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行路

2016-11-03 17:59李云雷
当代 2016年6期
关键词:小霞骑车车子

李云雷,1976年生,山东冠县人,1998年毕业于国际关系学院东西语系日语专业,2005年毕业于北京

大学中文系,文学博士。著有评论集《如何讲述中国故事》等。

1

上初中的时候,我没有住校,每天早上我骑自行车到学校去,到晚上再从学校骑车回家。那时候从我家到县城,大约有七八里路,我们学校在县城的最西边,到学校就更远一点。每天早上,我6点半左右起床,匆匆忙忙吃过早饭,就从家里出发,从村里的大路向北,走到一条破旧的柏油路上,再从这条柏油路一直向西,穿过两个村庄,就到了我们县城边上。在这里,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继续向西,一直走到百货大楼,那里是我们县城的中心,从那里向南,走到一座小桥,再向西走,就到我们学校了。这条路上人很多,也很嘈杂,我不喜欢走这条路,我喜欢走的是另一条路,从县城东边那条路向南,一直走到河边,再从那里向西走,这一条路紧靠着南边的小河,人很少,很安静。那时路的两边种植着高大的白杨树,浓密的枝条在空中相连,形成一条绿色走廊,白杨树的叶子又大又亮,风一吹,哗啦啦响,我总是能够看到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空中闪耀。在这条路上,我要路过一个兽医站,路过一个文化站,路过一个电影院,在北街的路口,还要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以及卖水果、卖肉和卖烧饼的小摊。过了电影院,再向西,还要路过卖羊肉包子的马家铺,路过一个烈士陵园,路过一个图书馆,再向前走,我们学校的大门就在眼前了。

在学校里,我们上午是四节课,下午是三节课,晚自习也是三节课。下了晚自习,到自行车棚里推上自行车,骑上车往家走。回来的时候,我仍然走河边这条路,晚上的时候,这条路上就更加寂静了,几乎没有什么人,我一路骑得飞快,到了路的尽头再向北走,从那里走到那条破旧的柏油路,再一直向东骑,就骑到我们村里了。

那时候出了我们县城,过了那座小桥之后,道路的两边就没有路灯了,路上一片漆黑。一个人骑在路上,总是有点害怕,不停地在心中打鼓。路两边的大树黑黢黢地站在那里,树丛后面是无边无际的庄稼,风吹过原野,带来各种声音与响动,树叶的哗哗声、庄稼的拔节声、虫子的鸣叫声,以及偶尔划过夜空扑棱棱飞去的禽鸟,都让人感到触目惊心。这时候骑车走在路上,以前听过的各种鬼故事,都一一复活了,我听我们村里人讲过,一个人在夜里走路,看到前面有一个大姑娘,黑辫子在背后甩来甩去,他赶上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那个姑娘转过脸来,转过来的头上却没有面孔,还是后脑勺和一条长辫子。我还听他们讲过,有的鬼就跟在你后面不出声,这时你不能向后看,你一转身,就可以看到鬼的脸,又细又长像一道锋刃,那时你就倒霉了。这些故事当时听了,吓得我哇哇直叫,晚上不敢一个人去上厕所,现在骑在车上,黑暗中的各种物体看上去都鬼影幢幢,令人胆战心惊。我只有将车子蹬得飞快,像疾风一样飞驰,才能缓解心中的恐惧,才能尽快骑到家里。

