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尸走肉》:末日生存和社会寓言

2016-11-08 19:10驳静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45期
关键词:行尸走肉格伦丧尸

驳静

10月23日,《行尸走肉》第七季第一集首演,单是美国本土电视端的观众数就超过了1700万,这个数字几乎是《权力的游戏》最高纪录的一倍。

关于《行尸走肉》(The Walking Dead),最简洁的一句话介绍是,瑞克有一天从医院醒来,发现世界被丧尸占领,从此带领团队开始末日求生的故事。故事当然不会这么简单,但多讲一句,都不免沦为剧透。死的是谁?第六季结束后,这个问题缠绕了《行尸走肉》剧迷们一整个夏天。

《行尸走肉》第六季,瑞克团队算是遇到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滑铁卢,尽管以往也有过几次反败为胜的绝地反击,但这一次的对手尼根,明显是各方面都比瑞克强悍的狠角色。更狠的是,尼根举着一根他起名叫“lucille”的棒球棒,上面缠满铁丝,说:我现在要用它杀死你们其中一个人。

“Was it you?”(是你吗?)格伦的扮演者史蒂夫·元(Steven Yeun),跟剧组其他工作人员一样,走到哪儿都被问到这个问题。不过,在所有上榜的人当中,格伦的“呼声”最高,倒并不是因为剧迷不爱他,恰恰相反,大家太希望不是他。但事实是,漫画中,格伦正是死于尼根之手。“一切证据都指向是他,但不是他的凭据我也能找出十个。”

格伦是瑞克团队成员当中六个核心元老之一,除此之外,他的特殊之处在于,他是好莱坞历史上如此受欢迎的电视剧中少见的亚洲男性。“他还泡到了白人姑娘。”这大概也是历史上的头一回。“非得等到世界末日,种族歧视才会消失吗?”有人这样嘲讽好莱坞对亚洲男性的刻板印象。亚裔男生,通常扮演的是智商高但木讷的书呆子,以英文不好作为喜剧里的梗,更是常态。

所以这么特殊的格伦,没人希望他会在第七季开场就死掉,留下有孕在身的玛姬。但,格伦之争,毕竟已经持续了一整季。

第100集和第100期

第七季的预告片已明白地表示,这个人不会是瑞克,那么是谁呢?这大概是美国电视剧历史上被保护得最好的秘密之一。剧迷们等不了那么久,于是开始通过各种方式寻找蛛丝马迹。最常见的是查看imbd网上每一集的演员名单,谁不在上面了,谁就可能挂了。当然这招早就不管用了。

在外景拍摄地佐治亚州的锡诺亚,居民或远道而来的剧迷,会爬到树上或房顶,就为了看一眼摄影场地里正在发生什么。但在侦查与反侦查这一点上,剧组还是技高一筹,为某些不在场的演员安置替身成了常有的事。

《行尸走肉》的漫画原著兼电视剧的执行制片罗伯特·柯克曼(Robert Kirkman)说:“保密是既艰难又有趣的负担,除了第一集死的是谁这个显而易见的秘密,我们还有一整季的秘密要守护。”为了保密,剧组甚至还拍摄了11组镜头,表演的分别是瑞克团队每一个人的死,其中玛姬的那段最终还是被泄露了。

剧组的每个人都签过保密协议,剧迷也知道,问了也无济于事,但他们总归不会死心,只要有机会,就会发问。柯克曼本人的应对策略是,每次抛出去的答案都不一样。“弩哥”的扮演者诺曼·瑞杜斯(Norman Reedus),就在10月举行的纽约漫展上,面对提问时干脆说:“要不我脱了上衣吧。”

同样吊胃口的剧情,还发生在第六季第三集。这回的主角依然是格伦。他和同伴尼古拉斯被困在一条街巷中,前后两个出口都堵满了行尸,不可能逃得出去,二人唯一的倚仗,是个一人高的垃圾箱。所以二人站在垃圾箱顶,全无生路。更令人绝望的是,尼古拉斯的精神状态不稳定,他企图自杀,就在那一瞬间,他举枪自尽,掉落的同时,还连累了格伦。就这样,二人都掉到了围涌在垃圾箱周围的行尸堆中。画面的一半被汹涌而上的行尸们占据,他们掏着内脏,鲜血横流,画面另一半则是格伦在绝望地嘶吼。

这个镜头的障眼法,让格伦看上去既可能死了,也可能没死,总之显得非常暧昧。但最后是一个俯拍镜头,行尸堆叠,很难想象这样的绝地之下,格伦还能生还。

这集播完,“格伦死没死”成了社交网络的重大议题。一部分人这样自我安慰:“被猪队友坑,这太不符合主角的死法”,或者“按原著,他是死在尼根的棒球棍下,这里应该逃过一劫”。更多人为自己的判断找论据:“他脸上只有悲伤和无奈,而没有疼痛,如果吃的是他的肠子,疼的感觉怎么会不演出来呢?”

