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作家笔下的白俄形象

2016-05-27 06:25孙洪菲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6年5期

孙洪菲

摘 要:俄国十月革命前后,大量白俄涌入中国,白俄形象也成了中国现代文学中一个独特的存在。普罗作家笔下的白俄叙事在革命话语体系中逐渐形成了相对固定的叙事模式,而被迫流亡上海的东北作家群对白俄形象的塑造呈现出不同于前者的表述方式,对他们来说,白俄既是反革命的符号,也承载了沉重的乡愁。

关键词:白俄形象 普罗文学 东北作家群

1917年十月革命的红色浪潮以势不可挡之势迅速席卷了俄国,大量的俄国贵族以及中产阶级、反布尔什维克的白卫军及其家属,被迫流散海外,逃亡中国。白俄即指白色的侨民,是与俄国红色政权相对的一种带有歧视意味的政治命名,而这一群体则自称为侨民。据当时的国际联盟统计,20世纪20年代末在华的白俄人数高达七万多人,而哈尔滨与上海则是白俄的两大聚居地。他们是被放逐于主流与国家之外的没落且孤苦的存在,因此历史机遇,却也构成了中国现代文学中独特的白俄叙事。内忧外患的民族环境,使中国的近、现代文学自始至终担负着反帝、反封、救亡、启蒙的重任,文学不仅仅“是高兴时的游戏与失意时的消遣”,而且成了一种工具——“政治的留声机”。

对白俄这一群体最早的关注与书写则是来自普罗文学家们的努力,普罗小说兴起于20年代中后期,是倡导“革命文学”、贴近现实斗争的小说流派,以反浪漫小说、追求“本书是中国革命史上的一个证据”①为写作姿态。当时,为数众多的白俄往往作为共产党领导下的工人罢工运动的“替工者”,而且白俄反革命分子常常聚集、策划敌视苏联的反苏维埃破坏活动。在这种强烈的革命性和政治性的社会氛围下,自然促成了普罗作家笔下“制造敌人”和“不准同情”的白俄叙事规范。在蒋光慈、钱杏、徐任夫、冯乃超以及莞尔等普罗作家的书写下,现代文坛由此形成了第一波白俄叙事的小高潮。20世纪30年代中期,萧军、萧红、舒群、罗烽等人因哈尔滨白色恐怖的加剧先后流亡至上海,与上海的左翼文学合流。他们以自身流亡的痛楚以及对家乡的记忆,突破了思想与地域的界限,用深情的笔调重新解读并发现了白俄这一群体,从而形成了继普罗文学之后的又一波白俄叙事的小高潮。

任何文学形象都不等同于自然现实,而是一种人为的变形,蕴含着作者的情感和思想,并或多或少地反映出其所属社会的文化意识形态。由知识分子所塑造的白俄形象,也传达出他们在大动荡时代“确立自我身份,寻求自我认同”②的焦虑与不安。同时,“写作者的性别立场仍潜在规约与影响着文本对男女两性性别角色的认知和建构”③,他们塑造的人物形象,尤其白俄女性形象有着较大的差异。

一、白根

蒋光慈书写的《丽莎的哀怨》可谓中国普罗文坛上白俄叙事的肇始,并自发表以来,就在革命文学内部引起了强烈反响,甚至于产生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与声音。小说以流亡中国最终沦落为上海妓女的白俄贵族少妇丽莎的口吻,讲述了自己被迫卷入革命时代浪潮后悲惨不幸的生活。白根是丽莎的丈夫,这位昔日骄傲潇洒、充满英雄气概的俄国贵族军官,由于国内政治风云的剧变,在历史的动荡中,逐渐丧失了人的尊严,最终沦为依赖妻子出卖肉体以养活自己的行尸走肉。

“这些无知识的,胡闹的,野蛮的社会党人,他们能统治俄罗斯吗?笑话!绝对不会的!”“唉,俄罗斯,俄罗斯,你难道就这样地死亡了吗?!你要我怎么样办呢?……”“亲爱的丽莎!你看,现在我们在异国里不也是可以安安稳稳地过着生活吗?”④通过文中白根与丽莎在不同历史时期间的对话,可以清晰地看到白根日益沉沦的人生态度。当初那个浅吟着动人心弦的情歌、于美如幻境的神秘森林中款款而来、走向丽莎并向她诗意求婚的“白马王子”,如今却在丽莎把嫖客带回家来时,怕扰了客人兴致似的急忙让出空间。这个毫无谋生技能的白俄军官,内心的苟且与懦弱逐渐占据其精神的上风,昔日他那儒雅的风度、缠绵的情意,如今却成了最具讽刺性的回忆。

