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管局长

2016-08-10 23:14尹德朝
四川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旭东女作家

尹德朝

一张请柬周三就搁在马旭东的办公桌上,约请他周末赴市某文学刊物二十年纪念会。今天是周五了,他一直没有想好去还是不去。

文艺杂志不伦不类邀请一个城市执法官员赴会,可能源于一篇有关市区环境治理的报道。那是今年夏季七月流火的日子,他刚结束一段棚户区改造城市占道违建的处理工作,在上级一再强调宣传报导要与城市发展同步行的敦促下,中文系毕业主抓宣传工作的小戚,将几个与不法商贩违建者争斗的激烈故事,以非虚构的文学手法写进报道,报纸乃至某文学杂志皆有刊载。第一署名为他本人马旭东,他默许了。此报道深得市某领导的赞许。这段时间他的心情不错,隐约滋长出某种柔软的想结识异性青年的朦胧欲望。这张请柬仿佛恰恰迎合了某种召唤,他决定去参加。

倘若怀揣一颗庆典以外的猎艳心态,参加一场纯属文字的精神盛会,马旭东只能看到一个平面的毫无职场价值仕途之用的普通活动。会场不大,媒体占了不小空间。他几乎见不到什么熟人,又不怎么乐意主动找人攀谈。主办单位邀请市委宣传部某领导的致辞亦是套话连篇。间歇的掌声中他环顾四周,男女宾客都以相识而聚,他便显得有些形单影只。又发现在场的女人好似每天早上买菜的家庭主妇,顿感索然。编辑作家竟都诸如此类?不可名状的失望,让处于孤单乏味中的他更显不耐。幸好会议不长,主要的议程是吃饭。要不是感到腹内已空,可能他就抬腿走人了。

近年来社会对城管这类职业有偏见,斥责鄙视颇多。他断定人群中一定有人认识他,只不过不愿搭理他而已,没准在嘀咕,城管的触角伸到文学刊物来了。马旭东感到这一趟来得多余。马旭东踱到自助餐旁,往盘里随便放了几块冷食,便觅个角落打算将它们胡乱塞进胃里离开算了。他刚坐定,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您好马局长,敬您一杯酒好吗?”回头一看,一个瘦小娟秀女子手持一杯红酒立于身后,含笑望着他。他端酒站起来,笑迎上一张有些绯红的面孔。有人认识他不奇怪,他在市台的上镜率还是很高的。彼此喝了一口后,按说应该告辞了。女人却伸颈贴耳问:“一个人吗?”如此带有私密语气的问话,似有特别的兴味。他一面淡淡地说是,一面打量撞上门来的女人。对方长相平平,不觉有些失兴。见她并未打算很快离开,马旭东还是客气地伸手扯过一张椅。

“我叫刘凤云。” 她伸出手。

他拿四个指头与纤细的手碰了一下:“马旭东。”

只听她说:“我是个作家,以后还望马局长多多照顾,提供些好素材噢。”

马旭东内心嗤笑,说自己是个作家,这样自诩的头衔既得不到他的敬意,也看不出该女子有何与众不同之处。就好比一个人表示自己是土豪特有钱一样好笑。不过,这个名字倒像在报纸版面上见过:“哦,刘凤云。久仰大名啊。”他摹仿对方的口音:“你也一个人吗?”

“就您而言,我是一个人。不过,我随时都可以让四周保持一大堆人。倘若能够与您单独攀谈是我的荣幸噢。”

作家说话的语调的确有些与众不同。他挂了一丝轻蔑笑道:“你有没有觉得,作家与一个语词贫乏的人对话,是一种打搅或叫仗势欺人?”

女作家报以一笑:“也许,我需要的就是从您这儿获得一些挫败感。这也常常是我猎取素材的最大动力。”

马旭东哈哈大笑,觉得此女子脸皮厚得很机智,与机关里那些家长里短的女孩相比别有味道。一个女作家,如果他放宽对外貌的苛刻,仅凭智慧就让颜值提升,难能可贵了。不过细嚼女子后半句,想想自己那眼下几成众矢之的职业,便隐约觉得对方有些“活得不耐烦”。当然这仅仅是他有点过敏的猜测,不管怎样,这样结识一位思维机智的女子,马旭东还有些兴趣。

他咽下嘴里一口菜道:“刘作家的大作都发在哪了?有机会好好拜读。”

女作家笑靥满盈:“惭愧,出道时间不长,苦于没有好素材噢。”她提了几篇在报刊上登过的小说及散文。

报纸马旭东倒是天天看,但对杂志里的玩意他几乎不屑,尤其是虚构的文字,对他的仕途一点用处也没有,不是承载他野心的根据地。不过对于这位主动前来搭讪的女作家,令他兴味昂然的是一个文人对他的热情,这在他暧昧过的女人圈里属空白一栏。他一向自信条件优越,屡战不败。此时他表现不冷不热,看似并不急于经营一块上好的材料,恰恰是他欲擒故纵的一贯手法。

女人见他盘里空了,道:“马局长吃得很少,要不要再吃点。”

“不用,谢了。”他用餐巾纸擦了嘴:“就这样吧。”他起身。

女人同时也起身:“……这儿太热闹了。”她提上的手里的包:“要不,咱们去附近的茶馆里坐坐?”

