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亩地

2016-11-03 18:01李云雷
当代 2016年6期
关键词:二力大爷爷爷

李云雷

1

小学的时候,我和二力是同学,但没想到他后来会在我们村呼风唤雨。那个时候二力很瘦小,也很调皮。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爷爷每天送他来上学。他爷爷那时大约60岁,在我们眼中已经很老了,他佝偻着腰,拄着拐棍,在清晨的薄雾中,手里牵着二力的小手,从后街慢慢走过来,走两步还要歇一歇,一直走到我们村的大路上,走到我们小学的门口,在那里亲眼看着二力走进校门,才慢慢向回走。等到放学的时候,他又在门口等着了,他蹲坐在门口那棵大枣树下的石头上,见二力跑过来,就牵住他的小手,一步步地往回走,夕阳西下,将他爷俩的影子拖得很长,他们踩着影子,慢慢地向后街走去。那时我们的父母都很忙,很少管我们,像二力这样,每天有爷爷来送,来接,在我们村是很少见的,我们对二力又羡慕,又可惜,羡慕的是他爷爷对他这么好,可惜的是,二力被爷爷管得这么紧,不能像我们一样,放了学,就疯马野跑地玩了。

我们学校门口有一棵很老很大的枣树,每次我们上学,看到门口镌刻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也就看到了这棵大枣树。这棵树在校门口的南边,一到夏天,大枣树的绿荫就遮住了整个校门口,那时我们很顽皮,经常有人去爬,这棵树不是直着长的,从西向东有一点歪斜,爬上去很容易。在枣子快要成熟的时候,藏在叶底的果实开始发黄了,还染上了小红点,在风中摇摆着,很诱人。我们放学后经常爬上这棵树,抓住遒劲的枝条,爬到最高处,在那里吃个饱。这时我们最怕的,就是遇到二力他爷爷,他时常在这棵树底下守着,看到有人爬树,就会很生气,大声喊着,“快下来!”或者,“别让刺扎着了!”我们从树上爬下来,一溜烟跑了,只留下他一个人顿着拐棍,在那里生闷气。有时候二力也跟我们一起爬这棵树,我们溜下来都跑了,远远地看着他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他爷爷指指点点地跟他说着什么。但让我们感到奇怪的是,二力的爷爷并不小气,到了打枣的时候,他们把包袱皮铺在地上,爬到树上摇晃,或者用竿子打,红红的枣子散落一地,很快就堆成了一大堆,这时候不管谁家的孩子路过,二力的爷爷都会高兴地塞给你一把枣,你不要都不行,他非要塞到你手里,塞到你兜里,直到塞满了,才让你走。

二力很喜欢玩,那时候每年夏天,下了雨之后,我们村的人都去摸知了,摸到之后泡在盐水里,第二天用油炸一炸,是很难得的美味,小孩子们最喜欢了。那时候我们村里缺油少盐,更吃不上肉,炸知了对我们来说,就是改善生活的途径,嚼在嘴里,又咸又鲜,有一种特殊的香味。摸知了也需要技巧,一般是在下雨之后,傍晚的时候,我们三两个人结伴,到南边河堤上的树底下去找,没有蜕壳的知了我们叫知了龟,藏在地底下,很难找,我们在树下的空地上,发现地上有一个小小的孔隙,拿一根小木棍去戳,那个气孔慢慢变大,出现了一个孔洞,再往里挖,就可以看到一只缩在里面的知了龟,见到被人发现了,知了龟好像预感到不好,开始醒过来,拼命挣扎,但这时已经无济于事了,我们将它抓在手中,丢在随身携带的瓶罐中,就不怕它跑了。不过说起来简单,要发现知了龟洞穴的小孔并不容易,一要眼尖,二要有经验,地上看似小孔的东西很多,虫洞、叶梗、草籽,这些黑色点状的东西我们都不会放过,但用小木棍一拨,大多数时候都会很失望,如果发现一只知了龟,那就高兴得不得了。除了傍晚,晚饭之后和凌晨时分也是捉知了的好时机,傍晚捉的是藏在洞里的知了龟,晚饭之后,知了龟都从洞里爬出来了,要往高处爬,这时我们拿手电筒在树上照,往往能发现正在向上爬的,可以捉到不少,凌晨时分,知了龟已爬到一定高度,开始金蝉脱壳,从壳里慢慢向外伸展,这个时候捉知了,它无法飞,也无法动弹,最好捉,刚蜕壳的知了又很嫩,很鲜,很多大人都喜欢这时候去捉,而我们往往等不到这个时候就去睡了。

