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躬的挽歌

2016-08-10 23:09毛美权
四川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娃子狐狸

毛美权

太阳从21号工地远方的天边升起。

老躬丢下饭碗,回到工棚,坐在床前的矮凳上,从裤兜里挖出烟袋,打开,右手从袋里夹出两片烟叶,裹了一支,栽进烟斗点着。他用力叭了几口,烟头便亮起来。老躬抽着烟,又拿他的全家福看起来。每天上班前,老躬都会这样过个烟瘾,看看他的全家福。今年一定要回去,他说。

老躬与烟有缘。五岁时,他爹拿烟逗他,老躬接过烟来用猪抢食的劲头吞了一大口烟下肚,爹娘因此干了一架。不过第二次,老躬他娘便不再与男人干架,改为夸老躬聪明了。我们的领导,那个二十多岁的罗总,曾被老躬排放的烟雾害得很惨,逃到十米以外,跳起脚喊,那尼古丁,别吃了。老躬不理他,说不懂啥尼古丁,又说那10块20块一包的东西,不过瘾。

“你那‘鸡圈门没关好,想放它出找菜吃了?”我提醒老躬。那是一条我丢掉的裤子,装在垃圾袋里,没来得及摔,老躬看见了,说帮我拿去丢。结果丢在了他的身上。我这一说,老躬有点难为情,起身背转身去关鸡圈门。之后,又回到矮凳上继续抽烟。

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不过,今天他抽着抽着脸色却难看起来了。我在他旁边,拿手机看圈子里的人吹牛,没太注意老躬。本来嘛,他个子就不高,站着时上半身又有些前倾,背上的脊梁骨,只是按他的意思竭力把世界撑住。他坐在矮凳子上,就越发的不起眼了——这与他在人们心中的印象相符。我注意到他脸色的变化,也是偶然的,是我的眼睛对手机屏幕厌倦时对他的一种照顾,并无其他企图。

老躬突然叫了一声。声音太急,吓了我一跳,我一下子站起身来。他的烟斗掉到了地上,身子更加前倾,双手护在身前,像女人保护腹中的胎儿。老躬的面容很是痛苦。我想,这家伙身上有毛病了。上了点年纪的人,是应该有点毛病才对,但他昨晚在澡堂时,还握着他胯下那被肥皂泡淹没了的雄赳赳的玩意儿吹牛说,他没住过院,药都很少吃。

我把老躬扶正,问怎么了,不行就别上班了,我找罗总请假。老躬说,没啥,一会就好了。我想,还得给罗总说说,平时没什么好汇报的,老躬刚才叫的那声,大概也可算个事儿。

罗总戴着安全帽,正在21号工地上赶他的部队上阵冲锋。按他的说法,叫一个个爬上楼去为家里的婆娘抱人民币。这个架着眼镜,一副知识分子派头的小家伙大概还没结婚,说话时倒是挺关心别人的婆娘的。我给罗总说了老躬的情况,他啥都没说,直接朝工棚里钻,看了老躬两眼,从身上摸出500块钱,递给我说,拖他到医院去看看。这人聪明,他私下给我说过,找来的工人,身体要过硬,不然手里还拿着锤子,身子已硬成锤子了。

我心里暗笑,这罗总也太那个了。人家就叫了一声,现在看起来也没事了,还朝医院跑啥,还让我跟着跑。好在我这算公差,有工资的。不过朝医院跑总不是好事,我宁愿过在太阳底下汗水把裤裆打湿的日子。

院里的医生跟算命先生一样,简单问几句,他心里就对你的富贵生死都有数了。大概为了保险起见,或者为了证明自己下的断章不是瞎蒙的,医生整得比算命先生牢靠,开两个单子,一张化验,一张拿去问仪器的意见。各处跑下来之后,医生说,先回去吧,下午来拿结果。老躬听这话,与自己的计划有左。他以为,到医院,把自己脑壳还是屁股痛给医生说了,医生手指尖一动,画张药单子,甚至单子都不用画,抓几颗丸子给他冲上开水灌进肠子就了事了。哪想到,医生整得这么麻烦,比老家的医生啰嗦多了。下午才拿结果,全天的活就都干不成了,那得多损失一下午的工资,上百元呢。老躬脑子灵活,他有想法。他把我拉到医院的转角处,那里没人,他的话在理不在理都没人听到。当然我除外,他本就是说给我听的。老躬的话确实不合理,他自己生病,却要我在医院待着,给他拿检查结果,他提前回去,下午好挣钱。他的理由是,我是罗总派来的,我出来一天两天罗总都得开我工资,他不一样,他少干一小时的活,就少一个钟头的钱。

我对老躬打这样的算盘心里不舒服。城里虽然好玩,但玩虽不要命,却是要钱的。何况,我身上没钱。罗总拿的钱已用得差不多了,我还得花点车费才能把这哥们打发走。老躬这家伙抠得要命,到医院车费都是我开的。他以为,他的病是替罗总生的,罗总拿的钱就是他的车费和药费。身上没钱时活在城里,这种活是受罪。遇着老躬这样的家伙,这罪是得受了。

我想,没钱,可以到狐狸那儿去坐坐。坐坐是不要钱的。那地方消费太贵。消费?算了。

从县医院沿河北走两公里过桥,直行200米,再向北走过两条街右拐进入一条胡同,狐狸的窝就在那儿。狐狸的员工还在休息,只有狐狸一个人,和她那堆要死不活的肉呆在门口。

狐狸见了我,只是打个招呼,一点不像见着客人的样子。这态度不大友好。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应该是我发给她的图片把她惹恼了——一只黄毛黑嘴的小狗,戴个袖章,像个执法者一样,揪着一只鸡审问:说,为什么去做鸡?这图片发给别人有趣,但发给她玩笑就开大了,她恼火也是应该的。我向她解释说,只是想逗她,没恶意的。她反倒笑了,说,做我们这行的,就是这命,人家把你吃了,还嫌你贱。男人就跟狗一样,开始大口大口地吃屎,走时边舔嘴边叫臭。这话很恶心。

我知道,狐狸这话是在骂我。我不想跟她争论。我确实在心底里把她们这些人,把她们的生活与高贵区别开来,两者之间有一条跨不过去的沟。她们与普通人相比,也还低几个台阶。没办法,眼睛虽是自己生的,眼睛识别事物的能力,却是社会给我的。

我们这些在底层干苦工的力士的生活与别人不一样。我们的不一样,不只是活有多重,而是前一秒还在高楼边敲打,后一秒已进入另一个世界的危险;是一群公牛下班后,牛眼只能见着一个同性世界的难以排解的寂寞。老躬曾望着工地上苍茫的天空这样骂——

这狗日的地方,天上飞的麻雀儿都是公的。

老躬的骂语像一首诗,震撼了一群公牛的心。白天干活,晚上数星星月亮的生活,实在单调。困守在工地上没有出路,下班后,得走出去找点乐子。于是,这群公牛便找到了狐狸这地方。他们的一部分生活,便与狐狸这里有了联系。这些人,太阳照着时干的事确实十分阳光,太阳下山后也不比狐狸她们高尚。

狐狸的笑声让我不乐,在她这地方呆着伤心。人家是个营业场所,你在这地方老坐着,不与人家谈“生意”,那样不合适。我本就没在此消费的欲望,狐狸的话更让我觉得有一种被嘲笑的味道。这婆娘今天嘴巴太损,吐出来的东西,像空中泼来的铁水,让你全身都被烫伤。我瞟了一眼狐狸倒来的茶,她这样礼节性的待遇未能激起我在此呆下去的欲望。我也没打算舔一下她的茶,屁股从嘎嘎作响的凳子上抬起来,甩腿就朝巷子外走。

这种做法是打击狐狸的情绪的。她一定感到意外,在我屁股后问咋啥都不吃就走了。我应付式地回答她还要办事。她说那下次来玩好点。她的猫叫声一直追着我直到我拐出巷子。

老躬看来得死了,郭医生严肃的表情告诉了我。理论上讲拖几个月是没问题的,医生这话毫无意义。想到昨晚老躬在澡堂的话,实在笑不起来。他妈的,生活就是开玩笑。

一路上,我像一个漏了气的车胎。我很奇怪,一个检查报告会把我祸害成这个样子。这样子很不受看,比我自己得病时还要糟糕几倍。我知道,我很难向老躬解释清楚我身上揣的这张单子,这单子写得过于清楚,没给我解释的余地。如果加个问号,我还可以说,只是估计,也许结果根本不是这样。但是,单子上没有问号,没有问号就是确诊。医生在几个小时内就给老躬这么个结论,下手够毒的。

我把老躬叫出来。我得找个安静的地方,把身上的东西交给他。下车后,我买了点水果、瓜子。我不知道,办老躬的招待,还有几次。

小草最讨厌的东西是牛蹄,我有这个感觉。小时赶牛上山,牛儿走过的地方,总会留下坚实的蹄印,小草在牛蹄下顿时毙命。人类喜欢绿色,小草也把人当成朋友。在草地上坐坐,小草应该不会反对。我喜欢坐在草地上,看远山,听流水叮咚,想家乡的人和事。老躬没我这么复杂。他也喜欢草地,他倒在草地上,接受太阳的烘烤,在太阳底下打呼噜。

我们在常来的那块草地上坐下来。老躬望着天边的云霞,边啃着苹果边问,是个啥结果。老躬说,下午的活,挣了100多块钱。他觉得,他提前回来,算盘珠子拨对了。他不知道,他得再去一趟。鉴于他的病情,有些事医生要专门交待一下。“医院要你再去一下。”

“去做啥?本来就没什么,医院是想多整点钱。”老躬这么认为。看来,老躬确实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有啥问题。这不奇怪,很多人对自己身上的毛病都是说不清的。只要能吃能喝,能干活,大家便也认为,这个人是健康的。“还是去一下吧,这是对自己负责。”我劝老躬。“我先看一下检查结果再说。”老躬说。看来那东西只有给他了。“复查一下更好,也许这次不准”。我说。

老躬拿着那东西,脸上迅速像一块板结的土地。他一句话不说,眼只是看着那张纸。纸上的字并不多,他应该早就看完了。他其实也用不着全看,只看最后的诊断结论就行。这结果,他绝对没想到。他的手慢慢地下滑,失去了力量,连那张纸也捏不住了。诊断书滑落到了草地上。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此刻的我,跟老躬一样心里无法平静。我不忍心看他,把脸转过去,眼看远方。远处的小山、树木、庄稼,都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四周死一般的寂静,连下山的夕阳也那么冷清。

不能就这么坐着,这局面必须打破。我把地上的诊断书捡起来,交给老躬拿着,说:“这东西,复查还得用。再去查一下吧,也许这次弄错了,也说不定。”

老躬眼里的泪水终于没有憋着,沿着鼻子两边的山沟奔流下来。我把中午在城里吃饭时捞来的餐巾纸递给他。老躬没要。他抬起右手,手背将眼角的泪水抹去。他狠劲咬了一口苹果,像要咬掉身上的病。老躬嚼着苹果说:“还有啥查的。医生都跟算命的一样,好的看不到,坏的一看就准。”我苦笑,老躬说的倒是实话。我只能找一些我自己都承认是废话的话来应付他。我说医生也有可能误诊,我叫他一定要挺住,再难的病也可能发生奇迹。有专家研究过,女人的话百分之九十是废话。我觉得我也成了女人。

老躬对我的话根本不理,看着远处的山头出神。这样干坐着,我们都觉得累。我说:“还是回去吧。”老躬站起来,一个人埋着头前走,好像我有啥得罪了他似的。临到工地时,老躬停下来,对我说:“别往外说。”我嗯了一声。老躬转过头,径直朝他的屋子走。

老躬这几天都在上班,没有去复查,跟没事的样子。沾上“癌”的病,任何人都一样,心里不可能没事。表面没事,那是装的。我不好问他,问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有了毛病不医治,还继续干活,这完全是自杀,让自己提前到达那个终点。毕竟多年的交道,又是同乡,他现在的情况只有我知道,他这样,不仅在折磨自己,也在折磨我。到第五天,我忍不住了,跑到他屋里,谴责他。

与老躬同住的那个家伙陈幺娃子,为了夜间好玩,一个月前搬出去了。他晚上出去快活,老躬收拾过他两次,把门栓上,让他在外过夜,陈幺娃子斗不过老躬,又耐不住寂寞,只好自寻出路。

老躬坐在床边,还抽他的叶子烟。床头边的旅行箱上,泡了一大杯茶。老躬晚上,除了抽烟、喝茶,就是睡觉,其他没什么事可干了。

我说:“你这样不行。”

老躬抽了口烟说:“咋不行?”

“越拖越糟糕。”

“医不医都是一回事。”老躬对我的话似乎毫无兴趣。

“有药控制,总能缓一段时间。”

“外面还欠6000块钱。我都这样了,死前总得把账跟人家结清。”老躬顿了一下,说,“你想,钱拿去医病、吃药了,哪来还账?”

老躬说话的语气有些不耐烦。我跟他很难再聊下去,我不可能劝他把账背到坟墓里去。我很怕他再在我面前提“死”的字眼,只能劝他早点休息。

罗总出去几天,下午刚回来。我得把带老躬检查的情况给他汇报一下。遵照老躬的意见,我不能说实话,但又不能说他没病,否则我的开支无法处理。我跟罗总说,老躬有高血压,还有点肠炎。罗总不相信,40来岁的人,咋就有高血压?我说,20多岁得肾衰的也有呢。罗总笑了,那倒是。

罗总喝着茶,站在窗前看着工地。工地边是一排工棚。在楼上看,夜色下的工棚又矮又暗。那里面住着的,是跟老躬一样的工人。就是这些人,将在这片空地上建起一幢幢几十层的高楼。这些楼,高大、威武、帅气,小区里会铺上青青的草坪,植上名贵的树木,种上各种鲜花。这样的小区建成后,不用在这里居住,在里面走一走,也十分舒服。但是,他们连走的机会都没有,完工前,大部分人就得转战其他工地。

罗总忽然问,你们咋叫他“老躬”?