可是往往事与愿违,车子骑得飞快,路又坑坑洼洼的,有时骑着骑着,只听嘎噔一声,车链子掉了。这是最令人害怕的事情了,但是我也只能忍住惊惧,翻身下车,将车子支起来,蹲在车子后轮那里,摸着黑抖抖索索地安链子,又紧张,又害怕,往往不能顺利安上,这时吹来一阵风,也会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好不容易安上了,手上也沾了黑乎乎的一层油,可是骑上车,走不了多久,车链子又掉了,只能下车再安。甚至还有更糟糕的情况,车链子不是掉了,而是断了,链子上的一个扣环“啪嗒”一响,我就知道坏了,那就根本安不上,车子也不能骑了,这时候我只能推着车子往家里走。速度一慢下来,周围各种声音听得更加真切,脑子里的鬼影也更加活跃,我只能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努力去想一些别的,压抑心中的恐惧。这时候我常常想起的,是我们在课本里学到的那些英雄和伟人,我一边推着自行车向前走,一边在脑子里念叨着岳飞、文天祥、戚继光,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孙中山、鲁迅、毛泽东,我念着他们的名字,想着他们的面容,想着他们在历史上的丰功伟绩,心中的恐惧慢慢减少了,自己似乎也变得勇敢了,四周黑魆魆的树林和庄稼也不那么可怕了,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直到走到我们村的路口,看到谁家亮起的灯光,才长长地舒一口气,加快脚步往家里走,家里我爹娘还点着灯,在等着我呢。后来我慢慢地有了经验,每当我在暗夜里感到恐惧时,我就会想想岳飞,想想马克思,想想毛泽东,想起他们,我的心就慢慢安稳下来了。

在暗夜里行路,也不是只有恐惧,有时候也会让人感到愉悦。我最喜欢的是有月亮的晚上,我每天骑车过了县城边上的小桥,便抬头看天上的月亮,月亮每一天都在变化,我看到月亮从一弯浅眉,慢慢变成了上弦月、凸月、满月,再从满月到凹月、下弦月,最后又是一弯新月,周而复始。满月的清辉洒遍大地,骑车走在路上,周围的一切都看得很清晰,那条颠簸的柏油路在月光下伸向远处,看上去闪着灰茫茫的光亮,那些树丛和庄稼也不让人害怕了,虫儿们的鸣叫也变得温暖和谐,像是在奏着一曲缓慢的乐章,我在路上慢慢骑行着,四周一片静谧,内心也感到欢欣平静。我记得在这条路上,我看到过最圆的月亮,那一天晚上我刚骑过小桥,抬头向天上一望,不禁惊呆了,在左侧树梢的上方是一个又大又圆的月亮,那月亮像是有人用圆规在天上画出来的那么圆,又散发出淡黄色的光辉,月亮上的亭台楼阁似乎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在月亮的外围,是一圈明晃晃的月晕,环抱着月亮,像环抱着一个婴儿,我盯着这轮最美的月亮,内心充溢着惊喜,不住地盯着它看,一路盯着它,一路骑到家。

有时回家的路上,也会遇到下雨。那时我没有雨衣,也没有雨伞,下雨的时候我就冒雨在路上骑行。有时是小雨,丝丝缕缕地滴在身上,让人感到很凉爽。遇上暴风雨的时候,我也只能低下头猛蹬着车子,奋力向前赶路,那时狂风怒吼着,雨点啪啪啪砸在身上,路边的树拼命地摇摆着,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树干也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像是很快就要折断了。突然一道闪电划过,我能清楚地看到闪电在天空中的线条,白亮地倏忽一闪,就消失了,紧接着传来的是一阵雷声,咔嚓——好像就响在耳边,雨下得更大了,瓢泼一样从天上倒下来,我在暴雨中浑身都淋得湿透了,但这时我却并不害怕,一边蹬着车子,一边往天上看,想把闪电看得更清楚一点,突然又是一闪,我看到了闪电的枝杈和毛细血管一样的小分杈,闪过之后又是黑暗,又是暴雨,但我却更加勇敢,更加兴奋了,我想起了高尔基的《海燕》,一边在暴雨中猛蹬,一边大声呼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吧!”

