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电影中的批判与讽刺

2016-06-12 14:30石文刚房国栋
艺术研究 2016年1期
关键词:讽刺幽默

石文刚+房国栋

摘 要:姜文电影习惯于把情节的夸张、情景的戏仿、超现实的景象与语言的幽默杂糅在一起,把轻松的娱乐和严肃的批判融合在一起,实现对历史、现实和国民劣根性的批判。他的黑色幽默属冷嘲热讽而非纯粹搞笑,其幽默的实现不是简单地依靠人物对话,而是与情节情景的巧妙结合,是多种电影元素综合的结果。在情节和人物关系的设置上有意识彰显“逻辑荒谬”是姜文电影黑色幽默最突出的特点。

关键词:姜文电影 社会批判 幽默 讽刺 逻辑荒谬

“如果有人喊抓流氓你立刻就去追,可追着追着你就变成了第一个,而后边的人就把你当成了流氓。这么说好像不是个办法,如果说你以前当过运动员跑得快,这我可以作证。可这么说也不是个办法,如果说你怕追上的人把你打死你就穿过我家跳到楼下,好像也不是个办法。……无论如何,一只手也不可能同时摸五个人的屁股。”

“我不确定。”

“不确定?”

“不确定。是,还是不是。”

“梁老师,这个恐怕你得确认,那可是屁股呀!”

这是电影《太阳照常升起》中梁老师(黄秋生饰)与同事唐老师(姜文饰)的一次可谓非常严肃谈话。在那个把男女关系与思想品德和政治表现挂钩的年代,一个男人摸女人的屁股是十分严重的性挑衅。但对于这一严肃事件的讨论,人物的对话却显出荒唐和悖谬。首先是对话开始,从追流氓者变成了被追者的话语演绎,使得本该严肃的话题变得滑稽。再听下面,“如果……可是……无论如何”等等,在唐老师似乎合理的言辞背后掩盖着极为荒谬的逻辑:事实的存在或不存在似乎不取决于这一事实本身,而是取决于个人的态度。在“先承认和后承认大不一样”的社会压力下,梁老师即使没有摸女人的屁股,但他也必须承认自己摸了,因为“那可是屁股呀!”

一、人物语言与影视情景结合的幽默

无论是文学还是影视,语言都是用以获得幽默和搞笑的首选工具。《非诚勿扰》中,单亲妈妈(徐若瑄饰)与秦奋(葛优饰)相亲,有如下一段对话。

秦奋:“孤儿我是可以接受的,父母双全就是另一回事儿了。宝马车头上插一奔驰的标,恐怕不太合适吧?”

徐若瑄:“能开不就行吗?”

秦奋:“可要是出了故障,奔驰的零件配不上,宝马又不管修,怎么办?(停了一会儿)别的事儿我可以不劳而获,娶媳妇生孩子这事儿,我还是想自力更生。”

这是冯小刚式的京式幽默——主要通过人物对话中的比喻、调侃表现出来,达到搞笑目的。姜文电影里也不乏类似的例子,如《让子弹飞》中汤师爷把Dollar说成“刀”,武举人向黄四郎告状“他哪里是打我的屁股,明明是打你的脸呀”以及《鬼子来了》中舅姥爷问“翻译官是啥官”等等。然而多数情况下,姜文的幽默不是单靠人物语言来营造的。如《鬼子》开始,村民马大三突然被一个自称“我”的人用枪抵着脑袋,逼迫接受了看押日军俘虏花屋小三郎的任务。马大三不知怎么办,他找乡亲们商量对策,于是有了如下一段对话。

舅姥爷:“这么的,他叫个啥?”

马大三:“没说,就是我。”

舅姥爷:“这么的,他长啥摸样?”

马大三:“没看着,我合着眼呢。”

二脖子:“穿的啥样?长的多高?”

马大三:“我合着眼呢。你合着眼,你能看见我?”