我笑了,还有尊称他“躬师傅”的呢,你没发现他的身子朝前冲的?罗总也笑:“遗传么?”“以前人家可是个挺伸展的人呢。都是这些年在工地上干这该死的活落下的。”我说,“扛两百多斤的钢筋,经常躬着腰干活,连续几个小时。这样的活,有几根脊梁骨撑得住?”

罗总点头,问:“这么叫,他不生气么?”“开始大家是取笑他,他当然不高兴。时间长了,也没取笑的意思了。他也习惯了,改叫名字,倒不习惯了。”

罗总看着前方地上正在生长的高楼,像在想什么。屋里电话响了,罗总转身进屋,边走边说:“明天别让他上楼干活了。”“为啥?”我问,“他可是靠这挣钱还账呢。”“自己想。”这家伙没耐心,“想干重活,地上也有。”于是,我开始思考。能力所限,想不透。女孩子的心思不能猜,领导的心思没法猜。

老躬对不能上楼干活是有意见的。我向他宣布这个决定时,他的脸上像挂了十二个夜壶。我必须离他远一些。稍不注意,夜壶就会扯破脸皮,掉下来,溅得人一身尿臭。

为了执行上级的安排,为了大家都能找到钱,并且不出乱子,我说话有时很难听,常把老子和娘挂在嘴边。老躬也没少挨我的骂。有两次,我把拳头都举起来了,简直想揍他。他歪着脑袋,眼看着我,像一头宁被宰死,也不退缩的犟牛。我的拳头当真打下去,他说不定还会狠劲地还我一牛角。我只能把拳头收起,要他好好给老子记着。他啥子屁都不放,但肯定把仇恨记在心里了。他并不是个好惹的东西。

在21号工地上,家乡人虽多,但老躬却没有朋友。老躬性格古怪,一群站着走路的两脚动物,就他这只喜欢独跑,一个人吃饭,一个人闷头抽烟,别人的话,他很少搭白。因此,大家都承认他是个好人,又一并承认他是个怪物,不喜欢和他耍,也不想过问他的事。也就是我,作为他的上级,与他接触多些,他有啥事,也只能找我商量。

老躬就是这样,心里恨我,又不能没有我。对他而言,离了我,太阳硬是不会转。

我并不喜欢干让人伤心的事,但我作为领导,也得跟罗总一样,有个领导的样子,不能过多考虑下属的情绪。我毕竟是老躬的上司,官虽不大,但他清楚,我完全有能力像个流氓村官一样欺负他这个小老百姓。他对我,也只能不满而已,我的安排,他还得听。

我也没亏待他,地面的活,任他选。他这人要钱不要命,明知身上有病,还专挑搬钢筋、运水泥的重体力活干。

今天刚发了工资,陈幺娃子和江二毛、李田几个下班后伙起,朝城里跑。他们邀我,我没去,我知道他们去干什么。陈幺娃子那张二流子脸上冒出来的话让人有成就感:

“人家光哥胃口吃高了。”

老躬就在我身边,没人邀他。他们晓得,老躬除了有能力感叹这地方天上飞的麻雀儿都是公的之外,不会再有什么作为。江二毛曾在我面前担心:老躬这人,一年四季那东西就关在笼子里闲着,时间长了会不会生锈报废?我叫他把老躬的裤子脱开看看,这小子就约了陈幺娃子和李田准备执行这项计划。我警告他们,依老躬的脾气,你们得整上几瓶五粮春,再弄些花生、瓜子、牛肉干、水果之类的把老躬哄舒服了,让他自愿才行。若蛮干,惹毛了不好收场。几个小子一算,得花好几百块钱,知道这游戏不好玩,至今未能实现。

老躬问,他们做啥去?我奇怪,你不知道。老躬说,我不是领导,他们不给我汇报。我说,他们进城找女人。我开玩笑:“你想去不?”老躬摇头:“自己家里有的,为什么要这样?”“远水难解近渴啊。”我叹道,“难道你没这感觉?”老躬不再言语。他本来话就不多,去过医院后,话更少了,说不上几句,就不再理人,好像谁借他谷子还他糠头似的。

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你有啥心愿没有?”老躬脸上木然:“我这号人,想法不多。走之前,把账还清,不让人家到坟头上问,就不错了。”“再有一个月,就清了嘛。”我说,“这不算啥,其他呢?”“我想下个月工资下来后,请我们一个村的来吃个饭。”老躬说。

老躬这心愿,我倒感到意外。他从没请过别人吃饭,别人叫他吃饭,他都不去。因此,别人都觉得他怪。有几次,别人在背后说他,我还骂他们,人家老躬虽背了账,但很成才,哪像你们这些混帐,挣几个钱,全他妈塞进肠子里或撒到牌桌上了。

“你咋想到这了?”老躬抽口烟,有些难为情地说:“我家的情况,你知道的。我对不起弟兄们。”我认为明白老躬的心思,不再问他原因,说:“大伙吃个饭,好事。”“你得帮我招呼一下。”“你自己叫他们就行了,想叫谁就叫谁。”我认为,叫人吃饭,何需要我?

老躬手抚额头,面露难色。我忽然意识到,这事对他真不是小事,他去叫,人家还不一定来。便说,行,到时给我说一声就行了。老躬又高兴了。人混到他这个样子,也够凄凉的。

我准备回屋。老躬忽然说:“别叫他。”“谁?”我问。“陈幺娃子。”我笑。老躬这要求,不好操作啊。

老躬真把他说的话当成了一回事,领到工资就找我商量,要跟老乡吃一台。他说,他啥都不懂,这事就交我一手操办。我知道,老躬干这事,就跟大姑娘出嫁一样,确实是初次。加上他现在的情况,我只有为他这个“人民”服务了。

我问老躬,到时喝点啥酒。老躬说,来好的吧。我说,这里能买到的最好的酒,就是咱老家的五粮液了。老躬眼睛发亮,五粮液,好啊。我笑,五粮液,一瓶1000多元呢。老躬马上收住笑容,不言语。一会,老躬苦笑,1000多元,得干好多天活呢。我也笑,都是家乡人,不整那样的。老躬便敢扯开牙门笑了,说,还是不能太差。

我理解,老躬不想让人觉得他舍不得。其实,出门打工的人,大家的情况虽不一样,也没见谁家里好到哪里去,每月挣的也就那几个子儿,谁都不敢真去当“操哥”,请人吃喝真还得算着点来。要不然,开店的还没养肥,自己却早给掏空了。

我说,能找到家乡那边的泡酒最好,没有就用泸州老窖。老躬说行,又强调,菜也弄好点。像领导在安排工作。我说,找家川菜馆,想吃的都能找到。老躬叹,有一年多没进过馆子了。我问老躬准备请哪些人。这问题他其实是说过的,但他说得不具体。

让老躬来答这个问题,比当年可恶的老师叫我解二次方程还难。我就让他报上几个名字,这些人他都认识的,就是个选择题嘛,我还给他提示,你觉得哪些好,就叫哪些。他埋着头,像个思想家,想了半天,在我的催逼下,才吐出几个字来,都一个地方的,都好。废物嘴里必然是废话。废物最后把事踹给我,就叫一桌,人员我定。我知道,拥有这权力不好玩,人员还得老躬来定。我找张纸,从最常见面的写起,写上十来个名字,交给老躬,说你觉得谁不合适就划去。老躬不看名字,说,你定了就行。我说,那就这样定了。

老躬忽然问,有没有姓陈那个?我笑,有啊。老躬不乐了,说了不叫他嘛。我说,那几个家伙成天在一起,不叫他,不好办啊。老躬说,我晓得。不能叫他。我纳闷,你两个到底有多大的仇?没仇。就是不喜欢。不就嘴有点贱嘛,人还不算坏。成天把女人挂在嘴边。干了那事跟中了奖一样兴奋,一天都在说,要把人烦死。陈幺娃子这德性,确实臭。

这是一个精细工程。为了避开陈幺娃子,我得一个个给弟兄伙打电话。因为各有各的事情,我不得不几次更改时间。为了把人喊到一起,打电话时,我只能说我找他们。这群人,我的账还是会买的。

马六子最后一个下班。他听到川菜馆三个字,挂了电话就冲过来了。王二郎送他一脚,叫他滚出门去,把身上的灰尘收拾干净,别影响大伙儿的食欲。马六子明知王二郎说的在理,但不服他那一脚,嘴里操着娘,故意把自己脱下来的那层皮教训得啪啪作响。王二郎挨着我,低声说,就你狗日的面子大,把老躬都请来了,送了他几百块的红包吧?

人到齐了。我叫老躬把酒给大伙倒上。我向大家说明,今天这桌子的酒钱、饭钱、菜钱都由老躬承担了,这是他的一片心意。大伙顿感意外,王二郎反应更强烈,硬在我屁股上揍了一拳。为了让大家的酒喝得舒畅,考虑到老躬的情况,我须得在言语上给这群人一点安抚。尽管大家平日里都是虎狼的食欲,但场合不合适,他们还是会选择客气。川娃子就是这么傲气。毕竟人不像狗,见有吃的就摇尾巴。

我站起来,即兴向老家的弟兄们发表至今唯一一次演讲。这是一个庄重的场合,我得叫老躬的本名“德诚”。先给弟兄们说说德诚的家庭情况,他全家七口人,老婆和两个娃娃都没有土地,祖母八十多岁,老爹六十有余,患有多年的心脏病,老娘两腿都是风湿,行走不便。大娃子孝仁今年初中毕业,继续读书还是找其他事做还说不清。老二孝义才入小学,全家就德诚和他老婆两个劳动力。老婆小兰在家种地,喂些牲口,照料老小,就靠德诚一人在外找钱,供娃娃读书,给老人治病,还要打理人情往来,买化肥、种子,冬天还要买煤炭。他一个人的收入,要解决一家人的开支,有多难,可以想象。

我很少在人多的场合提别人的家事,这是个小圈子,我想说说。我没想到,一桌子弟兄竟然听得很认真,比上班时讲安全纪律还要安静。我就再说几句。尽管如此难,德诚挺过来了,他把这个家撑了起来。他全家人都很和睦,与邻居的关系也处得很好。当然,他确实苦。德诚有好几年没回家了,连他老二出生时,他也没回去,至今,他只见过老二一次。说到这里,我眼睛里有一股热流在涌动。“为了节省回家和返程的车费,也为了赚放假期间看工地这点钱,他们两口子,已经五年没有见过面。”

“这么久没回家了啊?”江二毛和李田似乎不信。对多数人而言,这确实是一个漫长的时间。马六子扳着指头算:“硬是有五年了。”

我得一口气把该说的话说完。德诚付出是有回报的。家里如此重的负担,他们一家人还是共同努力,把房子改建了。虽然背了账,但通过几年的努力,这个月,他终于还清了。因为家庭情况特殊,德诚平日里不可能跟我们一样吃喝玩耍,有时处事难免有让大家感到不合适的地方。今天,就借这个机会,他向弟兄伙赔个不是。

老躬一直站着,低着头和大伙一起听我的演讲。我很感意外,他的经历连我都越说越感动,他倒很平静。不过,在我提到他处事可能让大家感到不合适时,那股温泉终于从他眼里冒出来了。我没有想到我有这样的演讲能力。我一直以为老躬给我的是个难办的差事,我不能泄露他的病情,也不能以他生病为由叫大家喝酒,他平日里和大家伙又没有啥来往,但我居然恰当地以他的经历来解释他的行为,并且,从反应看,弟兄们是认可我的演讲的。重要的是,把老躬整哭了,这是额外的收成。

硬是见鬼,先前拿大拳揍我屁股的王二郎,居然从座位上起来,走到老躬身边,安慰他。马六子也抽出几张餐巾纸,试图堵住老躬发出的洪水。这俩小子,平时心肠可是跟木棒似的。男人,也有软和的时候。

我提议,德诚与大家共饮一杯,一是表达他对诸位的歉意,二是大家也对他还清了修房子的欠款表示祝贺。弟兄们都举起杯,一齐说祝贺。老躬抬起头,把脸上收拾干净,把杯端起,一一碰杯。完毕,老躬说:“我真的对不住弟兄们,不敢请你们原谅。”老躬说着,一口把杯里的酒喝了。放下杯子,老躬又说:“我真的很对不起你们。”说着一个躬下去,额头碰在茶杯上,杯子受不了,跳到一边去,杯里的茶水,跑到桌子上,向四面流去。老躬似没感觉,额和鼻都泡在茶水里,头顶的白发一根根坚强地立着。这些白发抱成团,霸占了原来黑发生长的大部分地盘。

这是一种仪式。应该让老躬把心里的情绪放泄出来。稍顷,我把老躬扶起,让老躬坐下。我把酒喝了,以空杯示意大家。于是,众人均举杯,将酒喝了。王二郎边举杯,边说:“德诚,以后有事就跟兄弟们说一声。”老躬显然没料到王二郎会这么说,未敢直视王二郎,愣了片刻,嘴动了两下,终于啥都没说出来,但眼角又湿润了。他轻轻站起,向王二郎鞠了一躬,随后又转向众人,向大家鞠躬。

老这么下去,太严肃。我招呼老躬,也是招呼各位弟兄说:“行了。”老躬坐下。农二哥出身,吃东西没啥讲究,一切受胃的喜好支配,各人的筷子向桌子上的东西全面开火。我提醒各位,杯子里的也得整起来。于是众人纷纷举杯,与老躬碰杯,倒把我晾在一边。喝酒的理由自然都能成立,马六子的理由最充分,说小学时曾把老躬买的鞋带悄悄借了送给同桌的女生,至今没还。众人俱笑。我说,大家相互喝吧,也别都盯着德诚,他平时不怎么喝的。没想到德诚倒有点脾气,说:“没事,我喝,我跟你们每人喝一下。”我没想到,老躬有这干劲。他有这心,众人也认,得进行下去。

老躬先到我跟前。他的脸上是笑容,喝了一些酒后轻松的笑容。看得出来,他放开了。今天喝这酒,他确实高兴。我提醒:“少喝点。”老躬说:“好,不多喝,喝个痛快就是了。”

痛快的标准是什么?

