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悠然见南山”之“见”与“望”

2016-05-27 06:25姚秋萍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6年5期
关键词:文选苏轼

姚秋萍

摘 要:陶渊明《饮酒》其五中“悠然见南山”与“悠然望南山”的异文之争自苏轼开始,至今仍无定论,但通行文学史以及选集、教材等都作“悠然见南山”,而最早收录此诗的《文选》作“望南山”。本文对倡“见南山”与“望南山”历来的各家观点进行分析,深刻阐述东坡之说在并无可靠版本支撑的情况下为何能赢得如此尊奉之原因,并且结合近来对“望南山”的覆案文章观点谈自己对此异文的看法。

关键词:《文选》 苏轼 见南山 望南山

在陶渊明现存的一百二十多首诗作中,《饮酒》其五历来为人所爱且备受关注。这不仅是因为其自然朴素的语言、超尘脱俗的境界构成了耐人反复寻绎的意蕴,也是因为其中“悠然见南山”一句究竟是“见南山”还是“望南山”的异文之争。

一、倡“见”——以苏轼为先导

1.倡“见”之源流。 文学史上,苏轼对陶渊明的推崇可谓众所周知,为后世相关研究留下了很多精到和富有启示意义的评析,如他对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1}的论定,几成陶诗研究的定谳。

对于陶渊明的《饮酒》其五,苏轼曾有扼要的阐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近岁俗本皆作‘望南山,则此一篇神气都索然矣。古人用意深微,而俗士率然妄以意改,此最可疾。”{2}在此,苏轼称“近岁俗本皆作‘望南山”,这便反映了陶诗版本在当时的传播实况,即在当时关于此诗存在着一种得到普遍承认的认读标准,该标准采用的是“悠然望南山”而非“悠然见南山”。从苏轼的表述中,我们可以获得如下认知:一是陶渊明于东篱下采菊,偶然间见山,是在不经意间见山,绝非刻意而望;二是由于“见”字营造了一种偶遇之境,故是“望”字所不及,且苏轼十分欣赏这种自然里无目的性的偶遇;三是苏轼认为当时通行“望南山”的版本,是俗士妄改。

苏轼在《东坡题跋》中也有相似的表述:“近世人轻以意改书。……陶潜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采菊之次,偶然见之,初不用意,而境与意会,故可喜也。今皆作‘望南山。……二诗改此二字,便觉一篇神气索然也。”{3}且此则在该书中出现两次,由此我们可以确定的是苏轼时代此诗流行的版本所作确是“望南山”,即《文选》所录面貌。苏轼又将此观点讲述给他的门人学士,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这样记录道:“记在广陵日,见东坡云:‘陶渊明意不在诗,诗以寄其意耳。采菊东篱下,悠然望南山,则既采菊又望山,意尽于此,无余蕴矣,非渊明意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则本自采菊,无意望山,适举首而见之,故悠然忘情,趣闲而景远。”{4}苏轼在此对晁补之解释得更详尽些,不仅表述了“见南山”为何好,也说明了“望南山”为何不好,苏轼认为“望南山”,既采菊又望山,渊明之意便尽于此,无余蕴可言,而“见南山”,本自采菊,无意望山,适逢举首之际,恰为偶遇南山之时,表达的是悠然闲适之感,塑造的是无心忘情之境。

总之,苏轼强调的欣赏的就是这种无意的感触,并非有心的追寻,是一种瞬时即逝的飘然的感觉、超然的情愫。在他看来“望”是有意,与诗人追求的无心无意无目的相悖,如刻意而望,那诗人与诗情便不自由、不自然,因而也就不美啦!因为苏轼于渊明诗歌的解读所反复强调的就是其朴素美、自然美。