二力也喜欢捉知了,为此他还曾受到过惩罚。那一次他上课迟到了,我们班的苏老师问他为什么来这么晚,他说去捉知了,苏老师很生气,当时不少学生都起早贪黑去摸知了,耽误了学习,他早就想煞煞这个风气了。那时候,我们的老师经常体罚学生,家长把孩子送到学校,也总是对老师说,“这孩子该打就打,该骂就骂。”苏老师胆子很大,他瘦高个,大眼睛,打起人来很凶狠,而且他不像别的老师,只打男生,不打女生,他是男生女生一起打,他经常拿粉笔头、黑板擦投不听话的学生,还有一根柳条做成的细长的教鞭,抽起人来,一鞭下去就是一条血痕。那天苏老师大发雷霆,但是并没有动用他的教鞭,而是对二力说,“你喜欢摸知了龟,就别上课了,去外面给我摸几只吧。”说着把他赶出了门外。二力没有办法,又是老师的命令,只能到外面小树林里去转悠。

下了课,苏老师让人把二力叫过来,问他摸了几个,二力说摸了五个,说着要拿给苏老师,苏老师说你先拿着。等上了课,苏老师让二力站到讲台前,面对着大家,他说,“有的同学喜欢摸知了,因为摸知了竟然还迟到,你到学校是来吃的,还是来学习的?二力,你说说!”二力低着头在那里不出声,苏老师说,“我要让你们记住这个教训,二力,把你摸的知了举起来,让大家看看!”二力从兜里掏出那几个知了龟,举在手里,那几只知了龟还在挣扎着,苏老师说,“大家看清楚了吧?你们爱摸知了龟,爱吃知了龟,好啊,我就让你们吃个够!”说着他用教鞭一敲桌子,“二力,你把你摸的知了龟吃了!”二力愣在那里,我们也都愣在那里,炸知了虽然好吃,可是生的怎么吃啊?我们还在发愣,苏老师一教鞭就劈在了二力身上,“你还愣着干什么?还等着我给你炸,给你煎,给你炒!”“老师,这是生的啊!”“不是生的,哪能轮到你吃!”又一教鞭打在他脸上,我们看到,可怜的二力被打得终于忍不住,张开嘴生吞了一只知了龟,接着又是一只,从第三只他开始咀嚼,黄黑相间的汁液从他嘴角流了下来,接着是第四只,他的眼泪也流了下来,到第五只时他开始呕吐,班上的女生也开始呕吐,接着是男生,整个教室弥漫着腥臭与酸腐。“这次长记性了吧?”苏老师冷冷地瞪着我们,“你们谁再摸知了,这就是下场!”苏老师这一招果然有效,从此以后,我们班再也没有人因为摸知了而耽误学习。

二力也经常跟我们一起玩,那时一到夏天,我们村西的大西坑就积满了水,我们就到那里去游水。记得有一次,我们三五个人去游,我一猛子扎到水中,不小心被坑底的玻璃碎片扎破了脚,他们赶紧把我捞起来,二力背上我一路狂奔,往村西马路那家卫生所跑,那家卫生所是我们村铁锤他爹开的,他看我浑身是血,急忙为我包扎,二力他们满身是汗,紧张地围着看。不知谁去叫了我姐姐,她一路跑了过来,她见我伤得这么重,又急又气,上去就打了二力一巴掌,怪他们带我下水。二力刚喘过气来,一下子就被打蒙了,呜呜地哭起来。我连忙大喊,“是我要下水的!他们救了我,是二力把我背来的……”那次扎伤,在我右脚踝处留下了一条长长的伤疤,至今还有疤痕,我也总是会想到那惊险的一幕,那天铁锤他爹用白纱布缠了我半条腿,他说,“幸亏来得及时,再晚一点,你小子就小命难保了!”那次受伤之后,我一个多月才能下地,到了学校里,见到二力和铁锤,感觉更加亲密了。