这群人,都是山里来的,改不了山雀的习性,在哪里都闹哄哄的。几杯酒下去后,大家猜起拳来,输了的喝酒又唱歌。王二郎这一拳没整住,他抓起杯里的酒对着嘴灌下去,放下杯就扯开嘴巴吼:“妹妹你坐船头,哥哥你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老躬也抢着吼。他不会跳舞,却迈起了舞步。众人一齐鼓掌,叫老躬唱下去。老躬笑,“就会两三句。”我想,这家伙,今天整多了。

马六子突然问:“老躬,想你女人不?”老躬笑而不语。马六子说:“等会和兄弟伙一起去弄一个。”众人鼓掌:“弄一个。”老躬止住笑:“那不行。”王二郎问:“那个不行了?”众人又笑。老躬说:“我有老婆的。”

马六子的手机突然叫起来了。他接通电话就吼:“幺娃子,跟老子跑步过来,陪弟兄们喝二两。”他挂了电话说:“幺娃子马上过来。”江二毛说:“嗯,咋没叫到这屁娃儿呢。”

我知道问题来了,真没想到会出这故障。老躬脸上的笑容早已撤去。众人似没注意到他脸色的变化,仍继续各自游戏。老躬坐不住,把我拉到外边说:“我先走。”我说:“你走了,咋收场?”老躬说:“你给我处理好就是了。”

确实没更好的办法。我回座说:“他喝高了,先回去了。”王二郎附在我耳边说:“锤子,他肯定是借口。”我奇怪:“你啥意思。”王二郎暗笑,伸出左手小指说:“不感冒。”我故意问:“小指头和他有啥?”当然,我也不是完全明白。王二郎正要说话,那个人已到了。陈幺娃子人没坐下,就指着马六子说:“喝酒也不喊老子。”

我想示意马六子,但不知咋开口。正犹豫,马六子已把话抖出来了:“老躬喊的。”

“老躬?”陈幺娃子把整个屋子扫了一圈,说:“咦,躲我啊?”“他喝多了,已回去了。”我解释:“我代他跟你喝一杯。”陈幺娃子打两个哼哼,勉强端起杯:“光哥的面子,我给。”

夜已深。陈幺娃子和江二毛、李田挟着一身的酒气,又去寻找快乐去了。周围店子已关门,但老鼠总能在黑暗中找到想走的路。

王二郎说,老躬该睡醒一觉了。按时间算,应该是这样。“或许,正在下第三只猪儿呢。”我说,“他可是灌了好几桶马尿的。”今天他是有些颠狂,走的时候跟鸭子散步一样,说不定,都吐了一地了。现在,他的屋子里,肯定铺盖里的棉花扯出来都是一股酒气。王二郎突然说:“得去看看,别他妈醉死了。那样我们都猫玩糍粑,脱不了爪爪。”

这个时间,我最想干的事只有一个,扒光自己,上床困觉。不知哪个该死的让王二郎这个粗人也开始细心,他的话害得我背心的几百根汗毛也开始发虚。夜光下,两个鬼影跳着舞向老躬的窝窜去。

“你那话啥意思?”我想起,那问题没完全解决。“啥?—狗日的。”王二郎跳起来骂。一块石头被他踢飞,砸到铁皮上铛铛作响。“不感冒。”我捡他的话说。“你想,一个几年没睡到老婆的男人,对女人会是一种啥感觉?人家硬憋着。幺娃这蠢货,倒在他面前摆阔,每次去逛了来都在人家面前吹,今天那女的脸有多俊、胸前那对奶有多大,还要公布战斗坚持了多久,如何发起冲锋。这不有意招人家恨么?”我晓得陈幺娃子嘴碎,但不知道他这么不要脸。这人欠打。

“老躬咋就这么挺得住呢?”我说,不想从王二郎处得答案,我都不知道,他?

“没钱,玩不起呗。”王二郎很肯定。也许是这样的,没理由反驳。

老躬开门时,脸上有股愤怒的火焰,见是我和王二郎,那焰头才矮下去。那火,应该是他从饭店回来时跟着他的脚后跟来的。老躬用他的浓茶招待我们。他的茶喝下去,可以连续上24小时的班,不打瞌睡。他的屋里,除了这东西,也没更高档的可以招待我们了。我不能抵抗这东西的威力,与他闲扯几句,便嘱他好好休息,我也回屋压床去。

车到医院的时候,夜幕已撤去大部。

在我睡下不久,美梦正要开始的时候,老躬这家伙跑到我那里来,鬼敲门一样,把几间屋的人都惊醒。他说他身上又痛了,比以前还厉害。我骂他痛得太不是时候,让人觉都没法睡。老躬一脸的惭愧,说爹娘给他的身子太不争气,这段时间老是感觉不对劲。命不好,遇上这霉断腿的事,我只能连夜把老躬送到医院去。

医院还没上班,我们得先吃点东西。我问老躬吃点什么?他说一碗稀饭,一个包子。这点东西对他显然不够。我知道,肚子里的钱装多了,他心疼。

我放下筷子起身,准备叫老躬。他还在慢条斯理地喝着稀饭。这人平时吃饭挺快的,今天在磨啥呢?

老躬桌子对面是个姑娘。这人挺浪费,离桌时盘子里还剩下两个半包子。包子味道也许不好,但也丢得太多了。姑娘刚走几步。老躬侧脸向四周看了一下,大家都忙着处理自己面前的东西,谁都不会在意他。老躬轻轻站起,迅速把姑娘剩下的包子搬到了自己面前。这过程,跟做贼没啥区别。老躬拿起姑娘吃过的半个包子咬了一口。味道看来不错。老躬脸上流露出一种捡到小便宜的幸福。

“我的包子呢?”姑娘拿个盒子,回到座前。她不讲文明,声音太大,把周围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老躬正享受着那一口包子,突然听到姑娘的声音,整得很难堪。他使劲把嘴里的东西吞进肚里,把盘子里的两个包子推给姑娘,说:“我以为你吃过了的。”手背把手里的包子掩着,似是不准备还人家了。

姑娘大概没见过这种情况,开始吃惊,接着笑了。她捡了一个包子,留下一个给老躬:“我吃过了,这是给狗准备的。你吃吧。”老躬马上又愉快起来,弄得连多谢都忘记说了。

给老躬看病的老头,还是前次碰到的那个郭医生。这医生记性比别人的命还牢,他一见到老躬,就问这段时间怎么医的。当他听老躬说没有医的时候,一脸惊愕。不过病情马上就见好转,说:“现在的儿女,对爹娘的死活都不怎么在意。”听他这话,世事见得多了。

郭医生叫老躬坐下,他要查找老躬的毛病。距离应该还有些远,至少有两尺吧,他就跟触了电似的,把他那头,连同那花白的头发,一起撤了回去,嘴里射出的,是一股愤怒的火。“这样的病,还喝上了酒?”

老躬一副挨批的样。“他很少喝的,这次也不是特别多。”我想给老躬减轻错误。“不是特别多?”这坏脾气老头脸上堆着让我厌恶的笑,“早走的人身边总跟着几个忠实的损友。”

要在二十年前,就是我英雄气概暴涨的年代,我会把这老家伙抬出去好好教育一下的。不过今天,岁月和砖头水泥等伙起把我的英雄气装进蛇皮口袋扔上了垃圾车。我拖着一个残存的躯体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用一双贼眼看着周围的一切,一切都会让我感到害怕。但我在所带的人面前,为了唬着他们,我必须装着比他们厉害,让他们心里认定需要我,得围着我转。比如,老躬现在就得靠我,我必须让他认清,我是承担得起他那一百多斤的。因而,我现在得让这老头发泄,不与他计较,让他赶快把老躬的痛收了,然后回工地去。

医生一边抱怨,一边工作。他的工作其实好简单,坐着,看看、摸摸、问问、想一想,其实也没怎么想,然后整个单子,弄几味药给人家就了事。完了,他还要唠叨一句,是说给那一个听的:“有些问题,得自己把握。我们医生无能为力。”

车跟人一样没素质,在距工地还有一支烟路程的地方就调转屁股跑了。我只能陪着身边这位大爷,用最健康的办法把自己运回去。我虽无丈量天下的志气,但并不怕走路。只是,身边拖个病鸭子,没法提速。这就是个恼火事儿。

老躬这先生,由于他的意志钢铁般的坚强,从第一次我陪他检查以来,没有服过半粒药。不过,他这段时间来,身上也有一些变化,吃饭没那么带劲,身上日渐消瘦。罗总还在我面前说,老躬这段时间干活没以前下力,想减他工资。我知道魔鬼放了根巨大的吸管,正在一天天把老躬身上的能量吸走,他的生命正在朝一个黑洞作不可逆的运动 。在这段时间我只能多一点耐心,陪他一天算一天。

老躬在一棵树下停住,屁股交给露出地面的树根。“坐会儿再走。”不是商量 ,是决定。

“快黑了。”我说,没有停脚的想法,脚还是停了下来。“这狗日的脚,不大争气。”老躬说。我看问题不在脚上。“你得多吃点东西。”我蹲下来,提醒老躬,脸上瘦了。“我都下力了。”老躬说,现在肚皮小了,装不了以前那么多东西。这事也不能怪肚皮。

“要不然你还是回去吧。”我认为是该让这哥们休息了。回去还能和家人共聚一段时间。“不成!”老躬完全没认识到我的好意,“这个时候咋回去?”“外边不是没账了嘛?”“这样回去能做什么事?还不把人气死。”“再拖下去,他们更气。”“那也少气一段时间。”这倒也是。老躬把开的药摸出来看,说:“不知效果怎样。”“至少能控制一下吧。”我说。“这狗日的药,太贵了。”老躬骂,自语,“再拖两个月就行了。”“咋这样说?”我望着老躬。

“阎王总该给我点时间,让我挣点钱,能把自己埋着吧。”

老躬这话,还像自语,但我却没法平静了。我原本认为,老躬只是想把账还清就行了,原来这只是他想了结的第一件事。我没想到,这时候了,他还在想找钱,找钱的目的,就是能埋上自己。

我第一次见到拼着老命找钱埋自己的人。这个老躬,是有点特别。

除了找钱埋自己,他还有什么愿望呢?“哎,你还有啥想办的事?”我想趁机把它掏出来。“这—”老躬或许没想好,或许不好说。

罗总抱着他那个宝贝茶杯,向我宣布对老躬的口头嘉奖。爱憎分明是这个年轻人最明显的风格——前些天,老躬干活没劲,他就想训训老躬;这两天,老躬玩命地干活,罗总心里马上又认为老躬是个好兵了。

老躬这两天看上去确实蛮有干劲,这或许应该算郭老头开的药产生的效果。这个医生医术看来还不错,以后身上有啥毛病也找他去。我这算啥追求?

人家老躬的追求才别致,老躬在找钱埋自己呢。

我不愿朝这方面想。但是,我没法控制自己的思想。我开始怀疑,老躬现在的状态,到底是服药产生的效果,还是他在作最后的拼命?照他这样拼法,两个月后,他就能拼够自己的棺材钱,给自己置上老衣、寿钱。修坟山不行,但还可请道士做个简单的道场。我居然在想像道士们在他家里拖腔带调的场景。不过,阎王会让他这样拼上两月吗?

老天对老躬还是照顾的。老天爷没法不让老躬生病,但大概还是希望尽量满足老躬的心愿,让他把处理自己后事的钱找到。千百年来,人们都在感谢老天爷,这老天爷确实还算仁慈厚道。这些天老躬为了完成自己的人生计划,表现得乖巧、听话,每天按医生的安排按时吃药,烟也抽得少了。当然干活时还是那么努力。我知道他卖力干活对身体没有好处,但我更知道他为啥如此拼老本钱,因此只能痛在心里,没有别的办法。

大概就因为老天爷的关照,老躬的干劲没有继续下降,这样持续了一个段时间。我心里为老躬高兴,再扛一段时间,他就能完成他的那个伟大的计划。重要的是,看样子,他的计划不仅能够完成,还没多大阻力,甚至可能超额完成任务,多造一些寿钱,给他走的时候添些风光,到另一个世界后家境好些,不像今生这么辛苦,为了生计,背井离乡,抛妻别子,与家人几年不能团圆。

我再次帮老躬计算,他硬是有五年没有挨自己婆娘睡觉了,再朝前的几年,他的老婆,他也没怎么睡。老躬是个干活的狂人,但对自己的婆娘,他可没整巴适,对不起人家,也对不起自己这个男人的身份。这家伙是个死脑筋,饥寒交迫的时候,谁不会打点野味充饥?他其实没必要这样硬撑着,偷鸡摸狗的事,别像陈幺娃子那样不晓得用遮羞布就行了。

难道,这老躬对那事儿没有兴趣,摆个女人在他身边,他都不会碰人家身子?天上飞的麻雀儿都是公的,这可是他的感叹。莫非几年下来,那事儿对他已不是个事儿了?真要那样,他就真不是个男人了。 有机会得考查一下老躬,别让生活把人弄得男不男,女不女的了。

陈幺娃子这混蛋,下个月工资下来,得叫他办个招待。他跟老躬的战斗,要是没得弟兄伙扎起,出手救援,说不定他裤裆里的雀儿都让老躬弄飞了。这幺娃子惹了祸,弟兄伙些保了他,他没事了,我还得继续蹲点,把老躬安抚好。罗总有令,屙痢多了要惹事的,就扎好裤衩滚回蜀国去。我要为这伙人的口粮负责。

陈幺娃子欠打,老躬的火气也够高。那时,老躬正享受他的幸福生活——自泡的浓茶。陈幺娃子伙起马六子、江二毛、李田进城。谁都晓得他们进城干啥。马六子见我和老躬,过来打招呼。这无非是个礼节,马六子是爱面子的。去那些地方,他不敢在我面前停留,停下来我会理抹他。他老爹对我是有交待的,要我盯着他点。陈幺娃子不识相,偏要走过来,在一个找死的距离里,邀我和老躬一起去找“鸡婆”。我说哥现在没兴趣。老躬面无表情,啥也没说,这等于是给陈幺娃子答复了。这陈幺娃子大概因为与老躬间的梗阻未治好吧,狗嘴里净吐鱼刺。见老躬不甩他,便指着老躬对我们说:

“痿哥,用伟哥都没用的。”

陈幺娃子说着转身,是准备走了的。老躬不让他走了,他听得懂幺娃子话里的意思。他那杯还冒着热气的茶,甩手就扑到陈幺娃子的身上。陈幺娃子还没回过神来,老躬那搬钢筋水泥的手,已把他扳倒在地。老躬跟上去按倒陈幺娃子,就扯他的裤子。陈幺娃子嘴壳子讨厌,但手脚上的功夫硬是没法跟老躬比,落在老躬手里,他算死定了。只是,我们此时都是菩萨心肠,不忍心看他就这么死去,我和马六子两个人的手把老躬正要向陈幺娃子的裤裆冲击的手给抢了回来。陈幺娃子从地上爬起,双手提着那其实并没拉垮的裤子走了。幺娃子虽是走,蹄子却迈得很急,臭嘴也没忘丢一句狠话:咱们走着瞧!