不过,这段刻意为之的暧昧镜头,还是引起了许多人的反感,大家一面不愿就此失去格伦,一面又想“给编剧寄刀片”。就像有些剧评人说的:“即便能理解剧组的立场,是为了让我们与玛姬感同身受,但使用这种手段也太下三烂了。”当然,对剧组来说,观众这种全情投入,就是他们想要的效果。

实际上,从该剧最开始,就在传达“没有人是安全的”这一理念,正因为这样,这部剧中的角色不停地有人死去,其中不乏核心成员。杀掉某个角色,成为《行尸走肉》的主基调之一,在某种程度上,这还不断地推动着剧情。

在漫画中,格伦5年前就死了,而且是在具有纪念意义的第100期,而第七季的第一集,正好是该剧第100集。这些细节上花的工夫,让口口声声“要弃剧”的剧迷,也感慨一句“讲究”。

从2014年第五季第一集的1730万收视观众开始,《行尸走肉》就已经是全美有线台历史上收视率最高的电视剧,这个纪录至今还没有剧集能打破。当晚,它的收视率甚至还超出NBC《星期日橄榄球之夜》一大截。

“如果丧尸爆发,最困难的事是假装不兴奋”

硬要分类,丧尸片算是灾难片类型中的一个分支。但在《行尸走肉》2010年上演之前,丧尸作为文化现象,已经流行了大约10年之久。

西方语境里的“zombie”一词,最初的来源是非洲的巫毒教。关于它的起源,其中一个较为令人信服的版本发生在17世纪被法国殖民的海地。当时的法国殖民者在非洲开垦了大量甘蔗地,奴隶们就在这片土地上日夜劳作。对彼时的海地人而言,生活异常残酷,他们在饥饿与过度劳作之下,唯一的出路其实是死亡。所以不堪重负的奴隶时常徘徊在自杀与否之间,大多数时候,唯一阻止他们这样做的,是对死后变为丧尸的恐惧。因为死后仍然是奴隶,并且在甘蔗田里永久地劳作下去,是他们最大的噩梦。

巫毒教与奴隶主共同编造了这样一个谎言,试图降低奴隶的自杀率。这一招效果不错,后来丧尸这个词逐渐在欧洲大陆流传开来。不过,直到近十年来,丧尸这个形象才成功占领美国流行文化的一块领地,与吸血鬼一起,成为欧美大陆流行的怪物风潮之一。

作为文化现象,又都是怪物的一种,丧尸与吸血鬼常常被比较。吸血鬼毕竟胜在有颜值,而这些从喉咙深处发出吼叫,走路一瘸一拐,人不人鬼不鬼的丧尸,有什么讨人喜欢的地方?许多人想不通。

Facebook上,有一个丧尸爱好者给自己的小组起名为“如果丧尸爆发,最困难的事是假装不兴奋”。克莱姆森大学(Clemson University)丧尸文化的研究者莎拉·劳罗(Sarah Lauro)教授说重要的就是“兴奋”这个词。经济崩溃是虚的,而人类社会的崩溃,借助丧尸为载体,却十分形象。特别是击中头部,看着它倒下的那一瞬间,一切都很具体。

另一个有趣的说法是,如果说吸血鬼是少女的幻想,那么丧尸就是少男的幻想。

柯克曼觉得两者之间最大的区别在于关注的主体。一个吸血鬼主题的故事,往往讲的是吸血鬼本身,而丧尸故事,则意味着真正的主题是人类如何应对丧尸。“它构成的是由外向里的观察视角,人们不可避免地要寻找这些问题的答案:这是什么?它为什么会发生?这太可怕了,我该怎么办?”

丧尸电影大概充当了流行时尚中的T台模特角色。早在1968年,乔治·A.罗梅罗(George A. Romero)导演的《活死人之夜》(Night of the Living Dead)在美国上映。就像50年代阿西莫夫在《我,机器人》中制定了“机器人三定律”,罗梅罗在这部被称为“丧尸类型片鼻祖”的电影中制定了“丧尸四定律”。后来的类似作品中,基本遵循他设计的这四条定律:因某种原因复“活”;不吃同类;人被咬伤后会被感染成为丧尸;要杀掉丧尸,必须爆头。

《活死人之夜》之后,无数影片都围绕这四条定律展开故事,BBC影评人阿尔玛·哈弗里达森(Almar Haflidason)称其为“恐怖电影界的一道新的曙光”。不过,丧尸真正进入大众流行文化领域,还是本世纪初。