这个早晨,马旭东本就是存心想找个女人的,哪怕有一个逢场作戏的机会放纵一下也算不虚此行。他点头应允:“好哇。”

稍后,在一楼的咖啡厅里,两人相面而坐,马旭东轻松且有些漫不经心地说:

“……你很年轻嘛?80后的才女噢。”

女人淡然一笑,露出粉龈白牙:“贫寒家庭出来的黄毛丫头,哪里谈得上才女。”

“抽烟吗?我想写作的人应该烟不离手吧。”他掏烟。

女人一支手指竖在唇上:“嘘—室内禁止吸烟噢。”

他一笑,把烟盒装回去。

她又说:“烟虽然抽不了,酒还是可以喝的。”

想喝什么?

随便。

女人不挑酒,他认为这是一种虚张声势,声明80后的桀骜不驯罢了。不过在两性互动的关系中,经验告诉他对方可能会借酒的理由,将一个玉体依附于他,暗喜功告在即。马旭东懒散地靠着椅背,二郎腿轻轻晃悠着,知道一个处级官员带给对方的越不严肃就越能彰显一个中年男性的魅力。

“以你的年龄,该属于新生代作家哪一类噢。说一说 都出过什么书?”耳闻目染的他多少还是知道一点新词儿的。

她再一笑:“近日发过一个有关城市建设的中篇集,篇名叫《一语成谶》。

篇名奇特,他不解其意。问她啥意思?

她笑答:“一句成语,言而有信之意啦。”

“好玩,可以读一下啦呵呵。”两人相互调侃,都把“啦”字拉得很长。

刘作家笑得灿烂:“回头我一定拿给你看,多多指教噢。”

他也笑道:“不用,我会自己去书店里买一本,也算是捧个场吧。写作很辛苦的,稿费也不是很高,是吧?”

“我也从没指望靠爬格子赚钱。但写作的确填补了我许多空白,还有对当下社会做一些微不足道的发言,而已。”她颇为正经地说。

他直视她,觉得言有所指,而对方的目光没有躲闪,也许这正是文人被所谓精神贵族蒙蔽的一点固执和酸气。他淡然一笑,无语。无意间目光落在她胸前的毛衣链上,有些藏文化的宗教色彩,不由对这种地摊货产生了一点怜悯,甚至有点轻蔑。

彼此稍有些沉寂后,女子换了个话题。她聊到一些作家:“目前咱们国内女作家事态迅猛,特别是70后80后……”她眼里泛着光彩,十分熟稔地说着以色列的艾特加凯雷特,美国的富克纳,加拿大的艾里斯门罗,透出她对事业执着追求的那种固执和单纯。

马旭东嘴上哦,是吗?哦,了不起……他这样应付着,心里很不耐烦,这类所谓文化名人离他的生活太远,太远了。

“对了,可否重提一下我的要求?告诉我一些有关你亲自下令拆迁棚户区一些印象较深的故事吗?”女人喝一口红酒,掏出一个笔记本。这架势很像一个正儿八经的采访。

女人的目的好像越来越明确了,他断定女人对他的故事要比他本人更感兴趣。棚户区拆迁,再没有比一个城市执法局副局长给作家提供的东西能更丰富的了。此刻,他怀疑她正在精心策划一个阴谋,是否在旁敲侧击那几次强拆事件和某雇员打人的那个被压下来的命案?倘若真是这样,他立刻会抬屁股走人,账都懒得给她结。可是,就这么拂袖离去,也太没风度,况且这也不过是自己的主观猜疑。他按捺住自己的情绪,打算进一步试探。

“现在就要我说吗?一时我也想不起来呀。”他懒散地说。

“没关系,不急,既然认识了,咱们来日方长。”