老躬被我和马六子拉住,像一只愤怒的家犬,努力地要挣脱套在身上的绳子。不过他双拳难抵四手,干不过我们,只能瞪着他射着火的眼睛,两只脚冲大地发气,最后他飞起右脚,脚没飞出去,脚上破了帮的鞋飞出去了。马六子跑过去把鞋捡了,丢给老躬,吼一声:老子去收拾他,便撵陈幺娃子去了。这小子,会耍滑头。老躬这根骨头,就归我啃了。

老躬把鞋套上,冲陈幺娃子跑的方向骂了句:“狗日的!”老躬在这群人里,可归入文明人,并为首席,他一般不骂人的,惹烦了也就来句“狗日的”。这点就跟四川人吃肉一样,开口就叫“回锅肉”。但四川人除了回锅肉,还吃别的菜,老躬除了那句骂言之外,再没了。

我固然不喜欢骂人,没事骂人做啥呢。但骂人却是四川人的一套本事。一条湾里,两个婆娘,为一坨狗屎,可以坐下来,妈天娘地从早到晚,把姐妹、祖宗八代造一个遍,要是问题没有解决,睡一觉起来,脸都不洗,捡一个生红苕啃起,趁左邻右舍的听众都没出门,又开始骂仇家的猫都不咬耗子,狗给强盗放哨。骂人就是四川人做人的基本功。“川骂”是一种艺术,一门学问,是非物质文化遗产,高校应开设这门学科,加以发扬光大。

老躬吃了几十年粮食,骂人只能来那一句“三字经”,顶天了就是幼儿班的水平,人活到这样也够没出息的。这样的人,中医可以诊断为发育异常。发育异常的人,脑壳有问题,说话、干事、思想都跟常人不一样。老躬不大合群,根源居然不在这里。他没有掌握到做人的基本要领,所以活起来很麻烦,稍有不适就会出现异常反应。他看别人都是一身毛病,别人看他也是异类。

我把老躬像个孩子一样哄进屋内。老躬对我的付出并无感谢之意,只是自个儿把他那地上的茶杯拾起,重新放了茶叶,倒上开水泡上。“他就像个青沟子娃娃,啥都不懂的,不必与他斗气。”用贬低对方来安抚面前的人,是我的德性。“啥都不懂,吃喝嫖赌他哪样不会?”老躬似乎是要和我辩论。老躬的辩论对手,一直局限于我一个人。别的人可能水平太低,他没看起。“不止吃喝嫖赌,还有抽呢。”我替他补充。我认为,在外打工的男人,这几种爱好也好,毛病也罢,总会沾点的。大家都是那毬样,也就不值得奇怪。

“我也不觉得怪,”老躬说,“都流行了。”这倒让我奇怪了,原来我们观点一致呀。

“你还想做点什么?”我想起这个问题。“想做的事?”老躬没想到我会提出这么个问题,至少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提到,他没思想准备,像个小学生思考起来。

“想做的事多呢。”老躬说,“房子没装修,儿子没找到媳妇,爸爸和婶婶的坟山该修了,棺木也该割了……只是……只是我……怕没时间做了。”这些事情,到时自然会处理好。“你该想想你个人的事情。”老躬这人,以前是在为别人活,刚才他说的,还是在为别人想。似乎,他就没有自己的事情。我只听他说过一个伟大的计划,自己找钱埋自己,这个,其实是儿女的事。他应该想点别的,自己生前就能享受到的,真正想办的事。

“特别想的嘛……。”老躬有点不好意思了,“就是想女人,想婆娘。”老躬这话很真实,我一点不怀疑。我说:“这个简单,回去就行了。早就希望你回去了嘛。”“不行。”老躬还是那句话,“我还要找钱,现在还不够。”是,老躬现在回去,自己的计划没有完成。“可是到那时,你才回去,怕什么都做不了了。”老躬能听懂我的意思。

“时间到了才回去。”“那个事,你真不想?你这样,最后一次都没有了。”

“……谁不想呢?”老躬闷了半天,说,“那些到处跑的不就为那事么?”呵呵,我想,老躬心里挺有数的么。“那些地方,你肯定不会去的。”“当然不去。”老躬十分骄傲,努力把脊梁骨挺起,“我不是那种人。”

老躬给我整了包烟来,这让我激动,跟我当年第一次见到睡在我身边的人一样。我敢肯定,老躬给我的是很不一般的待遇,其他的弟兄,只在他请吃饭那天享受过他手里递出的烟。老躬不知道,那烟还是我自己带去的,我没算钱,整忘了,挺亏的。

我希望老躬闲时多在外走走,少窝在屋里。他能来找我耍,尤其带着烟来,这是跨越式的进步。当然,我不希望他闲了就来找我,那也麻烦。他这人太特别,圈子太小,不是请别人吃了顿饭他就有胆量去找别人耍,也不是别人吃了他一顿饭就会欢迎他去耍。因此,我的忧虑不是多余的。在这个地方,我恐怕是他活下去,至少是他待下去的一个重要理由。

老躬把烟很认真地塞进我的衣袋里,这体现了他的诚意。这么费劲其实没有必要,随便丢在桌上即可。不是我介意,我不介意,我只是在假意客气时随便瞟了一下,那东西比我平时抽的略为便宜那么一些。我决不会把它丢在垃圾袋,那样不合做人的基本规矩。我会很快就把它与弟兄们分享了。弟兄们平时抽的也就是这货,我赏他们一支,他们不至于感动三天,也能做一下暂时的活神仙。

抽烟的快活了,我还难说。老躬不会平白无故给我送烟的,他这包烟或许是感谢我前期的功劳,或者又有啥事要麻烦我。“有事么?”我习惯正面面对问题。委婉是自找烦恼,药丸含在嘴里远没有下狠心吞下去舒服。“没,没有啥事情。”老躬说,就坐坐。“那你坐,我出去走走。”“也有点事。”老躬见我要出去,忙说,“也不是大事。”估计也没多大点事。

老躬在我的记忆中,跟村里的大多数人一样,基本是重复老一代人走的路。他跟我从珙桐花村跑出来,也是经他爹找人算了几回八字,他娘在山王菩萨面前上了几回香,献过猪蹄和刀头才帮他凑够胆量的。出山十年来,老躬一直都跟犯过错的狗一样,夹着尾巴过日子。敢把陈幺娃子掀倒捣他裤裆里的卵蛋,看上去倒有条敢咬人的公狗的架势,不过这对他而言已算是惊天动地了。“说吧。”我坐下来,挖他的问题。

老躬身子靠在桌子上,眼盯着自己的脚。他的右脚尖在地上碾着什么。“再磨,你把我的时间都磨成豆浆了。”“不知道咋说。”老躬抬眼看了下我,吐出一句话,眼睛又回到他的脚上。看样子,我的形象还没他脚上的开口胶鞋耐看,或者,他担心我看上他脚上那玩意儿?

我不会猜谜,也没兴趣看老躬这吞吞吐吐的样子。这样的人无论在乡下还是城里,都缺乏观赏价值。我虽不能算急性子,但坐着等待给一个连自己有啥问题都没弄伸展或者不愿把问题告诉你的人解决问题,这实在是很愚蠢的。我说:“那我还是先出去转转。”

“那好。”老躬感觉很对不起我,他退出门外,站在一边,给我让道。其实,他用不着这样,他如此找我办事,虽然考虑欠周,但到底没给我带来什么损失,还赚了二十支过滤嘴。那东西,男人们还是不反感的,我撒出去,可招待不少人呢。

从21号工地走出去,几百米,就踩上了种满蔬菜的土地。附近的农民学过数学,眼见这里外来的人越来越多,每天嘴里都要吞下许多菜才能让这些人留下来,于是他们把水田放干,改成菜园。这样,比种粮食更划算。农民伯伯确实不一般,他们要把这些外来人在这块地上找的钱,通过这种方式收一些回去。他们不仅有数学头脑,更有商业头脑。据说,现在成功的商人,把族谱翻出来看,其祖上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农民。

根据学者的研究,我目前这种状况可算半工半农。我有条件把那件叫作“农二皮”的充满乡土气息的汗衫彻底扒下,换上城镇居民的以名牌西装、领带、白衬衣、锃亮皮鞋为标志的外壳。换个壳子,是有好处的,那样走在大街上,能让那些刚把前任男人蹬出门的或正计划把男人升级换代的女人们,以及家里留有千金的大妈们多看我几眼。就算她们最终嗅出我身上特有的深层的原生态体味和腔调也无所谓,当今这个社会,本来就要城乡结合,土洋搭配,传统与现代兼具才够得上奇葩,才能提高关注度,才不与时代脱节。

但我至今还是穿着我几十年来习惯穿的衣服。并且,估计我将来也不会从珙桐花村搬进城里。我这样顽固,不是我不喜欢城市,不喜欢城里人。城市很好,城里人也很友善,比我们有学问。我虽然羡慕城市里的生活,但是我到底还是农村人,是个农民,我是从农村来的。我虽然身在城里,但根在农村,农村有我的父母,有我的土地,有我儿时的玩伴和赶着牛翻越过的大山。我就算在城里挣下千万资产,也不能忘了家乡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爹娘。我们更不能丢下耕种千年的土地。种地的人是很不起眼的,但种地的人,比任何人都重要。

我很欣慰,跟着我从村里跑出来的这群人,虽然各有各的缺点,但没有一个出门就把家乡丢了的。我们在这块土地上找的钱,相当一部分都流回了老家。每年国庆节过后,不少人就在做回家过年的计划。我们不仅要想方设法回家,还要体体面面地回家,干活时穿脏衣服、烂衣服,回家时得弄套新衣服,打扮得跟珙桐花一样美丽、精神,让家人高兴,给村里添光。

老躬几年没回家了,他是特例,是唯一。但是,他找的钱除了养活他自己外,全流回了他的家里,养活了一大家人。老躬对自己的家庭,对自己的家乡的感情,是最忠诚的。

嗐,想到家乡就想到了老躬。老躬这人,应该不久就会回家了。他一旦回去,就永远不会再出来。他到底还有什么问题没解决呢?

21号工地的工程在按预定的计划进行,老躬的身体状况也在沿正常的方向发展。前天他又出现疼痛。这不奇怪,痛总会有的。老躬服药之后,痛就减轻了。老躬昨天中午吃不下饭。我见到他时,饭已凉了。我以为他的痛又发作了。他说如果是痛倒好。我疑惑,痛都没啥,还有啥让人饭都吃不下?老躬说,罗总问他,咋看上去瘦了?