那时候,我们学校的房屋很破烂,我们没有课桌,只有一条条长石板,架在垒起的红砖上;也没有椅子,每天上课,我们都是从家里背一个小板凳来坐,放了学再背回去;教室里也没有窗户,窗户的位置是一个很大的墙洞,我们跳上去,可以从那里进出。到小学三年级,我们学校才盖了新教室,但在建设新房的那一年,我们学校借用了村东头河堤北边一家农户的房子,我们到那里上课。在这里,我们连石板也没有了,我们每天上学要背两个板凳,一个大板凳当课桌,一个小板凳当座椅,等下了课,再背回来。

新教室盖好之后,重新搬回学校,我们都很高兴,苏老师粗着嗓子教给了我们一首新歌,我们大家也跟着唱,但二力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放了学,他从柳树上折下一根枝条,恶狠狠地抽打着路边的小花小草,边抽边唱:

洁白的雪花飞满天

白雪覆盖了我的校园

漫步走在这小路上

留下了脚印一串串

…… ……

2

现在想来,我们的小学也不过存在了20年左右,我们上学的时候,正是新生婴儿潮,几乎家家都有上学的孩子。但是到后来,适龄入学的孩子越来越少了,我们村里富裕的人家也开始把孩子送到镇里、县里、市里去读书,穷困的人家外出打工,也把孩子带在身边,村里剩下的孩子就没有多少了,我们村里的小学越来越寥落,最后就停办了。有一年我从外地回来,路过那个小学,进去看了看,只见大门紧锁,院子中长满了青草,一片荒无人烟的样子,校门两侧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经风雨侵蚀,字迹早已模糊,只有门口那棵大枣树还依然茁壮地矗立在那里,叶色碧绿,果实透亮。

那时我正在读大学,有一段时间对土地改革与合作化很感兴趣,读了不少书,也做了一些社会调查。那一年暑假,回到家里跟父母谈起来,问我们村有没有地主,我爹跟我说,有啊,二力他爷爷就是。这让我大吃一惊,又想起那个佝偻着身子的遥远身影来。我们上小学的时候,村里已经不兴批斗地主了,我们对地主都没有什么概念,这还是我第一次将“地主”这个概念和生活中的人联系在一起。我爹告诉我,那个时候他们家的地占了我们村的一大半,从学校那条大路向东,村里所有的地都是他们家的,一直到吴家村。当年很多人都在他们家“扛活”,我爹也在他家扛过活。路西边靠北,那一大片地也是他家的,我们学校所在的地址就在这里,村里人都叫“三亩地”,原先最早是他们家的坟茔地,种了很多松柏树,阴森森的,还专门雇了人看守着。土改以后,他们家的土地都被穷人分了,我们家才有了一块自己的地。

那个暑假,我还在村里见到了衍奎大爷,他是我们村合作化时的老支书,那时已经快70岁了,但说起那时候的事,还都记得很清楚。他说,土改的时候,二力他爷爷别的地都被分完了,不过一直给他家保留着“三亩地”,到合作化的时候,他们家才把“三亩地”也入了社。到我上学那时候,村里开始土地承包,二力他们家一直想再要回“三亩地”,但这时我们村向西发展,已决定在这个地方建学校了,后来经过村里和他们协商,决定这块地归村里使用,但这块地上合作化以后栽种的枣树,都归二力他们家。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明白,难怪当年二力的爷爷那么爱护那棵大枣树!