文坛巨擘苏轼对“见南山”的认可与称是,在当时以及后世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言论在宋代的影响不容小觑,即使在明清以及近现代也依然有学者认同“悠然见南山”。宋代的沈括、范温、蔡居厚、吴曾等人在各自的著作中都清晰地表达了对东坡观点的赞同与继承,清代的王士也认为“见南山”好,并赞道:“一片化机,天真自具。”{5}近代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作为无我之境的代表,将“悠然见南山”的意境感推上了巅峰,这是对苏轼之言论的又一次高度肯定。鲁迅欣赏的也正是那份偶然抬头、悠然见山的自然散淡状态,他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样的自然状态,实在不易模仿。他穷到衣服也破烂不堪,而还在东篱下采菊,偶然抬起头来,悠然的见了南山,这是何等自然。”{6}

2.倡“见”之原因。 从苏轼迄今,认同“见南山”者层出不穷,蔚为大观,这其中的原因为何?笔者认为,可以从如下三方面考虑:

首先,苏轼的地位。北宋时期,苏轼凭借其卓越文才而名倾朝野,他在文、诗、词三方面都达到了极高的造诣,堪称宋代文学最高成就的代表。其曾经一度名动京师,声名赫然,为帝王以及众文人推崇,这种为万人景仰的名人效应,定会在一定程度上赋予苏轼陶诗阐释的权威性以及其引领学术潮流的特殊地位。

其次,东坡之说是与中国传统的审美观念和追求深相契合的。中国人自古以来便追求和谐统一,人与自然的和谐,自我身心的和谐,是为人所深深向往的。在文学创作上文人们崇尚自然美,反对刻意的人工雕琢,追求得意忘言之境,东坡对渊明诗的解说推重自然无心,正合文人们的审美追求和审美心理,从而赢得了文人们精神上的支持。故苏轼虽无可靠版本证其观点,但其说法似乎成了很多文人心中的定论而被纷纷转引收录,这又何尝不是他们对传统审美观念在精神上的集体致敬!

再次,重直觉体悟的传统思维方式。与重理性思辨的西方人思维不同,中国人的传统思维方式是重直觉体悟的。苏轼的言论便证明了这一点,在他的表述中他并未提供令人信服的版本证据,便一改之前流传的版本原貌,缺乏逻辑严密的校勘过程,这也是引起异文之争的一个原因。苏轼调动自我的艺术想象,采用直觉体悟的思维方式,不免混入个人意志,以心会境,又通过精到的语言表述出来,他的切入点又是直中传统文人精神领域的,继而显示出难以抗拒的强大力量。文人们不凭借校雠学的本领,也像苏轼一样只凭直觉式的体悟,他们透过传统的审美观念进行个人艺术感受,同样是缺少理性思辨的。

二、主“望”——以《文选》为宗

虽然东坡之说得到广泛认可,但依然可以听到质疑和反对的声音。他们赞同《文选》的版本,认为苏轼之说是毫无依据的妄自改古。

清何焯在《义门读书记》中较早提出质疑,他这样写道:“《文选》条称‘悠然望南山:‘望,一作‘见。就一句而言,‘望字诚不若‘见字为近自然,然山气飞鸟,皆望中所有,非复偶然见此也。‘悠然二字从上‘心远来。东坡之论不必附会。”{7}可见何焯对广泛流传的东坡之说是熟知的,故有“就一句而言,‘望字诚不若‘见字为近自然”之语,这句话可以有两方面的认知,一方面何焯了解东坡等人倡“见”的用意即“自然”,另一方面表明东坡之说就一句之言可成立,是片面的,表明自己的立场是不赞同东坡的,在最后更是明确指出“东坡之论不必附会”,就这样将人人推重摘引的东坡之说否定,立场鲜明。

著名学者黄侃、徐复、曹虹在多篇学术论文中一致认同是宋人因自己喜好而无故改古。扬州大学著名教授顾农更是以此为核心,作《宋朝人妄改陶诗》一文批评宋人改动陶诗文本,他读宋人叶梦得的《石林诗话》,得知宋人叶梦得见到过苏轼批改过的陶渊明集子,并说其中“时有改定字”,而其所改大约都没有什么版本上的根据。这不得不让人联想到他对饮酒诗的改动,确实未提供过任何可靠的版本依据,故从理性思辨上讲这一改动确是不可信的。顾农说:“苏轼将这‘采菊两句从原诗中割裂出来,以宋代士大夫的闲适情趣加以改塑,并不符合原诗的感情和逻辑。”{8}

