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林与政治

2016-11-15 00:23陈望衡
鄱阳湖学刊 2016年5期
关键词:政治意识风景

陈望衡

[摘 要]柳宗元的园林美学思想具有鲜明的政治意识,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第一,观游与为政。地方官首先要将官做好,让百姓安居乐业,然后才去做园林。好的园林可以使人获得好心情,有助于从政。第二,造园与为政。造园与为政有相通的地方,都是立真善美,除假恶丑。第三,工程与政治。园林是工程,地方官员做园林工程需要考虑到政治,即国家的形势和地方的实力,更要考虑到百姓的利益,不能只为了官员享乐。柳宗元推崇的当地官员建的几座园林均考虑到政治,都是德政的体现。第四,得胜(美丽风景)与得人。美好的风景需要有合适的人去欣赏,这与政治上的知人善任有一种相通的关系。

[关键词]园林美学;政治意识;风景;环境美学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古代环境美学史研究”(13﹠ZD072)的阶段性成果。

柳宗元在中国古代文学史、哲学史以及山水美学史中的地位是公认的,他在这几方面的建树都得到了充分的肯定;但是他的园林美学思想还没有得到重视。其实,他在园林美学方面的成就也是突出的,这与其园林美学思想表述的方式有关。柳宗元没有专门的园林论著,他的园林美学思想大量地存在于“记”这种文学作品中。柳宗元的“记”大体上有两类:一类是游记,游的都是自然山水;另一类则是园林记。他的园林记记的都是“亭”“堂”“院”等,这还是园林。柳宗元并不是园林工程师,自己不做园;但他本是官员,又是哲学家、文学家,对于园林自有另一番深刻的见识。柳宗元园林记的突出特点是结合为政来谈,将为官之道与园林之道结合起来,如此,他的园林美学思想别具一格,不仅是中国古代园林美学的重要成就,对于今日的造园学和为政为人,也均有重要意义。

一、观游与为政

做园林是为了“观游”,而“观游”自先秦始,且一直遭人诟议,理由之一是“非政”,即影响为政。柳宗元不同意这种看法,他在《零陵三亭记》说:

邑之有观游,或者以为非政,是大不然。夫气烦则虑乱,视壅则志滞。君子必有游息之物,高明之具,使之清宁平夷,恒若有余,然后理达而事成。①

柳宗元是从心理学的角度谈园林的重要性的。他主要讲了两点:一是心情。心情是影响思考的,“气烦”则“虑乱”,气清则思成。二是视界。为政是需要有一定的视界的。视界狭仄,认识问题往往看不清实质,找不到症结,束手无策。经常观赏视界开阔的风景,有助于培养宽阔的心胸。因此,君子需要有“游息之物”“高明之具”,以获得一种好心情、一个好视界。

观游可以调节心情、开拓视界,这不算新观点,但是柳宗元将它与为政联系起来了,这就建构了一个新视点。古往今来,在观游与为政的关系上,人们多是批评它的负面性,即所谓“玩物丧志”,少有或几乎没有文章肯定它对为政有所帮助。应该说,观游的确有玩物丧志的可能性,但那是观游过分了;如果适当又适时,观游的正面效应就突显出来了。

柳宗元举零陵县为例。零陵县东有山麓,“泉出石中,沮洳污涂,群畜食焉,墙藩以蔽之”。这种肮脏的状况维持了很久,一直没有得到重视,直到来了个新县令薛存义。薛存义认为这是一个应该解决的问题,于是他着手治理这个地方:“乃发墙藩,驱群畜,决疏沮洳,搜剔山麓,万石如林,积坳为池。爰有嘉木美卉,垂水■峰,珑玲萧条。清风自生,翠烟自留,不植而遂。鱼乐广闲,鸟慕静深。”①风景变美了。在此基础上,薛存义盖了三座亭作为观景的场所,也在合适的地方筑就了馆舍。这样,零陵县城东山麓的湿地被建设成了一座真正的园林,柳宗元所推崇的“高明游息之道具于是邑”。这种做法类似于当今的城市环境整治:先是治污,然后依山就势,建设园林。