他内心哼了一声。来日方长?凭什么咱们还有日后,你以为我跟你一样空闲?他差一点脱口而出。趁女人不备时,目光有点恶意地在她身上搜寻,她低头的模样显得格外柔弱,颈部很白,沿袭下去的肩膀几乎可以让他听见被男人用力搂着时骨折的声音;胸部貌似有货,是海绵还是硅胶?要亲口尝一尝才会知道。这样的好奇,让他稳稳地坐在椅子上。几乎每次都是这样,女人的姿色有时会突然改变他理性的思维和正常行为,他会把所有的事情都放下,在冠以“缘分”美名的邂逅中喂养他新鲜而好奇的征服欲。当然,征服从来是要讲究一些策略的,有意无意地给对方增加一些信心和机会,是很有必要的。

“单位上半年的工作总结我可以提供给你,你若真要采访我,除非我整个人要安静下来,否则思路无法畅通,自然说的就不够精彩。这闹哄哄的茶馆里怎么行喔?”

她一笑:“说得在理。马局长,如果不怕打搅的话,我改天登门拜访。”

“好,一言为定。”他暗自得意,假如她能听懂话语里隐含韵味,那么她一定会找上门送一份称心如意的晚餐。一个小丫头也跟我玩,你就等着献身吧。

沉吟片刻,他感觉应该告一段落了,欲擒故纵之术他屡试不爽的:“好的,那就这样吧。”

数日后,马旭东经过书店,想起自己刚装修完的大房子,作为装饰文化门面的书柜空空如也,考虑或许可以买一套《史记》、《资治通鉴》或马恩列斯什么的压一压所谓华贵装修的土豪气息。浏览书柜无意间瞄到了本土作家专柜。一本似曾相识的书名《一语成谶》映入眼帘。他随便翻了几页,看似颇为言情的小资情调。拿着它都到收款台了,又抽了出来,他想起她曾许诺送他一本的,不希望有一天,她在他那里发现自己的书而洋洋得意。

半个月后,她的书邮寄到他的单位,并不是那本《一语成谶》而是一本文学期刊,她的一个中篇小说发于其上。有意思的是随书附了一封信。

尊敬的局长大人: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你说过我们应该还会有见面的机会,当然也不必刻意准备你的故事内容,我只是想再和一个城管局长多聊一聊罢了,这个星期五晚上坐坐如何?我将亲自为您下厨。我的住址是xxxx……

马旭东呵呵,邀请看似清爽明了,以他的猜测这“不必刻意准备你的故事内容”意指他不必过分养精蓄锐,成自然状态来便好了。也许怕他对付不了什么吧?哈哈哈…… “我将亲自为您下厨……”更是逃不掉女人极力表现她的传统娴淑,即欲占其雄先擒其胃的法宝而已。他几乎要捧腹大笑了。当然,他不会轻易答应的,别让她以为他是一个随便就会掉进毫无技术含量的陷阱的猎物,即使他并不刻意防备。他把杂志随便往下层抽屉里一塞,这也算是给她面子,一般东西他会扔进纸篓的。

其实,马旭东一直都没有忘记她,终究在他的身边,自认为能够进入好一点状态的女人少之甚少。一直到星期五的早上,他才拨电话给她:“很抱歉,今晚我有应酬不能前往。”他有意用有些夸张的遗憾口气吊她剩余的胃口:“真的很抱歉,上面来领导,实在推不掉……这样吧,下星期周末好不好?我打电话,要不你打个电话提醒我好了。”他希望她能够聪明地听出,他并未完全拒绝他。

“您要是太忙我怎敢打扰呢?”女人声似游丝,似乎失落得很。

“不不,你这么有诚意我怎么好让你失望。”又说:“说好的事情有时说变就变,一个小官员,身不由己呀。下周五,一言为定。ok!我会让你觉得我一定是一个讲故事高手。”

“但愿别再放我鸽子噢。你说啥?高手?”女子不知是真不晓得,还是明知故问。

马旭东哈哈一笑,想必对方一定面红耳赤了,他的确是个调情高手。因此她最好也应该有一点的充分的准备才好。

星期五他通常要比往日更加忙,一进办公楼就要开碰头会,要整理送达领导部门的汇报材料,要协调环保、疫情办乃至公安的配合工作,要处理周末的队员们与摊贩之间说不清理还乱的纠纷,要向领导请示和汇报已干和未做的工作……等等。他刚走进办公室,桌上的电话就响起来,告知他城南一处违建工地户主与城管组织的拆迁队打了起来。公安和武警部队将要到位。他放下手里的一切立刻驱车前往,车还没停稳,就看到有救护车运送伤者。械斗已平息,但场面依旧很乱,除了武警和拆迁人员,尚有数百群众围观,很多人用手机拍摄,分不清是记者还是民众。他一下车执法队长老王就凑上来说:“事态并不复杂,只是今天公安拉了偏架,把咱们几个人带上了警车。他们这样干,以后我们还怎么开展工作?”