2

我一个人在路上骑行了大约有一年。有一天,我们邻村的一个远房亲戚突然找到我家,说他们院里有一个女孩跟我上同一个中学,下了晚自习,她一个人骑车路上很害怕,家里人又没空天天去接她,问我能不能跟她一起走,跟她做个伴。我觉得这也没什么,就答应下来。在那之后,每天下了晚自习,我就到学校的自行车棚,跟这个叫小霞的女孩会合,再从那里骑车走出校门,沿着河边那条路一直向东走,走到尽头向北拐,到小桥那里再向东。出了县城,在黑暗中沿着那条破旧的柏油路,骑五里路就到了他们村,再向东两里路,就到了我们村。最初的时候,到他们村口后,我还跟她一起进村,一直走到她家门口,看她开门进去了,我才又折回去,重新回到那条马路上。后来她跟我说,不用把她送到家,到村口她就不害怕了,一个人敢走了,我听她这么说,就不送她了,每次到他们村口,我就停下来,一只脚点地,看她一个人向南骑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了,我才骑车继续向东走。

最开始跟她一起走的时候,我感觉很不习惯,我一个人独来独往,很自由,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想骑多快就骑多快,多了一个人,总是会受到一些限制。再说她还是一个女孩,交往起来总感觉有些别扭,那时候在我们学校里,男生和女生很少说话,很少在一起玩,都是男生和男生玩,女生和女生玩,如果一个男生跟女生说了话,很长时间都会受到别人的嘲笑,让人觉得很没面子,很不好意思。那时候我也是这样,一跟女孩说话就脸红,就会不知所措,不知道把手往哪里放。在跟小霞一起骑车往回走的时候,我们也基本上没有说过话,只是专心致志地骑车,有时我骑在前面,她跟在后面,有时我们两个并排着骑,但中间会隔着很宽的空隙,就这样在黑暗中默默地蹬着车子,一直骑到他们村口。我停下来,她说一声,“走了啊”,就转向了南边的路,我冲她挥挥手,一直看着她的身影消失。

那时我对小霞并不了解,后来才慢慢听说了她的一些事情,原来她并不是在我们这里长大的,她的父亲是我们这里的人,年轻时闯关东,在东北成家生了孩子,等年纪大了,他不想再在那里待着,就带着老婆孩子从东北回到了老家。小霞是跟他父母一起回来的,她转学插班,就插到了我们这个年级,在另一个班。我听说小霞在他们班上很活跃,唱歌,出墙报,打扫卫生,都很积极主动,课间休息时,我也能看到她活泼的身影,一会儿和女生打闹,一会儿和男生打斗,她笑起来很爽朗,喊叫的声音也很大,和我们这边的孩子很不同。但是下了晚自习,我们两个一起向回走的时候,她却和我一样沉默着。我想在黑暗中她心里还是害怕,再说我们两个也不熟悉,我的沉默或许也太严肃了。

但是这种局面很快就打破了,那天我们两个骑车走在那条破柏油路上,我在前面,她在后面,走着走着,突然我听到后面传来一个声音,“等等我!”我回头一看,已将她落下了很远,我忙骑车转回来,问她,“怎么啦?”她说,“我的车子好像掉链子了。”我放下车子,来到她的自行车旁,清亮的月光下,她正蹲在自行车旁,已经弄了一手黑油,我说,“让我来。”她闪在一边,我摸清了链条与齿轮,一手挑起链条,扣上齿轮上的一个齿,另一只手转着车蹬,轻轻向前一转,齿轮和链条就扣合在一起了。我说,“好了,走吧!”说着向自己的车子走去,见她还站着不动,我又问,“怎么啦?”,她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右手,说,“都是油!”我说,“这儿没法洗手,你去路边拽一把草擦擦,到家再洗吧。”,她看了看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敢去。”我放下车子,走到路边薅了一把草,拿回来递给她,她擦了擦手,这才又骑上了车子。这次怕她的链子再掉,我们并排骑着,我在南边,她在北边,中间的空隙仍然很大,我们默默地向前骑着。又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说:“你这个人其实挺不错的。”顿了一顿,又说,“就是太闷了。平常里你也不说话吗?”

“说什么呀?”

“就是聊天,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呗。”

“我不知道说什么。”

“说说家里的事呀,学校里的事呀,朋友的事呀,多好玩呀!”