这样的“游息之物”“高明之具”真的能让君子去烦除忧,拓展视野,有利于为政吗?柳宗元是这样说的:

在昔裨谌谋野而获,宓子弹琴而理。乱虑滞志,无所容入。则夫观游者,果为政之具欤?薛之志其果出于是欤?及其弊也,则以玩替政,以荒去理。使继是者咸有薛之志,则邑民之福其可既乎?余爱其始,而欲久其道,乃撰其事以书于石。薛拜手曰:吾志也。遂刻之。②

这段话的头一句似在设问:这样的好风景真能让薛存义们获得精神上的休息,以利于他们为政吗?在这里,他举了两位古人的故事为例:一位是战国时的郑国大夫裨谌。据《左传·襄公三十一年》载,裨谌“谋于野则获,谋于邑则否”,“郑国将有诸侯之事,则必使乘车以适野”③。也即是说,裨谌谋事必须先到风景好的地方静静心。在野外,思考问题就成;而在城里,思考问题就不成。另一位是春秋时的宓子,宓子即宓子贱,他和巫马期都做过单父宰。宓子“鸣琴不下堂而单父治”;巫马期“戴星而入,以身亲之,单父亦治”。意思是宓子经常欣赏音乐,而巫马期则整天辛苦,然而他们都将单父治理好了。在谈治理单父的体会时,宓子将自己与巫马期比较了一下,说:“彼任力,我任人。任力者劳,任人者逸。”④意思是,巫马期治政亲力亲为,用的是力;他(宓子)治政不都亲力亲为,用的是人。任力者很辛苦,任人者很安逸。

任人真的就那么容易吗?当然不。任人要用心,用心则需要有一种好心绪。柳宗元用这两个例子无非是想说明,为政需要头脑清楚,心态平和,“乱虑滞志,无容所入”也。

柳宗元接着反问:“则夫观游者,果为政之具欤?薛之志其果出于是欤?”⑤这话似乎是对前一句话提出质疑,质疑有二:“观游者”真的是“为政之具”吗?薛存义之志真的出于“为政”吗?柳宗元没有作答,但答案已明,因为他下句话说:“及其弊也,则以玩替政,以荒去理”⑥,而薛存义显然不是。

到此,柳宗元将观游的利与弊两个方面说得很清楚了:利在消除烦恼、开阔心胸,有助于为政;弊在“以玩替政,以荒去理”,有害于为政。

最后,柳宗元提出:“使继之者咸有薛之志,则邑民之福其可既乎?”⑦意思是,接替薛存义到零陵为官的人,如果能继承薛存义的志向,零陵这地方的老百姓是不是就有福了呢?用的是反问句,耐人寻味!

首先来看薛存义的志是什么志?文章前面介绍薛存义来到零陵后,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使这个“政庞赋扰”以致百姓纷纷逃亡的县换了个样:百姓“遁逃复还,愁痛笑歌”。这样,薛存义一方面完成了国家的任务,上对朝廷负了责;另一方面减轻百姓负担,下对人民尽了心。于是,社会安定,百姓欢乐。这样的志正是柳宗元要肯定的志。

其次来看薛存义如何处理政与游的关系。文章前面也介绍了薛存义来到零陵后,首先办的事不是建园林,而是“政庞赋扰,民讼于牧”这样严重影响社会安定的事。这样的事办好后,他才着手园林建设。这说明“政”与“游”有一个先后(包含轻重)的问题,只有先“政”后“游”才是正确的。

园林建设似是为了观游,其实也是为了政治。园林建设需要治污,治污可美化环境、利国利民;园林建起来后,观游的不只是官员,也有百姓。因此,园林建设其实是社会公益事业,是爱民的事业。柳宗元说“余爱其始而欲久其道”,“始”是指薛存义种种爱民之举,“道”即爱民之道。原来,柳宗元是希望后来零陵为官者能够将薛爱民之道发扬久远。柳宗元在这篇文章中表达了一个重要的思想:园林是社会公益事业,要将它作为爱民的事业来做。