马旭东环顾四周,并没看见警察带人的现象:“人呢?”他问。

“已经带走了。是治安队长老邱亲自抓的。”

他二话没说就给邱队长打电话。让他把人放了。老邱说:“我正想找你呢。放人?我要是不抓你这几个人,民众就要砸我的车,你的人够狠的,差点把人活埋到屋里去,你这几个人我看着眼熟,要好好查一查他们的背景……”

“……我说兄弟,你就别这么较真了好吗?咱们虽然是两个部门,但都在为党和政府工作。孰轻孰重你心里明白。”

老邱声音更大了:“我不管为谁工作,我只以法律为准绳。现在事实尚不清楚,不光是抓了你的人,违建那一方也同样带过来了。”

马旭东打断他:“你应该清楚,我是直接受市委指挥的,书记指我到哪里,我就打向哪里。”

对方呵呵:“马局长不用敲打我,我心里明白。你放心,我一定会秉公办理。还有,我说老马,你招来的这些社会渣滓早晚要给你捅大篓子。你别再说了,先把你的队伍带好再说吧。”

妈的,老邱竟油盐不进了。他心里知道手下这帮人都是什么货色。这些新近招聘进来的几个人会一点拳脚敢闯敢为,有的的确有些前科。不过,这些人处理难题控制市容很有一套,就算他们惹了事,随时也可以一推了之。城管虽有干系,但大方向是正确的,“爱干活的孩子,才会出错。”谁都知道。

就在他忙得不可开交时,女作家的电话来了。也不能说他没有预料,他曾告诉他周末打电话的。但此时在这种烦躁的情绪下,被女作家“凡事当真”的作风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似乎还挑起了他微微恼意。

“……我怕很忙呀,这样吧,晚一点……晚上我给你打电话,要不下午你再给我打一个好了,好的,就这样。”

对于这种已经有了纠缠意味的约定,他似乎已经将她贬为那种常拉他去捧场的销售小姐了。不过要在闲暇时,即便是酒吧女郎他也会来者不拒。人生本如戏,何苦不当歌?

马旭东整个一天都在四处奔走。纪委以他如何招录社会闲杂人员为契口开始问责。看来他们不仅从公安部门了解到拘留人员之前的不良劣迹,还查到了经济问题。这些人进执法队都交了一大笔“保证金”的。他要尽快找出合适理由将非法招录及不明款项从自己身上摘出去。晚上他约了一个在市委组织部工作的老同学,在一个小吃店里一直坐到深夜。

闷酒催人醉,三更后,老同学借家里有事起身辞别,嘱咐他千万别一个人走夜路也别动车:“你小心挨人家黑砖噢。”他一人在桌前又独自坐了不短的时间,喝干了杯里的残酒,摇摇晃晃出门。本打算打车或叫个人来接他,一股凉风吹过来顿感清爽惬意,便想一个人走一走,心说:妈的,我就要一个人走,倒要看看这弹丸小城有谁敢惹我。

回想独自在夜间行走的记忆似乎已经很遥远了,记得年少时为了省下几块车钱,时常从农村赶夜路去县城读书,虽然贫穷,心底却是那样的青春和明亮……他走在灯火阑珊的街道上,发现这座城市整洁清透,所有的灯光设计极尽奢侈,这当然与他这个专门整理市容市貌的官员密不可分。平日在他的眼中,看到的只是小贩们的摆摊设点,机关算尽的乱搭违建,他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垃圾,从来没有用心留意过这座他尽享世俗收获颇多的城市。记得三年前刚到位时,他会从那些小贩们惊惧乞求的眼神里,看到当年的自己和父母的影子。他做得越多,恨他的人就越多。刚开始他坚信自己干不了这份工作。然而渐渐地,他习惯了发号施令,他脆弱友善的灵魂,在上级的强压和不法商贩刁钻戏弄下,变得强硬和冷酷。但是他的队伍总有队员不断辞职。他心里清楚员工干不了几天就走的原因,谁也不愿做以强欺弱的昧心之事,而真正能够留下来的恰恰是这些社会混混,似乎只有这里才是他们生存的土壤。他也厌恶这帮混蛋,但他得用他们,甚至离不开他们。

可是今晚,他突然感到这座城市的陌生且冰冷。他突然显得从未有过的孤独。这孤独令他越加他不想回家,一时又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不过有一点很确定,今晚若没有女人陪伴是过不去的。霓虹灯偶有文化字样在闪烁,这让他想起了那个女作家。心中一股性的欲望激荡而起,于是他的整个意念里都是她的身影了。他毫不犹豫地掏出手机,也不管深夜探访是否唐突就摁了发射键,这自然是几年来一贯的狂妄自大不可一世所致。

“……在家?一个人吗?”

