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阿万仓

2016-08-10 23:17王小忠
四川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藏獒赵家草原

王小忠

农历三月中旬,落了厚厚一场雪,甘南草原被白色的棉被盖得严严实实,街上行人稀少,车辆单调,草原小城显得异常寂静。一点都不意外,甘南的三月如果不落雪,反而让人心里不安。不曾知道江南的春色里有着怎样的柔情和缠绵,但我知道,早春的甘南没有雪的滋润的话,这一年的沙尘就会飞得十分凶猛。然而就在三月下旬的某个黄昏里,我们终于赶到了栋智家的牧场。

栋智也刚刚回来,他抖了抖身子,向我们打了个招呼,又去帮媳妇嘉毛赶羊、提奶子去了。雪早就停了下来,而无边无际的冷风依然扫荡着,帐房四处直直挺立的衰草高低起伏,不远处的经幡发出呼啦啦的声响。几只藏獒巡视一圈,然后蹲在帐房门口,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它们对这样的天气早就适应了,没有怨言,也没有逃离,只是默默坚守着。黄昏的斜阳像少女害羞的脸蛋,一会儿,那抹红红的光晕渐渐隐入西边的云层里,四周瞬时暗了许多。

栋智家最小的儿子道吉醒来了,这家伙有点懒,午觉往往要睡到傍晚。他爬起来,光着屁股跑出去,对着帐房不远的雪地撒了一泡尿,然后进来又蜷缩在皮袄里,并用惊奇的眼神打量着我们。小家伙不到十岁,汉语说得相当流利,如果不是十分熟识的人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开口的。我不是头一回进入这片草原,所以知道在这片草原上来回穿梭的外地人很多,大多都会来找栋智,因为在小家伙眼里,他们都是过客,并不是朋友。我从背包里取出一袋糖,故意没有说话,直接扔了过去。小家伙立刻将头缩进皮袄里,一会儿又慢慢探出脑袋,一边看我,一边伸手将那袋糖迅速藏进怀里。我看着他如此可爱的举动,忍不住笑出声来。

栋智到这片草原不到二十年,二十年的风风雨雨里他收获了两个儿子,一群牛羊,还有一口流利的藏语。栋智早年在工程队干过,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有了第一个儿子——更登加,而现在,十七岁的更登加已经成了大人,他在另一片草原上放牧。栋智在这片草原上定居下来,并非他的心愿。他和我一样,是个极度追求自由的人。听人说,栋智在这片草原上打井的那些年月很是风流,给阿克(对长者的尊称)希道合家打井的时候就看中了希道合的大女儿拉姆。事情发生以后,希道合就将他的女儿拉姆嫁给他传宗接代,而把一个最小的儿子送到寺院去念经。至此栋智就落脚在这片草原上,尽管他曾经有过离开草原的念想,但面对茫茫草原和成群的牛羊,那种念想渐渐隐退,从此,这个草原的外乡人死心塌地留在了草原。更登加出生的第五个年头,拉姆被性格暴烈的野马摔死在草原上。后来希道合又把小女儿卓格草嫁给他。更登加没有去学校,而是随他爷爷阿米去遥远的另一片草原。这片草原上只有栋智,卓格草,以及卓格草生的儿子道吉,他们共同看守着牧场。

栋智原本也是高原汉子,所以他对草原生活没有经历十分痛苦的适应期。然而念经诵佛之事却很少去做,插箭、晒佛等活动却没有少过他的影子。自小浸染正统儒家思想的他,对另一种信仰的接受始终做不到身心如一。一边放牧,一边抽空联络早年在工程队上干过的朋友们来草原上打井,他提供住宿,负责语言翻译,然后从中抽取中介费用,这样的想法和做法也只有栋智想得出。赵家他们就是栋智想方设法联系过来的。我跟随而来,目的却只有一个:那就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想起来也有七八年时日了。我第一次跟随栋智去他所在的那片草原——阿万仓草原,恰好是隆冬。

