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禅外说禅》著语商兑(一)

2016-07-12 09:08李艳琴西南科技大学文学与艺术学院四川绵阳621010
名作欣赏 2016年9期
关键词:公案自性张中行

⊙李艳琴[西南科技大学文学与艺术学院, 四川 绵阳 621010]

张中行《禅外说禅》系列解读(二)

张中行《禅外说禅》著语商兑(一)

⊙李艳琴[西南科技大学文学与艺术学院, 四川绵阳621010]

张中行《禅外说禅》一书对150余则公案明确表达了自己的观点,这些观点用禅宗的话语来说,就是“著语”。今对其著语进行商兑,分为“说偏了”“说过了”和“没说到”三文言之。本文言其“说偏了”。

张中行《禅外说禅》著语禅宗禅商兑

禅宗语录向来以难读难懂著称,无论游走世间的凡夫俗子,还是栖身空门的衲子新僧,对禅门公案的怪异言论总感突兀难解,最终莫名究竟。故历来参究禅门公案的话语和言谈均不少见,在禅门中将后来者对前辈禅师公案语录的简短评议称为“著语”①,如《圆悟录》卷一八《拈古下》:“举僧问马大师:‘离四句绝百非,请师直指某甲西来意。’大师云:‘我今日劳倦,不能为汝说,问取智藏去。’师著语云:‘错。’僧问智藏,藏云:‘我今日头痛,不能为汝说,问取海兄。’师著语云:‘错。’僧问海,海云:‘我到这里却不会。’师著语云:‘错。’僧回举似马大师。大师云:‘藏头白海头黑。’师著语云:‘错错。’”其中五个“错”就是圆悟佛果禅师所下著语的具体内容。

除了禅门中人喜下著语外,禅门外人也在不停地参悟机锋公案。从宋代士大夫的集体参禅算起,历来不少佛学大家、文人学士都对一些公案机语发表自己的见解。也许因为间隔时代的久远,今天的学者直接发表自己见解的著作已很少见,只在少数学者的专著中偶有零星出现。如今人所著《宋元禅宗史》:“有僧站出来问:‘雪窦一径,如何履践?’他(雪窦)答:‘步步寒华(花)结,言言彻底水。’似乎是以花之‘寒’,水之‘彻’来表示自己禅法的峻烈高洁。”②同书:“有僧问:‘如何是永明妙旨?’(永明)延寿不正面回答,说:‘更添香著。’意为再添点香。大概是说,对于自己的禅法(永明妙旨)是不能借助语言讲述清楚的。”③这些著语,不仅数量极少,且多以“似乎是”“大概是说”的表述出之。

然而,张中行先生的《禅外说禅》一书,对具体机锋公案的著语不下150条,且多是明确表达自己的看法和观点,堪为作者解读机锋的具体内容。在余人都不说或少说自己对机锋公案理解的情况下,细读此书,似与一位参学者共话漫漫长夜。中或偶有意见相同者,不禁击节叫好;也有意见相左者,以致扼腕叹息。综括作者在书中所下之著语,笔者以为,有以下三种情况。一是作者在机锋公案的理解上有所偏差,姑且称为“说偏了”;二是对机锋公案的断语说过头了,姑称为“说过了”;三是说了一点,但没有说到位的,姑称为“没说到”。兹对每种情况略作说明,因篇幅过长,分为(一)(二)(三)文言之。

一、说偏了

对禅宗文献的阅读,应从一条条具体的公案机语开始,积累感性的阅读材料,比较同一则公案在不同禅籍中大同小异的记载,再结合日常所参看之禅宗理论,最终参悟出看似矛盾的公案其行为语言背后的真实含义。如果反此道而行,先阅读关涉禅宗思想的理论,再在别人见解的指引下阅读禅宗公案的基本材料,最终就可能造成对机锋公案理解的偏差。张中行《禅外说禅》一书对许多公案的著语,可以让人明显感到一种理论的正确与公案现实理解的脱轨,我们将之称为“说偏了”。