“我不会说。”

“看你这个人,连聊天也不会。”她爽朗地笑了起来,“那我给你唱首歌吧!”说着她就轻声唱了起来,那是一首苏联歌曲《小路》: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一直通往迷雾的远方

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

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纷纷雪花掩盖了他的足迹

没有脚步也听不到歌声

在那一片宽广银色的原野上

只有一条小路孤零零……

我骑着车子向前走,静静地听着她唱歌,她的歌声清亮,悠扬,和着清风,和着虫鸣,飘荡在黑暗的田野上,听起来是那么优美动人,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么好听的歌,她的歌声似乎为我打开了一个新世界,将我的思绪引向了无限辽远的远方。

从此之后,我们两个骑车走出县城之后,在黑暗的道路上,她就开始唱歌。她唱的大多是苏联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三套车》《山楂树》《红莓花儿开》等等,她唱起来是那么熟悉,那么兴奋,她还跟我讲,她在东北的时候见到过苏联人,那时都叫他们老毛子,那些男人都很高大健壮,留一撇小胡子,就跟画上的斯大林一样。那时候我们的小城很闭塞,我们都没有见过外国人,不要说外国人,就是外省人、外县人,在我们的生活中也很难见到。她是我所遇到的第一个见过外国人的中国人,我看着她,觉得她又神秘,又辽远,在她的背后,好像隐藏着一个深不可测的世界。

有时她唱完了歌,就问我:“好听吗?”

我说:“真好听!”

“还想再听吗?”

“再唱一首吧。”

于是她就又唱了起来,在那银色的月光下,她认真唱歌的样子很美,很动人。我想在电视上唱歌的那些演员,都没有她好看。

有一次,她唱完了一首歌,突然转过头来对我说,“这样不对呀?”

我说,“怎么了?”

“总是我唱歌,你听,我还没听过你唱歌呢,你也唱一首吧。”

“可……我不会唱呀。”

“哪儿有不会的,随便唱什么都行。”

“我真不会唱。”

“这不公平,你要不唱,我也不唱了。”

我搔着自己的后脑勺,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从小就五音不全,我们学校里也不重视音乐教育,也没有学习过唱歌,我左思右想,真想不出会唱什么歌。

她偏过脑袋,像是考验我,又强调了一遍,“你要不唱,我以后就再也不唱了!”

“真的?”

“真的。”

“那你不许笑话我。”

“我不笑话你。”

我转过脸去,不再看她,盯着向远方延伸的灰茫茫的道路,硬着头皮,唱起了那首我们小时候都学过的歌: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

爱祖国爱人民

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

我还没有唱完,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我说,“你不是说不笑话我吗?”她又笑了一阵才停下,说,“这是小孩唱的儿歌呀,你都这么大了,还唱这个……”

“我说我不会唱,你非让我唱,唱了你又笑话我……”

“你真的不会唱别的歌了?”

“我还会唱这个:准备好了吗?时刻准备着,我们都是……”

这次她笑的声音更大了,整张脸伏在车把上,车子在马路上到处乱晃,好一阵才恢复了直线,她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将车子靠近我,摸了一下我的头发,说,“你这个可怜的家伙……”

“那你以后还唱歌吗?”

“唱,以后我教给你唱。”

3

那一段时间,我跟小霞学会了几首歌,她不仅会唱苏联歌曲,还会唱很多流行歌曲,每天晚上下了晚自习,我们向回走的时候,都是边走边唱,也不再觉得道路漫长了。

不过那时候,我跟她放学后一起走,很快引起了同学的注意,也受到了他们的嘲笑。最初我们两个是在学校的自行车棚会合,后来有时他们班下课早,她就到我们班门口来等我,再一起去自行车棚。或者我临时有事,晚上不能一起走了,我也会到她教室门口,跟她说一声。班上的同学见我跟她关系好,一见她在我们班门口出现,就对我挤眉弄眼的,还有人冲着我大喊,“你媳妇来了!”班上的人一阵哄堂大笑,我又羞又急,脸腾的一下就红了。还有关系好的同学把我拉到僻静处,亲昵地问,“老实交代,你跟她是什么关系?”还有的问,“你跟她亲过嘴没有?”我急赤白脸地说没有,可他们就是不信,一见到她就跟我开玩笑。

到最后,我们班主任靳老师也知道了这件事,他把我叫到办公室,笑眯眯地问我,“听说你跟二班的小霞经常来往,是怎么回事呀?”