如果单听对话,我们并不感到其中的幽默,但如果把这些对话与影视情景结合起来,其中的幽默、滑稽就会呈现出来。又如审问花屋时,舅姥爷问董汉臣和花屋,“你们给我说说,我是谁?”董汉臣疑惑地回答,“您?这下您可把我难住了,我怎么知道您老是谁呀!” 如果就“我是谁?”这句话而言,并无什么幽默,但若把这句问话与前面发生的事件情景联系起来,把舅姥爷说的这个“我”和马大三说的那个“我”联系起来,幽默感就跃然纸上了。典型的例子还有《让子弹飞》中汤师爷被炸,临死前他与张麻子有一段对话。张麻子拨开银子,汤师爷露出脸,看着张麻子。

汤:“你到底是不是张麻子?”

张:“我是。”

汤:“我可是快要死的人了,别骗我。”

张:“放心,我就是张麻子。”

汤:“麻子!”

张:“哎?”

汤:“屁股,(张没听清他在说什么,耳朵贴近汤师爷),屁股疼!”

张:“师爷,(张指着头顶的树),屁股在树上呢,(镜头摇向树上吊挂的屁股和腿),不疼了,啊。”

汤:“我树上的屁股兜里,有五张委任状,都给你。”

就对话本身而言,这段临终交代谈不上幽默,但若把“屁股疼”和屁股已经挂在树上的影视情景联系起来,若把“五张委任状都给你”与前面的假县长上任鹅城的故事联系起来,幽默和讽刺味道就十足了。可见,姜文电影的幽默并不单是语言本身,而是与故事情节、人物关系紧密联系在一起,是多种电影元素综合的结果,这是姜文电影幽默的独特之处。正因为如此,姜文电影的多数幽默和搞笑具有双重作用,即在幽默中包含着批判和讽刺。

二、幽默中蕴含的批判与讽刺

批判如果不能板着脸,只能笑着说,就会产生讽刺;揭露如果不能光明正大,只能打隐喻,那就是揶揄。讽刺和揶揄常有两种,一是表面上装笑,骨子里却严肃;二则相反,本是假的、玩笑的或鸡毛蒜皮的却总要摆个谱,弄得煞有介事。在《让子弹飞》开始,土匪张麻子当了鹅城县令,霸占了汤夫人,在他与汤夫人上床前有这样一出戏:

张麻子左手伸向前方,“夫人,兄弟我此番只为劫财,不为劫色,同床但不入身,有枪在此(张麻子右手举枪),若是兄弟我有冒犯夫人举动,你可以随时干掉我(镜头拉开,张麻子左手按着县长夫人胸部)。若是夫人有任何要求(张放下枪,手仍按着对方的胸部),兄弟我也绝不推辞。”

张麻子的本意是要霸占汤夫人,但嘴上却说“只为劫财,不为劫色”。嘴上说的与实际做的不一,文言雅语从土匪的嘴里说出来,不禁叫人感到滑稽可笑。

其实,姜文的电影一开始就带有明显的揭露和批判意识。《阳光灿烂的日子》(下称《阳光》)虽然主要讲的是部队大院的几个孩子成长的故事,却不乏嘲讽和批判。如马小军吹露了父母用的避孕套导致弟弟的意外出生,雄壮的国际歌声中一帮青少年骑车穿过胡同打群架以及老干部和女秘书看色情内参片等等,都多多少少带着对那个荒谬年代的嘲讽。如果说《阳光》只是对于历史的一种反思性嘲讽,那么《鬼子》和《让子弹飞》把批判的矛头同时指向国民劣根性。《鬼子》中马大山的胆怯、愚昧、自私,二脖子在洋鬼子面前的奴才相,叫人想起鲁迅笔下的阿Q。而马大三被处斩时四周观看的老百姓的笑声和两个民间说书艺人说的“回头一定要改编成拿人的段子”,则反映了国民的麻木不仁。鲁迅写《阿Q正传》源于对国民的“怒其不争”,姜文电影除了这一层意思外,还从做人尊严警醒国民。如《让子弹飞》中马县长命令下跪的民众“站起来,不准跪”,升堂审案时要武举人当面给卖凉粉的下人磕头等,不但是对国民奴性的批判,而且是呵斥和纠正。

