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文的传统与文学

2016-06-14 17:12王蒙池田大作
上海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王蒙苏轼和平

王蒙池+田大作

池田大作:俄国文豪托尔斯泰在名著《战争与和平》的结尾部分写道:

“爱善的人互相携起手来吧”,“如果恶人结合成一股力量,那么,正直的人也必须同样做”。

记得战争期间被空袭烧毁了家,失去了重要的书籍,在月光映照的废墟上,回想《战争与和平》的种种词句与场面。当时,年轻的我们也痛切感受到人类社会的悲剧轮回。

人的心里有“善”和“恶”的活动。有爱和平与文化的心,同时也有倾向于暴力、野蛮的心。而且,悲惨的战争翻来覆去。决不能让战争的惨祸反复,这是人类的共同愿望。

已经是三十多年前(1984年),我应邀在北京大学讲演,题为《通向和平的王道——我的一个考察》。

当时我关注的是中国长久培育的“尚文”风气。即使在战乱时代,也还是比尚武更重视文化,靠文化形成社会。可以说,从这种历史与传统汲取的智慧最具有中国特色。那也是人本主义,以文化主义为主轴的生活方式。

三国时代魏文帝曹丕留下一句名言:“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唐诗人白居易被皇帝谥为“文”,赞叹其文化贡献,他写道:

“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

我想从这回通过中国代表性诗人和文学作品加深对人和社会的洞察,谈谈文化的软实力所带来的和平与繁荣之路。

王蒙:正是时候。前些日子我在天津观看了俄罗斯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涅米洛维奇—丹钦科音乐剧院演出的歌剧《战争与和平》,托尔斯泰原作,普罗科菲耶夫作曲。

印象最深的是,战争中、和平中,人仍然是人,每个人也仍然他是他自己,她是她自己。

战争最激烈时也有友谊,有爱情,有恋慕,有回忆,有纯真,而且有和平的期盼。

在和平中,人往往会不充分估计战争的危险与代价。世界上也有人有责任感,也有人完全没有,只求满足私欲。

在战争与和平的交替之际,人应该学习更多的东西,但有时人不理解好好学习的意义,跟不正视现实一样,不正视历史。

我小学时代在练习写字的带格的纸上写“天下太平”四个字,至少写了几百次吧。当时的境遇下,普通老百姓和孩子们都多么盼望“天下太平”啊。

最近(2014年)听到李香兰女士去世的消息。我曾读过她的自传,在中国的《读书》杂志上写过《人·命运·李香兰》一文。1994年访问日本时,有机会和李香兰女士共进晚餐,觉得她的经验很重要。

两千多年前中国诸子百家大都强烈地反对战争。

孔子主张仁政、和为贵,提倡修养“温良恭俭让”的君子之风,叹息文化已经丧失。老子认为战争即使取胜,那也应当作“丧事”。他的箴言是“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

池田先生讲得非常好,孔孟都努力缔造尚文的传统,在东周动乱与内战时期,孟子认为挽救国家与人民的唯一道路不是靠武力,而是靠文化—道德—礼数—仁爱。孔子与他的弟子的说法是“克己复礼,天下归仁”。

池田先生引用曹丕与白居易的语录太好了。很惭愧,我不能当即从日本古典中引用文化人的名言。但是我相信,日本文化当中也必定有尚文以及爱好和平的精彩箴言。

池田大作:日本人经常引用中国的古典,那就是日本从中国得到很多文化恩惠的证明。

从中国传到日本来的佛教,尤其是《法华经》,说生命尊严,万众有佛性,万众能成佛,是形成日本和平思想的基础。

现存最古的日本书籍据说是一千四百年前圣德太子撰写的注释《法华经》的《法华义疏》。这本义疏里反复解说救助所有人的“慈悲(拔苦与乐)”作用。

传圣德太子撰著的日本第一个法律《十七条宪法》基于刚才王蒙先生言及的孔子的“和为贵”思想,展开以佛教的慈悲为根干的“和”思想。

其中写着“以和为贵”;“不怒人违,人皆有心,心各有执”;“无有嫉妒,我即嫉人,人亦嫉我”;“上下和谐,其亦是情欤”。

只要人本身变革,克服愤怒、嫉妒、憎恶等引起纠纷的内因,和平就能够实现。

平安时代传教大师最澄宣扬《法华经》,给文化以莫大影响,他也道破:“以怨报怨,怨不止;以德报怨,怨即尽。”生于慈悲:“慈以与乐也,悲以拔苦也,此心此念,无不时忆。”