我紧张地说,“小霞是我一个亲戚家院里的,下了晚自习,她一个人走夜路害怕,我正好路过他们村,就跟她一起走。”

“你们没谈恋爱吧?”

“啥是谈恋爱?”

“就是搞对象……”

“不是大人才能搞对象吗?”

“嗯,行了,你先回去吧,下次注意点。”

“注意什么?……”

“不注意什么,哦,对了,以后再有人问你和小霞,你就说是你亲戚家的孩子,就没人说你了。”

“嗯,好的。”

从班主任那里出来,我满头都是汗,那些同学再拿我跟小霞开玩笑,我就跟他们说我家跟她家是亲戚,果然开玩笑的就少了很多。

现在想起来,我和小霞在黑暗中骑车,我也对她萌生了朦胧的好感,她漂亮的眼睛、爽朗的性格和美妙的歌声,对我很有吸引力,似乎唤起了我心底蠢蠢欲动的情绪,但我那时候什么也不懂,虽然很愿意跟她在一起走,但又时常感到惊惶。老师和同学的关注让我更加紧张,我拼命压制着内心的躁动,在小霞面前也故意表现得很冷淡,跟她在一起骑行,说的话也越来越少,甚至不愿跟她一起向自行车棚那里走,怕同学看见了会笑话。但小霞表现得比我要大方,她并不在意那些人的玩笑,该来找我时就来找我,该一起走就一起走,我想这主要是她并不像我一样心虚,也可能是她在东北长大,要比我们更开朗一些。但是她的活泼遇到我的沉默,也渐渐降了温,我们在一起骑车走,话说得越来越少,她也很少唱歌了,在路上只是匆匆骑行,到了他们村的路口,就直接拐弯,回家了。

在那之后,没有多久,我们那里发生了一个案件,对我们造成了很大的影响。那一天早上,我快要迟到了,骑自行车抄近路从河边走,在那里穿过一片小树林,再绕过一段河堤,就可以直接走到县城那条河边的路。那片小树林很僻静,我们县里不少谈恋爱的人会到那里去。那天我刚走到小树林附近,赫然看到两个警察拦在前面,他们后面还拉起了警戒线。警察拦住我,“做什么的?”

“去上学。”

警察审视了我一下,大约看我确实像个学生,便朝我挥挥手,“这条路被封了,你去走别的路吧。”

“出什么事了?”

“杀了人啦!”

我一听赶紧调转车头,从另一个路口上了马路,一路向学校狂奔。后来我才听说,在河边那个小树林,确实出了一宗人命案,死者是一个青年女子。那一段时间,在我们附近几个村庄都在流传这个案子,人们议论纷纷,各种说法都有,有的说她是自杀的,有的说是被强奸害命的,有的说是被男朋友报复杀害的,还有的具体描述死者的种种惨状,等等。多年之后,这个案子在我们那里还有回响,不过在这里,我想说的只是,自从发生了这个案子之后,晚上我和小霞一起走夜路,再也不像以前那么轻松愉快了,但也似乎更加亲密了。

那片河边的小树林,就在那条破柏油路的南边,我们从县城出来,走三四里地,在路的不远处就可以看到河堤,河堤下去就是那片小树林。白天还没有什么,一到晚上,我们骑车在路上走,关于女鬼的种种恐怖传说,那些凄厉的尖叫、飘舞的白绫和吐出的红舌头,在黑暗中仿佛就在我们身边,让我们胆战心惊。

那一段时间,小霞骑车骑到他们村的村口,她也不敢一个人走剩下的路了,让我陪她走进村,一直走到她家门口,才匆匆忙忙走进去。有一次她在进门前问我,“你回去一个人害怕不害怕?你要害怕,我让我爸送送你。”

我说,“没事,我猛蹬一阵就到了。”

又有一次,她在路上问我,“你走夜路不害怕吗?”