“感谢你还能记得我。”

“要不要出来坐坐?”

“太晚了吧。”

“要不我去你家?”

“您觉得合适吗?”

“不是要我给你讲故事吗?白天我很忙你也知道,所以……你家在哪个小区?”

她笑了一下,听上去很纯净的样子:“您要是觉的合适,就来吧。”她说了地址。离他所处的地方不远也不近,他抬手打了车。

女作家开了门,但还是有些小小的吃惊:“你喝酒了?一定喝得不少。来我这里解酒解闷可不怎么礼貌噢。”

“我可以进来说吗?”

她笑道:“你不是已经进来了吗?”

马旭东在踏进她的屋子之际,奇怪自己竟没去想她是否有同居人。与其说他从未考虑过,不如说他拒绝这种可能性。他的两眼迅速地将她简陋的住所扫巡一遍。

“几天都没有整理了,有点乱。”

“我不介意,文化人应该都是这德行吧。”

“呵呵,理解万岁。”

面对眼前这小得不能再小的户型及简陋的家具,他断定她一定需要一个有实力的男人,至少能帮助她脱离目前这看似潦倒的日子。他径自落座,见一旁局促的她,他自己倒像主人一般。

“你也坐呀,站在那里发什么呆?像是不太欢迎我来似的,是吗?”

她灵魂归壳一般,忙倒水沏茶,笑说:“我真巴不得见到您这个大人物,只是从没有想过您会在半夜光临陋室,不适应,像在梦里呵。”

她笑得有些僵硬,脸上没有呈现出他预期的那种欢悦。他想,今晚自己也许会全军覆没,她将以拒绝来获得自己被屡次爽约的尊严。他成全她的报复,只要今晚他能够得到如意释放,一切都很值得。

“没有什么东西能招待你,要是饿了,我这里只有方便面。”她躬身添茶,忽又念及什么似的直立起来,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有些无赖道:“不用再忙了,告诉我,这几天你是不是很想我?”

这种急不可待,不想再给对方更长的适应时间是他的一惯作风,有事说事,开门见山。那曾经的不可一世,被一副媚笑和乞讨的表情所取代。

她的一只手腕被客人攥着,面色慌乱绯红。她扭过身回避他酒气扑鼻的脸,定格一般僵持着。他更加认定这番忸怩是爱上了他。他看着她。所有暗恋中的女性那表里不一的情绪,这个女作家都具备,甚至更典型。这怎不叫人愈加想单刀直入呢?

“为什么不说话?”他的手加了把劲。想必是她疼了,想挣脱他。他并没有放手,故作浑然地做着肉体层面上的试探。经验告诉他,近八成女人都喜欢成功的男人带着性的霸气,渴望某些时刻(比如高潮)使出更大的蛮力。

“不要这样好吗?你真醉了。”她的态度是温柔的告饶:“你这个样子搞得我很紧张……”

马旭东看了她几秒钟,停止了动作:“好吧,我逗你玩的。”他松了手。此时停下来很有必要,别让她认为自己只是冲性而来——把女人当作不花钱就能上手的妓女是对女人最大的羞辱。一个始终将自己炖煮在精神火锅里的文化人尤为如此,就算猫捉老鼠,也是要有个调逗嬉戏的过程吧:“好,我保证不再碰你了,其实我是个很好的人。”他说。

他说出这话,就好像是某剧的台词。他确实有点像刻意编撰肥皂剧里供女性欣赏的专用台词。这让他忍不住勾起一股自嘲:“我知道你能放我进来,是希望我来说故事,给你的创作提供素材,对吧?”

她揉着攥疼了手腕,凄然一笑:“局长大人还算清醒噢。当然啦,认识你应该是我的一笔财富,不过可不要弄得我还未得到,就先被‘财富咬一口,这就有点得不偿失了。”

“没错没错。不过要得到理想的财富可是要付出代价的呦。”

“我喜欢事半功倍。”

“彼此啊哈哈哈,嗯,说一个执法中感触最多的故事吧。你真的要听吗?我看见你的橱柜里有瓶酒。”

她回头看一眼橱柜,笑一笑:“你眼睛真尖,那可是我用来压制失眠的,不过你不能再喝了。”

“用你们作家的话说,不喝酒哪里来的灵感。”

她起身取酒,到了两杯,一杯给自己。然后她靠在他对面的沙发上若有所思,他见她老是捏着睡衣领,那里少了一个扣子。是怕失仪表还是怕走光,恐怕连她自己也不确定。

酒精的浓度在他体内加重了,他滔滔不绝起来,仿佛真有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实则只是他亲历的一些浪漫事宜,色情段子而已。