高原冬日的清晨往往有很浓的雾,天空不再那么透亮而高远,干燥寒冷的空气令人时时感到有一种憋闷和压抑——尤其在玛曲,这荒凉而硕大的草原之上。

玛曲是全国唯一以母亲河黄河命名的县。多年以前,我翻阅了关于玛曲的很多资料:玛曲,系藏语“黄河”之意,位于黄河上游,属高山草原区,沃野辽阔,是天然的优良牧场,自古为游牧民族活动的场所,是历史上有名的河曲之地……

黄河从巴颜喀拉山出发,越过苍茫荒原,进入甘、青、川交界的广阔草地,来了个大转弯,并在青藏高原东部边缘的甘肃玛曲县境内形成了一个四百多公里的“九曲黄河第一弯”,阿万仓草原就位于玛曲县南部黄河的臂弯里。阿万仓是著名湿地若尔盖、尕海、曼扎塘湿地的核心区,因水泻不畅而形成很多汊河与沼泽地,使这片广袤的草原水草丰茂、牛羊肥壮,同时也是一片原生态的、苍凉而壮丽的草原。

第一次进阿万仓,目睹冬日笼罩下的草原竟是如此的荒蛮凄凉;第一次翻越如此高海拔的大山,突然之间深感人生的仓促和不可预料。缭绕于山间的是绵密奔跑的大雾,它们似乎要吞噬尘世的一切,把所有的秘密隐藏起来,让仇恨看不见冰冷的刀子,让狼群看不见温柔的绵羊,让众生看不见生命的色彩。枯黄的草尖上悬挂着肥胖的晨霜,在没有阳光的照耀下,它们逼迫让枯草低下往昔骄傲的头颅。远处的山顶显得很平坦,奔跑的雾和它一样高,隐隐移动的羊群和它一样高。没有比它们更高的生命出现,或者,所有生命都不会达到它们的高度。在寂寞空旷的玛曲草原上

游牧,我多希望自己是一枚叶片,得以找到深秋的慈爱;也希望是一只孤独的蜜蜂,得以遇见成片灿烂的野花。因为我知道,当柴火爱上火苗,那注定不是消亡,而是无怨无悔的皈依……

按地图标识越过红旗大队就到阿万仓了,可我们已越过了红旗大队,而阿万仓依旧飘渺不见踪影。车窗外刮起了呼呼的寒风,隔着窗,我似乎感觉到了它的强劲,草原深处的风夹杂着沉积在凹坑里的雪粒,斜射而来,车窗上很快就形成了薄薄一层冰花。路上不见人迹,寒风追赶着羊群,直到冻得僵硬的一条小溪旁边。那些羊群抬起头,深情凝望着苍茫草色,长长的胡须在烈风中不停飘荡,广漠天宇之下,它们像是高原上年老的长者,或是一群土著;它们在高原的寒冷中,等候阳光的到来;它们坚守着这一片草地,拥有我们无法拥有的生命体验。

阿万仓最近下了场雪,但不太厚。太阳出来了,四周的矮山和草原立刻被涂上了一层昏黄的色彩,露出地面的枯草直直地挺立着。望着那山、那水,还有发尖上带有草屑和靴筒上沾有泥巴的牧民,我仿佛步入另一个世界的开端。

栋智在阿万仓乡有定居点,不过他在这里居住的时日相对少些。我和栋智在阿万仓住了几日,他说起过去的所有事情,神情黯然。没有从他口里听到多少悔言,但是我感觉到,他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依然持有怀疑。从一个浪子到父亲,这期间所经历的与正在经历的一切悄悄改变着他。而消磨他幻想的唯有时间。谁能抗拒时间对生命的消磨?当把一切交给时间的时候,也就认同了命运。一个认同命运的人,他的个性也会在这种无法看见的认同里渐次消失。