罗总的眼力好,老躬本来就瘦了。我知道是什么原因,所以不用问。一起干活的,应该都有同感,不过,人们没听说老躬有什么病,他每天照样干活,加上他也没有什么相好的哥们,因此也就没人真正关心他肥了还是瘦了。

这不能怪人心冷漠。要说冷漠,是老躬自己,他对自己的身体就谈不上关心,他基本是放任死亡的逼近。他唯一关心的是,在小鬼提着链子套着他去那个世界报到之前,他还有些什么该处理的事情没有处理。他吃药,除了减轻一下疼痛外,更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给自己处理这些事情留够时间。抛开这些事情,对他个人而言,他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多长时间似乎一点不重要,甚至根本就没意义。我怀疑老躬有没有纯自己的个人爱好和享受。除他现在仍喝的浓茶和已戒的叶子烟外,我没发现他有其他什么个人爱好和追求。

他那天想说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呢?我虽有好奇心,但他不愿说,我也不问。他心里想的,虽然不可能是什么大事,但不是大事也不意味着就很简单。在没有别的人可以托付的情况下,他的事情,少往自己身上揽。我对他的事开始有顾虑了。

又是一个好的天气,好的黄昏。老躬邀我到外边走走。我们沿着工地外的烂公路,一直走到田野中间。在这里,能感受到乡村气息。

“你有没有有什么遗憾的事?”奇怪,老躬主动向我发问。依他的性格,对别人的事他是漠不关心的,他对自己也不关心。“遗憾的事?”我们在田埂上坐下来,遗憾的事多了。

我是一个欲望较多的人,欲望多,遗憾也多。比如,小学老师换得太多,造成我连有些老师的名字都记不住。又如,初中时,学校管得太严,我心里喜欢的女生,不敢向她表白,怕她告状,几年前得到她的电话给她发信息时,人家已有了孩子,那孩子的爹回我信息,说看老子弄死你,害我几天做恶梦。还有,现在自己这个老婆,人虽然不错,但脾气太大,考验我的抗打击能力,更遗憾的是,她还随时不在身边。这样虽然不被她打击,但有些事就不那么方便了。老躬笑了,他的笑十分难得。“知足吧,你们还可以出去偷嘴。”我也笑:“只是偶尔。”我开始同情老躬,“你确实比我更不容易。”“唉。”老躬叹气,把头埋下去。

“想女人了?”“你知道,都五年了。”老躬抬头说,“说实话,我这样子,想别的都没什么意思了。但在走之前,还是想和老婆睡上一觉。”老躬这话是很平静地说出来的。我们完全是在闲谈,他的声音和平时说话没什么区别,只是说得较慢而已。不过,他的话确实让我感到意外。“这就是你那天想说的问题?”“那天—”

“现在回去还不晚。”我说。老躬摇头。我明白 ,现在回去,他还没找齐埋掉自己的钱。“但是,到时你怕就真的不行了。”我记得,向他说过我的担心。老躬脸上显出无奈的、痛苦的表情。要不,打电话叫她过来陪你几天?我建议。“不行,不行!”老躬着急,身子还站了起来,好像我马上就会把他老婆弄到他身边一样。我笑,我意识到这建议十分愚蠢。

“没办法,只能找个替代的了。”我发现,我的脑子还是很灵活的。但老躬不明白,他的眼睛盯着我,期待我能把话说明白点。“就像他们一样,进城去找一个。”

老躬又把头低下去。我知道,他心里有顾虑,睡别的女人,跟睡自己的老婆,干的虽是相同的事,意义并不一样。不过,看问题得分情况。老婆在身边的时候,如果男人还出去打野食,这样的男人真该抓起来跪起问他这样做有何意义,想把家庭拆散还是皮子犯痒,想挨对方的男人揍。但是像老躬这样,离开老婆多年还像个大家闺秀一样守身如玉,本就值得格外尊重,如今拖他的小鬼都已提着链子走到半路,他与老婆仍不能团聚,与女人间那点事的最后一次都无法在他们夫妻间实现,这更是一个天大的遗憾。找个替代的,虽不能算夫妻间的最后一次,但至少是男女间那点事的最后一次。这样,可降低老躬的遗憾。对这种情况不能用忠诚之类堂皇的词语来衡量。

我想,我应该说服老躬大胆一点。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啥放不开的呢?男人嘛,只要心在家里就行了。“出门这么多年,你过的日子你知道。五六年不挨女人身子,就这样走了,你凭什么这样虐待自己?这不是一个男人应该有的态度。男人顶天立地,敢做敢为。这点事都不敢去做,还叫男人!你不回去,也不让老婆过来,你和她一起睡一晚上的机会都没有了。你为了家里,把命都拼上了,难道,你就不能在最后的日子为自己大胆一回?”我这话是有道理的。

“你要认识到,你这不是背叛老婆,背叛婚姻,你这只是在最后做一回男人而已。”我怕老躬认不清事实真相,只能把话尽量说明白些。“替代的是因为你老婆不能来才去找,人家是在代替你老婆尽责任。你为家里拼了命,老婆在你最后时也该尽点责任。你不让她来,又不另外想办法,带着遗憾上路,她知道都会痛苦。你凭什么给你老婆留下痛苦呢?”我这理论比较高深。我忽然发现,我做思想工作还是有些理论水平的,应该比许多乡镇干部好。起码我有耐心,能坐下来慢慢地向工作对象解释说明,不会像有些人,摆着个CCTV那大裤衩样的架子,见了人就对人家几大牛声吼去,似乎是见着找了几十年的仇人似的。

凡事总得以理服人。我是在劝老躬,可是我说着说着,自己都要哭了,那带有咸味的水一直在眼眶里打转。我来不及分析,到底是被自己的话感动了,还是被老躬的情况感动了。

老躬大概理解了我的话,不过还是有顾虑:“不能让她知道。我死了也不能。”“这还有啥说的。除了你我,谁都不会知道。”老躬说:“谁都不认识,没法找。”“这个好办,我来想办法。”我想起狐狸,找她安排就是了。回去的路上我哼起了歌,我有点自豪。帮老躬实现这样一个特殊的愿望,这大概可以算作一种功德。我得点支烟,犒劳自己。

老躬从前面走了,他那包烟早就化成灰了。他给我买烟是找我办事,我连是什么事都没弄清就把人家送的大礼解决了。应该就是为这事吧,他还有什么事呢?我想起,老躬大概说过,谁都对那事儿有兴趣。我笑了,原来我的功劳并不如此前想的那么大,有些人,或许早有贼心,差点贼胆。不过,我还是认为我的观点是正确的。他把一切都献给了家庭,玩个女人不算啥。何况,老躬那天在他屋里,只是说他想女人,想婆娘。男人谁不想呢,他想就更正常了。进城里找,这是我给他指的光明道路。

狐狸见到我,马上就把她屁股下的凳子扯出来,让给我。她拿水杯到饮水机前去放开水,她说,先喝口水,给我安排个美女。她说话的声音,跟小学老师教的一个词一样,叫甜美。狐狸心里一定在想,狗改不了吃屎,生意还是来了。

但我这人,就习惯冷脸贴人热屁股。我说,今天没胃口。狐狸心里便有些失望。她正端着开水向我走来,脚步略停了约半秒。她马上就恢复神智,把水送到我手里,这是一个久经沙场的女人应有的素质,总不能人家不买你的东西,就换一张脸待人吧。

“我给你介绍个客人来。”接过开水,我讲明我的主要工作。我这人,办事历来很实在。都是这些人,不必假装正经。“你还给我带生意来?”我的话让狐狸神经兴奋,她的眼睛里出现了一只小鸡,捕获猎物是狐狸的本性。我对狐狸说星期六,我把客人带来,狐狸的嘴在我脸上啃了一下,表示达成了协议。这种别的场合无法见到的庆祝方式,虽然并不期待,但我未觉意外,甚至觉得受用。多往深山野外跑,总会遭遇别致的风景,与泼妇混久之后,少女也会尝试骂街,并从中获得快感。

“安排个好的。”我特别嘱咐。“没问题。”狐狸十分爽快。“要是不行,我叫他上你。”狐狸无语。我猜,她心里一定在骂该死的流氓。本来也是。进入社会以后,经过若干年的历练,我承认,我至今还算个人,还有人性。但某些时候,细辨还是有些走样。

老躬对我的功劳十分感激,在我向他报告事情安排妥当后,他硬是把我拉到那家招牌为“四川面馆”的店子,给我煮了二两宜宾燃面。我知道这里的燃面和地道的宜宾燃面相比,纯属冒牌货,因此尽管努力调节情绪,胃口也未能调动起来。我抓起桌上的餐巾纸在嘴上打扫卫生的时候,心里有些失落。本来,这时候我该和马六子他们一起喝酒的。

我忽然觉得,老躬对那事儿是相当渴望的。修了五年,还是个俗人,没成神嘛。

我带着老躬上了车。我觉得,我干的事比较神圣,这或许能减轻身上的罪孽。在世上混了这么多年,身上总会有些肮脏之物,不是沐浴露可以去除的。老躬的态度有些让人扫兴,什么事都是我在操心,好像不关他的事儿。我理解,这种特殊的地方,他不知道操作程序,甚至门在哪里都不知道。他虽然识字,但我没见过哪个窑主扯着横幅书上“热烈欢迎XX嫖客光临”,相反,他们都相当低调,窝子都在很不起眼的地方。这个行业连卖“吼货”的都不如,吼哥虽无店面,至少还会弄个喇叭祸害别人耳朵。我理解老躬作为新手的特殊,但激情总是该有的,他却连激情都没有,像一个怯场的公鸡,要死不活的。我怀疑,他迎娶自己婆娘那天,是不是也是这样。男人这样可不好,会让女人失望的。

狐狸就跟老躬大不一样。她见我们来到,就跟见到上帝一般,那过分化妆的脸上,涂上去的那层东西兴奋得要跳下地来。的确,我记得,某个大师说过,顾客就是上帝。但今天这上帝比较寒酸,一直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临死前有些不甘心,壮起胆跟着我来到这肮脏的角落,寻找一下做男人的感觉。

狐狸一边倒水,一边打量老躬。这是多余的,在这样的地方,主动权在顾客手里。狐狸手上的东西,都要出售的。不管你是穿西装打领带的,还是整条短裤打了补丁的,也不管你是外表整得光鲜亮丽的,还是刚从煤矿里钻出来满面尘灰的,甚至刚从乞讨市场收工,满身汗臭,揣着要来的一堆零钱就来逛窑子的,你只需表达出购买的意思,卖家都会把你需要的东西奉上来。顾客的义务,就是付款消费。或许,干这行的,对男人都有兴趣。男人不只是上帝,男人其实是他妈的“送财童子”。男人到那个地方,都是去送钱的,这已经满足了人家的需要,至于顾客的身份、文化、职业乃至外表气质、衣着卫生,人家并不在意,遇着讲究点的就视为享受,遇着不讲究的,大不了就当吃亏点,主动把自己剥光,闭上眼让人家上。痛苦很快就会过去,或许要不了电视剧插播广告的时间。

狐狸把牡丹叫到我们面前。她说:“新来的,满意吧?”牡丹低着头,好像害羞。

我看到牡丹时,眼睛便不愿看狐狸那张本来还说得过去的脸了。我想,的确年轻才是本钱。这个年代,还是要钱才识货。考虑到老躬的情况 ,我替老躬财大气粗了一回,狐狸就把镇店之宝拿出来了。但此时,我却在扇自己的耳光,自己以前遇到的,算什么玩意儿?

老躬的反应比我还强烈些。我感觉他的身子明显地震了一下,就跟梦里被地震摇醒了一样。老躬有这样的反应,太正常了。这是一个渴了五年的人突然见着甘泉的反应,是放牛娃遇上仙女的反应。这么想,我心里便不平衡,便有些嫉妒老躬了—这人凭啥有这狗屎运?眼前这牡丹可比他屋里那老盐菜开胃多了。他在临死前还有这样的艳遇,这是他平日修得好呢,还是因为他遇上了我这个热心的贵人?不然,就得刨他家祖坟找原因了。

老躬大概是没经历过什么好事,遇到这样的事都不知道咋办了,把脸侧向了一边,回避眼前的事情。我随口说了句:“咋是这个样子?”这让狐狸意外,她以为我没看上。牡丹也沮丧,任何时候,被男人轻视都是女人的失败。狐狸到底老练,对我说:“你知道的,最好的菜我都上了。要吃更好的,你们得上省城去……那价钱也不一样了。”我知道她理解错了,赶紧说,其实是说给旁边那人听:“已经很好了!我们刚从庄稼地里出来,忽然见着这么艳丽的花,被香气熏着了。”

这话看来受听,牡丹和狐狸脸上的气色都好起来了。我往死里佩服我的说话水平。妈的,一个土坯跟一群土坯混上几年后,猛不丁整两句话出来,还沾着点文气,能让要谢的花朵恢复生机,这也真是怪事。狐狸当然不会放过时机,用嘴巴拍我屁股说:“我就说嘛,你是很有眼光的。”随着把牡丹往我们跟前推。我像见着火一般,赶紧把身子往旁边一挪,在我和老躬之间挪出一个位子来。

牡丹挨我坐下。我不情愿地站起身来。狐狸知道自己工作疏忽了,急用指头向牡丹示意。牡丹便明白自己搞错了对象,失望地挪向老躬,露出一张痛苦的脸。狐狸的脸色很平静,示意牡丹,要讲究职业道德,顾客都是上帝,不可挑把拣瘦。

我能品出牡丹的心情。我对眼前这女子的心情复杂起来。喜欢吗?是个男人见到她时都会有这种反应,何况,她对我和老躬的态度已经证明她是很有眼光的。老躬虽说按我的要求收拾了一下,但毕竟原材料就这样子,与他相比,我当归入“高大上”,堪称“才俊”。不过,处于这个场所中的女人,男人们对她的喜欢,我敢肯定,是保守的,很肤浅的,停留在肉体上,就是那种积极想“上”的感觉。我也是个庸俗的人,跟别的男人相比,我的精神境界高不到哪里去。然而,当我看到牡丹那痛苦的脸,想到她那样年轻,或许还没结婚的时候,我的心里的确是痛苦的。

牡丹勉强把老躬牵了起来,朝房间里走。老躬在牡丹身后,有点不知所措,他用有些迷茫的眼睛看着我,像是在征求我的意见,是顺从,还是拒绝?狐狸在给老躬鼓劲:“包你满意!”我暗笑,在老躬屁股上给他一脚:“去!”

我把老躬扔给狐狸和牡丹,抽空出去,把头上那堆茅草处理一下。我们农村娃,洗头发本来很简单的,舀盆水,把脑壳沉到水里去浸透,提起来,抓把洗衣粉,或者弄块香皂,在头发上抹几下,打开五爪,在头皮上来回耕耘,然后把盆里的水浇到头上,弄得遍地污浊横流时,头上便清净了。理发店里的女服务员硬是麻烦,她们不这么干。这些人先把你当头挨刀的猪,赶到洗头床上,放倒,然后由她们随便打整。洗头就洗头嘛,她们还要摸下你的后颈窝,掏你的耳朵,这里揉揉,那里捏捏,还给你来个好听的名字——按摩,按着按着就把人给按死过去了。就在我要死定的时候,腰上的手机呱呱呱叫起来,把我从死里给抢了回来。我对这救命的叫声并无好感,摸出手机眯着眼睛找接听键,要死不活地“喂”了一声。对方嘻皮笑脸,拖着声音问:“祝光哥,在跟哪个美女快活呢?有好事咋不叫上兄弟呢?”