马旭东先聊五年前一件事,说他如何在一次强拆违建中,把一个二十多岁的半裸姑娘从就要倒塌的房间里抱出来。“……女孩刚大学毕业,租住在城中村一个民工违建的破平房里,那时我还不到四十岁,担任执法队长,女孩被砸伤了头,我送她去了医院。孩子的父母以为我是过路人谢我救命之恩,他们哪里知道,我恰恰是这次制造强拆的指挥者哈哈……”

他的炫耀有些欲罢不能,东拉西扯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甚至把和他有瓜葛的众多女人张冠李戴,连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要跟她抖露昔日那些陈货烂渣。

“……刚才说到谁?嘿,就是那个刑侦科的警花,别看她丰臀细腰风摆杨柳一般,她可是拿过自治区散打亚军的。我们在一起没有多久她就要逼我离婚跟他结婚,我哪能够这样不负责任呢?并不是我没诚意,我只是……怎么说呢?后来我怕了,一直躲着她。我并非怕她的拳脚,她在闹自杀你知道吗,第一次听她电话中说她吞了多少安眠药,天哪,我吓得差点尿了……后来我知道了,女人口口声声说要去寻死,其实真想死的人是不会说的。你说是吧,嘿嘿……嘿”

他笑后,发现她在走神,情绪惙然,茶几上的酒水一口没喝。

“故事有点烂,是吧。”

“不,挺好。”她淡然一笑。

“我知道,女人一般都不愿让身边男人说另一个女人与自己有关的事。对不起。”

她又一笑:“没有没有,我是作家,好故事是最重要的,我都听得入神了。”她啜一口茶:“继续说吧,后来怎样?”

“后来?若干年后,有一次我在某个展销会上遇见她,根本就活得好好的嘛。哈哈哈,警衔已经都扛到警督了,厉害……”

马旭东看她一眼,这一眼让他变得索然无味了。她淡淡笑容里对他的风流账似乎无关痛痒,忽然,他又看到她胸前一支笔,顿起警觉:“你不会在录我的音吧。”

她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领口:“你也太敏感了,作家哪能随身不带笔呢?你放心,我不会把你的风流韵事写进文字里的。”

马旭东突然记起今晚的目的,他可不是来跟她磨嘴皮子的,他需要她的肉体,但却发现她除了轻挑一下那有些忸怩作态淡淡的眉线外,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启示。这女人让他有点摸不透。

“咦,怎么不说话了?”她笑问道。

“故事讲完了嘛。”他敷衍道。他对自己不能正确把握眼前这女人的状况深感懊恼。他喝干杯子里的剩酒道:“我觉得……觉得,你总有些让人捉摸不透,是吗……?”

她又一笑,无语。她总是以淡然沉静面对他。

马旭东对她平静无波的面孔再也按捺不住,蓦地,他站起身,在她的愕然中告辞:“好啦,我已经打扰太久,这么晚了,你早点睡吧?”他直望着眼前有些无措的她,似乎连一点继续引诱的兴趣也没有了。他加重语气:“你想听的故事我也说了,我们就这样到此为止吧。”

然而,马旭东没有想到,他这样一说,却发现她的眼中乍现一抹惊慌。女人道:“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呢?我们一切都还没有开始……”

他冷着脸不做声,抛给她一个貌似尊严伟岸的背影。在他拉开门的刹那间,听见她终于开腔,坦露她的内心世界了:“别走好吗?我,真心希望你……再坐一会儿好吗?”

马旭东依旧迟疑,在这已经有了做秀成分的迟疑中,心中滋生出一股按捺不住的暗喜,妈的不过如此,凡俗女子嘛。他转过身,并没有傻乎乎地再坐下,而是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他的吻向来又准又狠,同时不会让另一只手闲着,对女人身上如此一件普通便宜的睡衣他才不担心会撕破。

当女作家措手不及试图挣脱强有力的臂膀时,她的小乳房已经被男人扯出来攥在手里。他从她的惊悚中攫取到类似强暴的高度快感。他就是要让女人得知他的危险,并且承认正是这种危险所给予她们的满足远远超过想象。他有权有钱,这两样东西,可以让一切化险为夷,如脱缰野马在茫茫旷野中随意驰骋。

“放开我……”她低声喊:“要你留下来绝不是做这个……”她在他怀里拼命挣扎。

“不想放过你了。”他轻声说。他还从来没有把一个女人已经摁到床上后再打退堂鼓的:“你不是一直都在等我吗?你一直都想勾引我,是吗?”不等她分辨,他已经死死地吻住她的嘴。他暗笑她再怎么用力都仅仅是作态罢了。明白的女人都知道,让男人得到得太容易会让他丧失战斗力并不会珍惜她。他把她压倒床上,有如雄狮摁在胸前的一只幼羚。

“我警告你,你不可以……”

“不可以什么?”他就是想激怒她却说不上原因,他有些无赖道:“舍得我放弃你吗?”