“刚开始走的时候也害怕,后来才不害怕了。”

“那怎么才能不害怕呢?”

我想起以前被她笑话的事情,不好意思跟她说,我害怕时会不断地想起那些英雄与伟人,召唤他们的英灵,在他们的激励下勇敢前进,我只是说,“当你害怕时,你就想想你心中最厉害的人,就不害怕了。”

“那你想的是谁?”

“保密!”

“不准保密。”

“那你猜?”

“我……猜不出来,你说说吧?”

我无论如何也不说,她一生气,转过脸去不理我了。

“如果我说是岳飞,你不会笑话我吧?”

“不会。”

“马克思呢?”

“也不会。”

“列宁呢?”

“也不会。”

“毛泽东呢?”

“更不会。”

“那……就是这些了。”

“还有呢?”

“还有鲁迅。”

“还有呢?”

“没有了……”

“哦,你怎么想象他们呢?”

我跟她讲我害怕时如何念这些人的名字,如何在脑海中浮现他们的形象,我骑着车子在夜色中飞驰,那些人的形象冲出了我的脑海,浮现在我眼前的道路上,浮现在高高的树梢上,浮现在辽阔的天空中,浮现在圆圆的月亮上,他们好像在微笑着说,“孩子,不用怕。”他们好像在向我招手,鼓励我勇敢前进。这一次,她没有笑话我,很认真地偏转过脑袋,静静地听着,等我讲完了,她也没有说话。我们默默地向前骑着,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问她怎么不说话了,她说,她也要想一想,在最害怕的时候应该想起谁。其实在我的心中,还有一个人的名字,但我始终没有说出口,我不知道她想的是否跟我一样。

4

最终我也没有等到小霞的答案,过了没有几天,在一个下雪的晚上,我们一起骑车往家里走,那天晚上天虽然黑,但路上的雪很白,路上很滑,我们都骑得小心翼翼。等出了县城,小霞突然对我说,明天下了晚自习,让我不用再等她了,我说好,在那之前,我们也有类似的情况,谁家里有事跟老师请假,不能去学校了,也会提前跟对方说一声。可是小霞又说,后天也不用等她了,以后都不用等她了,我说,怎么了,家里有什么事吗?她说,没事。我又问她,是他们村里有伴一起走了吗?她也说,没有。我很奇怪,说那怎么不一起走了,你不害怕走夜路了?她没有说话,我转过脸去看,只见她正默默地流着泪,我也不再问她,两个人慢慢地向前骑。这时候我突然心里感到一阵恐慌,过去的大半年,我们天天晚上一起走,也没觉得有什么,但想到明天、后天和从此以后,我都见不到她了,只能一个人走了,我心里不禁有点酸楚,有点难过,她似乎也不想再说什么,我们两个默默地向前走着。

等到了他们村的路口,她停下车,从书包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我,然后冲我挥挥手,一个人向南骑去了,在雪色的映衬下,我看到她红色的羊毛围巾在风中飘扬着,越走越远,最后消失不见了。借着夜里的雪光,我看清了我手中拿的是一盒磁带,那是一盒《小路——苏联歌曲精选》,在这一刻,我仿佛又听到了她的歌声在雪野上飘荡,那么美丽,那么悠扬,似乎永远也不会消逝。那一晚,我在雪地上站了很久,我仿佛听到了时间断裂的声音,啪嗒一下,只是很轻的一声,但似乎一切都变了。直到多年之后,我才明白那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之一,那也是世界历史上最重要的时刻之一,就在那一天,苏联解体了。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一直通往迷雾的远方……”