衍奎大爷说起来就刹不住,说我们的学校,也就是“三亩地”在入社之后,村里将那一大片地平整成一个巨大的打麦场,到夏天麦收的时候,全村几千亩土地上的麦秸都拉到这里来,堆起高高的麦秸垛,村里人在那里打场,日夜忙个不停,真是热闹得很,白天像一个大集,人挤人人挨人的,晚上还要派人看守着,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我问他,哪有阶级敌人?他说就是地主啊,二力他爷爷,你想他们家的地都被我们贫下中农分了,他们能不对你心怀仇恨吗?就像现在,我们要把你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家产都分了,你能不恨我们吗?道理是一样的,不过他家的财产是祖祖辈辈剥削咱们贫下中农的,我们是剥夺剥夺者,是把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我又问,二力他爷爷搞过破坏没有?衍奎大爷一瞪眼,说他敢,算他聪明,我们的民兵时刻准备着呢。衍奎大爷一笑,似乎又恢复了青年时期的光彩。接着他又跟我说,大炼钢铁的时候,我们村的小钢炉也建在“三亩地”上,那时整天烈火炎炎,浓烟滚滚,全村的人都在这里炼钢,那可真是热火朝天啊,除了肚子吃不饱,别的都很好。我想象着那样热闹的场面,我小的时候,土地已经分到了各家,我见过的打麦场只是三五家合在一起,打麦子的时候也很热闹,有人从麦秸垛上向下扔麦捆,有人把麦捆向这边运,有人站在打麦机前往里送,有人在出口那里张开口袋接麦粒,打麦机像拖拉机一样突突突突地轰鸣着,烟尘弥漫满天,扯来的电线上吊着200瓦的大灯泡,把整个打麦场照得亮如白昼,那场面已经很壮观了!我难以想象全村一千多人,在“三亩地”上打麦子的热闹场景,我想我们村以后可能也不会再有了,如今我们村很多人外出打工,村里的年轻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暑假里没什么事,我经常在村里转悠。那时候我们村虽然不像后来的变化那么大,但已经跟我小时候不一样了,以前我们上学的那条路修成了一条柏油路,路西边那一行粗大的柳树也被砍掉了;很多人家都修了新房子,以前那种砖瓦泥坯的老房子越来越少,新盖的房子都是抱厦房,五大间,水泥抹顶,看上去很气派;村里的大西坑也被填平了,不少熟悉的标识都发生了相对的变化,不少地方我都需要想一想,才能认出是哪里。

那一天傍晚,我还像小时候那样,在路边摸知了。突然在我身边停下了一辆小车,从车窗里伸出一只手向我打招呼,我一看,是二力。他下来给我递了一支烟,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们寒暄了一会儿,他让我去他家坐坐,我正好没事,就坐上了他的车。我很久没见二力了,他告诉我他现在跟两个朋友做生意。到了他家,他家倒是没有什么变化,仍是我小时候去过的那座砖瓦房,我们进去的时候,他爷爷也在,他正坐在树荫下的小板凳上,红彤彤的夕阳照过来,看上去很慈祥,很安闲。

那天二力刚回到家,手中的大哥大就响了,他回房间打了很长时间。我在院里陪他爷爷坐着,突然想起他是个“老地主”,就问他以前的事情,没想到他记性很好,也很有兴致,跟我说了很多。他告诉我,当时把他定成地主完全是一个误会,他父亲去世很早,他哥哥在外地读书,后来参加了八路军,日本人打过来的时候,他才十四五岁,那时他觉悟很早,是我们乡里的儿童团团长,带着各个村的孩子查路条,给游击队送信,“受到过当时地下县委的表扬”,打走了日本鬼子,我们这里是老解放区,土改很早,他说那时自己跟着共产党走,“思想上很先进,也觉得该把自己家的土地分给穷人”,他写信给哥哥,他哥哥也同意,他就找土改工作组组长,说要把他们家的地“献出来”,工作组讨论了一晚上,又向上级请示,没有同意,他很着急,怕被批斗,又找工作组,找农会,“当时你衍奎大爷是农会会长,我就找到他,说你看咱是一个村的,老辈子的交情了,你也知道,我参加了抗日,我哥哥也是八路军,打过日本鬼子,你能不能给工作组说说,算是俺家将功赎罪,把俺家的地都给你们,不批斗了行不行?那时你衍奎大爷很神气,把眼一瞪,说,咋?你还跟共产党讲条件?不批斗你可不行,咱贫下中农不答应!这不是咱个人之间的事。咱两家是老辈子的交情不假,可那是啥交情?你家祖祖辈辈吃香的喝辣的,俺家祖祖辈辈给你家扛活,究竟是谁养活了谁?不打倒你家的气焰,咱贫下中农出不了这口气!——我一听就知道毁了,非挨批斗不可了,我不怕分田分地分房,就是怕批斗,村里的老少爷们儿一个个上来控诉俺,俺从来没这么丢过人,俺家祖祖辈辈在村里也没这么丢过人!开完批斗会,农会把俺家的地分了,房分了,家具分了,衣裳也分了,俺家原来是三进的大院子,就给留了两间门房,俺娘、俺嫂子和侄子、俺和俺媳妇,都挤着住在一起,这也没啥,分地时俺家五口人,按说能分六七亩地,我又找到你衍奎大爷,说俺家的好地坏地俺都不要了,就要‘三亩地那块,咋说那里也埋着先人哩,这回你衍奎大爷做主,把那块地分给了我家,可那块地上都是树和坟头,我也没咋种过地,庄稼长得都不好,一家人都饿得面黄肌瘦,我给我哥哥写信,说家里的情况,他还批评我不积极……”