二、造园与立志

柳宗元被贬永州为司马期间,有一位姓韦的刺史爱好园林,他在永州做了一座园林,柳宗元为之作《永州韦使君新堂记》。在这篇散文中,柳宗元描述了韦使君造园的大体过程。

首先,韦使君在永州郊外选了一块荒地,此地“有石焉翳于奥草,有泉焉伏于土涂,蛇虺之所蟠,狸鼠之所游,茂树恶木嘉葩毒卉,乱杂而争植,号为秽墟”①。这块地虽然荒芜杂乱,但是韦使君“望其地,甚异之”,认为可以将它打造成一座园林。于是,他开始对这块荒地进行整治:

始命芟其芜,行其涂,积之丘如,蠲之浏如。既焚既酾,奇势迭出,清浊辩质,美恶异位。视其植,则清秀敷舒;视其蓄,则溶漾纡余。怪石森然,周于四隅。或列或跪,或立或仆,窍穴逶邃,堆阜突怒。乃作栋宇,以为观游。凡其物类,无不合形辅势,效伎于堂庑之下。②

整治有三个要点:

第一,“清浊辨质,美恶异位”。造园不是将自然山水拿过来用就行了,而是得对自然山水做一番清理。清理工作分两步:第一步“清浊辨质”。所谓“清浊辨质”,是指将自然景观分出两类,一类为清的,一类为浊的。第二步“美恶异位”。所谓“美恶异位”,就是将美景与恶景的地位分别出来,彰显美景,障蔽恶景。

第二,“合形辅势”。“合形”是指景观整合,以见出一体性;“辅势”是指景观的安排,以见出主次性。“势”为主体景观的气势,其他景观均要辅佐“势”,这就叫“辅势”。

第三,方便人的欣赏。以上所做的这一切,为的是让景观“效伎于堂庑之下”,以便于人欣赏。人是景观审美活动中的主体,所有景观设置及整合全是为了人。

在自然景观的整治之外,韦使君还盖了一座堂,供宴游宾客和赏景之用。堂是人活动的主要场所。造园既然是为人营造一个理想的生活环境,堂就必然成为园林中的核心,既如此,筑堂就不是小事了。堂需要集中体现园林主人的追求,不只是生活上的追求,还有精神上的追求。

柳宗元很是赞赏韦使君建的这座新堂,他说:

见公之作,知公之志。公之因土而得胜,岂不欲因俗以成化?公之择恶而取美,岂不欲除残而佑仁?公之蠲浊而流清,岂不欲废贪而立廉?公之居高而望远,岂不欲家抚而户晓?夫然,则是堂也,岂独草木土石水泉之适欤?山原林麓之观欤?将使继公之理者,视其细,知其大也。③

这段文字说“见公之作,知公之志”,“作”是如何作,“志”是怎样的志?

第一,“因土而得胜”——“欲因俗以成化”。

“因土而得胜”,这是“作”。“土”指当地山水。韦使君是凭借当地的山水形势来建造景观的,结果他营造出了胜景。这一做法符合造园的基本原则。明代造园家计成说:“园林巧于‘因‘借,精在‘体‘宜。”“‘因者:随基势之高下,体形之端正,碍木删桠,泉流石注,互相借资;宜亭斯亭,宜榭斯榭,不妨偏径,顿置婉转,斯谓‘精而合宜者也。‘借者:园虽别内外,得景则无拘远近,晴峦耸秀,绀宇凌空,极目所至,俗者屏之,嘉者收之。不分町畽,尽为烟景。斯所谓‘巧而得体者也。”①

“欲因俗以成化”,这是“志”。“俗”为当地的民风、民情、民俗。推而广之,“俗”是指当地的自然状况和社会状况。只有对当地的自然状况、社会状况了然于胸,才能恰当地行政,促使当地经济发展、社会安定、文化进步,以成化治。