如关于丹霞天然的一则公案:

(1)(丹霞天然)后到洛阳,住慧林寺。冬天冷,烧木佛取暖,院主斥责他,他说:“吾烧取舍利。”院主说:“木佛何有舍利?”他说:“既无舍利,更取两尊烧。”

张氏在其后的著语说:“这就是著名的丹霞烧木佛的公案,其意义是除己心之外皆摒弃。”④丹霞烧木佛的公案,非为此意。木佛虽为木制,却为寺院所供奉,是佛教信仰的实物化,被许多修道之人天天朝拜。禅僧天然却将之烧来取暖,体现的是禅宗破佛破祖、否定一切权威的精神。当然,要达到此境界,定是在禅修之路上悟得非常彻底之人才能做到。这种境界,是连以前内心所信仰依持之佛也要一并破除的,故而是一种完全开悟后的绝对否定。张氏以“除己心之外皆摒弃”的理论来说明此则公案,体现的是一种理论的正确与现实的脱轨。

再如对机锋路数的分析,也体现了这种“偏差”。

(2)僧问:“如何出得三界去?”师曰:“汝在里许得多少时也?”曰:“如何出离?”师曰:“青山不碍白云飞。”(《五灯会元》卷三《紫玉道通禅师》)

张氏著语说此则“意思是有志竟成”⑤,粗看之下,也符合一般人对“青山不碍白云飞”的理解。但禅宗语录中的白云和青山却并非世俗意义上的白云青山,而是在禅宗话语体系中有着固定的象征义,相对于此词语在世俗文献中的一般含义而言,笔者将之称为“宗门义”。在禅宗的宗门之内,禅师常将内在自性比喻为青山,将青山上围绕的白云比喻为内在自性的遮蔽物,使自我不能看清这种自性。故“白云”的升起,就暗示这种遮蔽的升起,“白云”的离去,就暗示这种遮蔽的破除。如《天圣广灯录》卷三十《兴教惟一禅师》:“问:‘佛未出世时如何?’师云:‘白云数重。’进云:‘出世后如何?’师云:‘青山一带。’”其中的“佛未出世”,即言内在自性还未悟得之时,是因为有重重遮障,不能看清这个自性,故禅师以“白云数重”喻之。而当悟得了自性时,就是“青山一带”,不再有白云的遮蔽了。此“白云”就是遮蔽自性的种种遮障,而“青山”就是禅宗认为亘古不变、长存永恒的自性。这种比喻义在禅宗典籍中触目可拾,《续古尊宿语要》卷五《懒庵需禅师语》:“若是个汉,喝散白云,冲开碧落,灵苗异草和根拔,大地从教荆棘生。”其中“喝散白云”即言“破除障碍”,悟得自性。《景德传灯录》卷十七《禾山和尚》:“问:‘如何是和尚家风?’师曰:‘满目青山起白云。’”此乃禅师对问话学人不悟道情况的一种勘验。悟道的禅师一般认为自己的家风堂堂呈露,不需要言语来明确说明,悟道之人自然目击道存。故当学人以言语询问“如何是和尚家风”时,就表明此人还未悟道,故禅师以“满目青山起白云”说明其对佛法的认识还有遮障,还未悟道。

所以张氏所举的此则公案,僧人问“如何出得三界去”,师以“汝在里许得多少时也”作答,实则已在启发学人:三界与非三界是学人强作的分别,学人自我作缚,故不能出离。学人不悟,还问“如何出离”,禅师只能说“青山不碍白云飞”,即言圆满的自性并没有妨碍遮障的去除,问话的学人只能奋力将遮障去除后,才能悟得自性。从整则公案看来,禅师并不是鼓励学人有志竟成,而是要其去除遮障。对这种去除遮障悟得自性之意,张氏在书中的另一处也曾提到,他说:“对于清净的本心或自性,禅家信为实有,认识只是拔云雾而见青天的事。”⑥惜乎其没有将这样的理解和真实的公案结合起来,并未真正懂得禅宗所说的自性在禅籍中常被喻为青山,而遮障自性的烦恼就是围绕青山的白云,认识自性的过程就是如拔云雾而见青天的过程,故在具体公案的分析上仍然存在理论与实践的偏差。

