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童小说《黄雀记》的宿命意识

2016-07-12 10:52湖南大学文学院长沙410082
名作欣赏 2016年12期
关键词:苏童

⊙刘 丹[湖南大学文学院,长沙 410082]



论苏童小说《黄雀记》的宿命意识

⊙刘丹[湖南大学文学院,长沙410082]

摘要:从古至今,对人类命运的关注一直是文学的重要母题。苏童的新作《黄雀记》揭露了个体注定要受到以“家庭和社会”为代表的外部环境的影响而无法成为自身命运主宰的残酷现实,这种与自然主义宿命观相接近的命运认识,带有明显的悲剧色彩,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苏童小说的审美风格。

关键词:苏童《黄雀记》宿命意识

2013年,苏童的新长篇小说《黄雀记》在《收获》杂志发表,刚一问世就引发了人们的极大热议,评论界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分别以王宏图的《转型后的回归》①和张定浩的《假想的煎熬》②为代表,前者肯定了苏童回归原有艺术格局的做法,后者则认为苏童在假想中构建文本,使小说充满了“向壁虚构”的硬伤。总体来看,由于当时《黄雀记》刚刚问世不久,学界对它的研究相对来说比较单一,主要集中在作家创作方法层面,而缺少对故事内涵的深入挖掘。反复阅读《黄雀记》可以发现,这部小说其实寄寓着作家带有明显悲剧色彩的宿命观,只不过这种“宿命观”并不是我们通常所理解的“神定或天定”的思想,而是与自然主义的宿命观相接近的“外部环境决定”。具体而言,主人公保润、柳生、仙女先是在家庭的影响下经历了“少年懵懂的残酷青春”③,强奸案发生之后,又被迫地走上社会,在社会的干预下经历同样残酷的中年现实,最终他们的成长在以“家庭和社会”为代表的“外部环境”的合力作用下走向绝境,显示了宿命的强势与残酷——个体注定要受到外在因素的压迫而无法成为自身命运的主宰,这正是《黄雀记》所要揭示的生存困境。

一、家庭影响下的“残酷青春”

在我们的传统认知中,亲情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家庭应该是一个温暖和谐的所在。但是在小说《黄雀记》中,母与子、夫与妻、长辈与晚辈之间却充满着怨恨,家庭中鲜有温情,有的只是冷漠和忽视。小说从一开始就描写了保润家的情况。保润的祖父是一个经受了文革创伤而精神失常的老人,疯疯癫癫地寻找着丢失的魂。母亲对祖父的行为十分不满,经常要求儿子和丈夫加入她对祖父作战的阵营。“这个家庭平素就谈不上和睦,一到春天更是频繁地爆发战争。”④苏童以往的小说大都表现了儿子与父亲的冲突,但是在新作《黄雀记》中情况却发生了改变,不仅年纪最长的祖父在儿媳面前毫无威严,就连一家之主的父亲也处于弱势的地位。然而无论是父权的专制,还是母亲的强势,来自成人世界的压制总是让少年们处于孤独的境地之中。再加上青春期的少年们大都是需要游戏的,保润却不得不在精神病医院里照顾祖父,为了排解孤独,他甚至开发出了一项不可思议的游戏——捆绑,就像《百年孤独》中人们制作小金鱼、给自己织裹尸布一样,保润通过研究各式各样的绳结来慰藉孤独的内心。“由于长期监视祖父,他的目光很像两只探照灯”⑤,被保润一看,男孩们觉得被挑衅,女孩们觉得头皮发麻。这样的保润当然不可能赢得仙女的青睐,事实上他也并不懂得该如何表达爱。当他看到仙女时,明明整颗心都在呼喊着“我爱你,我爱你”,但一句话说出口,总是招来仙女的愤怒和嘲讽。

和保润苦涩的暗恋不同,柳生显得更有方法。他长得帅气会搞关系,因而讨人喜欢,又通过雇佣仙女看护姐姐试图接近她。假如没有强奸案,柳生的人生该是得意的,但是“强奸案”的发生改变了一切。性意识的萌动,本来是青春期的正常现象,这时候如果有来自家庭或学校的引导,就很可能避免悲剧的发生。柳生之所以犯下大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家庭教育的缺失。然而当强奸案发生后,柳生的父母不仅没有教他勇敢地承担过错,反而利用不光彩的手段,使无辜的保润顶罪入狱。表面上看柳生因此逃过一劫,但是他却从此背上了沉重的包袱,“多少年来父母的唠叨像一只闹钟,随时随地提醒他:你的全部幸福生活都是捡来的,不要骨头轻,你必须夹着尾巴做人”⑥。