第二,“择恶而取美”——“欲除残而佑仁”。

“择恶而取美”这是“作”。“择恶”,将丑陋难看的景择出来,或予以删除,或予以屏蔽;“取美”,将美好的景也择出来,加以突出,加以彰显。

“欲除残佑仁”,这是“志”。“除残”即除去残暴丑恶的社会现象;“佑仁”即保护鼓励社会上的仁德美好现象。

第三,“蠲浊而流清”——“欲废贪而立廉”。

“蠲浊而流清”,这是“作”。“蠲浊而流清”主要是指园林中的除污洁水,但它不只是讲理水,也涉及景观整治。“浊”也可指园林中芜杂甚至有些肮脏之景,它会损害人的身体或让人心情不爽,要蠲除;“清”也可指园林中生机勃勃具有清新气息之景,它有利于健康或让人爽心悦目,要让它更加鲜明。

“欲废贪而立廉”,这是“志”。政治上也要分出“清”与“浊”。政治上的“清”指廉洁正直;政治上的“浊”指贪污腐败。为政重要的一条是善于用人,而用人之首要是“废贪立廉”。

第四,“居高而望远”——“欲家抚而户晓”。

“居高而望远”,这是“作”。为了观赏更多更广的景,韦使君在园林中建了一座很高的观景台。这座观景台,是韦使君造园的点睛之笔,与其远大的志向和宽阔的胸怀有关系。

“欲家抚而户晓”这是“志”。地方行政官员,肩负着两大任务:一是贯彻朝廷政策,二是教化百姓。这两条均要做好,而做好的一个标志是“家抚而户晓”。

以上四个方面说明造园与为政是内在相通的,造园之道即为政之道。

三、工程与政治

桂州刺史裴中丞在訾家洲做了一座园林,这座园林比较有规模,柳宗元为这座园林写了一篇《桂州裴中丞作訾家洲亭记》。文章说:

元和十二年,御史中丞裴公来莅兹邦,都督二十七州诸军州事,盗遁奸革,德惠敷施,期年政成。而当天子平淮夷,定河朔,告于诸侯,公既施庆于下,乃合僚吏,登兹以嬉,观望悠长。悼前之遗,于是厚货居氓,移于闲壤。②

这段文章的意思是,元和十二年(公元817年)御史中丞裴行立来到此地,都督二十七州诸军州事务,政绩显著,桂州盗贼逃匿、奸人革除、社会安定,德政普遍施行,一年就有明显效果。元和十二年于唐帝国更是意义非凡,唐宪宗采取果断措施,“平淮夷,定河朔”,天下震动,诸侯咸服,普天同庆。裴中丞就是在这时做园林,这让建园具有了庆功的意义。应该说,建园的时机把握得很准。

做园林有个政治背景问题。政治背景不合适,就算其他条件具备,园林也未必能建成。柳宗元政治意识很强,他在这篇文章中,突出地提出建园林的政治背景问题,其见地是深刻的。

政治背景固然重要,但只是其一,不是全部。园林如果是私园,那没有问题;如果是公共事业,且以政府名义来建,就还有一个是否善政的问题。首先,它能不能为百姓带来实利。如果不能为百姓带来利益,只是为了官员们享乐,就有可能遭到检举,主持其事的地方官就有可能丢官甚至下狱。其次,要处理好拆迁移民问题,裴中丞“厚货居氓,移于闲壤”,其对移民的安置是妥当的。因此,整个工程进展顺利。

邕州刺史在马退山做了一座茅亭,也涉及政治上的问题。首先也在于,做这样一座亭是不是民生工程,于百姓有利还是不利。柳宗元的《邕州柳中丞作马退山茅亭记》着重谈到这个问题。马退山地处邕州地面,“是山崒然起于莽苍之中,驰奔云矗,亘数十百里。尾蟠荒陬,首注大溪。诸山来朝,势若星拱,苍翠诡状,绮绾绣错。盖天钟秀于是,不限于遐裔也。然以壤接荒服,俗参夷徼,周王之马迹不至,谢公之屐齿不及,岩径萧条,登探者以为叹”①。从这些描述来看,马退山虽然风景佳美,但地势险要,行人罕至。这样一个地方,就有必要建一座凉亭,让路人有个休息之所。如此说来,建亭就是造福百姓的好事,政治上没有问题。