在对禅僧悟道事迹的理解上,也存在这种偏差。

(3)(德山)宣鉴……到龙潭崇信那里求法。有一次,天黑了,他从崇信那里出去又回来,说外面黑,崇信点个烛给他,他刚去接,崇信把烛吹灭,他悟了,便礼拜。

对后来以德山棒著称的德山宣鉴禅师的悟道因缘,张氏评价说“推想是领悟明不在外、即心是佛的道理⑦”。“即心是佛,佛不在外”的道理,禅宗确实主张,但放在这则公案中就方圆难纳。禅宗语言体系中“火”的比喻义甚为突出,禅师常说“一灯能破千年暗,一语能照万年愚”。禅师的传法过程就如同用火的光芒照亮愚昧黑暗的无明世界一样,故记载祖师传法言行的书籍常被称为“灯录”,如《景德传灯录》《天圣广灯录》《嘉泰普灯录》等等,“灯火相传”,是禅门祖师对宗门信仰及智慧能够代代相传的一种比喻和期许。禅宗语言中甚至还产生了“火路”一词,喻指禅师向学人传递灯火之路,即开堂授法,启发学人之路。《景德录》卷二十四《南雄州地藏和尚》:“师与大容和尚在白云开火路,大容曰‘:三道宝阶,何似个火路?’师曰‘:甚么处不是?’”其中的“开火路”就是传递禅法灯火,破迷除暗之意。

回到德山公案中,龙潭崇信将蜡烛递给徒儿德山宣鉴时,与禅宗所谓“灯火相传”之义暗合,故龙潭以此架构机锋,故意把将到德山手上的蜡烛吹灭,其含义就是:要想悟得禅宗所谓的圆满自性,不能通过向外寻求、找人讨要的方式,而是要自悟自性,最终悟道成佛。德山在龙潭的这个行为下,悟得了这个道理,故礼拜而最终开悟。此处德山所悟得的道理,具体来说,不直接是“即心是佛”,而是“不能向外驰求,当自悟自性”,张氏在理论的说解上仍然存在偏差。

总之,张氏在将禅宗理论与机锋公案实际结合起来说解时,往往陷入理论的正确与现实的龃龉中。究其原因,是对禅宗语言独特的话语体系知之甚少。禅宗语言,是一种具有禅宗宗门含义的语言,非同于世俗语言中所指和能指的简单对应,而是有着宗门内部的另一重表意系统。张氏认为“禅师们没有创造自己的完整而确切的符号系统。不得已,只好仍用世间的,补救之道是不遵守世间的表意规律,而是言在此而意在彼”⑧。此说甚确,惜乎其接着说,“既然不遵守表意规律,它就是代表任何事物或意义或意境的绝对自由。那话就有表任何意义的可能”。实则禅宗语言的确是不同于世俗生活的另一套表意系统,但也不是表达任何意义的。张氏的理解仍然有着一种逻辑推导上的偏差。

①雷汉卿:《禅籍方俗词研究》,巴蜀书社2010年版,第447页。

②③杨曾文:《宋元禅宗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4页,第24页。

④⑤⑥⑦⑧张中行:《禅外说禅》,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93页,第346页,第213页,第188页,第323页。

[1]孙郁.张中行论[J].当代作家评论,1995(7).

[2]孙郁.从“度苦”到“顺生”[J].读书,2008(8).

[3]石杰.平常心是道——张中行小品中的“禅”[J].西北师范大学学报,1996(4).

作者:李艳琴,博士,西南科技大学文学与艺术学院讲师,研究方向:禅宗语言及文化。

编辑: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

本文系四川省社科“十二五”规划项目(SC15B091)、中国文化走出去协同创新中心项目(XTCX150607)、西南科技大学科技基金项目(12sx7111)资助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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