白根的形象在高扬革命话语的普罗文学中颇为真实和深刻,其性格发展合乎历史背景、贴近生活逻辑。与始终绝望抗争的丽莎不同,他以一种最为卑微且麻木的姿态苟活于此乱世,完全“变成了一只活的死尸”。也许这种人生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沉沦,从其身上我们可以真实地感受到人生的荒诞与人性的复杂。

二、考索夫

东北作家罗烽的《考索夫的发》在白俄叙事中是一个非常特别的片段,其主人公兼具白俄身份与中俄混血儿血统。其母是地道的俄国人,其父则是一位老实忠厚的中国木匠,由此便带来了考索夫自身国族归属的问题。在人们问考索夫“你是哪国人?”时,他总是害臊愤懑地摇头脸红。考索夫是一个在邻居们的嘲弄声中成长的自卑的大男孩。为了摆脱这耻辱,他拒认中国国籍,并将自己的黑发全部剃光,以期剔除自己身上的中国印记。

1932年,在日本人进军哈尔滨的欢迎队伍中,考索夫与其他白俄一同高呼“日本皇军万岁”“俄罗斯精神不死”的口号,拥护日伪政权,浸淫于白俄复国的美梦,终日混迹于同是黑头发的日本人中的考索夫开始蓄发。然而日本侵略者回报给考索夫的则是兽行般的伤害——轮奸,考索夫痛苦地再次扯掉了自己的头发。而他的父亲因为其报仇惨死在日本宪兵队中,考索夫愤而杀敌被投入监狱,监狱中的考索夫顽强地拒绝剃发,临刑前还将自己的一缕黑发交给他的母亲,来“纪念死去的父亲”。

我们可以看到,作者以考索夫剃发、留发的行为为线索,通过四个阶段使以黑发为耻,自认为白俄的考索夫,最终以“一缕黑发”表明其民族认同在中国,从而为一个完整的“抗日反满”的革命叙事画上了句号。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考索夫在复国运动和杀敌复仇时的表现像是一个勇敢的斗士、热血的男儿,然而就文本的叙事功能而言,他却相当于一个被强暴的女性。“被强暴的身体”在文中有着被侵犯国土的指涉,因而考索夫就像是一个隐喻,他的苦难就是整个中国的苦难,他的抗争就是整个中国的抗争,罗烽通过真实的身体创伤生成了明确的民族主体意识。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流亡中国的白俄叙事中男性形象的两种缩影,既有沉迷于旧日光辉岁月和贵族生活回忆而不能自拔的可怜虫,咆哮着反动言论却毫无生存能力,只能依靠他人过活并将人生的希望寄予他者的“活死人”,因此也使此类形象失却了自身的悲剧效果。亦有被卷入时代革命浪潮而逐渐觉醒的流亡者,他们自觉接受了新的价值观念与阶级意识,并生发出与旧时白俄贵族阶级决裂之心,由此也完成了“改造白俄”与“启蒙叙事”的革命叙事模式。

三、白俄女性形象

(一)丽莎

1929年,作为“革命文学家”的蒋光慈在其主编的《新流月报》上连载了自己创作的长篇小说《丽莎的哀怨》,而一年后,他却因笔下激起了广大读者同情的人物“丽莎”而被开除党籍,褪去了身上的革命光环。可以说这部作品,反倒给蒋光慈带来了一生的哀怨。

俄国政治剧变之前,丽莎是“俄罗斯贵族妇女中一朵娇艳的白花”,她刚刚与潇洒英俊、前程远大的少年军官白根完婚,其父则是一位颇有名望的将军,她每天都在贵族上流社会华丽美好的氛围中憧憬未来,上天似乎给了她无尽的宠爱。然而俄国的十月革命彻底改变了丽莎固有的生活轨迹,构筑甜蜜幻想的人生大厦瞬时坍塌。丽莎虽感到异常恐惧与惶恐,但心中的希望还在,与白根的爱情还在。