狗日的陈幺娃子。他又进城了?“在理发呢。”我说,“来吧,找个美女给你推个光头。”“哄别个!兄弟自己想办法去了。拜拜!”陈幺娃子拖着腔说。牙齿都要酸下来了。

我从理发店收拾好出来,去找老躬。狐狸说,你那兄弟已出去了。我沿着来时的路找过去。老躬这人,在城里不可能乱跑,乱跑肯定跑丢。让我上失物招领处找他,大家都没面子。

我追上老躬的时候,他正在新打的街边东张西望。虽说我带他进过几次城,但每次都是跟小娃娃看书一样,一晃而过。这个地方,老躬值得怀念。从村里出来后,老躬虽曾随我转战过几个地方,但这里可是混得最久的。他对这里有贡献,这地方也让他赚到了他想赚的钱。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时间,老躬应该在这里多转转。再不转,或许就没机会了。

或许是了却了他憋了很长时间的一个心愿吧,再加上遇到一朵意外的鲜花,老躬此时心情不错,他居然十分难得地哼起了歌。老躬对流行歌曲没研究,哼的还是小时老师教的歌曲。他是个天才,一首歌唱了三十来年,至今仍能唱来不在调上,并且还整得津津有味,以至我后来后悔了很长一段时间,不该打断他,让他醉到自然醒多好!

我那一巴掌拍在老躬的肩上的时候,用力并不大。我没想到会产生那么大的威力,他像是突遇持刀的抢劫犯或者鬼魂一样,身子明显地抖两下,直到转过身,认定是我之后,才放下心来,说:“吓死我了。”“大白天的,你还怕抢?”我说。“我又没钱。”“那为啥?”“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老躬说,“反正,你那一下很吓人的。”我哈哈一笑,哪有那么夸张。

不过,老躬或许真的受惊了,此后,连续好几天,老躬心里都闷闷不乐。

工地新来的李总见老躬的样子,问我:“这人看上去像条瘦狗,老是没有精神,是不是有啥病。”老躬确实比以前又瘦了好多,但考虑到他的情况,我还是对李总说:“没听说他有啥病啊,只是血压有点高。”“你还没听说?”陈幺娃子刚好从我们身边经过,嘻皮笑脸地说,“我都晓得了。”“啥病。”李总问。“艾滋病。”我送出一脚,骂:“能不能正经点?”

吃过午饭,村里来的人,围在一起吹牛。手机响了,是老躬的老婆黄小兰打来的,我叫老躬:“你老婆来电话了。”老躬说:“你帮我接吧。”我笑,这人,老婆的事也叫别人干。

黄小兰话不多,问,身体怎样。这话温暖,有这样的老婆好,但是别人的老婆。我叫老躬:“人家问你身体好不好。”老躬没说,我帮他答了,身体好着哩。“我梦见他病了。”对方话里藏着担忧。我瞟老躬一眼说,梦是假的。“他这段时间汇的钱咋比以前少了?”这算是正题,管经济的过问经济了。“问你钱咋个少了。”我笑着对老躬说。

“拿去嫖婆娘去了。”陈幺娃子高声帮老躬回答。众人一阵哄笑。

“他说什么?”电话那头问。“人家开玩笑呢。”我赶紧说,又编借口向她解释,这段时间活不够做,大家的工资都少了些。对方存疑:“他要在外边晃,就不让他进家门。”

老躬和陈幺娃子,已像两头公牛,扭在一起。陈幺娃子头上那蔸乱草被老躬从后狠劲地抓住,陈幺娃子左手撑在地上,右手从老躬裤裆下绕过,扳住老躬的右腿。现场着实险象环生,如果陈幺娃子使劲撑起身来,老躬可能弄个仰八叉,而老躬如往死里抓,完全能把陈幺娃子的茅草拔起,把他头上的地皮也带翻。老躬和陈幺娃子都不是打斗的高手,但他们斗起来,却出现了高手间过招的效果,谁都没法一下子把对方收拾了,只能僵持在那儿。但高手僵持,给人的都是一股子英雄气概。老躬和陈幺娃子有所不同。在陈幺娃子眼中,老躬平时都是他言语取乐的对象,现在反过来被对方揪住了,他脸上便有了虎落平阳的痛苦。更糟的是,旁边还有不嫌事多的几个家伙观战,并乐见他的痛苦。陈幺娃子的心里,除了痛苦之外,又多了一份凄凉。老躬不一样,他从一开始眼里就喷发着一股怒火。这股怒火,从喷发时起,一直就没有减退,并随时有大爆发的危险,稍不注意,就会伤及周围的生灵。虽然腿被人家反扳,自己随时有被扳倒的危险,但老躬那被怒火点燃的斗志,使他没法在这场决斗中停下来,他的脸上除了愤怒,并无恐惧,似乎在告诉众人,就算倒下,也要把对方熔化。

这样的两个人遇在一起,要他们自行结束那是不可能的,他们都不是省油的灯。相反的,旁人努力要把他们拆开的时候,他们用在对方身上的力更加地足了。我若不在场,简直是没法收场了,或者,要等着警察跟法医来给他们收场了。我不敢肯定这时候他们眼中还有我,但我得先吼两声再说。“要打架,给老子滚回家去打。你两个狗日的再不放手,老子马上把工资宰了,买票拖你们回四川去!”

我一着急又爆粗口了。但是,收拾粗人有时爆粗口特别有效。我估计,我话中的粗口比狮吼威力更大,也更有效,确实把两个混蛋给镇住了。老躬先松了手。陈幺娃子感觉获得了解放,赶紧也把扳老躬腿的手收回来,迅速爬起来逃命似地跑到一边。

老躬虽然松了手,但怒气未消,眼里的火还在喷射。这事是陈幺娃子不对,我得批评他两句,算是给老躬一个安慰。“没事你瞎说个屁!”“哪个瞎说?他没嫖婆娘吗?”陈幺娃子不服,指着老躬冲我嚷。我糊涂了。老躬脸上更加难看,双手握成拳头,那拳头又要冲陈幺娃子去。幸好王二郎手快,一把抓住了他,大概用力过大,连带把他衣衫也拉破了。衣服撕破的声音,让老躬停了下来。

“你见着他嫖婆娘了?”王二郎也见不得了。“你真的见着了?”旁边几个老乡也问。不过,不是质问,取笑的成分多些。陈幺娃子打两个哼哼,瞟老躬一眼,说:“病都惹上了。”

陈幺娃子是瞎说了。我立即吼他:“哪个都可能生病。你没生过病?”老躬比以前瘦了好多,只是,除我和他自己之外,没人知道他到底是啥病。密不外传给了人瞎猜胡说的空间。陈幺娃子冲我来了,说:“怎么回事,你比我清楚。”

大家一齐看着我。老躬也看着我,表现出明显的紧张。

我走向陈幺娃子。他大概以为我要打他,退了两步,见我没有打的意思的时候,停下,站稳了,摆出一副啥都不怕的样子。我伸出右手的老二、老三,警告他:“还想在这里干,就不要打胡乱说!”陈幺娃子显然看出我生气了,于是他对众人说:“算了,算我啥都没说。”边说,边转身朝他住的方向走。“老是管不好嘴巴!”我冲着陈幺娃子的背说。

“以后还有好戏看。”陈幺娃子走了几米,又转身说。

“没脸见人了。”老躬带着哭腔说。我对老躬说,心情不好就先回去休息一下。

把老躬打发走后,我跑步去工地。马六子拦住我。“你怎么把他都拉下水了?”“你说啥。”我疑惑。“你还装,陈幺娃子早就说了。怕只有你们两个不晓得。”“他说啥?”“就是你们进城做的事啊。说你们都去了好多次了,还说他染上梅毒了。”“梅毒?人家还说艾滋病呢。那张臭嘴放出来的屁,你也信。”话越说越可怕,我得赶快离开。“别学那家伙,到处乱说。”我警告。“我不说,有人说。”

这陈幺娃子,他咋晓得老躬那事呢?我想起他给我打的电话,马上警觉起来,得问一下。

狐狸说,那天,陈幺娃子确实去过她那个地方,不过我带去的“客人”那时已出去了。“你那个兄弟真快!”这狐狸还有心思开玩笑。“出啥事了?”这就不是她该问的了。

并无真凭实据嘛,还是在打冒诈。这陈幺娃子,我放心了。

十一

我到老躬屋里去,是想再安慰他一下,但是没必要了,他已经把东西喝下去了。

这场景我绝对没想到。我以为,他对陈幺娃子不服,休息一下午就过去了;或者,找我们出面,要陈幺娃子以后别再乱说;实在不行,他再和陈幺娃子干一架也可以。我扑到老躬身上问:“你咋就想不开呢?”“没脸见人……活着做啥……反正,反正都是死。”

“幺娃子是乱说的。”我说。“那天在城里……有个人……像是他。”他说。

我想起那天我拍他时他的惊恐,以及随后他的精神不振。这说明,那天,他们互相都注意到对方了。这是啥运气!说那些都没用了,我得马上打电话给李总,还要叫几个老乡来把他拖到医院去,还好他可能刚喝下去不久。“医院……不去。”老躬反对我的决定。

“必须去,绑都绑起去!”李总心情烦躁,大声嚷嚷,“都快过年了,还闹这样的事。”李总打电话叫车,边拨电话边向我们叹气,“妈的,一年的辛苦全泡汤了。”

我叫人扶老躬起来,准备上车。老躬毛焦:“再逼……我,全喝了。”我把被子掀开,他手里还捏着一个农药瓶。这事难办,我找李总商量,李总骂:“想死的,谁都阻止不了。随他吧。”我进屋去,劝老躬,再不去医院,就没时间了。老躬把脸侧过去,不想理人。我们只有干着急。过了一会,老躬转过脸看着我。我凑过身去,老躬示意我,让其他人出去。

我用手示意他们,围观的便退出去了,还有个王二郎。我说:“他可以留下来。”老躬嘴角流出一丝笑。此时,我心里平静了,拉了凳子,坐在老躬床边,说:“你想说啥,就说吧。”

老躬眼望着挂在壁上的那个塑料袋子。我把袋子取下来,里面除了那张全家福,就没啥东西了。这张全家福,是老躬最近一次随我出门时照的,他一直带在身边,没事时拿出来看。这些年他就这样与老婆、孩子、父母见面。

我把全家福放在老躬面前。他的眼睛一直盯着相片,不愿离开。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看全家福了,他要看个够。他要与祖母、爹娘、孩子告个别,要与老婆说说情话,算算账,这些年亏欠了她多少,还要找根担子,让老婆扛上,把这个家全交给她。

老躬说:“这相片……给我带回去。”我点头,这是承诺。

李总叫来了村医生。村医生捡起地上的农药瓶看了看,又看了他嘴上冒出来的东西,摇摇头:“这剂量,加上他的体质,神仙也没有办法。抓紧时间,他有啥想说的,快让他说了吧。”我回屋,想听老躬还有啥交待的,他却不说了,他的眼睛固定在全家福上,似雕塑。

其他人就在屋外等着,等待那个时刻到来。十多分钟后,老躬最后一次醒过来,我只能把耳朵挨到他嘴边听他说话了。他费了最后的力,才挤出几个字:“老坟山……合葬……小兰……”这应该是他最想说的话了。

李总报了派出所。他反复叮嘱,说话要考虑清楚,不能影响单位,不然工资都得靠起。

案情并不复杂,在工地上随便问哪个人,说法都是一致的,老躬喝了农药死了,吃农药前与陈幺娃子干了一架。警察便去找陈幺娃子。

陈幺娃子已经畏罪潜逃,但他没那些腐败官员的本事,逃不到外国去。他的工资没领到手,跑回老家的路费都没有。他只能冒着寒冷,顶着臭味,去那个一般人不愿久呆的地方—厕所,在厕所的后头躲一会儿。警察找到他的时候,晚饭时间已过。他呆的地方,不时有东西流出来,陈幺娃子便知道,有些人那个肉袋已经装满快撑破了,但他还是得忍着别人排出的垃圾的臭味流口水。人在落泊时,比狗还难。狗可以不要脸大胆饱餐一顿,再舔嘴离开,人为了所谓斯文,只能呆在那里等待饿死。

警察一点不凶,“手表”都没给陈幺娃子戴,随便问了几句,就放了。我想,事情就这么完了?没完。李总找我谈话了。我一进门,他“砰”一声把门撞上,劈头盖脑地指着我骂:“你干的好事!”我莫明其妙,只能低声问,“啥子事?”李总以为我装傻,更为不满,说:“没有你,他有胆量跑到那鬼地方去?”我大概明白了,说:“就一次,何况,也没别的人晓得。”李总冷笑:“才一次,一次就搞起病了?没有人晓得?人家陈幺娃子看到他从那地方出来的。”我说:“陈幺娃子嘴贱,他不到处乱说,就没这事。”李总摇头:“怕没这么简单。他的药早就弄好了的吧!我认为应该是他不检点染起病了,没脸见人。这样说对大家是不是更好?”

老躬喝的农药到底是何时买的,我确实不清楚。我并不能排除此前他就产生了自杀的想法,但是他毕竟没有那么做,而且还努力干活。何况,他虽有病,但根本不是他们所说的那样的病。因此,我只能佩服李总精明,老躬的死,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但说他没脸见人,这话太伤人了。我知道,事情的真相不是李总想的那样。

李总叫我去找工人开会。我叫大家都小心点,别给自己惹麻烦。陈幺娃子便把脑袋缩到裤裆里去。李总应该是班主任出身,骂人一套一套的,就是少了老师骂人的那点文气。没办法,这人看上去就是吃粗粮长大的。李总骂舒服后,公布案件调查结果。这个结果是他个人调查加上他自己的逻辑分析的结果,公安人员不会有这么伟大的结论。

李总说,胡德诚这人原本是十分老实的,但是被某些人带坏了,去了那些不该去的地方(分明是说我嘛),终于染上了那种病。那种病是要命的,所以他短时间就瘦下来了。他这臭事被某人知道了,这人嘴巴子讨厌,又给说出去了。胡德诚本来就病得不行,要见阎王了的,这段时间他妈的痛得难受,早就有死的心了,终于找着个嫁祸于人的机会。他自己两腿一伸走了,给单位留下一摊子事。公安说了,这明显是自杀,不可能抓谁去坐牢。他们没事了,我们的事没完,一个人就这么没有了,家属肯定想不通,如果说是你们哪个人惹出来的祸事,家属肯定要讨说法。他们不找你们,你们都他妈穷光蛋,仰起睡有条毬,趴下去毬都没得。他们就找单位闹,找单位闹,无非是要单位出钱。把单位掏空了,你们干了白干。没钱,发不了工资,你能把单位怎样?生气了把砌的砖拆下来背回家去,砖头能当饭吃 ?

