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佛先生访谈录(下)

2016-11-03 17:08张建安
江淮文史 2016年5期

张建安

张:谈谈您的经历吧。我曾查阅过关于您的一些资料。有的说您是1915年出生,有的说是1919年,哪一个正确?

杨:我的出生日期是1918年12月20日12时30分。当时父亲和母亲从美国回来后,外祖父劝他去中国企业工作。1918年12月,父亲赴汉阳任汉阳铁厂会计处成本科长。结果刚刚到达汉口,在伯牙台5号定居的次日,母亲就因路途颠簸导致早产,生下了我。

张:时辰也记得这么清楚。

杨:因为我父亲的日记里有清楚的记录。

张:您的名字是您父亲起的吗?

杨:是。小孩子的时候,我叫杨阿旅,家谱中叫杨震。进小学的时候,要确定名字,就开始叫小佛。

张:您主要是在上海上的学?

杨:我先后在环龙路国本小学、霞飞路联益小学和同路青年中学、光华大学附属中学读书。1937年我从光华大学附属中学毕业,当时做着工科大学生的梦,所以就投考了燕京大学和河南焦作工学院。不久后,我就收到了焦作工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可是正赶上八一三日军入侵上海,国民党军队撤退后铁路全部中断,我没办法去焦作。暑假后,上海的大学都已经开学上课。为了避免失学,我只能升入光华大学文学院历史系读书。1938年秋天,张希斌修士介绍我进了震旦大学法学院经济系,我就又从大学一年级重新读起。

张:为什么转学,光华大学不也挺好吗?

杨:光华中学是好的,光华大学不行。这个大学管理得太松,学生们晚上可以不回校。

张:教学上也不行吗?

杨:教学上也请过一些名人,像徐志摩就在光华上过课。光华也出过一些好学生,但是因为纪律不好,整体上不行,以前上海人都叫光华大学是“野鸡大学”。

张:震旦大学是外国教会办的大学,里面的教学是不是也用外语教学?

杨:震旦大学是法国人办的。我学的是政治经济学。大学一年级除上少量的中文专业课之外,每天要上六节法语课,就是为了在二年级时听外国老师用法语讲解专业课。我刚入震旦的时候,会英语不会法语。英语在上海这地方是很普遍的,懂英语的人多。在社会上工作,有一些普通的外语像英语是要懂的,否则都不好做生意。但法语是不普遍的。所以我首先经历过一段强化法语的过程。那时候,一天六节的法语课,采取了严格的直接教授法,就是不用汉语教,而是直接讲法语。怎么教呢?就是从生活用语和教学用语入门,运用手势、动作,通过实物等直观的物品来教。老师们都很有耐心,循循善诱,学生们则通过反复练习取得效果。刚开始的时候,我们掌握的法语词汇少,往往怕说法语,但学校通过各种方式对我们进行强化。比如说,只要迟到或者请假,学生都必须用法语向法籍教务长说明情况,这样才可以取得假条,才允许返校后进入教室听课。强化法语课第一次小考,我得了倒数第一,这让我从此不敢再对学习掉以轻心,想办法提高自己的水平。到1943年毕业考试进行口试时,考试提问者除法学院院长和几位重要课程的教授外,还有从外面请来的行业权威和专家教授,有法国驻沪总领事,也有东方汇理银行的总经理等人。气氛非常庄重,应试者需要强大的专业素质、法语水平和心理素质,我顺利地通过了考试。

张:震旦既然是天主教学校,那您会受天主教的影响吗?

杨:我在校期间,从未见神父劝我或其他同学信教。

张:老师中有神父?

杨:是。震旦有中国老师、法国老师,法国老师中便有法国的神父。你不要以为神父什么都不懂的。他在没有做神父之前,也做生意做管理。有一位经济学教授,他早年曾做过法国一家银行的经理,讲课时经常说大学教育足以使我们胜任大企业的管理工作,就算是国家的财政部长也能胜任。

张:您在震旦大学接受的教育与中国传统大学有什么不同?

杨:外国教授要你主要讲你的东西,不要总是背他的东西。我们读书跟中国传统大学有些不同。中国传统的大学是对老师毕恭毕敬的。他提出的东西,你跟他不一致,他不愿听。外国老师是鼓励你讲自己的想法,他不会说你讲的是完全错误的,完全错误在社会上是不会有的。尤其在每两周举行一次的讨论会上,老师要从这段时间的授课内容中提出一两个问题,让我们各抒己见并进行讨论,也可以互相质疑,气氛活跃。这种活动要求我们用法语进行,不仅让我们深入探讨专业课的内容,而且加强了我们的法语对话能力,不知不觉中,我们就不怕讲法语了。

张:看来,您在震旦的收获很大。如果现在回顾,您在震旦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杨:最大的收获——应该是与我的妻子陈慧娟在一起了。

张:您的妻子也是震旦的?