时间的确让栋智改变了身份,改变了性格。然而当谈起在工程队的那段岁月时他依然豪情万丈。栋智的祖籍在南方,流落在高原也只有几十年。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后来他去当兵,复员后一直在工程队打工。我在偏远的乡镇教书,他则四处行走,见面的机会自然很少。知道他落脚于阿万仓草原,也是偶然的机遇。

黄河几乎穿越了玛曲大大小小的乡镇。虽说临水而居,水却依然缺乏。水,在这个孕育水资源的地方,也开始变得稀缺。玛曲一些地方的牧民守着湿地却没水吃,已经开始挖井取水,这让许多人无法理解,但却是不争的事实。自古以来,人类的战争无非是土地和水源。长居草原,草山纠纷早已司空见惯。牧民从几十公里背水并不是书本里或图片上的夸张。栋智是个十分聪明的人,他联络许多朋友来草原打井,一方面解决了牧民的饮水,另一方面积累了自己的财富。草原上的牧民们都不把他当外乡人看待,因为他的聪明,他在草原牧民心中有着很高的威望。

栋智进入帐房时,天差不多已经黑了。卓格草也来了,她在皮袄上擦了擦手,开始给我们倒奶茶。外面静悄悄的,风在突然之间停止吼叫,这个时候雪往往还会继续落下来。

赵家和他的联手(方言,指一起合伙做生意的朋友)拉着脸,不吃不喝,时不时看着我。我看了看栋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出来已经有半个月了,打了十几口井,都没有打出水来。赵家是工头,那两人是他雇来的,每天都要发工资,况且发电机里的汽油和钢管所剩不多了。跑一趟县城本来就很不容易,何况连日大雪。

栋智说:“快半月了吧。”我点了点头,没有开口。

“应该能打出来的,这里距离黄河不远,地下水应该很丰富。”栋智蛮有把握,但他根本没有看见我们挂在脸上的担心和忧虑。

我说:“应该的事情多了去,就偏偏摊不到我们头上。”

在草原上打井我是头一回见。赵家也是听信了栋智的话,才找联手到这儿来的。我并不靠打井生活,可赵家他们不一样。赵家给我打电话问询过,我的信口开河,加上想象与夸张,使赵家放弃了去其他地方挣钱的念想,义无反顾地来到这里,现在看来我真是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情。看着他们愁眉不展的样子,我的心里有些不安,有些焦急和悔恨。有啥办法呢,很多时候我们都把握不住自己的命运,何况在无情的自然面前。

栋智似乎也累了,他打了个哈欠,说,“再坚持几天吧。”

帐房里几个男子横七竖八卧着,忧愁不见了,唯有如雷般的鼾声。我闭着眼,但却没有丝毫睡意。想着眼下这尴尬的局面该如何收场?

草原湿地没有水,这似乎说不通。半月时间说短,其实对打井而言已经够长了。黄河平铺在草原上,她将所有奉献于这片土地,然而当我随着赵家他们从一片草原走向另一片草原的时候,看到的景象并不是书本里记载的那样美好。大片大片的草原已经开始沙化,碧绿如茵的草滩也开始出现花白,遭到破坏的植被露出卷曲的根须,它们在风雨的侵蚀和阳光的暴晒下开始枯萎。原本肥厚的腐殖土也只留有薄薄一层,遭到严重破坏的四周全是黄沙。我想不到让草原变成如此模样的直接原因,与这一切唯一能联系起来的大概也只有挖冬草夏草、以及挖秦艽、红参之类的药材了。草原承包到每个牧户之后,大家似乎失去了共同保护草原的那种意识,都在自己拥有的草场上寻找很快能富裕起来的方法或捷径,因而每年的三四月总有数不清的身影出现在这里,他们结伴而行,携儿扶老,将身体交付于草地,以一种苦难的姿态换回高原的恩赐。而这样的恩赐真的能让我们得到富裕?我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迷惘。

能把握住自己命运的人,定是生活中的智者。栋智,赵家他们,还有我,谁把握住了?这使我想起一个古老的故事:

某人被俘,国王向他提了一个问题:女人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如果答出来就可以得到自由。那人苦思冥想找不到满意的答案。有人告诉他说,郊外的阴森城堡里住着一个老女巫,据说她无所不知。那人别无选择,只好去找女巫,女巫答应回答他的问题,但条件是,要和他最亲近的朋友加温结婚。女巫丑陋不堪,而加温高大英俊。那人说:不,我不能为了自由强迫我的朋友娶你这样的女人!加温知道这个消息后,对国王说:我愿意娶她,为了我朋友的自由。于是女巫告诉那人问题的答案:女人真正想要的,就是主宰自己的命运。那人自由了。新婚之夜,当加温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新房后,惊呆了,一个从没见过面的绝世美女躺在他的床上。女巫说:我在一天的时间里,一半是丑陋的女巫,一半是倾城的美女,你想我白天变成美女还是晚上变成美女?加温回答道:既然你说女人真正想要的是主宰自己的命运,那么就由你自己决定吧!女巫终于热泪盈眶,说,我选择白天、夜晚都是美丽的女人,因为你懂得真正尊重我!

故事充满了智慧,同时也告诉了我们一个朴实的真理。人其实都很自私,往往喜欢以自己的喜好去主宰别人的生活,却没有想过别人是不是愿意。而当你尊重别人、理解别人时,得到的往往会更多。我突然想到,当我们身处复杂多变的生活中,为生计奔波,为生存担忧的时候,谁能考虑这些呢?

我,栋智,赵家,都各怀不同的希望和想法来到这片草原上,目的都是为满足自己的私欲,至于尊重和理解从何而谈?或许赵家他们的心里早已把我视为坏人,从意识里早就移出朋友的范畴。那么,我的心灵里对栋智又将如何看待?

已经来了这么多天,坚持吧,或许明天就能打出水来,我还能坚信天无绝人之路?

果然,雪越下越大!

这倒霉的天气。赵家哭丧着脸,不停嘀咕。栋智早早就出去了,说是到牧场看看。卓格草给我们倒好奶茶后,也退出了帐房。外面很寂静,几只藏獒不见影子,帐房四周的雪地上满是它们留下的花朵一样的蹄印。

走出帐房,天地迷茫。看着毫无边际的白茫茫的世界,我竟然有说不出来的害怕。分辨不出方向,也看不到牛羊的身影。不敢去稍远的地方逗留,我在帐房四处转了一圈又回来了。赵家百无聊赖,斜斜靠在卷起的一堆皮袄上。其他俩人吸溜吸溜喝着奶茶,不说话。我坐在赵家身旁,用肘轻轻碰了碰他,说,“又下雪了,很大。”

“那就死心塌地坐着,等雪消了再说。”赵家语气坚决,但从他的口气中我还是隐约感觉到了他内心的焦虑和埋怨。当初的决定有点儿草率,要不此时安稳地坐在自己暖和的家里,哪有如此担忧?也怪栋智说得好,一口井挣五百多块,换了谁不动心?都是贪念引起的,那为何又如此埋怨?看着赵家正襟危坐,我真有点儿急躁。

栋智一直没有回来,牧场很安静,卓格草送来奶茶、酥油和糌粑之后,也不见身影,只有道吉算是这个帐房里的主人,几天时间,他慢慢接受了赵家他们,开始说话,而且说得很开心。

第五天下午,天慢慢晴开了。外面很冷,白白的阳光洒在草原上,丝毫感觉不到温暖。毕竟是春天了,雪大片大片开始消融,草原渐渐露出了它的本色——花白、苍茫而辽阔。踩在细软的草地上,迎着风,我想,真的晴了,应该出发了!