他与她的脸几乎贴在一起,能触及到她颊上的绒毛,淡淡的雀斑,清淡的体香和朴素的洗发水味。他腾出一只手扒下她的内裤。除了欲火,他似乎还在完整地布局一场被征服的游戏。他轻轻地抚摸她的羊脂一般的肌肤。她恐惧的眼里闪动着纯洁而真情的影子,她喘着粗气奋力抗拒着:“你为什么?你这……混蛋—你是魔鬼……”

骂完后,她的嘴唇蠕动着无声地求饶。他了解女人骂男人有时是一种对雄性的褒赏,而求饶则又是一种给予对方的变相促动和鼓励。在进入她身体的同时,却感到她是个很差劲的对手。女人整个身体无力地松软下来,仿佛气球一旦扎破再无回天之力。在用下体猛烈撞击时,他用更深的凝视研究她,一个他从未尝试过的女作家。

或许是长久以来,一种不自觉的狂妄,突然在这个作家的惊惧和屈辱中受到扼制,隐约感到有一股肉体以外的温柔背道而驰地滋长,他还并未到巅峰便泄了……

…………

从那以后,马旭东随时打电话或者干脆事先并未通知,便自行跑上门来。她几乎都在。女人的从一而终令他满意。他决定对她尽一点男人的义务,当然也不过定义在吃喝玩乐的花费上,对于她的具体生活关注并不多。他只在乎她白皙的肉体,哪怕在她简陋的租住房咯吱作响木床上将就着,也没有打算给她更多的帮助。究其原因,他一直不能够完全走进她的世界。她对他的个人私事也从不做过多打探,这种热中带冷的作风是否隐含某种企图?因而每当疲惫之余留宿一晚,他便如酒店住客一般,习惯问上一句:“需要钱吗?”她到也并不吃惊,依旧是淡然一笑:“不必。”

女人的轻描淡写,开始让马旭东越来越有些着迷。他有心会拿她与其他女人做比较,越加觉得她是一个内外自相冲突的一个女人。最为奇特的是,在整个过程中,她总以沉稳和无声避免对他造成丝毫困扰,无论社会、家庭和工作他均稳如平日。这一切尤为表现在每每与她做爱后,她依旧以宽容和忽略的姿态让他能够轻松脱身,不像有些女人一旦贴上来,便附带了颇多物质上的内容让人无法释怀。 简言之,就是这女人太省心。

他本还可以腾出更多时间到别处寻花问柳的,但是对此女的好奇,已经无暇顾及其余艳事了。有时他会紧紧抱住她,很俗气地问一句:“你真的很爱我吗?”

她却也只是女人味十足地回避道:“我也不知道呀。不知道,真的,嘻嘻……”

她的迷糊其实要比头头是道倾诉衷肠更觉贴切,她在明显告诉他,彼此的关系都这样了,就不必有太多的狭义界定了。

不过,马旭东发现,每次在他不请而至时,她便将桌上的稿纸匆忙收起来。

“你在写什么?这么秘密的样子。”他问。

“赶杂志社的稿子。”虽然据实回答,却显轻描淡写。他觉得她在隐藏些什么。他想看看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同时也想打算找个借口了结这段逐渐减弱的性欲之火。事与愿违,他越是想跳出这即兴发挥的烟灰之爱,却越加数倍地表现出对女人的爱意,他变得依依不舍,无法撤出这明知充满险情的感情陷阱。

……

某天下午,主抓宣传的小戚走进他的办公室,将一本杂志递过来:“局长,有一篇关于咱们的文章,您看看吧。”小戚说。

这是一本由市文联主办的一本文学期刊。他翻了一下,丢到桌下。前面说过,他对文学毫无兴趣,甚至连影视里一些煽情之剧也很少让他动容过,他只在意所做之事是否能够得到某领导的赏识,是否离上级部门的表彰或提拔更进一步等等。

第二天,小戚电话过来问:“局长看了吗?那篇《小心路滑》他妈的完全失实,咱们是不是可以起诉她。不过,那是一篇小说,文学可以虚构,咱该怎么办,您拿个注意。”