杨:是。刚才不是说,强化法语课第一次小考我得了倒数第一名嘛。那次考试的第一名就是陈慧娟。她家是奉贤的地主,家里经济条件自然是很好的,只是她八岁时就丧母,父亲再娶后由继母当家。她和她二姐不常在家,先是在天主教启明女中住读,后来就到了震旦大学。她和我的经历有相似的地方,她是幼年失母,我是早年丧父,我们有同病相怜之处。她学习成绩很好,但因为从小在外接受严格的学校教育,养成了不善言辞的内向性格。我们俩在学校时本来是不说话的,但那次考试后不久,我就在上海地产大王杨润身夫人家遇到了她。我母亲与杨夫人在中西女塾读书时就是同学,关系一向很好,是非常好的闺蜜,所以我称呼她“杨家姆妈”。杨家姆妈很热心,她主动介绍我与慧娟接触,又很快做媒,促成我们的婚姻。当时我母亲刚出了7000余元租地造房,不肯出结婚聘礼,还是杨家姆妈拿出5000元在银行开活期存折,让慧娟带回。最终,我和慧娟的婚礼在1938年9月26日在新新公司餐厅举行。

张:那时你们都还在大学读书。

杨:是。

张:您是在1943年毕业的,当时的情况如何?毕业后好找工作吗?

杨:那一年毕业的只有七个人。我们从一年级进来,有一些淘汰,一开始有十几个,后来就剩七个人了。当时上海都是日本人的势力,社会很复杂。想要找个工作,维持家庭生活,是很不容易的。

张:震旦大学的毕业生还是相对好找工作吧?

杨:也很难。我本来打算毕业后去银行工作。可是抗战期间国民政府内撤,上海租界内的中央银行、中国银行、交通银行、中国农业银行在汪伪特工的迫害下,不得不于1941年宣布停业,所以根本没办法去银行工作。本来我还有另一个出路。因为法租界公董局财务处长奥·德·赛芙是我的毕业论文答辩老师,我可以通过他去法租界财务处工作,但没想到法租界很快就要被日伪接收了,奥·德·赛芙也将离开,法租界财务处已经不进人了。我舅舅时任汪伪上海特别市政府秘书长,想要安排我工作很方便,但自从日本偷袭珍珠港后,美、英向日本宣战,到1943年,汪伪政府根本没有什么前途可言,所以我舅舅并没有积极为我介绍工作。后来是因为我母亲觉得家里生活费没有着落,一再催促舅舅为我在伪政府谋职,他才只好向伪财政局长暗示。当时伪市政府接收法租界要处理很多涉及法语的事务,我正好懂法语,伪财政局便聘我为财政局专员,负责处理原法租界公董局每日送来的档案文件,诸如财务账簿、车辆牌照登记等等。伪市政府将法租界和公共租界收回后,将上海分为十个区,法租界被定为第八区,我又被聘为第八区区公署财务处法文秘书。我们的工作看起来忙忙碌碌,永远做不完,实际上效率很低,大家对前途没有信心。财务处调查账目的第一科科长是局长的亲信,经常带人到饮食店、烟纸店等一些地方调查它们的营业额,假公济私地在饭店里吃饭,发现账目有问题时,更是乘机勒索。那位科长曾多次向我示好,说这里的工作不适合我,我应该去银行工作。我却没办法去银行,虽从伪财务处的秘书、助理员升至科长,但没什么收获,反而是颜面尽失,给我带来很多麻烦。在做亡国奴的日子里,上海滩似乎仍然“歌舞升平”,色情场所、赌场都很“繁荣”。我曾在伪警局人员的安排下,由赌场老板陪同,参观过一些赌场。“深入虎穴”地见识过杀气腾腾的南市赌场后,我一生都怕赌博,即便是亲友间玩的麻将,我也敬而远之。上海滩的跑马、跑狗、六合彩、回力球、花会等,都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张:抗战胜利后,您的境况如何?