除了文献考索角度的考论,也有学者从字义以及修辞运用等角度出发来证明“望南山”的合理性。徐复在两篇文章中都谈到了一个问题,就是他认为“望”是表示向往之意,而南山也有所指。他引用了《晋书·隐逸传》的几句话来证明自己的观点,他将曾隐逸于寻阳的翟汤与陶渊明联系在一起,认为二人志向相同,所以望南山的渊明心中应该是怀着对先贤的景仰的。且一些论文中已开始引用此论断作为“望南山”的内在含义。但笔者认为陶潜的这首诗是离不开纪实性的,他归隐田园,享受自然乐趣,怡然自得,在东篱下,俯而采菊,仰而望山,俯仰之间,看到的是悦人的菊花,氤氲的山岚,纷还的归鸟,这是他最真实的生活痕迹,他望的是这些最平常却又最美的景色。在这样的自然美景下,诗人肯定自己的归隐之乐,潇洒自然地享受其中,若有心寄寓先贤,那“望”的主角岂不失去了色彩,诗人也就不自然了。陶渊明隐居于此,躬耕劳作,饮酒采菊,此处的南山虽不为我们所深知,但却为陶渊明所熟悉,想必这是他每一天都能看到的老朋友,每日仰望南山享受自然可能已经是其生活的一部分,而南山确实也出现在他的其他诗歌中。所以在俯而采菊的那一刻,他在心里已经有了暗示,南山就在那里,采菊之际不自觉地仰望日日相伴的老友,熟悉到不自觉地望一望,看它早晚山气葱茏,飞鸟出巢而又纷还,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样子,一切就是这样自然,诗人在这份自然中悠游自在。

三、结语

从版本校勘学的角度来讲,东坡等人确实是缺少证据的。在苏轼之前并无此异说,而其说法颠覆了《文选》的地位更是为人所瞠目的。众所周知,《文选》的作者萧统是曾为陶渊明做八卷集子的人,虽此集原貌无存,但在其为此集所作的序言中可以感受到萧统对陶渊明的尊重和欣赏,所以《文选》所录的这首陶诗的文本情况是绝不应被忽视的。而对于苏轼倡“见”且能赢得后人尊奉的原因在上部分倡“见”之原因中已经有所探讨,在此不再赘述。根据《文选》以及成就文选学的最大功臣李善的《文选注》这些比较权威的典籍,又鉴于苏轼等人并不能提供有力的版本证据而只能凭直觉体悟进行艺术感受和推理,那么笔者认为,即使今天“悠然见南山”依然在教材以及文学史中占据压倒性优势,但是经过理性思考,东坡之言是经不起推敲的。如今越来越多的学者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开始作翻案文章,如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范子烨教授的著作《悠然望南山——文化视域中的陶渊明》中的相关论述以及其相关论文《“悠然望南山”:一句陶诗文本的证据链》,其表述主要是从这首饮酒诗在唐前和唐宋时代的流传情况出发,并结合陶渊明其他诗文和历史语言学角度的还原审查以及这首诗的文学渊源等,多方面证实了其所推重的“悠然望南山”观点的可靠性,有理有据,颇具胜义,引发了很多学者的思考,如邓福舜的《陶渊明研究的新收获》,以及李剑锋的《今人眼光与千古覆案——评范子烨著〈悠然望南山——文化视域中的陶渊明〉》。

虽然东坡之说对“见南山”有如神仙般自由潇洒的描述为人所向往,但在有可靠的版本可证明其观点之前,还是要摒弃一直以来习惯了的重直觉体悟的个人感受,不能因为符合中国人的传统审美,符合传统士大夫的精神追求就抛去文本校勘这一步而妄下定论,否则不仅会改变古诗原貌,也会影响后人对诗歌以及诗人原意的理解。虽然直觉体悟的思维模式是我们民族文学文化的特质所在,但它可用于文学创作和文学欣赏,却不可用于版本上的校雠学,这就是我的态度和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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