政治上没有问题,说明此事可以做。但能不能做好,决定于由什么样的人来做。作为地方上的一桩公益事业,主持其事的地方官品德才能如何,决定了能不能将这样一桩公益事业做成善政。柳宗元下面就谈到了主持其事的地方官柳宽。柳宗元这样评价柳宽:

我仲兄以方牧之命,试于是邦。夫其德及故信孚,信孚故人和。人和故政多暇,由是尝徘徊此山,以寄胜概,廼塈廼涂,作我攸宇。于是不崇朝而木工告成。②

柳宽是柳宗元的族兄。此人品德高尚,讲诚信;因为讲诚信,所以深得人和;因为得人和,所以政多余暇;因为有闲暇,就经常在马退山散步,于是就生发出在此建亭的想法。文中用了“廼塈廼涂”一语,此语典出《尚书》。《尚书·梓材》有句:“若作室家,既勤垣墉,惟其涂塈茨。”意思是居家盖房,已经筑起了院墙,接着就要为院墙涂上泥巴,还要用茅草盖好屋顶。根据这个典故,柳宽在此建亭不是为了赏景,而是为了方便路人休息。这样一个出发点,决定了建亭事业的性质为善政。

既然建亭的目的是方便路人,不是为了观景,亭就不宜做得奢华。《邕州柳中丞作马退山茅亭记》谈到这座亭的风格:

冬十月,作新亭于马退山之阳,因高丘之阻以面势,无欂栌节棁之华。不斫椽,不翦茨,不列墙,以白云为藩篱,碧山为屏风,昭其俭也。③

此亭为茅亭,“不斫椽,不翦茨,不列墙,以白云为藩篱,碧山为屏风”,柱子上没有任何装饰,俭朴至极。有意思的是,此亭的俭朴不仅不显示出寒酸、简陋,反倒彰显了自然之美,从而获得了很高的美学品位。

文章写到亭子建成后,他与朋友们登山在亭中观景的感受:

每风止雨收,烟霞澄鲜,辄角巾鹿裘,率昆弟友生冠者五六人,步山椒而登焉。于是手挥丝桐,目送还云,西山爽气,在我襟袖。以极万类,揽不盈掌。④

柳宗元等登山凭亭观景,心旷神怡,物我两忘,达审美极致。此例说明一个道理:功能性的建筑不是不可以建成景观式的建筑。像马退山上建的这座茅亭,作为路人休息之所,它是功能建筑,严格说来,它不算园林,但它也起到了园林的效果。

四、得其胜与得其人

唐永贞元年(公元805年),柳宗元因为参与王叔文集团革新而被朝廷贬到永州去做司马,途中经过潭州,顺便看望潭州剌史兼湖南观察史杨凭。柳宗元在潭州停留了一段日子,恰逢杨凭的朋友戴简的园林造成。戴简是一位隐士,与杨凭有交情,他做这座园子的土地是杨凭授与的。柳宗元有一篇《潭州杨中丞作东池戴氏堂记》说明了此事:

弘农公剌潭三年,因东泉为池,环之九里。丘陵林麓距其涯,坘岛渚洲交其中,其岸之突而出者,水萦之,若玦焉。池之胜,于是为最。公曰:“是非离世乐道者不宜有此。”卒授宾客之选者谯国戴氏曰简,为堂而居之。堂成而胜益奇,望之若连舻縻舰,与波上下;就之颠倒万物,辽廓眇忽。树之松柏杉槠,被之菱芡芙蕖。郁然而阴,粲然而荣,凡观望浮游之美,专于戴氏矣。①

这段话的意思是:弘农公即杨凭在潭州做了三年剌史,利用东泉的地理条件,做了一个池。这池不小,周遭九里,池岸为丘陵、山林,池中有岛屿、洲渚。其中有一个地方,池岸突出,水萦绕之,像一块玦,风景最好。杨凭说,这样的地方,只宜“离世乐道”的隐者,于是他就将这块地授与宾客中的戴简,让他去做一座堂为住宅。