镰仓时代日莲大圣人指明生命尊严的绝对性:“一日之命胜于三千界之财。”

这个时代自然灾害、饥馑、疫病等频仍,战乱危机迫近,但宗教界诸宗违背佛意,混乱不堪,变成了形骸,社会上厌世观蔓延。

为拯救处于痛苦、迷惘、悲叹的人们,日莲大圣人流布《法华经》的真髓妙法(《南无妙法莲华经》),还撰著《立正安国论》,谏晓为政者的荒谬的宗教思想等,因而多次遭受镰仓幕府大迫害,危及生命,但他寸步不让。为和平与民众的安稳,坚持用对话与言论弘扬生命尊严的佛法。

这里有慈悲与非暴力的伟大实践,搏动着尚文精神。

《立正安国论》有云:“失国灭家,何所遁世。汝求一身之安堵,必先祷四表之静谧。”

就是在教导:不能只愿求自己的幸福,自身的真正幸福也是在祈愿世界和平、为之实现而行动中确立。我们的和平运动原点就是在这里。

另外,2000年《读卖新闻》调查“留传21世纪的‘那一本”,《立正安国论》被选为“日本名著”第二位。它也是代表日本文化的文献。

历史上中国很多思想家反对战争。我们也据此来推进中国古典文学的话题吧。首先,王蒙先生以前最受影响的作家是谁呢?

王蒙:如果说中国古典,我最受影响、最喜爱的是苏轼、李白、曹雪芹。我一直从他们那里受到很大的影响。

池田大作:宋诗人苏轼(苏东坡)的一生波澜起伏啊。历任国家要职,为社会实践了自己所信。另一方面党争激化,被谗毁、投狱,两度流放。因左迁或调任,奔赴各地。

但他决不悲观,深化自己,开辟了被誉为精深华妙的大文学境界。

我想起苏轼的诗句“美好出艰难”。

基于苏轼称之为展现无限世界的《法华经》,佛教者的天台大师智顗,还有日莲大圣人,都宣说“变毒为药”的法理。

在苏轼的人生中确实能发现“创造性生命”,把苦难转换为创造,把苦恼转换为智慧。

我觉得苏轼的这种足迹和王蒙先生有深深的相通之处。

王蒙:岂敢岂敢。我喜欢苏轼不足为奇,中国的读书人几乎都喜欢他。

苏轼不屈服于苦难,有自信,纯真,爱生活,热爱文学,要从外面摧毁这样的人也是很难的。流放岭南时,他还曾为一颗颗荔枝感动欢喜。这样的人物才是无敌的。

苏轼博学、善感。他所向无敌的才华、对一切事物的旺盛关心,这些我都非常喜欢。

从苏轼我联想到的是,具备那种有才能的美,那也是自信,视野广阔,也是喜悦。我相信,美的东西都殊途同归。

我觉得苏轼讲的欢喜与佛教说的欢喜有相通之处,这一点请池田先生指教。

池田大作:是啊,苏轼说:“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

从天下生灵看出美与悦的精神与佛法相通。

据说,释尊在弘法的最后旅途上看着葱茏树木高兴地说:“这个世界很美丽,生命是甘美的。”

带来美的本源是生命的光辉吧。

基于《法华经》,天台大师智、妙乐大师湛然,以及日莲大圣人说甚深法门,自然界一草一木一砾一尘,乃至森林、山河、大地,皆具尊极的佛性。

这样,真实的佛法说生命的实相,欢喜并歌颂那种美。

江户时代信奉日莲大圣人思想的艺术家本阿弥光悦、俵屋宗达、尾形光琳、尾形乾山等以京都为中心活跃,留下了绚烂的美术工艺名作。他们生动描绘了草花等自然、国土,也可以认为是信仰的表露。