和保润、柳生相比,女主人公仙女的身世就更加可怜了。她从小被老花匠夫妇收养,成长在封闭的精神病医院里,一次在与精神病人的游戏中险遭伤害,颠覆了她对这个世界的信任。“她像一丛荆棘在寂静和幽暗里成长,浑身长满了尖利的刺。”⑦这些刺正是她缺乏安全感的表现,归根结底是被遗弃的身世和不正常的成长环境造成的。强奸案发生之后,仙女是最大的受害者,她选择逃离并发誓再也不会回到丑陋的香椿树街。对于她在外闯荡多年,作家总是懂得留下适时的空白来迎合我们的想象,有人说:“她是世纪夜总会的当家歌手,做过一个香港商人的二奶,后来商人又包了三奶。”透过流言,我们明白她的闯荡大抵是沦落了,而对于一个过早失去家庭保护又有着不光彩历史的少女来说,这种沦落似乎又是必然的。

综上所述,三个少年无论是保润、柳生还是仙女,他们的成长都有缺失。根据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个体生活于这个世界,主要有五大需要:生理的需要、安全的需要、归属和爱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自我实现的需要。在少年成长的早期,家庭无疑是这些需要的主要提供者。然而对于保润、柳生、仙女来说,最基本的安全的需要、归属和爱的需要、尊重的需要都没有得到应有的满足,这些成长的缺失无疑直接导致了他们悲剧人格的形成:孤僻的保润,缺乏自控的柳生,乖戾的仙女。所谓性格决定命运,原始家庭因素所造成的性格缺陷,不仅导致了“强奸案”的发生,还终将伴随少年们的一生,并不断制造出新的悲剧。

二、社会干预下的“残酷现实”

众所周知,苏童是一位擅长历史书写的作家,然而这一次他却有意将《黄雀记》的时间背景从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一直延伸到新世纪初,正好对应中国社会的转型时期。过去的文革创伤还未完全愈合,经济的飞速发展又将人们抛入物质汹涌的暗流,第一家时装店、被解散的东风马戏团、漂着油污和垃圾的河流……所有这些都昭示着人们生存环境的剧变。少年们作为这个时代的亲历者,他们的成长当然不可避免地将要受到社会现实的影响,如果说“强奸案”的发生只是青春懵懂的情欲所致,显示着家庭教育的缺失,那么“强奸案”之后残酷的种种则更多的是变乱现实种植的恶果,体现着时代氛围对个体命运的巨大影响。

故事的主人公保润,本来是一个老实善良的孩子,然而在权钱交易、司法不公的现实环境下,他被迫承担了本不属于自己的罪名。监狱的十年,保润的父亲两度中风,母亲跪断了腿,依旧无法证明儿子的清白,最终心如死灰地离开家庭。出狱后的保润变成了香椿树街的陌生人,孤独地游走于黑夜的暗影中,只有手臂上扎眼的刺青像四簇暗蓝色的火焰,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君子,报仇”。即使这样,当心爱的女孩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还是不忍报复,只要求跳一场小拉便轻易清账。小拉曾经是他残酷青春中唯一美好的奢望,然而不公的命运真的是一曲小拉就能和解的吗?小说结尾,保润在醉酒之后捅死了柳生,而且一连三刀,这是压抑已久的本能在一夕之间的释放。正如苏童所说:“保润身上残留了善良的天性,以及宿命性的空虚,他是愿意宽恕的,也准备与不公的命运和解,但正如我们对生活的观察,伤害是永恒的,宽恕是暂时的,而真正的和解,是非常艰难的。”⑧

