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情
——中国文化的原点

2016-09-21 10:33霍韬晦当代思想家教育家香港喜耀学会会长暨创办人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6年2期
关键词:性情孔子文化

文 _ 霍韬晦(当代思想家、教育家,香港喜耀学会会长暨创办人)

性情
——中国文化的原点

文 _ 霍韬晦(当代思想家、教育家,香港喜耀学会会长暨创办人)

霍韬晦,男,西历一九四〇年生于海南,广东广州人。一九五七年赴香港,一九六四年起随唐君毅修学,一九六六年毕业于香港新亚书院研究所。一九六九年赴日本大谷大学修读博士课程。曾在香港中文大学教授中西哲学、佛学超过二十年。一九八二年创立法住学会,一九八七年创立法住文化书院。现任香港东方人文学院院长、新加坡东亚人文研究所所长。

性情学原是中国传统最正宗的学问,虽然历史上一直没有这个名称。

性情学实际上是中国人生活中最常用的道理,虽然百姓日用而不知。

有没有这个名称,和知不知道它的作用,并不重要。中国人从来没有把性情作为一种知识来研究,一种可供抽象讨论的内容来分析。因为它就在你的生命中、你的生活中、你的思想中、你的行动中,自然而然,不须质询,一念透入,你就会发现它的存在。若加提问,反而不知所措。

我们已被改造

为什么?自从西方文化入侵,我们学会用理性提问题。西方文化的确开阔了我们的视野,也改变了我们的思维。谈现实问题,不论政治、经济、军事、法律、教育、科学、技术、社会活动……全用西方模式,连谈人生、谈学问、谈历史、谈未来,也以西方为圭臬。

我们熟悉的那一套,早在一百年前反传统、反专制的时候反掉了。现在我们的思考、我们的行为、我们的处事方式、我们的工作习惯,也完全西化了,唯西方马首是瞻。所以谈政治一定是民主,社会一定是自由,经济一定是市场,管治一定是法律,个人一定是权利……

我们已经被彻底改造,走不出西方的天罗地网。他们生,我们附之而生;他们死,我们也跟着死。

我们好像是不会思想的孩子,哪里像有五千年文明的古国?很悲哀,也很可怜,我们失掉了话语权,好像只有他们才有学问,我们什么也没有。

中国文化早熟吗?

中国文化为什么走到这一步?也许,这是历史的运命,文明和国势一样,会盛极而衰。梁漱溟说中国文化早熟,从尧舜禅让,开启政治文化、礼乐并张,而不以暴力,的确有其慧识。但何以三代之后,掉头向下,礼崩乐坏呢?

这显然尚有所不及。孔子力挽狂澜,指出拨乱反正之道在开发自己内心之仁,这也就是我所说的性情,以坚定自己、承担大任,力抗歪风;然后以六艺课诸生,笔削《春秋》,建立纲纪,以成理想于未来,非常宏大,但毕竟时不我与,终其身不能见用于世。

孔子曾经说过:“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论语·阳货》),可见其抱负,但终于不能见用,则诚如颜渊所说,是“有国者之丑”(《史记·孔子世家》)。由此可知,历史的发展,并非尽为理性,有时反为私欲所害。

孔子之后,各国争霸,法家以其冷睿之思,教人君如何运用权力,帮助秦始皇统一了中国。表面看是立了大功,但其实只知权力、只问效果、草菅百姓、刻薄严苛,可说全无性情,但却一直影响着历代帝皇执政。

尽管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法家阴魂一直不散,所谓“王霸杂用”(汉宣帝语)。直到明亡,黄宗羲写《明夷待访录》,痛定思痛,才直斥后世人君之自私:“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又说“如此之君,岂能望臣子为之尽忠?则王朝之灭,良有以也。”

不过黄宗羲虽痛责国君失德,更由此而思及整个体制之失效,但始终未能提出改弦易辙的方法。直至西方民主东来,国人才彻底向帝制告别。

在这一段时间,中国学术界经历了汉、宋之争,考据与义理的相轻,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的轮替,中学与西学的纠缠,最后以中国传统学问全线崩溃,几乎被逐出历史舞台作结。

中国文化被连根拔起

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中国文化的命运真的那么凄惨,要承受灭门之祸?数百年来自卑之不足,还要自尽吗?古城被夷为平地,新建的一定是洋房吗?体制已变,格局已改,许多人都痛惜中国文化被连根拔起,但根在何处?我们还认识自己的根吗?

政治上的德治、经济上的均平、社会上的信义、生活上的礼乐、教育上的成己成人,这些中国先贤揭橥的理念有哪一点落后了?它们合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体系,充实而有光辉,可惜被西方强调竞争的功利主义、自由主义、现实主义、个人主义毁了。

竞争是以个体的利益为核心的,为了使竞争合法化,西方使用了“人权”这个概念,并制作了一大堆法律来做护卫,美其名为“公正”,但究竟如何公正?只要看看美国这个极端资本社会贫富如何悬殊就知道了。中国近年追随西方的经济发展之路,小心别掉进深渊。

当代社会人的危机

现在整个西方社会出现经济危机,社会危机,再下去一定是政治危机。为了争资源,社会一定分化,分离主义会愈来愈有吸引力。这些危机的背后其实就是文化危机,几百年的自我解放、崇拜物欲、崇拜科技,早已令自己失控。西方人杀死自己的上帝在先(这一点尼采已指出),下一步就会杀死自己。

这样的文化我们还要追随吗?他们已步入疯狂,迷失方向,我们还要亦步亦趋吗?