那么,戴简够条件吗?文章说:“戴氏尝以文行,累为连率所宾礼,贡之泽宫,而志不愿仕。与人交,取其退让。受诸侯之宠不以自大,其离世欤!好孔氏书,旁及庄文,莫不总统,以至虚为极,得受益之道,其乐道欤!”②从这个介绍看,戴简是一位道德高尚的饱学之士,他有两个重要品德:一是“离世”,不愿为仕;二是“乐道”,融通孔庄。将东泉的一块地赠与戴简,这地应该是得其人;而于戴简来说,有这样一块清幽美丽的地安身,算是得其胜。柳宗元在肯定这两得的基础上,着重强调了得人的价值:

地虽胜,得人焉而居之。则山若增而高,水若辟而广,堂不待饰而奂矣。③

柳宗元认为,地虽然胜即风景好,也还得有人来赏识,有人来居住,不然就埋没了,就没有实现它的价值。反过来,如果地得到了人的赏识,就完全不一样,它加分了:是山,这山似是增高了;是水,这水面似是增宽了;是堂,甚至不需要装饰也焕然生辉。

这确实反映了柳宗元的一个重要的美学观点。在审美关系中,物与人两个方面,柳宗元更看重的是人。在《邕州柳中丞作马退山茅亭记》中,他明确地说:“美不自美,因人而彰。”④

柳宗元的这一美学思想让我们联想到明代的王阳明。王阳明持“心外无物”的观点,这“心外无物”为许多人所不解,一日游览南镇,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⑤王阳明并没有否定无人的深山中有花的存在,但是他否认有花之美存在。花之美是因为有人来看花了,这一看,让“花的颜色一时明白起来”,这“明白”就是花美的开显。

柳宗元关于山水审美的观点与王阳明似是相通,但柳宗元并不持“心外无物”观。他在诸多游记中谈及“美不自美,因人而彰”时,也多有言外之意。这言外之意不是美学的而是政治的。柳宗元是很有政治抱负的学者,但他官场很不得志,用韩愈的说法,“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⑥。柳宗元因参与王叔文集团的变革,被朝廷一贬再贬,心情十分抑郁,他在流放地永州写下的诸多山水游记,标榜的其实并不是山水而是他的人格。他被贬后写的各种文章自觉或不自觉地彰显的主题只有一个:人才难得,人才重要。这篇《潭州杨中丞作东池戴氏堂记》,其名是记园林,其实是在谈人才。多少年来,柳宗元苦苦等待的其实只有一件事:朝廷召唤。

戴氏堂之所以得以修建,是因为有杨凭将东池的一块地授与他,而杨凭之所以能将这块地授与戴简,是因为他有一个职务——中丞。柳宗元还将此事作为杨中丞的一桩政绩,他说:

君子谓弘农公:剌潭,得其政;为东池,得其胜;授之得其人。岂非动而时中者欤。①

柳宗元说杨中丞在潭州做刺史,有两“得”:一“得其政”——仁德之政,官做得好;二是“得其胜”——发现了东池风景这一胜地。然后又将东池景区中一块若玦的上佳之地授与了隐士戴简,让这胜地“得其人”。所以,“得其人”才是文章的主题。文章字面上是在说杨中丞让胜地“得其人”,其实潜台词是在发问:我柳宗元为什么就得不到朝廷的赏识呢?

柳宗元是中国历史上对自然山水美有着极为深刻体验的文学家,同时,他又是优秀的哲学家、政治家。他的园林美学思想是非常丰富的,也是非常深刻的。仅就园林与政治的关系来看,他的诸多认识,在中国园林史上可谓空谷足音。概括起来,主要有:第一,在地方行政中,相较于国计民生的大事,园林建设毕竟处于次要地位,只有在政治经济等重大问题取得一定成绩、社会安定的情况下才可以从事园林建设。第二,要将园林作为民生事业来做,作为爱民的事业来做。第三,造园之道与为政之道是相通的,基本思想均是立真善美、除假恶丑。第四,风景胜地与欣赏风景的人具有一种内在的相通性,美不自美,因人而彰,人在园林建设中是最重要的。同样,人在政治活动也是最为重要的,要善于识物,更要善于识人。第五,欣赏山水园林能愉悦心情、开阔视界,有助于为政。凡此思想,对于我们今日的园林建设与为政均有一定的启迪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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