2003年,《行尸走肉》漫画出炉,同年,出生于70年代的作家布鲁克斯(Max Brooks)出版了一本《丧尸生存手册》,畅销一时。除了写作还同样从事电影行业的布鲁克斯说,有那么10年时间,他一度想宣称丧尸类型片已死。直到90年代末,他察觉到了回暖,“但是没想到回归的势头这么猛烈,而且可以持续这么长时间”。

他说的这个回暖,最早来自1996年的电子游戏《生化危机》(Resident Evil),这是电子游戏中第一次出现丧尸形象,此后以它为基础改编的系列电影也大受欢迎。电影当然是它流行的最大功臣。除了罗梅罗此后的“活死人系列”,2003年,丹尼·博伊尔(Danny Boyle)的《惊变28天》(28 Days Later)也影响重大。

更何况,在世界末日这张白纸上,创作者们可发挥的空间实在太大,丧尸作为外部危机,又增加了幸存难度值。无论是电影还是游戏,丧尸画面效果容易做得很出彩,游戏创作者更是认为:“它们不是人,却又是人,血腥和暴力特效用在它们身上,给玩家带去的刺激显然是事半功倍的。”

罗伯特·柯克曼则认为,丧尸这一文化现象会长时间地流行下去,他觉得丧尸是人类对世界末日和死亡的双重恐惧与想象。悲观地讲,面对环境和未来,人类社会只会遭遇越来越多的打击,恐惧只怕会加剧。

你的末日野心有多大

丧尸占领地球,末世乱象,你是幸存者之一。光是这样一个假设,就已经足够令人心潮澎湃。你尽可以自由地想象,对付丧尸,自己最擅长使用什么武器,必杀技又是什么。在《行尸走肉》中,最著名也最令人向往的两样兵器,一个是弩,一个是日本武士刀,使这两般武器的,也因此得名“弩哥”和“刀女”。我仍然记得刀女第一次出现时的样子,她身着长袍,脸隐藏在帽子中晦暗不明,武士刀划过一个漂亮的弧线后停在身侧,而身后,是她用铁链锁住的拔掉牙齿砍掉手臂的两具行尸。她在第二季最后一幕,几乎以从天而降的方式出现,十分惊艳。

另一个可以想象的境况就没那么令人愉悦了:丧尸以外,你杀戮的底线是什么?

一开始,瑞克的理念是“不杀人类”,十分理想化。很快,这个想法在弱肉强食的生存挑战前难以为继。杀人是必须的。这个立场第一次旗帜鲜明地登场,是在第二季的酒吧场景中。瑞克和格伦去那儿要领回受了刺激正借酒浇愁的农场主赫谢尔,走之前闯进来两个陌生人。这一场的气氛调控非常到位,五人之间的对话内容是家常闲谈,空气中却是凌厉的剑拔弩张,枪战几乎一触即发。果然,僵持之下,瑞克在对方拔枪之前迅速解决掉了对手。

前两季,算得上瑞克在面对末日时的价值观重塑过程。最直接反映团队价值观的,是他们在面对新人时提的三个问题:你杀过多少行尸,你杀过多少人,以及为什么杀这些人。任何犹疑都会被认为是问心有愧,那么这个人或许并不值得信任。

但如果你野心稍大一些,假设自己是团队首领,你不得不面对的考验是,后末日的文明消逝时期,你的团队所遵循的理念是什么,延展开来,则是你所建构的社区会处在哪种秩序当中。

瑞克团队是典型的以家庭为关系纽带的群体,第一季中的幸存者到后期只剩六个,瑞克团队就是以这六个核心成员为中心的家庭关系的总和。这种“亲戚选择”和“互惠利他”的合作形式,生物学家在几百万年前就找到过自然来源。

丧尸爆发意味着社会失序,人类社会回到西方哲学传统所说的“自然状态”。在所有造成世界末日的起因当中,丧尸是其中最适合重新建立各类社会秩序的一种。人类文明在失去能源后所剩无几,对生产资料的获取方式几乎回到原始社会时期,而人类的思想又处在与之极为不匹配的超前状态。

在这样的矛盾下,《行尸走肉》为构建各类社会模型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自由空间。按照英国哲学家托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在《利维坦》(Leviathan)中的理论,自然状态就是“所有人杀所有人”。这正是《行尸走肉》中各团队之间纷争的本质。

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对城邦的看法都是“合理城邦必须存在”,而且有与之相匹配的人性。