从彼得格勒到海参崴,从俄罗斯到上海,丽莎一次次远离自己的故土,流亡异乡。原为贵族军官的丈夫白根毫无谋生能力;为了生存,丽莎沦为脱衣舞娘和妓女,失却爱情和希望的她遭受着灵魂与肉体的双重磨难和毁灭打击,最终选择投海自杀。

文中丽莎的性格特征和精神特质在与丈夫白根和好友米海诺夫伯爵夫人的对比中表现得极为明显。她与早已自我麻痹的白根不同,丽莎从未放弃对生活和命运的抗争,她一直珍视自己作为“人”的尊严。尽管同白根和伯爵夫人相比,丽莎一向疏离政治,但她却饱含深厚刻骨的乡愁以及虔诚的宗教信仰。丽莎对俄罗斯土地上的一切怀有忠贞且热烈的情感,在流离的路途中,丽莎的心情始终是“无论如何不愿离开俄罗斯的国土,生为俄罗斯人,死为俄罗斯鬼”{5},并且对自己沉醉于灯红酒绿的歌厅舞场的行为而向上帝深深忏悔。

小说中身患梅毒,最终选择投身海底的丽莎其实可以不死,其身上的梅毒并非不可治愈;如果丽莎放任自己,她或许可以像白根和伯爵夫人一样堕落苟活,但她面对日益空虚、羞辱、逐渐丧失尊严和希望的生活,已无力挣扎,为了捍卫与坚守自己最后的一点尊严,她进行了最终的反抗——自杀。丽莎的死亡也是对她和她所属的那个贵族资产阶级在现代革命的洪流中将不可避免地衰落和逝去的最好体认。

这位善良、纯真、坚强的俄罗斯贵族少妇,在流亡漂泊的过程中,虽然并不理解祖国所发生的革命,但却逐渐感受并咀嚼出白俄贵族阶级没落命运的历史必然性和不可逆转性。在其生命的最终,她回忆起当年背叛家庭、毅然走上革命道路的姐姐薇娜;回忆起少女时代爱上自己的一个木匠,并设想自己如果成了木匠的妻子命运会不会有所不同……虽然丽莎对旧日的生活有了质疑与反省,但对于自己被历史前进浪潮所抛弃的命运既无力抗拒亦无从抗拒,从而也使得文章透出一股无可奈何的虚无与宿命感。

(二)女房东

萧红的《访问》开篇便不吝笔墨地描述了俄罗斯式的温暖而舒适的房屋,而在这房屋里首先安顿的是白俄女房东青春逝去的落寞和离乡去国的乡愁。探访朋友的“我”与这位“旧俄时代一个将军的女儿”的女房东机缘巧合地不期而遇,由此而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观察着这位“没落的贵族阶级”对生活窘境的种种自述。

十九年前,女房东于新婚不久便流亡至哈尔滨,如今她蜗居于狭小的厨房,而将房中仅有的两间卧室出租,并靠着教人做一种旧俄时期流行的花边补贴家用。她傲慢且固执,声情并茂地朗诵着动人的俄罗斯爱情故事,而不论“我”是否听得懂;向“我”展示着旧日俄国流行的舞步,尽管青春早已从她身边无情地滑过;对非洲种的小狗和中国饼干表示失望,但整间屋子找不出第二只茶杯;大谈“宫廷”“尼古拉”等华贵的事物和当年的光辉岁月,却只能伸出双手,于空气中“怀抱她所讲的一切”……

萧红用平和冷静的笔调勾勒了一个于昔日贵族回忆中支撑自己现实异国困窘生活的白俄妇人,就像是她视若珍宝的那些陈旧不洁的花边,她们只属于那个老旧的时代,如今早已无人问津。而篇末当窗外明亮的星光洒进屋来,她急忙拉上窗帘并惊叫:“这不是俄罗斯的星光,请不要照我……”{6}她高举着自己青白色的手试图掩盖那片片星光,一种不可遏制的凄凉之感油然而生,让人不禁心生悲悯。“我”对于这位女房东的种种行为,虽持冷眼批判的立场,但也愿意理解倾听,对于她的孤傲与流落,更透露出难以掩饰的温情。然而最终道别的两人,一个“向街道走去”,一个却“关了门”,彼此截然不同的价值取向与政治立场,势必意味着两人于此接触后将走向不同的人生道路。