刚才王蒙先生讲的苏轼不动摇的“自信”,即“相信自己”,让我想起《法华经》中说的“衣里珠之譬”。

好友出于真情,把无比珍贵的宝珠缝在一个穷人的衣服里面。他没有发现,继续流浪,但最后发现了宝珠,“心大欢喜”。

日莲佛法说:“此文谓,始知我心是本来之佛,即名大欢喜。所谓《南无妙法莲华经》,是欢喜中之大欢喜也。”

不管有什么,唱诵妙法,觉醒自身的生命有尊极的佛性,为人、为社会发挥那佛性所具备的伟大智慧、慈悲及勇气,这当中有“欢喜中之大欢喜”。

说来这是凝视自身,发现自身,本来活在自身生命中的大欢喜。

《法华经》的哲理不是厌世的,(不)对现实世界的无常或痛苦悲观,(不)到另一个世界寻求净土,而是要把这个现实世界变成有欢喜的世界的主体。

苏轼吟咏“诗人思无邪,孟子内自反”。王蒙先生也深为关注孟子这种反省自己内心的思想。

苏轼屡次被剥夺地位、安居之处、人格尊严,还超越当时社会的歧视,也跟庶民深入交流,这就不可避免地加深了对最根源性的人本身、自己本身的洞察。这就磨砺自身,精神被净化,大大开放。

正如他吟咏的“所至为乡里,事贤友其仁”。

王蒙:我年轻的时候深深迷恋人的精神生活。

例如读书,大概读书的魅力在于能让我发觉以前的生活中特别麻木的事物的存在。

比如一棵大树,一只鸟儿,一盏台灯,它们都会激活我对于人间、对于生命的无限关切与思考。

孟子所言“养浩然之气”,也是孔孟对于精神价值的追求,我也大有感触。

同时深感读书关系到自我发现。青春、同情心、急躁、对不公正的愤怒、献身的热情、正义感冲动,以及胆怯的犹豫,通过读书能强烈地认识自己的不成熟,不坚强,不完美。

在自省或反思方面,给予年轻的我巨大冲击的是托尔斯泰和罗曼·罗兰。读了《复活》里聂赫留道夫的反省与忏悔,《约翰·克里斯朵夫》里袭击主人公内心的狂风与大浪时,我觉得有必要重新塑造自己,成为更好的王蒙。

对苏轼印象深的是他的潇洒与善感,像“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那样。我相信,他为历史而感动,为生活而感动,甚至为不遇而感动,这种心态本身就是极大的幸运。

感动是生活,感动才是生活。没有感动岂不就白白来到世上。

对于我来说,苏轼的种种坎坷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坎坷给他带来的起码不是他被剥夺了什么,粉碎了什么,而是推动并丰富他的人生,进而唤起想像力,使之奋发。

假如他的人生一帆风顺,青云直上,福禄寿齐全,那还会产生诗人苏轼吗?还会有吟咏“大江东去”、“明月几时有”、“客亦知夫水与月乎”的苏轼吗?

凭我在各种地方生活过的人生经验,可以这么说:

文化以及文学有消化事物的力量,具有排毒、提高免疫力的功能,能把悲哀变成有深度的力量,化蛮横为幽默,把义愤提高为先见之明,把失望转化为有品格的静谧与期待。

就是说,尚文有某种免疫力,从精神上说,苏轼以及他的政敌王安石也如此,虽然他们在政治见解上针锋相对,在仕途上成为对手,但他们的文化传统、文化品格是一致的,他们是无法摧毁的。

池田大作:说得非常好。

日莲佛法说:“难来以安乐意之可也”,“必有三障四魔之障魔出现,是以贤者喜,愚者退也”。

细说一下,就是苦难从内从外袭来时才是使自身大大向上的机会,应该欢喜踊跃地挑战。

王蒙先生举出的托尔斯泰《复活》、罗曼·罗兰《约翰·克里斯朵夫》,我也从年轻的时候就非常喜欢。《约翰·克里斯朵夫》这样写道:

“不问欢乐与痛苦都能够欢欣鼓舞的,才是真正的伟大。”“一个元气旺盛的人健康的时候能吞下所有的力量,连有害的在内,而且能把它们化为自己的血肉。”

所以,青年不论发生什么也决不要屈服,顽强活下去,把与苦难的战斗变成自身的滋养而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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