栋智回来了,他去更登加那儿了,说那边雪大,羊饿死了好多。栋智心事很重,一回来就斜斜躺着,没有了热情的语言。

栋智一回来,卓格草又去了那片草原。栋智早就知道天亮我们就要离开,所以他拉我在另外的小帐房里。太阳能电池坚持到后半夜的时候,彻底用尽了。帐房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披了件他的衣服,不敢走远,掀开帐房一角,就地解决了那泡憋了好长时间的尿。

天气晴了,外面没有风,但却非常寒冷。稀稀疏疏的星星闪动着,似乎远在天边,而又感觉触手可及。看不清草地的样子,不远处赵家他们居住的帐房也只是一团黑点。一切很安静,没有任何声音,这样的安静令人心有余悸。

二十多年前,我随父亲去札嘎梁拉牛粪饼,那是一次无法忘记的远行,那情景此刻又出现在我的眼前。

一辆牛车,吱吱地碾过沉寂而又扎实的大地。年迈沧桑的父亲坐在车辕上一言不发,直到晌午时分,我和父亲才到札嘎梁底。父亲的朋友早已在那儿等候,他们相互寒暄了几句,便朝札嘎山梁攀援。我不知道札嗄梁在什么地方,听父亲说,札嗄梁的腰身一直伸到积石山那边。盘旋上升的山路突然变成了一片平坦的草地,路也失去了模样。车继续向前走着,然而风却更大了,我的双手已完全失去知觉。札嗄梁的天气往往使人出乎意料,六伏天有时也会飘起片片雪花。

平坦的草地猛变成了崎岖无比的下坡,我惊恐不已,突然有一种身居高空的感觉,踏在脚下的仿佛不是草地,而是一团团柔软无比的云朵,意识深处有某种东西在奔跑,在涌动。隐约可见的是许多黑点,还有一条很长、很亮、并且细得要命的银带。我发现了一种突兀的景观,一种无法言传的快乐与舒适。车依旧走着,在一种缥缈的高空里走着。谁也没说话,一种落寞、孤零的情绪在我周围弥漫开来。身处高原,身处札嗄梁,身处茫茫云海,我感觉到这种情绪比札嘎梁本身的落寞与孤零还要可怕。我努力抑制着自己莫名的害怕的情绪,紧紧跟着他们。

离黑点与银带越来越近,我看见了许多沉默无语的牛羊和一条清清流淌的小河。它们多么富有灵性。遥远的山顶和眼前的一切构成了高原的灵魂。当把我一个人放置到这儿的时候,心里肯定发慌;当把我一个人放置到这儿的时候,内心肯定产生恐惧;面对高原,领会它们的神奇与伟大时,肯定会有神灵出现。那些山与水,石与草,在突然之间都似乎有着呼吸。同时,我在意念中也似乎看到了众神和他们的使者正在这里逡巡,可他们看到的又会是什么呢?

天黑以前,我们进了帐房。帐房里光线幽暗,看见的只是灶膛里跳跃着的火苗。父亲的朋友端来了酥油、糌粑,还有煮好的奶子。吃罢后,父亲和他的朋友在说话,而我却走出了帐房,瞭望夜色笼罩下的高原,感受神灵的注目。

低低的寒风呼啸着、翻卷着,似乎诉说一个古老的传说。札嗄梁黑乎乎一片,它多么像一颗悬挂在天空里的遥远的另一个星球,闪着迷幻而又神奇的光芒,令人怦然心动。

第二天,我们装好一车牛粪饼,在父亲朋友的护送下,下山了。当我从父亲朋友的手中接过牛缰绳时,心里突然有种无法言语的酸楚。多少年后,我一直寻找这种酸楚的根源,可始终没能找到。或许,年轻的生命还不曾体悟高原无限宽广而沉寂的秘密。

同样是在高原,我在深夜里的阿万仓草原上,想起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一点都不奇怪。在不断增长的岁月里,除了思想变得复杂而外,剩下似乎只有不断苍老的身躯,唯独高原无限宽广而沉寂的秘密。这么多年来,我始终没有解开高原无限宽广而沉寂的这个秘密。

进入帐房,栋智劈头盖面就骂我:“你驴呀,就地方便?”