二力的爷爷陷入了往事的回忆,我也很好奇,他说的这些我在书上都没有看到过,我又问他怎么看那段历史,怎么看衍奎大爷,他说:“你衍奎大爷是农会会长,后来当了咱们村的支书,他很积极,追求上进,是咱县里的模范,到现在我也不怪他,他就是跟着形势走,形势好的时候他对我也很好,还照顾俺家,可形势不好时,他就变了脸,‘文革的时候追查阶级敌人,他和民兵连的人把俺吊起来打,吊在房梁上,吊了一整夜,把俺都打昏过去了,一睁眼,浑身的骨节都在痛,像蚂蚁咬一样,那滋味可真难受……,其实说来也不怪他,那时的人都这样,就说俺哥,解放后他在河北一个县当县长,怕受家里成分的牵连,把俺嫂子接走后,十多年都没回过家,六几年的时候形势好,他回来过一次,我就抱着他痛哭,说哥呀,俺可替你把咱全家的罪都受了,该受不该受的罪都受了,俺哥也抱着俺哭了,可他啥话也没有说,晚上俺俩睡一个屋,他还给俺讲了一宿四清政策……,他就回来了那一回,以后就再也没回来过,‘文革的时候他跳楼自杀了……”二力的爷爷说到这里,抹起了眼泪,后来他又说,共产党的政策他都拥护,就是想不通为啥不让他“献地”,想不通为啥打他打得那么狠。我看着他纵横满脸的皱纹上淌满了泪水,不知该说什么好。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的脸也慢慢隐藏在夜色中。这时二力终于打完了电话,来到院子中,听他爷爷又在说以前的事情,埋怨了他两句,我也就起身告辞了。二力送我出来,路上他跟我说,现在生意不好做,外面的人难对付,合伙的人也不齐心,他打算过完年就一个人干了,走到后街的路口,我们握手分别。向家走的时候,我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月亮正在云层中穿行,天空忽明忽暗。

3

一晃又是十多年过去了,我在外地奔波,两三年才能回家一次,每次回家都发现我们村在发生巨大的变化,很多地方拆了盖,盖了拆,我都不认识了。走在我们村的大街上,我认识的人也越来越少,街上跑的孩子,都是我离开家之后才出生的了。每次回家,我都能听说二力的消息,他们说二力现在发财了,他在我们村南边开了个工厂,加工高速路两边护栏上的钢板,生意很好,据说他的资产有几百上千万。他们说二力发财主要是靠他老丈人,他老丈人是我们邻村的支书,干了几十年,人脉很广,又说二力最初看不上他媳妇,嫌人家长得不好看,为此还跑到青岛待了一两年,可是这个媳妇就是认准了他,二力最后也没有摆脱她和她父亲织就的网,只能乖乖地回来跟她结了婚,没想到他一结婚,很快就发达起来了,真是狗屎运来了,挡都挡不住!也有人说他大爷爷在河北当官,虽然死得早,但也有不少老关系,二力是靠着这些关系,才发起了财。我们村里人说着这些闲话,一个个都眉飞色舞,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又是恨。

