应该放在其所属文化的背景中来考察,而就一件青铜器而言,要从形制、纹饰、铭文、功能和工艺五个方面综合地观察探讨。这样,我们便能使青铜器研究达到更高的水平。”{6}从贵族家庭出生的曹雪芹本人应该见过作为贵重器物的“鼎”,这说明《红楼梦》小说中出现的“鼎”在现实生活中确实可能存在过。另外,研究青铜器或“鼎”的一个重要线索就是其上面的“铭文”。在《红楼梦》这本小说中,对“鼎”的形制、纹饰并没有进行过多的描述,对其上面的“铭文”更是只字未提。所以,按照李学勤先生的观点,我们只能够从功能和工艺这两个角度来加以探讨。

首先,在功能方面。一是设鼎作为居室的装饰品或居室文化;二是黛玉以盛瓜果焚香祭奠母亲,代表的是饮食与祭祀文化;三是富贵人家经济地位的体现,代表的是经济文化。其次,在工艺方面。第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鼎是古礼器,是祭祀的用具,一米多高的鼎反映出荣国府钟鼎之家显赫的社会地位,也可以看出荣国府正厅的室内完全异于一般民宅的尊贵与荣耀。朱家先生的《故宫退食录》里《红楼梦作者对建筑物描写中的真事和假语》中解释说,“所谓‘青绿古铜鼎是指有绿锈的古铜鼎,这是清代乾隆时期宫中陈设档上常见的名称。”{7}第二,墨烟色冻石鼎,即黑色的冻石雕制的鼎。冻石,一种可作印章和工艺品的石料,俗称蜡石,其质地细密滑润,透明如冻。墨烟冻石是一种灰黑色的石头,像水墨画一样缓缓洇开,用这种石头雕成一只鼎,古色古香,与服用冷香丸的薛宝钗冷静厚重的性格倒有几分相配。

二、丝织品的代表——“锦”的文化解读

《说文解字·金部》对“锦”的解释为:“锦,襄邑织文。从帛,金声。”{8}《现代汉语词典》中对“锦”的解释是:“有彩色花纹的丝织品:蜀~│壮~;色彩鲜明华丽:~霞│~缎;[名]姓。”{9}“锦”的本义为织有彩色花纹图案的丝织品。“锦”不像其他丝织品如绸缎绫绢等以“糸”字作为部首,而是以“金”“帛”合为一字,即可知它在丝织物中的特殊地位。“锦”是丝织物中的极品和富贵奢华的象征物,含有特殊的符号意义和象征意义。

锦起源于中国,已有三千多年历史。《诗经·小雅·巷伯》中有“萋兮斐兮,成是贝锦”{10}。这说明商、周时期已存在锦了。春秋战国时代织锦技术有所发展,到了汉代,又有了新的提高。唐宋时代织锦工艺技术发展更快,花色品种更有增加,到南宋时又出现了在缎纹底上织出花纹的织锦缎。元代织金技术鼎盛,用金银线作纬线,织成富丽堂皇的织金锦。到了明清时期,织锦品种更加丰富多彩。

纺织品常被运用于文学批评中,以“锦”为例。首先,借用“锦”来类比文学作品,如上乘作品被称为“锦绣文章”,能写出好文章的人被称为有“锦心绣口”。比较完美的织造技巧或过程就如同作家通过提炼加工素材才能够写出好的作品来。清代李渔《闲情偶寄·结构第一》云:“有奇事,方有奇文,未有命题不佳,而能出其锦心,扬为绣口者也。”{11}这是说写文章必须要有“真情”,即心中一定要有值得歌哭啼笑之事。只有这样,下笔才能够如行云流水,一吐胸中之块垒。否则,写文章就只能够卖弄文字、无病呻吟。不过,有时候“锦”也被喻为过分地注重文学作品的形式美而引起负面效果。如果文章中材料等运用不当,或者语言过分夸饰,内容贫乏,又没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也会适得其反。清代袁枚《续诗品》之《选材》曰:“锦非不佳,不可为帽,金貂满堂,狗来必笑。”{12}这是指运用材料要恰到好处,否则就会像用锦制帽那样引出笑话。其次,借用纺织技艺来评论文学作品。刘勰《文心雕龙·正纬》一章中指出:文学创作犹如纺织,必须“按经验纬……纬之成经,其犹织综,丝麻不杂,布帛乃成……商周以前,图篆频见,春秋之末,群经方备,先纬后经,体乖织综”{13}。如果错乱其法,先纬后经,就会与“综”法相背,写不出好的文章来。《文心雕龙·情采》曰:“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饰言,而辨丽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14}这里,纺织中“经、纬”的编织犹如文学创作中“情、辞”的运用。然而,创作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并不像机械的纺织过程那么简单。陆游《论诗》曰:“天机云锦用在我,剪裁妙处非刀尺。”{15}一个作家是否创造出“天机云锦”的妙文,除了有好的材料,还要有好的立意。立意平庸,结构再巧妙,也只会流入下乘的形式主义之作。纺织品裁剪、加工成服饰的过程类似于创作的过程。李渔《闲情偶寄·密针线》直接指出:“编戏有如缝衣,其初则以完全者剪碎,其后又以剪碎者凑成,剪碎易,凑成难。凑成之功,全在针线紧密;一节偶疏,全篇之破绽出矣。每编一折,必须前顾数折,后顾数折。顾前者欲其照映;顾后者便于埋伏。”{16}由此可见,裁衣之法讲究“技巧”,疏密有致,前后照应,作文更不是简单的材料组合。