“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讽刺又是喜剧表现的一个重要形式,姜文深喑其中道理。在《鬼子》中,村民把俘虏花屋送还日本人以求获得粮食,无疑是与虎谋皮,是危险和可笑的。所以,当马大三把小三郎交还给日本兵营时候,就有一段耐人寻味的小插曲。我们看见戒备森严的日本军营,站在军营正中等待惩罚的花屋,紧张得头上冒汗的马大三,凶相毕露的日本军官,军刀、皮靴、太阳旗等。可就在威严的太阳旗下,挂甲台的一头驴堂而皇之地骑到日本战马背上并与其交媾。面对驴子的非礼,日本军官命令士兵“向后转”。但接下来,当日本军人在挂甲台与村民“联欢”时,这个看起来讲信用和很知道廉耻的军官却突然兽性大发,残忍屠杀全村的男女老少。也许我们中国人太谦卑了,以至于对牲口的越轨行为都要承担责任,说“对不起太君,不是我教的”。如果说驴的“非礼”是由于它是畜生尚可以原谅,而日本鬼子对村民的血腥屠杀就是连畜生都不如的滔天罪行。是可忍,孰不可忍?这里,电影通过对比和讽刺,把日本鬼子的虚伪撕得粉碎,侵略者凶残的本性也暴露无遗。

在《鬼子》的结尾,原本救了花屋小三郎的马大山却被花屋砍了头。农夫救了蛇,最后却被蛇咬死,历史就是这样富有讽刺意味和荒诞。姜文的多数电影正是从荒诞处着手,揭开荒诞掩盖的虚假和非人性,并对其进行反思批判。在《太阳》中,我们看见,高高的拱形门下,梁老师以双手插进裤子口袋的形象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悬吊的身体随着“美丽的梭罗河”的歌声和旁观者的笑声微微摆动,多么诗意却又是多么悲凉的讽刺呀!以喜剧的形式表现悲剧的内容,把悲伤和笑声杂糅在一起,把痛苦和不幸当成了玩笑的对象,这就是姜文的“黑色幽默”,笑声中饱含着对历史的责任、批判和非人性现象的怒斥。

不仅如此,姜文还借用历史把讽刺和批判的矛头指向当下。如《让子弹飞》中土匪县长与汤夫人上床前一段戏,既是对当年北洋军阀混战时期官场污浊的揭露,更是对当下官场丑态的写照、嘲讽与批判。假县长、土匪、豪绅,为了各自利益尔虞我诈,虽说是过去事情,但都暗指着当下社会的种种丑象:假冒伪劣商品、官商勾结、腐败、贪婪、欺诈等等。历史的三教九流的种种劣迹,都成为姜文用来嘲弄和批判当下社会的鲜活材料。

三、逻辑荒谬、超现实与戏仿的运用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这里的夸张是夸大。但姜文电影中的夸张往往不是几何尺度上的夸张,而是情节和情景的突显和离奇。放在县衙门口的冤鼓,因为长期的冤不得雪耻而长出了根、枝条和叶子;马拉火车、蒸汽火锅,这些是《让子弹飞》中的情景,充满离奇色彩。与他人不同,姜文喜欢把离奇、夸张杂糅到故事的情节情景中,有意识地使故事逻辑显现出悖论和荒谬,从而达到幽默和嘲讽效果。在《太阳》中林大夫为了获得梁老师的爱而设计的“摸屁股”事件,结果却把自己所爱的人害死了。这种爱的方式是可笑的,充满了荒谬感。这种荒谬背后映射的是当时社会环境的荒谬和人的行为的荒谬。《鬼子》中,花屋本来想用最恶毒的话辱骂马大三求得一死,没想到翻译官董汉臣为了讨好马大三却教他讨好马大三。一句“大哥大嫂过年好”的诙谐问候,花屋求得一死的愿望落空了。在这个情节中,动机(想激怒马大三求得一死)与结果(问候马大三赢得好感)之间的矛盾,脏话与问候之间的混淆,构成了悖论,无情地嘲弄了“武士道”的野蛮和可笑。当悖论出现在情节情景中,就会形成情节自身的自我否定和自我嘲讽,从而映照出社会的荒谬和人生的荒谬。