二力家也新修了房子,就在“三亩地”那块地上。我们的小学闲置荒芜了好多年,二力想要回他家原先的这块坟茔地,他找到我们村里,花大价钱买了过来,把那里当作宅基地,盖起了我们村独一无二的一座三层小楼。这座小楼跟我们这地方的建筑风格很不同,我们村的房子不是红砖绿瓦,就是水泥抹顶,千百年来就是如此,可这座小楼是淡黄色的,有点欧式别墅的风格,四周环绕着高大的绿树,淡雅的小楼掩映在树丛中,只露出一个角,看上去很神秘,也很雅致。围绕小楼的是一圈高大的围墙,围墙上还安装着电网,他家的大门和门楼,仍在我们读书时的校门那里——据说是请风水先生看过的,原先门口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早就被铲除了,现在是一座传统的中式门楼,看上去很是高大轩敞。站在这座鹤立鸡群的小楼前,我简直认不出这是我们学校的旧址了,更难以将它与上千人打麦的火热场面联系在一起。只有门口那棵大枣树依然矗立在那里,它饱经风霜的枝条更加遒劲,弯曲着,挣扎着,顽强地扭向天空。

那天二力听说我回来了,让他的司机把我接到他家聊聊,我还来不及感叹他家的巨大变化,他突然问我:“你知道苏老师的事吗?”我忙说不知道,他说,苏老师生病住院了,现在瘦得皮包骨头,怕是很难撑到过年了,过两天我们去看看他。苏老师不是我们村的人,他家在我们村南大约七八里,我们上学的时候他是民办教师,后来熬了好多年,终于转成了正式编制,也调到了另外一个村,此后我们就很少见到他了。二力告诉我,苏老师调到新学校后,仍然脾气暴躁,经常殴打学生,顶撞校长,在学校里关系处得很不好,他不只是在学校里暴躁,在家里也经常对老婆呼来喝去,对孩子打来骂去,吃着吃着饭,一句话不中听,手中的筷子就砸了过去。他还爱喝酒,一天三喝,一喝就醉,一醉就撒酒疯。二力说,他也有好多年没见到苏老师了,有一次他去省城办事,在路上碰到苏老师正要去坐长途汽车,就顺便将他捎了回来,那时苏老师瘦得整个人都脱了形,头发灰白杂乱,神情很落寞,手里抓着医院里那种装胶片的塑料袋。在路上,他一直都很沉默,后来才说了他确诊是肝癌。“看着他虚弱无力的样子,我想他可能再也打不动学生了,心里又难过,又解气!”

二力说他后来让司机接送苏老师去医院,又给了他一些钱。说着他打开手机,找出一首歌放给我听:

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

带来了我的烦恼

我的心中早已有个她

喔她比你先到

她,温柔又可爱

她,美丽又大方

——直到有一天

你心中有个她

你会了解我的感觉

爱要真诚,不能分享

喔对你说声抱歉

我想起来,这是苏老师曾教给我们的歌,也是我们最初学到的歌之一。现在我们很难想象那么暴躁、凶狠的苏老师,怎么会喜欢这样的歌曲?或许在他的内心中有我们不能理解的沧桑,有我们所不能到达的地方。我现在也很难理解,他当年为什么要将一首情歌教给什么都不懂的小学生,这首台湾民谣又是经过什么途径来到我们这偏僻的乡村?或许是因为它简单易学,或许只是时代风气使然?我不知道,我想苏老师一定不会想到我们在以这样的方式想念他。

天色晚了,二力留我吃饭,他拿出了一瓶好酒,但菜却很简单,他去厨房吩咐了一下,一会儿家人端上来四个菜,一盘拍黄瓜,一盘拌青椒,一盘炸知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狗肉。他说这狗肉是县里某个人送给他的,又指着那盘炸知了说,“这可是稀罕东西,大冬天的很难吃到,别的地方也没有,夏天的时候我叫人收了一批,冻在冰柜里,想吃的时候就炸一盘。”我们喝着酒,我见二力不停地吃着炸知了,想起当年苏老师逼他生吃知了龟的残忍情景,心想这件事或许没有给他的心理上留下阴影。二力见我发愣,抬起头来对我说,“什么山珍海味,我觉得都没有这个好吃,能吃上炸知了,我对生活就满足了。”