杨:抗战胜利不久,我就失业了。国民党到上海接管,担任上海第一任航政局局长的是李孤帆。他在招商局时,我父亲和他在一起(工作)。他是我父亲的朋友,知道我在上海,就想要找到我。但找来找去没有找到。当时重庆来的人都没有地方住,他就住在他侄子家。正好他侄子的老婆是我震旦的同学,一次在家里吃饭时,他讲到了找我这件事。他侄媳妇就说:“我这儿有杨小佛的电话。”她随后就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去李孤帆在外滩的办公室找他。我没有立刻就去,过了一两天过去时,李孤帆却生病了。又过了一个月,我再次去他的办公室找到了他,他很和善地询问了我的情况,然后说:“工作总要有的,没有工作怎么行?”原来,他已经为我在航政局技术室安排好了工作,是在20吨以上的船舶上做登记工作。就这样,我开始了在航政局的新工作。

张:您在航政局的收入如何?

杨:一开始的时候,我的工资是每月85块钱,这是最低档的。可是,我们公务员的工资要由国民党的审核部门审核,一年后审核下来了,我的工资被定为每月140块。人家就说,我们都是85块,怎么你140块,是不是你上面有人,或者是因为你父亲?不然怎么会增加呢?其实他们不知道,定工资不是主管自己定的,而是有规定的。当时大学毕业生的工资是120到140块,然后还要看毕业学校,因为震旦大学这个学校好,所以给我140块。这样我的工资是很多的,所以我就请他们全体吃一顿饭,并告诉真实情况。

张:在航政局时,有没有经历一些大的事情?

杨:如果说大的事情,那就是亲眼目睹过人类史上最大的海难——江亚轮失事。

张:是1948年12月发生的江亚轮失事?以前看到过相关的资料,好像是江亚轮刚驶出吴淞口就发生爆炸,遇难人数很多,关于失事原因也有多种说法。不过,您说它是人类史上最大的海难,难道遇难人数比英国泰坦尼克号失事时的还要多吗?

杨:是要多。泰坦尼克号失事后的遇难人数是1500多人,江亚轮失事后的遇难人数达3000多人。因为载客4000余名,获救的只有900余人。当时打捞上来的尸体共1300多具,有的人连尸体都不知去向了。

张:这次失事与航政局有关系吗?

杨:有关系,但招商局应该负主要责任。江亚轮是1939年日本制造的轮船,日本投降后留在中国,由交通部拨给招商局使用,到1948年时已是年久失修。此次航行前,由航政局技术室宋金麟、童亚范两名技术员进行检查。检查后,他们两人一致认为,此船多处不合格,必须大修,不能放行。可是招商局坚持要求放行一次,原因是在航运旺季,沪甬线的旅客太多,江亚轮可以缓解这种压力。宋、童两名技术员坚持原则,江亚轮不大修不能出航。双方在这个问题上便有了争执,互不相让。后来,招商局负责人直接找到时任航政局局长黄慕宗,称船票已经售出,无论如何放行江亚轮一次。黄局长于是找两位技术员研究,是否可以让江亚轮通航一次后马上去大修。宋、童二位仍然认为风险太大,如果一定要放行,需要得到黄局长的批示。黄局长于是请技术室的朱天秉主任签一意见,朱主任在两位技术员的意见后写:“是否准予放行一次后进行大修,请局长核示。”因为江亚轮的船票已经售出,涉及的乘客众多,黄局长最后批示:“准予通航一次,返航即行大修。”这样一来,招商局高兴了,可是没高兴一会便出大事了。江亚轮失事后,死难者家属曾抬着尸体堵住招商局大厦的大门,禁止任何人出入。航政局与招商局在一栋大厦,害得我们也没法出去吃午饭。至于失事原因,有人说是中舱的军火受热爆炸,有人说是恶人故意放置炸弹所致,还有人说是触碰地雷等等,各种说法都有。而据我所知,就在各种传说纷纭时,黄局长已下达命令,将有关江亚轮的文件全部封存归档。