我没有生气,并且笑着说:“怕藏獒。”

栋智听我这么一说,也笑了。他说:“藏獒现在可缺了,方圆也就我的几只。”

“草原上不是很多吗?”我问他。

“现在很少了,前些年都让狗贩子整光了。”于是栋智便给我将起一件特有趣的故事来。

他说:“刚来阿万仓的那几年,草原上藏獒可以用成群结伙来形容,我都不敢出门。有一天,外地收皮毛一个皮毛贩子刚来牧场,就被藏獒追赶。眼前是无垠的草原,身后却是凶猛的藏獒。那家伙大概看到穷途末路,于是就豁出去。他见藏獒越来越近的时候,突然停下来,脱下了裤子,露出他的“家伙”来。藏獒没见过那样的东西,于是便踟蹰不前。那家伙见藏獒停了下来,便又将上衣扣子解开。藏獒开始后退,这时候,那家伙不失时机大吼了一声,藏獒也惊叫着,沿原路飞奔而去。算是捡了一条命,但他也吓出了一身病,在阿万仓一牧民家住了下来,一月之余双腿还发软,不能迈步。”

栋智还没说完,自己早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之后,又说:“你想想看,藏獒常年蹲守在草原,它哪里见过多了一条腿的人。藏獒估计把他的那东西看成了盒子枪,没了底气,而胆怯后退了。其实藏獒哪里知道,那根本不是盒子枪,而是水枪。”

栋智停了停,接着又说:“藏獒少了,现在的藏獒都成了宝贝,都在人的怀里,懒得动,估计早就失去了昔日的烈性脾气,而变成了温顺的小猫。”

我想,这样的事也仅一次,故事也到这里,大致早成了绝版。无论他说的是故事,还是事实,我的确想起了另一件真实的事情来。

“草原上失去领地狗以后,人的麻烦就多了。”这是十几年前我第一次到草原随朋友去牧场,第一次听一位阿依(奶奶)这样说。她一边说一边用宽大的袖筒擦了擦眼睛,“你看,这儿一群,那儿一帮,很难分出是谁家的了。”

我沿她手指所指,才发现东一片,西一片草地上的羊身上都涂满了红的、黑的、绿的、蓝的不同颜色,草原看起来像一张五彩缤纷的花毯子。

那位阿依继续说:“整个乱了,羊群不听人的使唤,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吃饱也不扎盘。”

“领地狗?”当然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那时候,草原上狗很多。”阿依一边倒奶茶,端酥油,取糌粑,一边说,“狼群轻易不敢进栅栏,就算骚羊,也不敢随便窜进别人家羊圈里去。”

“狗成了草原刑警,狼就会选择新的据点去生存。”我当时想。

“早晨一打开栅栏,就不用人操心。领地狗在自家草原四周尿一泡尿,羊啃草啃到那儿就会自动回首。别人家的羊啃到那儿,也会自动调头的。”阿依说到这儿,便深深叹了口气。“都让那帮土匪给害了。”

“土匪?”我再次陷入迷雾中。

“不是吗?狗都让他们给悄悄贩光了。”阿依说。“他们贩光了狗?”我始终没有明白。

阿依说:“挖矿的那帮土匪!你说他们不好好挖矿,倒打起狗的主意来了。”

我似乎明白了一些。

自从玛曲草原发现大量矿藏以后,这里的确驻扎了许多工程队。

阿依说:“他们成天在草原上转悠,是防不住的。他们用尽各种办法。”她不住擦眼睛,“草原上出了内贼,要不他们也很难下手的。现在草原乱了,人不如狗呀!”

是的,领地狗的领地意识很强,一只狗能看好整个一片草原,人怎么能做到呢?况且,领地狗被贩卖后,失去生存的领地,它的领地意识就会渐渐丧失。这不是绝种是什么?人只看到利益,不会想那么长远。人只会给自己制造烦恼,烦恼也是因为利益的驱动。人真不如狗!