从那天之后,我在学校里再也没有见过小霞。她去哪里了?我不好意思向别人打听,只能在心里一遍遍问自己,尤其是下了晚自习之后,一个人在黑暗中骑着自行车飞驰,她的面容总是浮现在我眼前,让我心中充满了甜蜜和酸涩。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想她可能是转学了,可能是回东北了,也有可能是嫁人了。那时候我们那个小县城还很落后,一般家长很少重视教育,尤其是女孩子的教育,觉得她们早晚要嫁人,读不读书并不要紧,早结婚也就早安定下来了。我们班就有一个女同学,初一还在跟我们一起上课,初二刚开学不久,她的家长就来把她带走了,把她的课桌板凳也都拉走了,后来我们才听说,她是回家去结婚了。她就嫁在我们县城南边的一个村庄,有时我骑车路过那里,还能够看到她站在树底下跟人说话,她的衣裳服饰已经不像女孩,而像一个年轻的小媳妇了,又过了一年,就可以看到她抱着一个孩子,在墙角树荫下玩耍。我不知道她是否过得幸福,我跟她也不熟识,每次见到她站在那里,我就加快速度飞驰而过,我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不知道小霞是否也像她一样,早早就结婚了,还是转到别的学校去了?我记得有一个周末的下午,我路过他们村的路口,骑着车走进了他们村,按以前的印象找到了他们家,但是她家的大门紧闭,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长在门楼上的几株狗尾巴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摆着。

那一段时间,我开始锻炼身体,锻炼自己的意志力,我锻炼的方法很简单,那就是不再骑着自行车上下学了,而是跑步,每天早上,我从家里跑步到学校,下了晚自习,再从学校跑步回家,一趟来回大约10公里,每次跑完,都是一身汗,哗啦啦往下淌。早上跑步,我走的是近路,就是沿着河边那条路一直向西走,穿过那片小树林,绕过河堤,进了县城继续沿着河边的路跑,一直跑到学校。清晨,在熹微阳光的照耀下,那件曾带给我们心理阴影的杀人案,并不能再让我害怕,但是到了晚上,一想起那个死去的青年女子,我的内心仍充满恐惧,所以回来时我不再走近路,而是沿着我们平常骑车走的那条路,出了县城,从那条破旧的柏油路上一直向东跑。尽管如此,每当我远远看到那片小树林,仍然禁不住浑身颤抖,在黑暗的夜色中,村里人讲的那些细节如此清晰,仿佛就在我眼前,这个时候我集中全部的注意力,强迫自己什么也不要想,只是盯着眼前那条灰茫茫的道路,跑,跑,一直向前跑!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你必须克服恐惧,必须锻炼意志,必须沿着这条路跑!在我向前奔跑的时候,我的脑海中仍会浮现出那些英雄和伟人的面容,也会浮现出小霞的面孔,我看到她在对我微笑,在为我唱着歌,我向她狂奔而去,仿佛我一直跑着,就能够追上她,就能够再回到从前。

很多年之后,在英国小城曼彻斯特,我猝不及防地遇到了小霞。那一年,我跟随中国文化代表团,参加了在那里举行的“中英马克思主义学术论坛”,在会上介绍了新世纪以来中国底层文学的发展状况。在茶歇的时候,主持人米切尔教授告诉我,晚上会有一个老朋友来看我,我问是哪一位,她说要保密,但一定将带给我一个惊喜,我想了一下大学和研究生时期的同学和朋友,似乎没有听说谁在英国。米切尔教授神秘地一笑,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那天晚上,我见到了一张美丽的中国面孔,但我一下没有认出她来,她微笑着说,“你再猜猜,连我你都不认识了?”在她的微笑中,我似乎辨识出了多年前的密码,不禁惊呼一声,“天哪,你不会是……小霞吧?”她跑上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那天晚上,小霞请我喝咖啡,在大西洋岸边的一家咖啡馆里,我们聊了很久。我没有想到,在异国他乡能见到她,坐在那里如在梦中,现在想起来仍然不敢相信。小霞告诉我,她那年转学回到东北后,在那里一直读完大学,然后就到英国来了,最初她在伯明翰大学著名的当代文化研究中心读书,就在她毕业的那年,这个学术重镇被关闭了,原因至今仍然是个谜。后来她留在英国,在一个大学任教,也参加一些社会活动。她还告诉我,现在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这两个孩子来自不同的父亲,她的第一任丈夫是一个特立尼达和多巴哥人,现在的丈夫是一个英国人,是某个社区的工党领袖。她还告诉我,现在她是一个女性主义者,也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在学校里主要研究工人运动史和移民问题,也关注当前的青年学生运动,她说话时中英文夹杂,大概很久没有说汉语了,偶尔会停下来问我,这个词的中文怎么说,也像外国人一样经常耸耸肩膀。