张:其实江亚轮失事后不久,上海也就解放了。

杨:是。我现在仍能很清晰地记得,从1949年5月24日开始,就有络绎不绝的国民党军队从白天到黑夜不断地经过我住所前的广元路,离开上海。等第二天清晨醒来,广元路上已非常安静,我们下楼走到大门口,看到对面人行道上站着一位穿黄军服的解放军战士,呈现与国民党士兵截然不同的气质。我和妻子相视一笑,然后兴奋地向楼上的母亲和孩子们高呼:“解放军来了!解放军来了!”大家迫不及待地争睹解放军的风采。这一天是1949年5月25日星期三,苏州河以南的上海全部解放了!我和往常一样,8点多准时到达位于广东路20号招商局大厦二楼的交通部上海航政局。9点钟,在第二科的大房间里,原局长洪瑞涛介绍上海市军管会财政经济委员会航运处的王专员和孙同志与我们见面。王专员宣布:国民党反动派的航政局现在已回到人民手中,你们要各安原位,好好工作。就这样,航政局被接管。紧接着,军管会将航政局改组为军管会航运处,我所在的技术室也被改组为船舶科,专门负责船舶登记、船舶检验,以及负责查阅抵港船舶的航行日记。我们的新科长原本是中共地下党员,叫陈廷俊。

张:像你们这样原来是国民党机构中的人员在解放后还在原单位工作,这样的情况普遍吗?

杨:解放以后,国民党的公务员一般是可以留用的,到后来逐步开掉。从前是没有退休的。还有,要看个人的表现。

张:你们的新科长是原来的地下党员,他好相处吗?

杨:很好相处,我们还一起参加了解放嵊泗列岛的支前工作。

张:这可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呀。

杨:是的。那是1950年夏季的一天,陈廷俊突然问我:“怕不怕打仗?”我说:“不怕。”他就说:“现有一项随军渡海任务,地点不远,时间大概是一个月,你愿不愿意参加?”我马上回答:“非常愿意参加!”这时陈科长已经兼任警备司令部船舶科科长,并负责解放嵊泗列岛的船舶征用和海员调配工作。

嵊泗列岛位于离吴淞口约70海里的沿海洋面,其中包括陈钱山、黄龙山、泗礁山、大洋山、小洋山等80余岛屿。舟山解放后,国民党部分残余、海匪、特务等盘踞于此。陈钱山曾是国民党海军一部分舰艇的基地,海匪张阿六部驻在该岛。大洋山和小洋山一度为海匪黄八妹盘踞。这些海匪经常骚扰来往船舶,压迫海岛居民,还与台湾国民党政府紧密联系。为了消灭这些海匪,巩固东南海防和沿海航运的安全,华东军区淞沪警备司令部决心彻底解放嵊泗列岛。

在解放嵊泗列岛的前十几天,在陈科长的带领下,我和章志诚、马家骥、宋金麟等人便前往招商局其昌栈码头报到,主要任务就是为船员办理上船手续和发放工资,并检查征用的船舶和监督修理、改装等。我的一项工作是在码头大厅接待报到的船员、发放各船船员半月工资。警备司令部送来一箱人民币由我发放,前来报到的人很多,我还需要不时地去接听电话,真是应接不暇,连续忙碌了十几个小时。第二天,我和陈科长、章志诚奉命前往民生实业公司的沅江轮,紧接着每人收到一张警备区政治部的动员令,号召指战员坚决剿灭盘踞在嵊泗列岛的海匪,务必做到“军政全胜”。

这次战役,我军一部分船去解放大、小洋山,一部分船去解放黄龙、泗礁诸岛。沅江轮一队配备最好,为了擒贼先擒王,先会同海军两艘炮艇直取陈钱山,攻打海匪张阿六盘踞地。当沅江轮驶近陈钱山港口时,山上数炮齐发,甲板上一名战士当即中弹牺牲。海匪有意顽抗到底,领队的鲁突参谋长见此情形,命令大副掉头,驶离敌炮射程后抛锚。为了击毁敌人的工事,两艘炮艇不停地绕岛航行,每次驶到港口,便向山头发炮。周而复始,整日不息,因为炮艇必须在航行中发炮。我在沅江轮上看得清楚,每发一炮,山里就冒出一丛白烟。天色将暗,战士们换乘小型登陆艇,由上海同来的当地领港引领,驶向港口,强行登陆。另有部分战士乘艇绕道陈钱山背后包抄夹攻。沅江轮仍在原地待发。鲁参谋长发令指挥,并连连接读通讯员送来的战报,只见黑暗中火花飞舞,登陆部队迎着敌人的机枪火力奋勇挺进。7时10分,电讯传来捷报,我军已登陆,正在搜索前进。按照鲁参谋长的命令,沅江轮的全船人员是在次日天未亮时踏上陈钱山的。我记得当时遍地都是乌贼鱼,几乎没有插足之地。我们的心情则是万分兴奋,因为打了胜仗,张阿六被活捉。解放嵊泗列岛仅仅用了两天时间,但为了将驻岛部队的军需品卸岸和做一些其他工作,沅江轮在港内抛锚14天。我的双腿在海风和阳光下暴露得太久,返沪后异常肿胀,不得不休息了几天。几天之后,警备司令部和海员工会在海宁路融光大戏院召开庆祝大会,会后放映电影《攻占柏林》。8月1日,我们几个支前人员分别领受了支前渡海解放嵊泗列岛纪念证和海员支前解放嵊泗列岛铜质纪念章各一件。

张:这件事应该对您的工作也有帮助吧?