(三)索菲亚

萧红以她女性细腻的情感和敏感的观察力,洞悉到了那些白俄女子心中的忧闷和惆怅,不论是白俄贵族抑或是白俄平民,都表现出了对祖国深深的思念与怀想。

《索菲亚的愁苦》中,索菲亚是作者的俄文老师,他们一家侨居哈尔滨多年。他们“在高加索的时候种田,来到中国也是种田”“从前是‘穷党,现在还是‘穷党”,始终处于沙俄民族权力关系的底层。然而权力与贫穷所带来的压迫还远远不及流落异乡的凄苦,索菲亚虽然出生于哈尔滨,但她在目睹父亲醉酒后忘情地高唱俄罗斯故乡的歌曲、母亲伤心痛哭的场景后,决心回到自己的祖国。

尽管索菲亚并不悲观,但是作者敏锐地察觉到,作为“穷党”的索菲亚在白俄管理局的层层剥削下很难拿到“回国证”,况且她在失意中患了严重的肺病,她或许只能在异乡的土地上继续孤苦地飘零,这也正是索菲亚的愁苦所在。

《访问》和《索菲亚的愁苦》中不仅有着萧红的故乡回忆,而且蕴含着左翼文学中白俄叙事的两种叙事模式,即揭露顽固白俄贵族的没落以及改造白俄,使其“成为一个工人”并“奔向苏联”。萧红对待白俄的情感也在“不准同情”与不加批判的一味怜悯间达到了一个良好的平衡。

以白俄女性为主人公的作品中,不论是白俄贵妇抑或白俄平民女子,作者都不约而同地描写了她们的灾难人生。在外部物质条件上,她们既没有充足的资金储备,也没有正当的谋生技能,只能维持自己最为基本的生存需求;而在内部精神条件中,她们对于故乡的眷怀与思念、颠沛流离的苦痛、生活的艰辛、回国的无望以及昔日爱情的不复存在,都内化为了心灵的哀怨与痛苦,带给她们精神上的绝望。这或许与革命文学中通过描述白俄流亡者的困顿悲苦以反衬人民革命的伟大力量和历史必然的要求不无关联。

四、白俄儿童形象

(一)果里沙

1934年秋,舒群于青岛监狱内完成了自己日后的成名作《没有祖国的孩子》。小说描写了在中国东北沦陷区中三个不同国籍的儿童的不同命运,其中有已经失去自己祖国的朝鲜儿童果里,祖国正遭受日军侵略的中国儿童果瓦列夫,以及流落哈尔滨最终回到祖国怀抱的俄国儿童果里沙。

尽管俄国儿童果里沙在文中所占篇幅并不多,但果里沙鲜明的性格特征依旧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果里沙在与果里、果瓦列夫的对比中,表现出了强烈的民族归属意识以及对祖国极强的认同感,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们CCCP(苏联简称)”,视祖国苏联为自己最大的骄傲。

此外,果里沙的人物性格自然、真实并有所发展,具体表现在对待朝鲜儿童果里态度的转变上。面对失去祖国的朝鲜儿童果里以及果里逆来顺受的性格毫不掩饰地表示不满和反感,“……他们早已忘记了他们的国家,那不是耻辱吗?”{7}他在提及高丽这个已不复存在的国家时十分不屑。然而,果里沙是单纯善良的,当得知果里刺死了奴役自己的日本侵略者后,他开心地抱住了果里并不住欢呼:“好样的,好样的……”并与果里成了真正的朋友。

在沦陷区中,孩子们吃俄国列巴,叫俄文名字,念俄式学校……果里与果瓦列夫难免缺少形成明确民族意识的客观基础。而明晰国籍,且始终接受俄国教育的果里沙对于祖国怀有的热烈怀恋之情便顺理成章了。舒群在故事的最后,安排果里沙顺利地回到了自己魂牵梦绕的祖国。

(二)“俄罗斯孩子”

萧军的《羊》讲述了“我”—— 一个革命者,困居在青岛监狱内,有一对想从上海坐船回苏联的孩子,以期回到祖国的怀抱来摆脱自己流落异乡的凄惨命运,但因为没有船票而被投入了监狱。