通过文本细读与词频统计,《红楼梦》中“锦”的出现次数为101次(其中后四十回28次)。直接与织物有关的如“锦缎”“锦褥”“锦边弹墨袜”“锁子甲洋锦袄袖”等共37次(其中后四十回5次)。如同“鼎”一样,锦,作为富贵的象征,也预示着贾府由兴盛最终走向了衰败,甚至预示着整个封建社会逐渐走向没落。

“锦”,它所呈现出来的是一种物质文化形态。首先,锦是富贵奢华达到极致的象征,这表现为经济文化。《红楼梦》第一回首段作者自云:“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17}从“锦衣纨绔,饫甘餍肥”到“茅椽蓬牖,瓦灶绳床”的巨大落差,凡初读《红楼梦》者亦无不感到震撼。在第十七回、十八回元妃省亲时看到了百余架用锦缎绸绫制作的幔子;在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时薛宝琴看到了“香烛辉煌,锦幛绣幕”,列祖影前是“锦幔高挂,彩屏张护,香烛辉煌”,这些都说明了作为富贵人家的贾府的极致奢华。其次,是形容繁华热闹或色彩艳丽,这表现为世俗文化。在《红楼梦》的前八十回里,作者共用了四次“花团锦簇”或“锦绣”。如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时,合族人等“将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花团锦簇,塞的无一隙空地”。这一夜,“上下人等,皆打扮的花团锦簇”,“贾赦自到家中与众门客赏灯吃酒,自然是笙歌聒耳,锦绣盈眸”。第六十二回,众人给宝玉贺寿,“花团锦簇”,挤了一厅的人。再次,体现在富丽豪奢的建筑物及特殊机构的提名上,这表现为居室文化。元春赐大观园正楼东面飞楼为“缀锦阁”(第十八回),紫菱洲上的贾迎春住处为“缀锦楼”(第二十三回),还把西南角的便门称之为“聚锦门”(第五十七回)。妓院本是温柔富贵乡,曹雪芹却将之命名为“锦香院”。

三、总结

人类学学者黄应贵说:“物与物质文化研究最大的贡献,也许不在物自身性质的探讨上,而是对文化本身的探讨。”{18}文学作品中的器物不仅仅只是作为物质而存在,从器物自身的探讨,到器物的制作加工,再到特定时期特定环境附着在器物之上的非物质性因素,这些都构成了文学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由此可见,从器物的角度考察文学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鼎”和“锦”作为《红楼梦》这部小说中特殊的物质性因素,其在小说中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与作用。它们本身是物质文化的象征,同时对小说结构的预设以及故事的铺成都产生重要影响。一方面反映了作为封建贵族贾家的富贵与奢华,另一方面从词频统计的客观角度可见故事情节的趋向——预示着贾府由兴盛最终走向衰败。

{1}{8} 许慎撰,徐铉等校:《说文解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337页,第701页。

{2}{9}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320页,第710页。

{3} 杜松:《中国青铜器发展史》,紫禁城出版社1995年版,第1页。

{4}{5}{17}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第2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3页,第888页,第1—2页。

{6} 李学勤:《中国青铜器概说》,外文出版社1995年版,第7页。

{7} 朱家:《故宫退食录》,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版,第342页。

{10} 朱熹集传,方玉润评:《诗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83页。

{11}{16} 李渔:《李渔全集》(第三卷),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4页,第8页。

{12} 袁枚著,郭绍虞辑著:《诗品集解》,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50页。

{13}{14} 刘勰:《文心雕龙》,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6页,第44—45页。

{15} 陆游著,钱仲聊校注:《剑南诗稿校注》(第三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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