自从丧尸爆发,瑞克团队一路走来,遇到了各类社区,最为典型的是总督领导的“Woodbury”。对不知情的居民而言,这个社区无疑是末日里的桃源,他们日常生活质量与末日前几乎无异,水电供应俱全。总督本人却是一个独裁者形象,对内,他擅长煽动和蛊惑人心,但决策上却丝毫不容他人置喙,对外,为了掠夺资源毫无底线。

Woodbury崩溃后的另一个典型社区是“Alexand-ria”。领导者迪安娜原本是一位国会议员,社区里也时常有议事会,重大决策通常也由投票决定。这显然是个末日乌托邦,只不过,其中的成员仍然不堪一击。

短暂出现过的医院,则是一个由女警为首领的阶级性显著的社区,并且每个成员的存在意义也以劳动生产力为唯一称量标准。以法律为运行基础的社团也出现过,只不过他们所拟的两条法律极为简单粗暴:“谁先宣告某样物资的所有权,它就归他”以及“撒谎者死”。其中的“圈地标为己产”,大概能叫卢梭重新追溯其为不公平的起源。

但不论是哪一种社区模型,将安全性倚仗于堡垒的防御能力,而不加强团队成员的战斗力,都是行不通的。无论是Woodbury还是Alexandria,这里的生活看上去很美好,许多成员甚至纯真到对外面世界的残酷一无所知,但最终还是逃不掉倾覆瓦解的命运。

资本主义的栅栏迷恋

第三季中,瑞克团队一度逃到一所监狱避难。想来还挺讽刺,原本是限制人自由的地方,由于铁丝网,竟成了为数不多的安全之地。原本因犯罪而成为阶下囚的人们,也反而因此平安活到现在。

丧尸世界中,铁丝或高墙之内,才有文明社会之光。

这两个意象,正是彼得·斯洛特戴克(Peter Sloterdijk)在《资本的内部》(Im Weltinnenraum des Kapitals)一书中提到的“栅栏”。书中,斯洛特戴克写道,资本主义某种程度上由创造特权空间为运作前提,门禁森严的庄园、保卫齐全的百货公司,甚至欧洲大陆这片堡垒,都是为了将没有钱的不受欢迎的人群拒之门外。

被拒绝的大部分人就是那些看上去不像本地人、不会本地语言的外来者。丧尸当然没有被列入其中,但它们本身的属性以及与所在世界的关系,若和斯洛特戴克描述的外来者对比来看,会发现两者之间何其相似。

1851年为第一届伦敦世博会设计的水晶宫,正是资本主义栅栏迷恋的明证。在由园艺师设计的透明华丽的水晶宫内,曾展出过当时最丰富的动植物和工业产品。水晶宫这样一个封闭环境中,温度可控,而且绝对卫生,这个空间以外的战争、种族灭绝、奴隶以及传染病就显得毫不相干。斯洛特戴克将其称为“资本主义的完美蓝图”,他写道:“今天谁能否认,西方世界尤其是欧盟的初级诉求,就已经暗含了一个如此伟大的内在?”

而栅栏外的世界,正是霍布斯所描述的“自然状态”——“没有艺术,没有文学,没有社会,最糟糕的是人们总是处在致命暴力的恐惧与危险中。人的生活孤独、贫困、卑污、残忍而短寿。”如今的生活里,还有新成员丧尸。

从这个角度,《行尸走肉》在欧美如此受欢迎的原因之一,正是来自他们对当下所处世界的一股隐忧。

特朗普宣称要在墨西哥边境修建一堵墙,欧盟在难民政策上反反复复。实际上大家对恐怖主义威胁和移民,的确一直以来都忧心忡忡。他们最大的噩梦莫过于被他们驱离舒适的家园。

但阻止外来者侵入,至少在《行尸走肉》里,从来没有实现过。瑞克一行人,从农场开始,一路寻找到的安全堡垒,每一次都以被丧尸攻占而告终。更可怕的是,“我们”成为“它们”,只差一个“bite”(噬咬)的距离。

无奈的是,他们还是必须不断寻找,它的首要标准仍然是安全,要能够将行尸阻挡在外。对栅栏的迷恋又不得不关乎生存。

第一季开头,瑞克在去往亚特兰大的高速路上,满眼看到的都是被抛弃的车。荒废车辆的镜头重复出现在这部剧中,几乎成了通往大城市之路的标配。《卫报》的一篇文章试图在现实中寻找对应之处,它举的例子是5年前的日本福岛核事故。2015年,波兰摄影师波尼辛斯基(Arkadiusz Podniesinski)进入禁区,拍到的照片当中也尽有废弃的车辆,毁掉的居所,人类世界的崩塌。“核事故后的福岛,就像《行尸走肉》里的末日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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