我喝着咖啡,望着坐在我对面的小霞,仍然不能从最初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她的面貌仍是小霞的轮廓,但这是我认识的小霞吗,是那个怕黑的女孩吗?在我们分开之后,她的生活和内心都经历了什么?——我简直难以想象。坐在那里,想起我们那个偏僻的小城,想起我们一起骑车穿越黑暗的日子,那似乎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仿佛是我们的前生前世。

随后的一两天,小霞开车带我在伦敦转了一大圈,我们去了大英博物馆,去了WATER STONE书店,还去看了大本钟,去看了London Eye,最后我们去了海德公园附近的马克思墓。马克思墓在一个公墓的角落里,很不显眼,但墓前竖立着一座青灰色的石碑,上面有马克思的铜像,碑前还有人送的鲜花。那天我们在马克思墓前,想起波澜壮阔的人类史和革命史,想起苏联的命运,想起中国的前途,两个人都很感慨。小霞告诉我,她参加了前几年在伦敦举行的共产主义大会,齐泽克、巴迪欧等人都在重新讨论共产主义问题,她在会场上想起当年我在夜色中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一个人在心中偷偷笑了好久,也想了好久。我们又谈到苏联歌曲,说起《小路》,她说,“一个国家在疆域上不存在了,她在歌声中还存在,这就是艺术的魅力吧。”我说,我经常想起我们在黑暗中穿行的时光,很怀念苏联解体以前的那些日子,但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说什么,也不知道她是否能够听懂。我们两人在树荫下的长椅上静静地坐着,在那一刻,我们可以看到马克思的目光正凝视着远方的天空,阳光洒落在墓碑前的草叶上,白云悠悠,微风轻轻拂过。

那天晚上,从郊区回伦敦,我们又走了一次夜路。跟多年前不同的是,这次是小霞开着车,我坐在她的旁边。有很长时间我们两人都没有说话,我默默地看着车窗外,那是一片广袤无垠的田野,路旁不时闪过村庄,牛羊、树木、尖顶的教堂,看上去那么平静,像是一幅幅风景画。这好像是18世纪的村庄,是简·奥斯汀笔下的世界,夕阳下一切都是那么安静、朴素、自然,仿佛亘古以来就是如此。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车里轻轻流淌着音乐,那熟悉的曲调又一次将我们带往苏联,带往我们那个小城。

“你还记得吗?”小霞突然说,“那时候你曾问过我,走夜路害怕时最想念谁?”

“我当然记得,我一直没有等到你的答案呢。”

“其实那时候我很喜欢你,可又不好意思说……”

“我也是,你要是不转学,说不定我们两个能成为革命伴侣呢……”

“现在呢?”

“现在我们是革命战友!”

“现在你还怕走夜路吗?”

“当然也害怕,不过我学会了一首新歌……”

“你还会唱新歌?唱来听听。”

“你不许笑话我……”

“我不笑话你……”

“那我唱了……”

“唱吧。”

“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迷路时想你有方向,黑夜里想你照路程……”

“哈哈哈哈……”

我们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气氛一时很活跃,我们跟着音乐唱起了很多歌曲,中文的、英文的、俄文的、日文的,像一首首循环往复的国际歌。我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小霞,但在那个时刻,我们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小县城,回到了历史终结之前。在我们的歌声中,车子穿过了狄更斯的伦敦,穿过了愤怒的青年的伦敦,在车子开到伦敦桥之前,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们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会不会有一个更好的未来。

2015年9月15日—19日

责任编辑 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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