杨:没有。真实情况是,这件事过去还不到半年,我就突然惹上官司,被判刑劳改了。

张:怎么回事?

杨:这是蛮复杂的事情,与接管后内部的派别矛盾有关系。陈科长原来是地下党,与新来的部队干部有矛盾,这些人想要搞掉陈科长,就先从我们下面开始。从国民党时期,我就从事船舶登记的工作,船舶登记文件内容繁杂,需要说明设立缘起、营业计划、组织章程、航线图等等,一式三份。有的船主家里有人会写,就自己写;有的请律师写,费用数百元;但是有些小船主自己是大老粗,认识字不多,希望我们帮他,他送帮忙者30块钱,或是请吃点东西。这是在国民党时候习以为常的。但是解放以后,大家要廉洁奉公嘛,就基本上不帮忙代写了。有一次,陈科长拿了一个东西来,他说这是我们解放军的船,也要登记,你就帮他登记,填写相关资料,他们付给你报酬。我说:“解放军的,我怎么还收?”陈科长说:“解放军怎么啦?你给他写东西,他给你报酬,合情合理,没有关系。”我就用业余时间代写这种申请文件,并由我爱人抄写,每份收30元。这个事情不是我一个人做,还有其他人也代写,数目都不是太大,大多是30多块钱,多一点的是40块钱。有一天,有人忽然把曾给船主代写的这几个人统统叫了去,说他们专门管这种纪律的事情,要我们如实回答。我家里当时正好发生了一些事。就是在支前回来后,小儿道孙腿部高度烫伤,我家每天要筹款购买当时价值昂贵的青霉素为他注射,经济困窘。所以,我便代写登记文件多一些。最后一统计,从1949年到1951年,我通过代写文件共得人民币900元。本来是900元,可那办案人员用的是老解放区的货币制度,就是1万块等于1块。照这个我就不得了,案值变成900万元。还有其他代写的同事,我们一起被打成一个团伙,送到公安局。最后到了法院开庭,就给我们定了留用人员没有改造好旧思想的罪名,说我们一味要钱。我被法庭依“贪污”900万元定罪,判了徒刑。

张:您没有申辩吗?当时有辩护律师吗?

杨:当然申辩了,但没用。宣布判决时,我的辩护律师为我辩护说我父亲是杨杏佛,曾经营救过很多进步人士,希望政府对我从宽处理,但被我当庭拒绝,我说这事与政治无关,于是我以贪污罪被判刑三年。可是几个月后,正是因为政治原因,我又被加刑两年。

张:这又是怎么回事?

杨:不知道什么人检举我曾在汪伪政府任职,法院因此再度提审我,问我过去的历史,我一一据实回答。审判员质问我为什么不早交代,我说之前询问的都是针对代写申请文件之事,没有涉及历史。最后,我又被判了“汉奸罪”,加判两年,合并执行。

张:中间就没有什么回转的机会吗?比如说那位陈科长,代写文件的事情他最清楚,他可以作证你是劳动所得呀。

杨:我辩护时根本就没有提陈科长。他本来就同新来的新四军干部有矛盾,我不愿意牵扯他出来,那样就害他了。可是后来他还是出事了。

张:您父亲遇害后,作为您父亲的亲密战友,宋庆龄一直关心您,当时她也没有过问此事?

杨:那段时间,我和她并没有联系,她也不知道我的情况。不过这中间,我曾有过减刑的机会,也不知道是谁为我求情。法院曾派人到劳改现场提审我,查看我的表现。我当时很不服气,因为我认为自己根本就不是贪污,我是用业余时间,靠自己的劳动获得报酬,与贪污根本是两码事。提审我的人见我不认罪,很不开心,减刑的事便没有成功。不过,这件事也不一定是坏事。因为当时是潘汉年担任上海市副市长,极有可能是他在过问我的事情。后来潘汉年出事了,如果我是因为他的关系出狱,被牵连后可能会遭遇更大的灾祸。

张:您的冤案是什么时候平反的?