和保润不同,柳生是《黄雀记》中最懂得利用现实规则的人,他自始至终与现实贴得很紧,并用现实世界的思维去考虑事情。从强奸案嫁祸给保润到陪乔院长下围棋承包精神病院的肉蔬供应,再到帮白小姐办事,处处都表现出他的圆滑与世故。面对出狱的保润,他毫无愧疚之情,反而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以为欠保润的已经通过照顾祖父还清了。正如苏童所说:“柳生不是拉斯科尔尼科夫,无宗教信仰,无抽象的思考习惯和能力,他是以人情世故对待一切的,包括赎罪。”⑨我们也可以把这种人情世故理解为“香椿树街式的道德”,它本质上是一种从个人生存角度出发的利己主义。小说最后柳生的惨死,从某种程度上表明了作家对这种世俗道德的否定。

作为故事的中心人物,白小姐最能体现现实社会的种种特性。一方面她美丽、天真、身世可怜,是一场强奸案中无辜的受害者。另一方面她物质、自私、狡诈市侩,为了金钱不惜诬陷保润。她的形象亦正亦邪,完整地体现了现实社会的华丽与丑陋。书中有个细节,柳生妈妈给她送东西,她嫌老土都看不上,张口就要其手上祖传的玉镯子。进入社会,在时代风气的影响下,本就贪婪市侩的她终于彻底堕落。她游走于各种男人中间,想为自己的美貌寻找更好的买主。意外怀孕之后,庞老板的态度让她明白那些说爱她的男人只是想要消费她的肉体,根本没想过给她安稳的未来。她的美梦瞬间破灭了,在走投无路心灰意冷的时候,甚至一度打算委身于柳生,但是没想到柳生也躲开了。也许从头至尾,真正爱她的就只有保润这个她最鄙视最看不起的人而已。当她在人群的追打下跳进河流,肮脏的河水洗涤着她的灵魂,她终于从浮华的现实迷梦中清醒。她的身体在“善人桥”被人救起,她说“我愿意死,我的孩子不想死”。小说最后,白小姐的成长以“再次逃离”为结局戛然终止,只留下一个红脸的婴儿,向人们诉说着她的“耻”与“怒”。

三、无法改变的“悲剧宿命”

宿命,本义是指前世的命运,佛家认为今生的命运由前世的善恶决定,因此宿命又指生来就注定的命运。后来,相信人的命运受神秘力量所决定的思想就被人们称为宿命意识。具体而言,它既包括“神定天定”的意识,也包括“环境决定”的意识。正如我们所知,《黄雀记》的得名其实来源于中国古代的一句成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首先,蝉、螳螂、黄雀,一者的危险总是来自于他者,象征着外部力量对自身的影响;其次,前者的危险又都是来自于后者,预示着某种命运的循环。小说中,保润捆绑了仙女,随后赶来的柳生犯下大错,仙女诬陷保润,最终保润向柳生复仇,三个少年的命运似乎陷入了一个伤害与被伤害的怪圈,而不正常的“家庭与社会环境”正是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联系文学史的知识我们发现,苏童这种强调“外部环境决定”和“循环”的命运意识其实和西方自然主义文学的宿命观存在着某些类似之处。

自然主义是西方近代文学的重要流派,曾对20世纪的现代主义文学产生深远过的影响,它受达尔文进化论的影响,认为人的命运由特定时代、特定环境及特定种族决定。“在茫茫宇宙面前,人显得非常渺小,对自己的命运无能为力,他的生活只是永无休止、不断重复的世界进化过程中的一小部分。”⑩在小说《黄雀记》中,作家苏童从本土及自我生活经验出发,对所谓的“外部环境”进行了具体的思考,并分别从“家庭和社会”两个角度予以了具体的阐释。

首先就家庭因素而言,家庭是社会的基本单位,也是人们最温暖安全的归宿,对于成长中的少年来说,家庭往往起着关怀和教育的双重作用。然而在苏童笔下,少年们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呵护,他们的成长,用日本导演岩井俊二的话来说“是孤单而不可告人的。孤单,因为只有自己可以依靠;不可告人,因为不相信别人能懂得”⑪。在这种情感的荒漠中成长,少年们既不懂得接受爱,也不懂得给予爱。他们淡薄的道德感可以轻易跨越良知和习俗的约束,青春期的欲望萌动,往往让他们犯下大错。除此之外,家庭对个体的影响还表现在对个体性格的原初塑造上。正如许多研究表明,温馨的家庭氛围可以帮助儿童发展健全的人格,而缺乏爱与关怀的家庭氛围则更容易导致悲剧人格的形成。性格决定命运,由原始家庭氛围所导致的性格缺陷无疑将伴随个体的一生,并不断酝酿出新的悲剧。鉴于家庭对个体的重大影响,个体却注定无法选择自己的家庭,更无法改变自己的成长环境,这种无法选择,本身就构成了一种宿命性的悲哀。