有时候姜文让夸张走得更远,以至于达到了超现实地步。如《太阳》开头会说“我知道我知道”的飞鸟,山顶上冒出“尽头”的巨大的手;疯妈死亡后她的一字排开的衣服顺河流而下的景象;《让子弹飞》中处于大水中央的鹅城;《鬼子》中马大山的头被砍后眼睛睁开且带着怪异的微笑等等,都是超现实手法在电影中的典型表现。

戏仿,是以喜剧的逗笑形式对于某一现象或情景的摹仿。“摹仿不是抄袭,不仅反映现实世界的个别表面现象,而且揭示事物的内在本质和规律。”①姜文电影中常用的另一种手法便是戏仿。如《太阳》中姑娘们一边揉面一边听着“美丽的梭罗河”的抬腿动作就是对《红色娘子军》中舞蹈动作的戏仿;《让子弹飞》中女生们敲锣打鼓迎接县长上任,是对当下社会“欢迎领导光临”情景的戏仿;还有汤师爷临死之前的情景是对中国50~70年代电影中英雄人物临死前行为的戏仿。

在姜文电影中,戏仿还体现在对于名人话语的借用上。如《太阳》中梁老师与唐老师对话时说的“是,还是不是”源自于对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中一句名言“To be or not to be, that's a question”。这句话是王子哈姆雷特在生死选择的十字路口时说的,原意是“生还是死,这是一个问题”。可在这里被姜文巧妙地化用了,而且也正暗合了唐老师当时的处境。再如,《子弹》中张麻子对黄四郎说的,“有道是,江湖本无路,有了腿便有了路”明显是对鲁迅《故乡》的“天下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的化用和戏仿。

亚里士多德认为,“喜剧是对比较坏的人的摹仿,然而‘坏不是指一切恶而言,而是指丑而言,其中一种是滑稽。滑稽的事物是某种错误或丑陋,不致引起痛苦或伤害。”②文艺作品中对于“丑陋”和“错误”的摹仿一般以喜剧形式呈现,但其揭露、嘲讽和批判的对象并不指向那个“丑陋”的个人和“错误”的事件本身,而是那个“个人”代表的普遍的丑陋行为和事件中影射出来的社会丑相。姜文在《让子弹飞》中对土匪县长与汤夫人上床前一段情景的表现并不仅仅是对这个土匪县长个人丑恶的揭露,而是要通过这一典型个人丑行对官场“权色交易”这一社会现象的揭露批判。以小见大,姜文就是要通过对生活中人生百态的喜剧化的摹仿,显出历史和现实世界的丑态并对其进行冷嘲热讽。

为了从恶霸黄四郎口中抠出银子,麻匪出身的假县长在贼喊捉贼的剿匪出征仪式上不得不装严肃,就连出场的仪式也要以象征党国的旗帜衬底,土匪、恶霸、骗子和绅士同时登场,台上台下,越看越像一场戏,却又不是戏,最后我们看出了荒谬、可笑和讽刺。可以说,逻辑荒谬、超现实和戏仿是姜文电影用以批判和讽刺的三把利剑。

四、结语

当代社会的荒谬可笑和喜剧性不是创作者主观意志所创造的,而是社会生活的反映。鲁迅在“什么是讽刺”一文说“讽刺的生命是真实,不必是曾有的实事,但必须是会有的实情。所以它不是捏造,也不是诬蔑;既不是揭发隐私,又不是专记骇人听闻的所谓奇闻或怪现状。……不过这事情在那时却已经是不合理,可笑,可鄙,甚而至于可恶。”③揭示历史和社会现实中的荒谬和人的处境,对国民性的弱点和社会的不合理、丑恶予以无情嘲讽,这是姜文电影在幽默外衣包裹之下潜藏的主题。其实,姜文电影形式上虽然幽默搞笑,但本质上却是批判和严肃的。

注释:

①② 【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罗念生译.诗学[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③鲁迅.且介亭杂文集[M]. 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

作者单位:西北工业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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