下面便开始议论起来。有人说,这老躬真不会选地方,你死在窑子里那些女人的肚皮上,不是就风流死了?还有人说,你要死,何必吃农药,牵连我们,投河多干脆?

李总见时机到了,抬起手,开始扳指头,他的模样,硬是像个领导:“大家要自觉做到:第一,对这件事,不传播,不议论;第二,死者家属到了后,形式上要热情、要安慰,实际上要敬而远之,少与其接触;第三,家属问起这事时,要统一口径,就说他是突发心脏病死亡;四、为了严肃纪律,本月工资,暂时不发,待事情完毕后补发。违反规定的,工资全部充作罚款;未违反规定的,每人发200元奖金。这奖金,大家可以马上签字领取。”

听说不发本月工资时,工人们开始有意见,在下面轻声议论。他们的议论像做贼,不时得抬眼看看李总注意他们没有。听说有200元奖金可以马上领,这对工人是个不小的安慰,议论少了下来。但马六子还是有意见,发牢骚说,本来是吃农药,为什么要说是心脏病?王二郎责备马六子,不嫌事多,传出去好听呀?马六子说,老子脑壳就是笨。

李总叫我负责通知家属,家属到了,也由我负责接待。他还警告我,不要有什么意见,工人是我带来的,那地方也是我带去的。照这样说,我还真是个罪人。按李总的意思,这事单位完全没有责任。这我承认。但李总知道,遇上这样的事,有无责任,单位都得出点血,不然没法把家属打发走。在他眼里,家属都是无赖,单位与他们耗不起,这事不能说老躬是吃农药死的,要坚持是得疾病死的,这样,单位从人道出发,出20000元安葬费,也是情义。

“万一人家知道吃农药后咋办?”我问。“这事你自己考虑。”

李总说,他已安排人把老躬拖到殡仪馆。并告诉我,家属哪天能到,要我提前告诉他。家属到之前,照常上班,家属来的头天下午,他就停工,把工人和管理人员撤走,工地上就留我和几个老乡,再留下办公室刘主任,协助我处理此事。我这算个什么官?

“事情办好了,你这个月的工资加倍。”李总表态。意思是这个月,我能挣一万多元。这一万多元,考验我的人格,我本能地觉得肮脏。但是,这事除了按李总的意思办,还有啥更好的办法呢?我不知道,总不能把事情办来扯上自己,危及自身吧?

十二

黄小兰听说老躬生病,并不觉得惊讶。她的梦给了她暗示,老躬若啥事没有,反倒不对头。但当我要她到这边来时,黄小兰犯难了。她的困难很具体: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她一根扁担挑着两头,还要照管鸡啊狗啊猪啊的。我承认黄小兰的困难,狗还好说,可以跑到别人家里偷嘴;鸡也可以自己出去啄两个虫虫;猪不好办,虽然也可以放到山上让它自己拱点东西吃,但放了可能就跑到人家的猪圈里去了—猪不像狗,记不得回家的路,不然人家就不会叫它笨猪。不过,困难归困难,我向黄小兰说明,她必须过来,家里的事先克服一下。

其实,我心里清楚,黄小兰最大的困难是没出过远门。她一个人出门,是有可能弄丢的。因此,我个人决定,让她找个人陪她来。黄小兰说,多一个人得多好几百块钱车费呢。我说,车费我帮忙找单位报了。报点车费,不算什么大事。老躬睡在殡仪馆里,每天都是开支,早一天把他打发走,就是找钱,这账单位比我清楚。黄小兰对我连说几个多谢,说叫她的妹陪她来。我头痛。两个女的,到时哭成一堆咋个办?

李总叫我专门处理老躬的事情,我得格外上心。在工地上不好耍,我想进城里去。我找李总说,老躬在殡仪馆,家属来了,工也不必停,我直接到车站接家属,在城里处理就行了。李总在我肩上用力打了一拳,打着哈哈说,这样家属连老乡都见不着了,她男人工作过的地方也看不到了,你比老子心还狠!我无地自容,硬着头皮说,到时带几个可靠老乡过去。李总倒是爽快,想要的兵都点去。

城里玩的地方应该不少,但我熟悉的地方不多。转了半天,没人理我。别人都不认识我,我也没摸人家钱包,让人家停下来理我,这也说不过去。这城里,我稍熟悉点的地方,就是我陪老躬去过的医院,还有就是狐狸那儿。去医院的都有病,我可没病。狐狸那儿,还可说两句话。另外,我还想去见见牡丹,同时告诉狐狸,牡丹不是什么吉祥物,还是远离她好。

“没想到这么快。”狐狸的意思,似乎早料到我要来似的。“想见见那位美女,当然还有你。”对女人,我没想得罪谁。“意思是,我只是附带的。”还是把人得罪了。“没那意思。”“那啥意思?”这女人总会犯女人的毛病,老爱跟帅哥纠缠。“意思嘛。”我把烟点燃,“就是,一个大美女,一个小美女。男人都喜欢。”因为都可称老狐狸了,她应该知道我这话中“大”“小”的意思。聪明女人都宁愿在表面的东西中陶醉,对赞歌,她们没有男人那种追根到底也是自寻烦恼的精神,所以女人比男人长寿。狐狸对我称她大美女表示受用,说:“那就先陪大美女聊聊呗。”这女人,把我当成一件衣服,虽然不是她的,也要控在身边,饱个眼福,再扔给别人。我怀疑,她是不是还想扯过去,套到身上,暖暖身子。这个,我没心情。

与狐狸吹了半个小时,她损失了两杯开水。我感觉再与她谈下去,将会与她损失的东西一样,虽不损健康,但也寡淡无味。我想见的那个人一直没出来。在一个女人的面前反复提你想见的另一个女人,是有失礼节的。我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会做出没有礼节的事。在这糟糕的状况将要出现的时候,她终于出手,迅速扭转了局面。

“你带来的那个龚师傅咋那么不老实?”“咋这么说呢?”这话,表面批别人,意在说我嘛。我不知道如何答复,只能说,人家就是个老实人,哪里不老实了?“我也不知道,他跟牡丹说了些什么,让她不安心了。”终于提到她了。“咋就不安心了?”“从那天起,她对工作就有抵触情绪。”“也许人家在非常时期。”“开始我也这样认为。但不是这样的嘛。”“我给你劝劝她嘛。你知道,我很会做工作的。”“这工作,你做不了。”狐狸站起身来,说,“是想上人家了吧。”这就小看人了。不过,我还是顺着她的意思:“你这里的水果都是鲜嫩可口的。”“是嘛?你可说过我像老南瓜。”“你给人的感觉就是甜嘛。”我打个哈哈,感觉气氛好了许多。

趁着狐狸进屋的机会,我把身子坐正,衣服理伸。我低头看,脚上的皮鞋是刚买不久的,来时在街上擦过,脚背上黑得发亮。我明白,我比较讨女人喜欢,与我平时做的功课是分不开的。哥们就是注重细节。对这个牡丹,虽说我只是想和她说几句话,与她说说老躬的事,让她为老躬伤心片刻,但我却想让她一辈子都记得我。又没打算与她生活,还有这样的想法,我的心其实挺黑的。

狐狸一个人出来。难道,她不想见我?“你见不着她了。”“我有什么事伤人家了吗?”“不关你的事,她已经走了。”我的计划落空了。

狐狸说着话,打开挎在肩上的包,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信封。她看了一下信封,似是在确认什么,然后递给我,说:“把这个转给他。”“啥东西?”我边接边问。“牡丹委托我转给他的。”狐狸说,“我不晓得他还到这里来不,只有托你转给他了。”我接过信封,见上面写着:“烦交 : 龚师傅 收”我笑。这两个女人,都把我称的“躬师傅”当成“龚师傅”了。

“这事还真得麻烦我了。”我说,“他已回去了,再不会到你这里来了。”“打工的其实真不容易,人在外边,家里有什么事放不下,就得回去。”狐狸说。“谁说不是呢!”我站起身来。想见的人见不着了,想说的话不用说了,我对这地方失去了兴趣。

“你一定要亲手交给他。”狐狸强调,“我答应了牡丹的。”

我心里不悦,不信任嘛。不过,事情可不好办。

十三

我把黄小兰带到宾馆。黄小兰问,为啥不直接去医院,她想马上见到她老公。我说不急,吃过饭再说。黄小兰说:“你不急我急。”我说:“这事,急也没用。并且,其他的事都安排好了,不那么急了。”黄小梅,也就是黄小兰的妹妹说,只要过了危险期,倒也没多大关系。我说,就是,危险期早过了。黄小兰勉强答应吃饭。

思来想去,这事还得刘主任出面说,我作为老乡,从中劝解、安慰,比较适宜。刘主任口才好,办事稳重,待人和善。这些优点,正好在这种事情上发挥作用。李总同意我的意见。我叫了王二郎、马六子等几个老乡。身边多两个人,到时好做工作。这事虽说考虑得够全面了,但是否顺利,还难得说。毕竟我们一直告诉黄小兰的,都是老躬生病,现在,人没了,谁都会要求你给个说法,这不过分。虽是两个女人,耍起脾气来,恐怕也难打发。但越难打发越要早打发。李总指示,吃过饭休息下就谈。

刘主任叫我们到一间小屋子里坐下。他扫了大家一眼说,你们都是工人或者工人家属,单位就我一个人,各位都要体谅我的难处。话中有话,这家伙!“不去医院,把我们叫到这里,啥意思?”黄小兰看着我问。我示意她听刘主任说。刘主任问了黄小兰、黄小梅与老躬间的关系,对老躬进行了一番露骨的表扬,说胡德诚同志勤劳朴实、忠厚顾家,不惹事生非,有责任心,敢担当——能戴的帽子都戴上了。随后,刘主任话语一转,用低沉的声音说,我们的好朋友、好同事、好兄弟胡德诚同志突发疾病,不幸去世,望家属……刘主任话未说完,黄小兰猛地站起来,身子明显地晃了几下。黄小梅起身扶住她。黄小兰努力站稳,指着我急促地说:“你……你不是说……说是生病吗?”

我知道她会这么问的。我不想马上回答,等她平静一下再作解释。刘主任似乎胸有成竹,他让黄小梅扶黄小兰坐下,很平静地说:“我与德诚兄弟说过几次话,他说他家里有个好妻子,今天看来你们感情确实不一般。这对你来说是个悲痛的消息,你的悲痛谁都理解,你的悲痛需要发泄。你哭吧,不要把眼泪憋住。为失去自己的亲人痛哭,并不丢人。”

黄小兰扑在桌上,她的眼泪像洪水一样,奔涌而来。黄小梅一手扶她的姐姐,另一手也跟着抹泪。我相信,黄小兰纵然吃了再多的苦,但这场泪雨,一定是她成年以后最酣畅淋漓、最痛彻心扉的。她的泪水中,有一半是血。一群男人,静静坐着,陪她走过这最艰难的时刻。

待黄小兰哭声低下去,节奏放缓,刘主任说,不幸已经发生了,请家属节哀。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处理好德诚同志的善后事宜,让他入土为安。我们单位方面会尽力协助家属处理好相关事务。你们有合理的要求可以提出来,我们尽量给予考虑。

黄小兰抽泣着,说不出话。黄小梅把我叫到一边,问:“到底是病死的,还是工伤?”黄小兰找对人了,她妹居然知道工伤。一个农村山区女子知道这个概念,确实该算有文化的人。好在这事确实不是工伤。我说,人命关天,谁敢开玩笑。我顺便向黄小梅解释,电话里有所保留,是怕她姐姐和家里人受不了,出现意外。“这有啥区别?”黄小梅问。“家里人先听说生病,这样他们有一定的心理准备,比突然给他一个死亡的消息要好一些。”“你晓得,德诚他爹也有心脏病。”我抓住一个有力的东西。黄小梅似乎理解并且相信了。

刘主任把我和黄小梅叫过去,说鉴于德诚同志家属目前的状况,需要暂时休息一下,待心情平复后再谈。他告诉黄小兰、黄小梅,有什么事可找我,他有事先出去一下。刘主任说完,便出去了。这刘主任,想溜?