这是人的危机、生命存在的危机,人无方向、人无理想、人无意义。可以说,自有人类历史以来,从未如此虚无过。人即使制造出大量产品,供自己享受,但欲望安顿不了、野心安顿不了,精神还是掉在虚空里。

在毁灭之前,人类是否能及时回头?那就必须对人类文化作大反省,几百年,乃至几千年所走过的路作总批判。有了觉醒,然后下一代才有希望。

中西教育的不同

人的问题,必须从人自身解决。一切向外寻求的,都是第二义。慎乎始,方向错了,走下去便会万劫不复。中国古人对此认识深切,一切教育的用心都是对向此一源头。

所以说诚意、正心、正己、正念,格致非向外求知,而是吾心通向外物时如何得其正、得其真、得其道。讲到底是修养问题,而不是知识问题。朱熹以之外用,心外求理,便错了。中国人不是不关心知识,而是更重视求知时的态度。意诚,才不会以私意宰割万物;心正,才不会被欲望牵扯。

在这里,就要分辨念之正邪、意之善恶、心之诚伪、理之公私。在现实世界,这些东西具有相对性,但在人心起动,却有先后、本末。何者为先,何者为末?便有生命本体或所谓存有论的问题。近代学者受西方分析哲学影响,以为不值得讨论,其实是逃避了人生最严肃的一面。存而不论的结果就是错过,人变得无根。

检讨西方文化的是与非,是本世纪的大问题,当然不是我这篇短文所能尽,但因为问题已迫在眉睫:至少,我们拿什么去教育下一代?当眼见下一代的脆弱、放纵、自私、封闭、自以为是、无气无力的时候,你难道没有危机感吗?没有忧虑吗?人类辛辛苦苦建立的文明,对此束手无策,怎么办?当年作《易》者看到“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所以才有这种“为万世开太平”的设计。亦正如孔子作《春秋》,公羊家说他是为未来理想世界设置制度。

作《易》者是不是文王?孔子是不是真有这种改制之论?我认为都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他们的悲愿和心愿,在危机之前挺身而出,承担世运。在这里一定有个更深沉的、更根源性的力量在他们的生命里。平时无声无臭,但到非常之日,有所需要的时候就会跃然而出。

性情的力量

这是什么?我认为就是性情。一切不忍、慷慨、仗义、无私、奉献的行动就会出。历史之感人,不在理论,而在见证。唯有践道的人、殉道的人才能呼唤群众,带动历史,度过难关、走向光明。

性情不是生理意义的、心理意义的,也不是社会意义的,而是我们存在的根基。不过,你不要把它看做西方存有论思维上的本体,它不是一种概念结构,用来满足理性上的思考。对它的存在,你必须采取感受——体会的进路,由“格”以至于不隔,即亲觐,才能证入。若以对待知识的态度,先怀疑,后归纳,便会终身交臂失之。所以我说:性情的存在虽然如此真实,但一般人对之还是似懂非懂,似悟非悟,一片模糊。所谓“百姓日用而不知”,智者也很容易略过。

希望我这篇短文,能打开一个通道,帮助读者认识性情——中国文化的原点。

性情之教

所谓“性情之教”由哪里开始?其实是由呼唤我们内心的深情大愿开始。人生对于社会不能没有一种关怀,亦不可以没有一种希望,更需要有一种愿力。如果没有这种关怀、这种希望、这种愿力,我们就会萎缩,甚至会放弃责任。人看见悲惨的事,看见忧郁的事,看见难过的事,看见困难的事,我们究竟采取甚么态度?我们是逃避?抑或能够面对、能够承担?

“性情之教”就是教我们对身边的事物要有感受,对我们父母养育之情、对兄弟之爱、对夫妻间的柔情深义,究竟在内心之中有没有感受?有没有深入?乃至我们看见下一代之健康成长有没有障碍?社会是否常常发生很多无奈的事情?我们的青少年正在受社会不健康的文化所荼毒。面对这种情形,我们的心会不会动?我们的心会不会痛?我们的手会不会伸出来?我们会不会尽一分力?如果我们能有这种感受,我们的心就会跳跃,我们就会有动力,去接受使命。

“性情文化”其实是返回我们的心,不过这个心不是一个纯粹生物的心,不是一个功利的心,也不是一个本能的心。现代社会太强调本能,太强调欲望,太强调功利,太强调效益,结果我们的心四分五裂,我们的心向外追逐。我们固然承受无边压力,得不到舒解,而且得不到超升。“性情之教”就是教我们回去看我们的心。这是一个光明的心,而且是有其承担力之心。这可以说就是我们喜耀教育的精神。但我们绝不敢说是我们的发明,而是源于最古老的文化,不单中国,亦是印度,也是西方;不单佛教,亦已可以说是基督;也一样可以说是孔子,一样可以说是老庄。实际上一切文化皆不须有门户之见,只在乎我们怎样去贯通,怎样去融会,因为一切文化都是从心出,从人的精神里面出来。

——节选自霍韬晦教授在第七届“喜耀教育文化基金”上,为喜耀粤西学校建校筹款晚会上的致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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