美丽的草原上原本许多有趣而神秘的故事也在人们大肆破坏之下,渐渐失去了趣味性,所有一切似乎只讲求利益,那么,这样的利益纵然带来无尽的富裕,可是那样的富裕到底将我们推向怎样的境地呢?

栋智讲完故事之后早就在一边打起呼噜来,我想,赵家他们也定然在梦中了。对于打井一事,我彻底后悔起来。但我说不清,也道不明,最初的意识里是否也带着无尽的欲望?

第二天,我和赵家他们离开了栋智家牧场,去了更遥远的地方。是栋智提前联系好的,所以没有太多的担心。

用完最后一根钢管和最后一滴汽油的时候,我们在草原上已经整整待了二十六天。打井也是很苦的活,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发电机、电焊机和汽油桶要我们自己抬,钢管要我们自己扛。钢管有八厘米粗,一端焊有尖利的头子,并且周身打满眼孔,用锤打到草地深处,如果不见水的话,就需要继续焊接另一根,然后继续打,继续焊接,一直坚持到打进去十五米,仍不行,继续深进二十米。我们把一根根钢管打到草原深处,没有打出水来,打出的只是浑浊的泥团。那些被打入草地深处的钢管是取不出来的,这些损失唯有赵家一人承担,这是多么沮丧的一件事情!当我们对生活寄予无限希望的时候,得到的却是落败,这是怎样的一种感伤呢!那些钢管将永远留在草地深处,几百年过后,探险家们再次发现它的时候,它的身份肯定会变成另一种说法。但我不敢说,当年我们将钢管打进草地的行为到底是为了解决牧民群众的饮水问题,还是为了自我生活变得更加富裕!这样的行为给草原带来了什么?给人类文明不断前进的时代又带来了什么!

想方设法联系到去县城的车,没有再去栋智的牧场和他告别,拉着那台破旧的发电机和电焊机,我们返回了。来时怀揣着的所有梦想彻底破灭在早春的阿万仓草原上。赵家不说话,我也似乎找不到可说的话题,大家都沉默着。

“阿万仓草原位于甘肃省玛曲县南部黄河的臂弯里,草原距离玛曲县城50公里,黄河自西向东从青海久治进入玛曲木西合,因水泻不畅而形成很多汊河和沼泽,使这片广袤的草原水草丰茂、牛羊肥壮。

这是一片由于边远而消息闭塞的美丽草原……湛蓝天空下,漫无边际的青青草原,洁白的羊群,黑黑的牦牛群,星星点点,悠然自得;草原上条条溪流弯

曲纵横,沼泽星罗棋布,在阳光下泛着银光,美轮美奂;远处不时有天籁般的牧歌飘过,原始古朴;一切是那样的静谧、和谐,处处是连绵不断的画卷,这里除了自然还是自然,千百年来,一直就是这样,历史更替兴衰,阿万仓草原依旧远离都市的喧嚣,没有现代文明的污染。”

坐在赶往县城的车上,想起前些日子一本画册上的这些优美的宣传,我的心里十分沉重,说不出一句话。

是的,草原渐渐明亮起来,远远看去已有绿意,春天真的要来了。我不知道赵家他们的下一站在哪儿?也不知道草原的明天将有着怎样的变化!

阿万仓的春天的确来了,寺院,饭馆,商贩,裁缝店,修理铺,它们都在草原腹地沐浴着春日明亮的阳光,接纳着来自四路八乡不同人群的生活方式,倾听着来自异地他乡的各种消息。通向贡赛尔喀木道(藏语意为贡曲、赛尔曲、道吉曲三条河流与黄河汇流之地,是玛曲有名的湿地风景区)的柏油路更是闪闪发亮,不久的将来,这里肯定人满为患。阿万仓草原依然敞开宽阔胸怀,然而谁知道它将失去什么!而我们又得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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