杨:是1982年。1981年9月,我向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提起申诉,要求撤销对我的“贪污罪”和“汉奸罪”的判决,澄清我的历史和政治身份。1982年5月,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做出判决,对我的上述二罪予以撤销,并对当时同我一起获罪的其他人也做出不予追究刑事责任的判决。我和我的那些难兄难弟们一起祝贺,终于脱掉了不应有的罪名。

张:罪名是脱掉了,只是当时被判刑的岁月却是难熬的。

杨:不过有些事也是很有意思的,有时候能因祸得福。很多有失眠和胃病的人去改造,这两个毛病肯定会好。我有个毛病,走路走不快。劳改队的中队长看出我不能派用场,叫我做另外的工作,一个是测量土地,今天开荒开了多少,测量一下,因为晚上要报上去。还有一项工作,要算出多少人到哪里开荒。比如明天有四个地方,事先要统计好这个地方有多少人,那个地方有多少人,以便合理送饭。那个时候粮食紧缺,大家很重视这个。如果送粮食的过去,劳动的人要问你,他就要有数。比如102个人劳动,送去102个人的饭,就没问题。如果人是104,饭是102,就有问题。这是很重要的。我晚上统计,送到伙房,送饭前再核实一下。因为有时候人数有变动。反正送去的这个数字,不能少于劳动的人数,否则这些人就要跳起来。所以我是蛮紧张的。大部分是这些事。还有小事情。如大队长养个鸡,晚上我要给收进去,否则被黄鼠狼吃掉就糟糕了。还有鸡蛋要摸出来,要记上。我跟着一支队伍走,这支队伍到哪我就到哪。皖北也去。我前后加起来实际上改造了五年半。那个时候,延期服刑是很正常、很普遍的事,有人甚至一辈子都被关着出不来。我因在劳改农场腹泻,住院了,我妻子慧娟来探病,农场领导就告诉她我的劳改期限已逾期半年了,让她带我回家。这样,我就回来了。如今回首这段经历,我倒觉得不是我的灾难,因增加了我的人生阅历。我在监狱里学会了看人和做人,比以前要历练多了。

张:回来时应该是1957年前后吧。这时候您怎样生活?

杨:回来以后,航政局已经没有了。好长时间没有正式工作,便潜心研究摄影理论和专业知识,花了五年的时间,编写出版了《怎样拍摄机件》。在母亲的介绍下,我曾在徐汇区政协翻译组翻译科技文献,并在徐汇区业余科技学校当过英语教员。1950年代末期,上海出现过一段学英语的潮流,我教了大概一年多,当时每月给我70块钱。那时候大学毕业生的工资还没有这么多呢。后来,学英语的班多了,给我的钞票稍微加一些,多20多块钱。可是“文革”一来,这个学校就关门了。在翻译组大概工作有一年多时间。需要翻译的单位很多,各个语种,我们的事情还真是多。政协的人要平均分配这个稿子,因为如果一个人翻译得快,翻译得好,就把事情只交给他一个人,对其他人就不公平了。那时候政协要我分稿子。分稿子时,我自己首先不多拿。尽量让大家平均,但是也有例外。有一个人翻译意大利文,他得的钞票特别多,因为就他一个人能翻译意大利文,所以遇到意大利文就只能都给他。他每个月稿费就很高。领导说这个好像不公平。我说怎么办呢,别人也翻译不过来呀。最后的处理方式,就是英文、法文的翻译就不给他了。这些工作都是临时性的。

张:您从小就喜欢照相、喜欢集邮、喜欢读书,“文革”期间有没有因此受害?

杨:我原来有很多底片,“文革”中都被抄家的人烧了。抄家没几次,一次是我爱人的单位建工局的人来抄,他们抄得很仔细,每本书都要看看,但不随便拿东西。里弄里的,也就是外面的造反派来抄家,就不大客气了。我的邮票中有一张历史人物邮票,有个造反派说是蒋介石。其实根本不是,可我不能坚持,否则吃耳光子。那张邮票就被拿走了。造反队抄家有目的,要拿一些东西。中山装要拿走,西装裤要拿走,西装上衣不带走,因为不能穿。抄家就是“破四旧”,那是普遍性的,不是针对我个人。当然大家都晓得“文革”是不合理的。因为太多了,就见怪不怪了。

张:“文革”期间您在做什么?后来怎样解决工作问题的?