黄小兰坐了一会,叫黄小梅给我说,她想去看看德诚。这事我不能做主。我打电话问李总。李总夸奖我,你他妈的够蠢,这样的事也打电话来问,协议签了,到火葬场再看。黄小兰一听我说火葬场,忍不住又哭起来了。黄小梅问:“不烧可以吗?”在我们老家,农村是实行土葬的,有个完整的遗体,在亲属眼里,是对逝者的尊重。我说,这事我作不了主。但我不敢再给李总打电话,因此只能说,这事下一步再说。

“你刚才说,要写什么协议?”黄小梅问。“要写个协议,钱物当面结清。你们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黄小兰止住哭,说:“病死的,我也没啥要求,能不火化就好了。”我没想到黄小兰会这样说,这个时候怎能没要求呢?我赶紧把黄小梅叫到一边说,你姐是糊涂的,得帮她想着点。这事单位虽说没责任,你们找点理由 ,想办法叫苦,我们圆一下,单位或许会考虑点资金,至少安葬费是会解决的。黄小梅明白我的意思,说,多谢。

黄小兰的确固执,说单位能解决安埋费当然好,最重要的还是,不要火化。我不敢问李总,只好找刘主任。刘主任问我,记得李总说的三步走顺序不?签协议、火化、付款。我只得跟黄小兰说,不火化,钱就要黄。“那就不要钱了。”黄小兰说,“只要不火化就行。”我不得不又打电话给刘主任,叫他亲自与家属协商。刘主任笑了,人家这样老实,还用本主任出面吗,告诉她们两个字—政策,啥问题都解决了。把协议拟好,提大印来盖章就行了。刘主任的头脑,的确不是一般的,跟这样的人混久了,会变坏。当我告诉黄小兰,火化是国家政策时,黄小兰又哭了,虽然不如开始那样痛苦,但却是极为失望的。

手机响起提示音,是刘主任发来的信息:农民兄弟不容易,一定要说服她接受安葬费。遗体运输特别麻烦,单位不会承担这笔费用,那样会给他们造成更大的损失。第二条接着来了:连你安排三个人陪她们回去。还有一条:有愿意一起回去的,也可报来。

我只得继续给黄小兰做工作,告诉她不火化不仅不合政策,而且遗体运输得自己想办法,成本太高。工友们听说黄小兰的想法,都觉得不妥当,那样单位不仅不会补助,还要倒花上万元的钱运遗体。黄小兰听说运费要上万元,泪又来了,哭诉:“这是啥命啊!”

我拟好协议,让黄小兰看。黄小兰叫妹妹帮她看。黄小梅说,两万元有点少,能不能再增加点。我说,20000元单位还未必都答应呢。黄小兰说,安葬费倒不一定要这么多,也许万把块就够了。黄小梅说,想得简单,现在修个坟山都要几千甚至上万。黄小兰说,坟山原本就是自家的事。黄小梅说,姐姐真是老实。

我把协议发给刘主任看。刘主任回复:可以。这人果然厉害,当他把单位的大印盖在协议上时,我知道,过会儿那把火一点燃,此事便已尘埃落定。

我相信,同样的盒子,在不同的人手中,感觉是不一样的。黄小兰现在就抱着那个盒子。

我大着胆子看了老躬最后一眼,他睡在那个地方,没有痛苦。本以为,这里会出现一场悲痛画面,但是没有出现。黄小兰神情木然,看了老躬一会儿,又蹲下去,在他身上抚了一下,然后起身说,就这样吧。

我和王二郎陪着黄小兰跟老躬整理遗容。全新的面料把他裹得严严实实,这应该是他穿得最奢侈的一次。他马上就会风风光光地去另一个地方。马六子他们在墙角里点燃了纸钱,响起了火炮。这边,空中飘起了一股青烟。青烟散去,我和黄小兰一起把那些灰烬捧入盒子。

黄小兰抱起盒子时,还是那样木然。她的脸上,自然不可能有欢乐,但也没看出明显的痛苦。或许,她相信死生是命,既然是命,痛苦有什么用呢,面对好了。

我们订了当天晚上发四川的火车票。在老躬火化前,我已经打电话回村里叫村主任将德诚去世的消息告诉他的父母,做好安慰工作,让他们家里做好德诚回家的准备。

吃饭前,我把遗物交给黄小兰。老躬的遗物其实也没啥,就一些生活用品,真正有意义的就是那张全家福和那根烟斗,那个茶杯。黄小兰看着那张全家福,默默无语。

“他要求葬在老坟山”,我把德诚的遗言告诉黄小兰,“还有,跟你合葬。”

王二郎从小兰手中拿过全家福来看,看后哈哈笑了,并把相片递给我看。我接过来,见相片背面有首诗,应该是老躬写的:“我的婆娘人姓黄,结婚穿件红衣裳。我跟婆娘睡过觉,婆娘给我生个郎。”这根本不能算诗嘛。

“他对你的感情,真是没说的。”王二郎感叹。黄小兰浅浅地笑了一下。我从她的浅笑看到了一点温暖和幸福。

十四

老躬的大儿子胡孝仁刚从家乡的完全小学混到一个初中文凭,随他妈在家中学做了几个月的庄稼。孝仁以后干什么,一家人还没想清楚。老躬对此也没给家里人一个明示,就匆匆地走了。不,老躬回家了,他说过,他今年要回家的。很快,全家人就可团圆了。

按照爷爷的安排,孝仁和邻居一起,到镇上迎接他爹。这孩子头上顶着那标志性的白布,傻乎乎的,见着他娘手里的盒子,便扑通跪了下去,啥也不说,既没有眼泪,也没有哭声,从他娘手里把盒子接过来抱在面前,便往回走。

炮声在家门口响起。早在椅子里候着的老奶奶首先发出悲声。黄小兰见着奶奶,跪在地上,伏在老人怀里,下起雨来。德诚娘拖着酸痛的腿,一边安慰小兰,一边用手抹自己眼里滚出的泪。德诚爹胡扬善眼里的泪顺面而下,渗入花白的胡须丛里,他不能直视孝仁手里的盒子,转到坝子边上,背着众人,右手撩起面前的围腰布,抹去脸上的湿物。

原以为,今年是个暖冬。没想到,就在我们回到村里的头一天下午,天上漫天飞雪。一夜过去,山上的竹木和地里的庄稼,都穿上了厚厚的一层白衣。在冰天雪地里迎接德诚回家,更让人感到无限的凄冷。

管事的说,期已看好,也给亲友说了,后天早上还山安葬。我想到老躬嘱托的事,把管事的喊着,向扬善爹交待说,德诚要葬在老坟山上,还要建成双棺,让小兰以后也与他在一起。扬善说,当然得葬在老坟山。

午后,屋外阳光明朗。我邀王二郎一起到山上看看安葬老躬的地方。胡家的老坟山远近有名,近两百年来,胡家族人的逝者都安息在这里。这里谈不上风水宝地,葬在这里的先人没保佑他们的子孙当上高官,连在乡上领工资的人都很罕见,也没有保佑子孙们发财,至今连一个称得上土豪的人都找不到。但是,胡家的人很敬重这片坟山,每年清明前后这里都会热闹一段时间。而族人中有新故的,也以能在这里获得一个安葬之地为光荣。

作为一个喜欢思考的人,我曾经研究过这片土地的神秘,为何胡姓的人都想进入这里,难道这里真能通向天堂?结果我发现,这里胡姓人家原本只有几户,现在已有二百多户了,成了村里第一大姓。人们常说人财两发,胡姓人家至少实现了第一步。此外,胡家的人,虽没干上什么大事,但也没人犯错坐牢,没有人家出现大灾大难,整个族人都尊崇传统,孝老敬亲,勤俭持家,这些都是吉祥之兆。农村人,本来就十分朴素,邻里友好,家人和睦,顺顺利利地过日子,就是幸福。这种简单幸福的日子,也不是想过就能过的。胡家族人懂得这个道理,他们看重这片坟山,尊重故去的祖先,他们相信这块土地有灵气,祖先在保佑他们。

德诚想住进这里,他是胡家的子孙。这要求并不高,德诚却作为遗言托我,没必要。

我从胡家坟山上回到德诚家里时,金贵正和德诚他爹说着什么,看得出,他很是气愤。而德诚他爹,则显得十分的窘迫,像个犯错的孩子。管事的告诉我:“小兰她爹不知从哪里听说的,说他女婿是在外逛窑子染起了病,无法医治吃农药死的。”

小兰看见了我,哭着过来,像审问犯人一样对我说:“他到底咋死的。”我说:“就是心脏病死的嘛。”黄金贵说她女:“你跟他说啥,你哥说他威信县的朋友圈里都传遍了,说还有照片。”这老头,把手机里的东西当成地名了。

胡扬善一生绝对没遇过如此复杂的事情。儿子突然死亡就已经够不幸了,现在又弄出儿子逛窑子的事,这话在亲家面前咋说呢?但无论如何,你都得给人家一个交待。他把管事的和胡家的长辈叫到屋里商量。管事的看着我说:“这事你一定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你说说。”

“这事儿,具体是怎么生的,并不重要。”说话的是胡家的族长,他抽着叶子烟,说:我们错了就错了,但不能再错下去。扬善作为当爹的,如何对待黄家,要有明确的态度。”扬善说:“这我知道,做人不能含糊。我当着你们的面,表明我的态度。”管事的出去叫小兰和她爹,扬善老伴也一同进来。扬善让金贵坐下。小兰不坐,站在她爹身边。她本来已是胡家的人,突然出来的事,让她的身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当着族长和各长辈的面,先给小兰道歉,德诚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们全家都对不起你。”扬善说着,竟流起泪来。扬善努力在忍,但终究未能忍住,还是哭出了声。我不理解,德诚纵然不对,对不起小兰,但德诚毕竟已走了。看样子,此时的扬善,比他见着装着德诚的盒子时还痛苦。

族长吧嗒着烟,对扬善说,你那眼泪不能解决问题。扬善止住哭,对金贵父女及族中长辈说:“你们怎么收拾他,我都没意见。”族长说:“这事,首先是你们家庭内部的事,怎么处理,还是你自己拿主意。”扬善便又哭了:“我咋说呢?这败家子,想给小兰合葬,他不配;进胡家老坟山,也不配。”扬善说完,抹着泪进自己房间去,掩上门,在床上抽泣。

金贵的意思,只是过来问一下,没想到弄出这样的事来。他起身向胡家长辈告罪说:“我今天不该来的。这是你们胡家的事,我走了。”族长说:“你走可以。小兰也走么?”众人讨论扬善的话。管事的说:“德诚虽有错,但不让入老坟山,是不是重了。”几个长辈也说是有些重,传出去也不好。对于合葬,德诚她妈说,小兰与德诚是夫妻,得由小兰来定,他爹说的不算。我认为,德诚妈还是有一种护犊子的心理,甚至,还有其他目的。

族长一直在抽烟,众人说得差不多了,他敲着烟斗,对小兰说:“这德诚确实伤你心了,但他爹娘这么大年纪了,以后咋办?”小兰未及说话,德诚妈一下子就跪在地上了,哭着说:“你是我儿媳,今天起我就把你当我女儿了。答应妈,你还有两个孩子,他们也是我的孙子。”我忽然发现,这才是真正重要的问题,女人似乎真的比男人心细。

这下两个女人又哭成一堆了。金贵把德诚妈和自己女儿扶起,说你们一直把小兰当自己孩子待的。小兰止住哭说:“妈,他对不起我,我不能对不起你们,只要你们认我,这里就还是我的家。”“我说了,你是我的女儿了。”德诚妈破涕为笑,似乎取得了一场战斗的胜利。

意见基本统一,德诚可以葬在老坟山,是否合葬,以后由小兰定。族长到底稳沉,说这事还得扬善来定。“我不同意。”扬善从屋里出来,“你们可以原谅他,我不能原谅。让这败家子住进老坟山里,我咋向先人交待?孝仁孝义都还是孩子,他们的爹犯了错,这样草草了事,以后咋个教育他们?”我有点明白刚才的疑惑了,在扬善眼里,有些问题,高于生死。

“扬善不糊涂。”族长支持说,“在这件事上认真点,我们胡氏家族更有希望。”最后族长建议,在距老坟山200米外给德诚找个地方。合葬的问题,虽然名义上仍由小兰决定,但小兰无论作为扬善的儿媳还是女儿,以后肯定是要进入老坟山的,因此事实上已不可能了。

十五

正月初二,小兰就把孝仁带到我家,要我把他带出去见见世面。我说孝仁还小,况且,德诚刚走,是不是缓两年。“我不小了,可以出去找钱了。”孝仁说。我说,再考虑一下吧。

我忽然想起,狐狸托我带给德诚的东西,前些天忙于其他事,一直没过问。当然,收件人不在了,想起也没办法送出去。虽然逝者还有亲属,但我认为交给谁都不合适。我想,趁着天气好,上山去看看他,把那东西打开看看,告诉他是啥事儿吧。我也想知道,里面到底有啥秘密。我不想偷窥,这样是无奈之举。

德诚的归宿地是个荒包。这里的风景不如老坟山美妙,老坟山相当于一个居民点,德诚却一人独居,这就让他显得格外突出。若干年内,他都会被胡氏族人作为典型,他的墓地有望开发为教育基地。

我在德诚的旁边,搬块石头,盘腿坐下,告诉他,有人给他带了点东西,现在当面打开,不管是啥东西,都给人家收下。我把信封轻轻地撕开,里面就一张信纸,另外,还有几张百元额的钞票,正好是狐狸给我说的德诚在那里消费的金额。信纸上也就几句话:

“龚师傅:

我不知道你能否收到,就凭运气了。自以为,凭年龄、脸蛋、身材,任何男人见了我都会动心。但是你却以一句‘家里有老婆为由拒绝接触我的身体,震动了我。我有大学文化,但我不能吃苦,又想尽快发财,就被人骗到了这地方,刚到几天。你说这地方不是人呆的,会误了我,其实我心里也很矛盾。你的话让我下了决心,我会马上离开。我会永远记住,生命中遇到的最重要的男人,虽然我连你的真实名字都不知道。

牡丹”

这事太意外,我没法向别人商量。那几张钱,我只能说,是工友托我带给德诚祖母的。扬善说,德诚交了这么好的兄弟,是胡家祖先积德了。他指着坝子边上的孝仁说,这娃,还得烦你给带一下。我抬头看孝仁时,惊呆了。

孝仁坐在坝子边的矮墙上,嘴里叼住他爹留下的那根烟斗,烟斗里的叶子烟已露出一层白灰。孝仁眼睛盯着左手上的那张全家福,屁股的右边,他爹那个旧茶杯里,热气正向杯外慢慢升起。活脱脱又一个德诚啊。区别仅在于,这小子,向外走的愿望比他爹大了一些。

孝仁的身后,山上的珙桐已送来春天的气息。再过几十天,美丽的珙桐花又将开满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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