其次就社会现实因素而言,当社会和某些自己无法控制的力量将个体推向绝境时,无疑也是一种巨大的悲哀。正如摩罗、侍春生在《逃遁与陷落——苏童论》中所写:“如果我们既不能以社会文化的运作机制使受难者得到心灵的抚慰,又不能对他们个人的复仇表示理解与同情,那我们对这些长期以来惨遭凌辱与伤害的生灵究竟是不是公平,是不是道德?可是如果我们认可了他们的施虐与复仇,那么,这种黑暗的毁灭不但成了这些受害者‘全部人生的内容’和这个苦难世界的既成的生存逻辑,而且必将成为我们主动的文化选择,这样的结果显然是荒唐绝顶的。”⑫

在人们通常的命运观念里,大都相信“人定胜天”,但是在作家苏童笔下,主观的有限可能和客观的无限可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小说《黄雀记》中,少年们先是在爱和教育的缺失中成长,家庭所造成的性格缺陷伴随着他们的一生,强奸案发生后,不成熟的少年们失去家庭的保护,被迫走上社会,开始在时代环境的影响下,遭遇新的创伤。小说结尾,柳生被捅死、保润犯下杀人罪、白小姐再次逃离香椿树街,三个少年的成长均以惨痛的失败而告终。反思他们悲剧的一生,除了自身的弱点,更多的是“家庭与社会”为代表的外部环境的压迫,这种带有明显悲观色彩的宿命观正是苏童小说中“黄雀”的真正内涵。作为一位清醒的作家,苏童看到了个体与外界的冲突,他相信人的命运难以改变,因此他笔下的人物或死亡或逃离,最终都无法挣脱残酷的宿命。这一方面体现了苏童难能可贵的人道情怀与真诚态度,另一方面也使他的小说显得过于残酷和灰暗,尽管作家充满诗意的叙述和幽默风趣的语言对这种灰暗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消解,但仍然无法改变其小说的悲观本质。巴尔扎克曾说,一位优秀的作家必须直面现实,从这个角度上讲,作家当然有表现黑暗的权益,但是另一方面在没有光的地方创造光,才是文学最宝贵的精神。因此我们期待着,苏童未来的创作在揭露人类所面临的生存困境的同时,能够尝试给出“拯救”的建议,尽管我们都知道这也许并不容易。

①王宏图:《转型后的回归——从〈黄雀记想起的〉》,《南方文坛》2013年第6期。

②张定浩:《假想的煎熬:对〈苏童黄雀记〉的一种解释》,《上海文化》2013年第7期。

③吴子茹、苏童:《我不是拯救者,也没法给出路》,《中国新闻周刊》2013年第30期。

④⑤⑥⑦苏童:《黄雀记》,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5页, 第33页,第119页,第48页。

⑧⑨傅小平、苏童:《充满敬意地书写“孤独”》,《文学报》2013年第7期。

⑩史志康:《美国文学背景概观》,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93页。

⑪引自《南方人物周刊》2010年第13期。

⑫摩罗、侍春生:《逃遁与陷落——苏童论》,《当代作家评论》1998年第2期。

参考文献:

[1]王宏图.转型后的回归——从《黄雀记》想起的[J].南方文坛,2013(6).

[2]张定浩.假想的煎熬:对苏童《黄雀记》的一种解释[J].上海文化,2013(7).

[3]吴子茹,苏童.我不是拯救者,也没法给出路[J].中国新闻周刊,2013(30).

[4]苏童.黄雀记[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

[5]傅小平,苏童.充满敬意地书写“孤独”[J].文学报,2013(7).

[6]史志康.美国文学背景概观[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8.

[7]摩罗侍春生.逃遁与陷落——苏童论[J].当代作家评论, 1998(2).

作者:刘丹,湖南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曹晓花E-mail:erbantou200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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