我们又谈起他爷爷,二力给我描述他爷爷去世时的盛大场面。他爷爷去世那一天,送葬的队伍从村里一直排到墓地,全村的人都来了,县里和市里的领导都送了花圈,他家的亲戚、朋友和他的生意伙伴一拨一拨来吊唁,把楼下那个大院子都挤满了。那个院子就是我们曾经的操场,我想象着那个操场上人头攒动的情景,简直就像当年大炼钢铁一样。“我爷爷受了一辈子苦,他走了,我一定要办个风风光光的葬礼,要全村的人都看看,让他老人家走得安心,走得堂堂正正!我小的时候我爷爷就跟我说,做人一定要争气,我就是要争这一口气!”停了一会儿,二力又说,“我爷爷跟我说过,三亩地是我家的祖坟,当年村东一半的地都是我们家的,后来被那些穷人抢走分了,还批斗他,殴打他,这还有没有天理了?!小时候我就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恢复祖业!所以要宅基地的时候,我就要这‘三亩地,别的地方给我我也不要,我就要这个地方!”我没想到,二力从小心中就有这样的志向,我想起当年他爷爷曾跟我说,共产党的政策他都拥护,就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不让他“献地”,我后来见到衍奎大爷,跟他说起过,衍奎大爷笑着对我说,老地主这是改造好了,想了想他又说,他说是这样说,其实不知道他心里是咋想的哩。当时我还有点不以为然,现在听二力这样说,我想他爷爷说的和心里想的可能确实不一样,“恢复祖业”可能也是他一直没有放弃的梦想,只是在那个革命年代,他只能压抑在心底,现在他的梦想,终于在孙子手中实现了。

“现在不是可以搞土地流转吗?我已经跟县里谈好了,我准备投入资金搞有机农业,以咱们村为核心,周围五六个村都包括在内,以公司加农户的方式搞有机蔬菜种植,……其实从投资的角度来说,投资农业是风险最大的,我也不想搞,县里的人不断来找我,让我带个头,给的条件也很优惠,我想试一试……”二力带我走到阳台上,俯瞰着我们村的点点星火,点着一根烟,悠悠地说,“说什么先富带动后富,都是面子上的话,站在这里,一眼望不到边的土地都是你的,这种感觉才最实在。”我看着二力的侧影,他的样子让我感到有点陌生,我想起在灯影中,他默默地一只接一只吃炸知了的情景,那可真像我们想象中的老地主。

天色晚了,我告辞出来,二力说让司机送我,我说不用了,没有几步路,正好走一走。走到院子里,冷风吹着雪花,纷纷扬扬飘下来了,我裹紧大衣向外走,二力将我送到门口,我们挥手告别,他进去了,我向南往家里走。刚走了没有几步,听到后面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回头一看,见一个老头佝偻着腰站在二力家门口,吓得我一激灵,以为是二力的爷爷显灵了,再仔细一看,才发现不是二力的爷爷,而是衍奎大爷。衍奎大爷又叫了我一声,我走过去,问他这么晚了在这里做什么,他咳嗽了两声,告诉我他现在就住在这里,在二力家的门房上,给他们家看门。我听了心里一惊,忙问他怎么回事?他说自己现在老了,手头没有几个钱不行,儿女指望不上,在这里看门又不累,还能挣几个花销,算是个好差事呢。我在门楣昏黄的灯光下,看衍奎大爷的脸像饱经风霜的硬核桃,他的眼睛仍然很大,但不再瞪人了,已失去了年轻时的英武。我不禁感到一阵悲凉,又问他是不是二力报复他当年分地,才让他来这里看门?他紧张地朝门里看了看,小声说,可不能这么说,人家也算是怜老扶贫呢,我年纪这么大了,能有个活干就不错了,当时有好几个人想来看门,数我年纪大,人家是照顾我,才挑了我的,再说给的工资也不低。说着他摇摇头,长叹一声,说,你看你大爷英武了一辈子,没想到老了,老了……他叹息着转过身,慢慢走进了门房,棉门帘在他身后合上了。

这时雪已落了薄薄的一层,西北风呼啸着,猛烈地摇着那棵老枣树,发出呜呜呜呜的声音。我站在树下,看着黑暗中的三亩地,想着这块土地上的百年沧桑,不禁悲喜交集,那些熟悉和不熟悉的人影,在我眼前一一闪现,我看到了他们,看到了风雨飘摇中的命运浮沉,看到了无限遥远的过去和未来,也看到了正从我身上走过的历史的脚步。这时雪下得越来越大,慢慢沾湿了我的衣裳,夜色中的世界越来越白了,我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2015年9月20日—27日

责任编辑 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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