当两个孩子向“我”申诉负气出走的原因时,稍大一点的孩子“从我手里把自己的手臂抽出去,攥起拳头打着自己的膝盖:‘我们是有国的啊!为什么谁都要管!谁都要管!到哪里,哪里都管……我们回国,我们回国……什么外国人也不敢在那里管我们……”{8}祖国在他们眼中是能够改变异族奴役、给予他们安全庇护的温暖所在,他们对于祖国怀有最为纯洁、最为炽烈的情感。

而当两个孩子给“我”背诵自己记忆中普希金的作品《保姆》时,“我”深感于孩子们对其祖国的真诚向往,并被他们稚嫩却庄重的童音所感染,简直“不能再深藏下我的感动的泪!”小说结尾两个孩子被释放,继续踏上了自己回国的旅程,而这两个懵懂儿童对于祖国的“回归”,则在一定意义上喻示着革命的光明、新生与希望。

我们可以看到,落拓异国的白俄孩子总是义无反顾地走在回国的路上,他们或许并没有深藏于心的国族之思,也不具有成熟的阶级觉悟,只是一心寻求一个能够庇护身心的温暖所在,是一种近乎本能性的力量,这种力量与信念可能弱小、简单,却持久、炙热。并且均被安置于左翼文学的“向往苏联”“奔向苏联”的叙事模式中。

我们可以看到,白俄形象出现在中国现代作家笔下,一方面是俄国十月革命后,中国的哈尔滨与上海等地涌入大量白俄,为了生活,他们中有些人便有了说不清道不尽的故事,从而引起了文学家们的关注;更为重要的是源于中国当时的政治革命氛围,在风雨飘摇、民心浮动的战争年代,背负着救亡、启蒙重任的中国知识分子,在对白俄形象的书写中饱含对自身命运和国家前途的思考与隐忧。

在普罗作家笔下,白俄只能被塑造为反动分子、阶级敌人,任何对其悲剧性、同情性、关切性的文学呈现都不符合叙事模式的规定。而在作家创作的具体文本中,却往往含有相对复杂的意蕴。蒋光慈创作的《丽莎的哀怨》受到了党内的严厉批判,被华汉认为是作品效果意外地背离了作者的初衷。作品以丽莎为第一且唯一的叙述人,便在不经意间揭示了个体命运的偶然与革命历史的必然的矛盾与冲突,甚至对革命的合理性提出了颠覆性的质疑。对此鲁迅就曾深刻地指出,革命文学家在讴歌现代革命的同时,也有可能会“碰死在自己所讴歌希望的现实碑上”。其实,蒋光慈同情的并非是作为“白俄”的丽莎,而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流亡者”丽莎。如今的我们可以摘掉阶级的、功利的有色眼镜,从艺术作品本身入手,更为理性化、人性化地去看待。

东北流亡作家的白俄叙事,对于远离故国的白俄,颇能深切感受到他们失去家园的流离之苦以及对家乡的无限哀思。在他们的作品中,都不约而同地有着“家”的隐喻,“回家”成为他们共同的奢侈梦想。其故乡哈尔滨有着“东方彼得堡”之称,为数众多的白俄早已融入哈尔滨人民的生活中,使这座城市有着非常深刻的俄国印记。因而东北作家在白俄叙事的规范之内,重新书写白俄,同时借以抒发心中的隐痛。杨晦认为,正因为“流亡”才有了“东北作家群”。东北作家们在文本中流露的情感并非是对白俄在阶级性上的认同,而是对同为飘零者的同情、对自身命运的哀叹、对故土的追忆思念,彼此间的情感体验是平等的、相通的。

白俄这种外国人形象中蕴藏着非常丰富的文化内涵,中国现代作家文本中的白俄形象很显然并不完全遵循客观真实的原则。而是当时的意识形态与权利话语以及创作者的思想观念和价值取向等相互斡旋的结果,是个人与集体、主观与客观、情感与文化等彼此协调的表现,这些都先存于白俄形象形成之前,从中可以看出其批判立场和民族心理。左翼文学作家笔下的白俄形象因此也极富张力,不论读者对此是褒是贬,此类小说创作是中国现代文学中既存的叙事模式,是无法忽视的中间环节,我们应当回归文本重新审视其意义和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