他勉强腾出吸烟喝茶的时间,翻看五千余字的短文,还没看到尾,他已经大汗淋漓。他感到内容分明隐射的是他。他赶紧看作者的名字,刘凤云——正是那个时常与他耳鬓厮磨的女人。在此篇小说里,她以非虚构手法,赤裸裸地描写了一个城管负责人指挥强拆一户贫困人家唯一的房间。这名执法官员白天去强拆,夜里周旋于数个女人之间,多为女学生,护士或同事下属……

其中一段这样描述:

……她来自农村一个偏僻山村。考进这座城市一所知名大学,毕业后她不想回去,也不能回去,她从小就为自己挖下一条永不回乡的断头路,她留在这座城市,租住在城中村最为廉价的廉租房里。去年家乡发生泥石流灾难,耕地房屋全部被毁,所幸家人平安却无安身之地,因而举家投奔到了女儿所在的城市。一家五口人在城中村四十平米租住房里挤了一个夏天。实在是挤不下去了,父亲和弟弟倾尽她所有积蓄,在屋檐下搭建了两间土坯耳房。一家人宽松了没几天,城里执法局就开来挖掘机拆房。那天她正巧出差外地采访。拆迁人员也不管里面有没有人,挖掘机抬起长臂一斗子从顶上挖下来。母亲顿时埋在里面。弟弟冲进去救人,挖掘机却没有停止它的工作。父亲一把拉住了弟弟,死一个总比死两个好一些。血气方刚的弟弟抓起一根棍棒打伤了一个执法队员。这一棍让他进了拘留所,次日以故意伤害罪逮捕。母亲挖出来时奄奄一息,三天后死在医院里……

刘凤云利用小说,对马旭东的工作进行人格上的批判。她到底有何用意?难道这就是她要与他接触的目的?她从他身上挖掘的何止是素材,分明是要用文学来指控和揭露他的罪恶。更可恨的是,署名马旭东的那篇报道几乎原封不动被她搬到了文章里面,以其作为小说最为精彩的反衬。

她料理完后事,含泪书写诉状,并报道此事,而诉状不予受理,报道压在主编那里不能见报,相反她却看到是晚报一个头条正面报道了次事:“……党委市政府的正确领导下,城市管理局执法大队,在市公安部门的大力协作下,圆满完成城市棚户区改造前期拆迁工作的第一步,为我市现代化进程向前迈出了一大步……对一些长期违建乱建的顽固分子及长期从事无证作坊,制造假证和假冒伪劣产品的外来人员进行了一次彻底清理……”

他关了办公室的门,独自深思了许久。她会不会就是故事本人?暗示着对他的仇恨?会不会从一开始她就设下圈套,以那张请柬做诱饵,继而施女色一步步置其死地而后快?并在她实施报复的另外一面,对他加以无情的肉体搜刮和感情剥削?太可怕了,恐惧油然而生,

第二天下午,市纪委他的党校同学老王打来电话,要他过去一趟,纪检组请他喝杯茶。通话过后,他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又把电话打过去:“能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过来你就知道了。”老王的口气不冷也不热。

“老王,你我共事多年,还是有交情的。”

“不行呀,我这是违纪呀。”老王犹豫了一下道:“好吧,给一个大概,你要沉得住气啊。”对方停顿了一下说:“今天早晨,有一位女子把一个U盘搁在了我们这儿了。好了,只能给你说这么多了。”

马旭东立刻给女作家打电话,关机。他看了一下腕表,17点20分,也许这是他辉煌人生将要终止的时间。原来她所谓的“不知道”是要急于要抓住他的“七寸”,实现一个报仇雪恨的戏剧效果。他本应在一开始就认定这场游戏,此时反被她引进一个绞刑套里。她赢得智慧且残忍,但也是凄凉和悲壮的。回顾与她短暂的几个星期交往,却原来在她把控自己人生命运的同时,操纵着另一个阴谋。她太狡诈。

在后来马旭东有限的时间里,女人一直都处于关机状态。他反反复复给她不停地发短信:“……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仅仅是我下令拆了你家的房子吗?那张请柬就是你发的吗?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设计的吗?是这样吗?你说!是这样吗……!?”

他真的输大了。不过有一点,马旭东不得不承认,他已经的的确确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一个女作家。但是他再也来不及说:“我爱上了你,而你却把我玩弄于股掌中。”

她最终给他回了一条短信。只写了一个字“嗯。”算是对他的强烈追问做了回答,简明扼要。遗憾的是,这一个字,他没看到。他被隔离审查,包括手机在内的皮带钥匙指甲刀等贴身物品均被暂扣。这个叫刘凤云的女作家,就像他玩弄过的许多女人,梦一般永远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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