杨:我无业在家时,曾翻译了一大本摄影光学词典,然后就想像《怎样拍摄机件》一样交到出版社出版。可是那时候出书发文章是需要政审的,原来我所在的广元路派出所民警对我十分友好,说我的家庭是革命家庭,所以第一本书得以顺利地在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可是“文革”期间我已移居到永嘉路,这里派出所的民警说我曾作为专政对象和“四类分子”一起劳动,政治上有问题,不可以出书。所以,如果解决不了我的政治身份问题,无论出书还是就业,都很难。在这种情况下,我向孙夫人宋庆龄和陈翰笙老伯求援。宋庆龄和孙中山一样,以其政治理想和高尚人格成为深受中外人士景仰的历史人物。她的友人和同志,如我的父亲、史沫特莱、伊罗生、陈翰笙、爱泼斯坦等都称她为孙夫人或尊称夫人,我也是这样称呼她。1933年我父亲牺牲后,孙夫人发表声明表达了无比的愤慨。她考虑到行政院发给的抚恤金2万元不足以维持我们的家庭生活和兄弟的教育费用,自己又拿出1万元帮助我们,还组织五人保管委员会,将3万元放在新华银行作定期存款,每年有3000元的利息。这样的安排,使我家每月有200元作生活开支,另在春秋两学期开始时增加300元供我们作学杂费。孙夫人知道我过去总是和父亲一起过星期日,常安排我假日去她家。只需事先在周六电话联系,如果她没有其他活动,我就可以在周日到她家谈天说地,与她一起共进午餐。一次午餐后,她带我去国泰电影院看电影,影片是梅威斯的《到西部去》。我还曾为孙夫人拍摄过一整卷120胶片的相片,她很欣赏我的技术。1946年9月,国际妇女会议邀请孙夫人出席10月的会议,她叫我写一封英文信表示愿意随她赴美,结果此行因国民党政府拒发护照而作罢。孙夫人待我情谊深厚,所以在我因政治身份问题受到困扰时,我决定写信向孙夫人求援。在我小的时候,陈翰笙老伯曾是我们家的邻居,也是我父亲的同事和好友。我父亲遇害不久,他便辞去了中央研究院的职务出国了。他也对我一直很关心。“文革”中,翰笙老伯曾想介绍我去上海市革委会做翻译,但没有成功。1976年,他曾从北京到上海住了一段时间,也曾到我家找我,知道我生活实在困难。1977年春节,他特地给我寄了一笔钱,以作春节祝贺。当我向孙夫人和翰笙老伯求援后,翰笙老伯告诉我,孙夫人和时任上海市长彭冲并无来往,“不愿为此事去通知他”。不过,孙夫人后来还是把我的信转给了彭冲,但没有起到作用。又过了一段时间,孙夫人举荐我参加上海译文出版社的考试,得到了该出版社《英汉大辞典》编写组的临时工作。翰笙老伯则介绍我为复旦大学教授汪熙抄写稿子,获得一些收入。后来翰笙老伯还叫我同汪熙一起为他编写文集,文集出版后,我有了一笔几百元钱的经济收入,那时候的几百元可是个大数目。最后,在1979年,我终于得到了上海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研究所特约研究员的工作,虽然不是正式职工,但相对稳定多了。孙夫人和翰笙老伯都为我由衷高兴。

张:1979年,那时候您已经60岁了。

杨:是呀。1982年我的冤案平反后,社科院世界经济研究所随之为我转正评级,我被评为副研究员。可是,我的年龄已大了,要退休了。正好上海市政府要聘参事,社科院四个人,我就是其中之一。做了参事就稳定了,我现在还是参事,有建议可以打报告由参事室送到市长那儿。

