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案三判，谁比谁判得好

周恺

公元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了。这座古老的都城、东罗马帝国的心脏、东正教的中心落入了穆斯林之手，世界历史为之改变。人们曾认为君士坦丁堡是不可攻陷的，这绝非虚言，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曾数次率大军围攻，都铩羽而归，偏偏这次就成功了。

门，成功的原因居然是因为一扇小小的门。君士坦丁堡有一扇名叫科克波塔的门忘记锁上了，苏丹的士兵发现之后，蜂拥而至，冲进城里，攻陷了这座曾经的不可攻陷之城。

这期要说的判决也是一个有关忘记锁门的事情。但判词不是一个，而是三个。吕令问、姚震、王维，这三个唐代科场的幸运儿分别就这个忘记锁门的案件写了一篇判词。如果放到今天，一案三判就成了大新闻。但那个时候不怕，因为他们是在科举考试。写的都是拟判，不是真实的判词。这些判词词藻非常华丽，讲究对仗用典。有些人觉得有些哕嗦，但实际上对法律适用的启发还是很大的。毕竟，一个案子有三份判决，这样的机会并不多见。

题目：皇城的东门（安上门）应当关闭，却由于主管官员的失误未能上锁。

（安上门应闭，主者误不下键。）

吕令问

都城大门洞开，显出皇城的宏大气势；而设置一道一道的门禁，则是为了国库的安全。遵照古老的典章立法，设置不同的官员，各司其职。朝廷京都重要的大门安上可以题写榜文的门闩，四通八达，南来北往。对上显示皇恩浩荡，对下则防备偷盗的小人。看该案中的犯罪官员，应该在看门方面有特殊的才能，但关门却不上锁，已经显出轻慢、不负责任的态度。虽然留着门不上锁，谁都不知道他主观上是什么意思，但人人都会犯错，法贵在宽，不必过于苛刻。如果是一时偶尔犯错，须查找原因。就当成是夜不闭户吧，不要累及了君王祭天的功德。请不要计较小过，还是看大节。幸亏没有违成什么大的损失，否则就后悔莫及了。

（门闼洞开，国都以赫。禁钥崇设，王府则有。兹率厥典，钦乃攸司。重城建扃，安上题膀。当天衢以南豁，临帝庭而北峙。上以发皇明之壮观，下乃备他盗之非常。瞻彼主司，或殊善闭：闺而不钥，已彰慢藏；并而不键，谁测深意？但人同于失，虽有类干茅茹；法贵在宽，尚未方于苋陆。若谓一时有误，须稽错失之由。必当外户不扃，宁累升中之化。请舍小过，无伤大猷。幸未深于灭耳，庶无劳于噬脐。）

姚震

官员各司其职，都有工作的具体内容。一旦有所失误，谁能说不令人担忧呢？明亮的都城，上面飘荡着云霞之气；恢宏的城门，连接着帝王的宫殿。为的是宫门深邃，隔开内外；为的是挡住衣冠不整、吓退心怀不轨的人。到了晚上就可以妥善地关好城门。现在却虚掩着没有关上，让门键之类的设施空置，堤防虚浮。而且这个工作，就是在非常情况下才起作用的。放纵不严格要求，谁又能说不是谬误呢？应当按照法律严格处罚，惩罚轻慢的官员。

（职司其居，官以物辨。苟失其道，孰云其优？果果重城，上列云霞之气；昭昭洞阖，傍连紫翠之宫。所以崇邃高深，隔阂中外；所以何执异服，惊砻非良。钟鼓司时，自可密而善闭；烟光灭景，翻乃虚而不关。扁键空施，堤防靡寄、且此之职守，用备非常，故而不严，谁日其误？宜致绳愆之责，以惩慢官之罚。）

王维

国家在险要之处设下九重坚固的城池，以拱卫山河。若是有朋自远方来，我们就打开大门欢迎。城门白天用做交通道路，晚上则关闭以防不法之徒。所以自古就设置了“阍人”这一职位看守城门。为的是让秦王宫里的白狐裘不丢失（战国典故）；汉朝宫里的汗血宝马能够自由奔驰，不被偷走。你现在不锁城门，难道以为是在尧舜时代，人人都是好人，没有盗贼吗？不要以为君主富有四海，就有轻视锁钥的意思。过错由亵慢所生，因此你才陷入这种过错中。看守城门空想自己会成为侯赢（被魏公子信陵君所重，窃符救赵）；万一有臧纥那样的人夺关出城（春秋典故），你怎么防备？因此没有什么疑问，一定要严加惩处。

（设险守国，金城九重；迎宾远方，朱门四辟。将以昼通阡陌，宵禁奸非。眷彼阍人，实司是职。当使秦王宫里，不失狐白之裘；汉后禁中，唯通赭马之迹。是乃不施金键，空下铁关，将谓尧人可封，固无狗盗之侣；王者无外，有轻鱼钥之心。过自漫生，陷兹诖误。而抱关为事，空欲望于侯赢；或犯门有人，将何御于臧纥？固当无惑，心宾严科。）

大家觉得哪一篇讲得更有道理呢？我个人觉得，王维的水平明显高出一大截，无论是思想还是文学，都不愧大诗人的手笔。

吕令问主张轻判，姚震和王维主张重判。都讲出了一番道理，“请舍小过，无伤大猷”，谁还不偶尔犯错？而且没有什么实际损失，轻判也有道理。但姚震说“此之职守，用备非常”，这个职责就是非常时期才起作用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君士坦丁堡的看门人平常也显不出重要性，一次失误就酿成大祸。王维也说“固当无惑，心真严科”。

“同案同判”是法律的稳定性的基本要求，现在只要出了不同判的情况，总是很吸引公众的眼球。法律不能太随意，那不是法治的优点。但“官断十条路”也是客观现实，很难绝对说清什么是同案、什么是同判。而且最终判决之前，所走的路径也有太多选择。所以法律设计之外，执法的人绝对是关键。

判词在司法过程中的作用就是通过表达给公正个可感知的标准，表达得有说服力，公正就得以表现出来。

王维的判词不仅文学上非常优美，而且思想性也大大胜出。他对被告人思想根源的分析证明了他的洞察力，“空欲望于侯赢”，侯赢是战国时期魏国都城大梁人，素有贤名，但时运不济，到很老的时候还只是个贫穷的看门人。魏国公子信陵君寻访贤人，特地请他出山辅佐自己，大加赏赐，而且礼遇有加，侯赢得以在晚年风光了一把。信陵君窃符救赵的故事就是侯赢出的主意。王维用这个典故来形容本案中看门人的心理状态，真是太贴切了！看门人对工作为什么亵慢了呢？一定有思想上的原因。他准确地描绘出看门人不安心工作的原因：也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飞黄腾达，所以对眼前的枯燥工作不安心、不认真。虽然我们不知道真实案件中看门人是不是由于这个原因犯下错误的，但王维的说法让人觉得那么有说服力。

我以前曾有个设想，也出个题目让学生们写判词，规定一定的字数（比如500字），看谁写的好。不过这个想法不知何时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