张:介绍一下您在上海社科院的主要工作啊。

杨:在上海社科院,我是世界经济研究所的骨干力量之一。我虽然已过花甲之年,但因为在震旦学的是经济专业,多年来也从未停止过学习和钻研,我父亲也是学经济出身,也许我的血液里还有父亲的基因在起作用,所以我在花甲之后反而迎来了人生最辉煌的阶段。1982年,汪道涵市长提出上海也要成立研究港澳经济的机构,上海社科院很快便成立了以胡中瑾为室主任的港澳经济研究室。不久,胡主任长期驻港,在香港《经济导报》工作,我成为港澳室的实际负责人。我们每月出版《港澳经济专辑》两三期,寄往国务院港澳办以及全国各地有关研究单位。港澳办内部刊物曾多次引用我们《专辑》的材料。港澳办鲁平主任很重视我们,曾多次指定我室和我个人翻译国外出版的有关香港经济的书籍。我们翻译出版了《香港税务——法令与施行说明》《香港的银行与货币》《保持港元币值》等著作,参加了“上海香港比较研究”等国家重点项目,港澳室成员经常赴港作学术交流和培训,将一些新鲜的理念和做法带回来。1996年9月,港澳室因世界经济研究所调整机构而不复存在,但因为中央有关单位需要在九七回归前夕及时了解香港经济和金融应变情况,所以在上级机关的安排下,我和尤安山以及在人民银行工作的我的研究生张望等人于11月前往香港作紧急调研活动,重点了解香港贸易发展局的情况。回上海后,我起草了调研报告,报上级机关。

张:您是哪一年成为政协委员的?

杨:1982年,我受邀成为第六届上海市政协委员。1987年,成为第七届全国政协委员。

张:政协委员很重要的一个职责,就是写提案,您提交过哪些提案?

杨:1992年3月,我到北京参加全国政协七届五次会议,提交了“建议土地批租应掌握先郊区、后市区,先边缘、后中心以及城市土地不宜成片批出”的原则案。当时感觉,我们政府对外资或合资出租土地好像还没有考虑得很周全。内地的批租土地与吸引海内外投资成为一个热潮,但似乎没有像香港那样有计划。有的投资商就利用这个情况,用各种各样人为的方法故意压低地价,租到交通便利的土地,造成国家的损失。作为一名老上海,我从旧上海的经验看到新上海的隐患。上海自开埠以来,地价一直随着经济发展而上涨。早期购地的沙逊、哈同等不久即成为拥资亿万元的地皮大王,而当年出售地产的上海本地人却已无立锥之地,这是他们级差地租和土地增值概念导致。我在研究香港经济的过程中发现,香港的经验完全可以借鉴过来。香港政府很会控制土地,政府批租繁华地带土地,钱就要得多;交通不便的地方,相对就便宜些。其实这些道理很容易理解,但当时内地并没有做到。所以我建议土地批租应该参照香港经验,掌握先郊区、后市区,先边缘、后中心以及城市土地不宜成片批出的原则。要把中心地块都保留着,避免到时候地价涨了而我们自己重要的地却没了。这个提案提出后颇具轰动效应,家里的电话都快被打爆了,人们纷纷表示赞同。

张:其实您也是见证了上海的发展。因为当时深圳搞特区的时候,上海还是老上海。

杨:对。我们都到深圳、佛山、香港等地专门去看过。上海原来是没有超市的,什么是超市我们也不懂。那时候,我们买东西都是在柜台,拿一件结一件。我是在佛山看到超市的。

张:上海搞浦东新区,要比深圳晚好多年,比较慎重。

杨:首先没有钞票。当时上海要上交(利税),可是上海本身就不够用。开发浦东提了好久,后来汪道涵去才慢慢开发的。中央给了政策,浦东搞了一个免税区。

张:您是经济学家,您如何看待中国未来的经济发展?

杨:中国未来的经济,我非常看好。世界经济在经过20世纪以及20世纪之前一段短时期的时候,都是不顺当的。但是21世纪以后有了一条新路,那就是市场经济。这条道路是不能违反的,谁违反谁就倒霉。走在这条路上,不但中国人能圆梦,世界各国都能圆梦,只要大家互相帮助,互相接济,整个经济就能向前发展。战争没有什么好处,是最大的浪费,要根绝战争危机,在生产、科学方面求进步。我年纪大了,但是我已经看到了曙光,看到了发展方向,所以不胜欣喜。

张:还想最后问您一个问题,在您的印象中,宋庆龄是个什么样的人?

杨:我写过一篇《宋庆龄与杨杏佛的事情》,在台北《传记文学》上发表。我说宋庆龄有几个朋友,一个邓演达,一个杨杏佛,还有一个就是金仲华,他曾担任上海的副市长,与宋庆龄的关系也是比较密切,“文革”中他自杀了。为什么自杀?也是因为宋庆龄的缘故。“四人帮”知道要想陷害宋庆龄,就要从了解宋庆龄的人下手,所以就想利用金仲华,金仲华不肯被他们利用,最后选择了自杀。现在,宋庆龄、我父亲、金仲华,他们的墓地都在一起。

张:这些前辈都是令人景仰的。有时间一定去看看他们。谢谢您接受我的采访。(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