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园冶》的准生态文化体系

2016-11-15 00:29刘亚平
鄱阳湖学刊 2016年5期
关键词:生态文化

刘亚平

[摘 要]《园冶》是明代计成所撰的关于造园的理论著作,从相地选址到某些建筑部件的建设都有详细的描述。它以自然为本,将科学、宗教、道德、审美等诸多元素融入园林,从而使得园林成为人理想的生活环境,成为人的又一体,完成了人与自然的统一。这种统一不仅是生命意义上的统一,而且是生态意义上的统一。基于《园冶》缺乏现代意义的生态学观念,我们只能说它具备准生态文化意味的体系。尽管如此,它对于我们今天的园林建设,仍然具有重要的启迪意义。

[关键词]园林美学;生态文化;环境美学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古代环境美学史研究”(13﹠ZD072)的阶段性成果。

《园冶》是明代造园家计成所撰的一部园林著作。此本曾一度在中国失传,20世纪初,中国学人在日本发现此著作,携回中国,经过精心的校勘,得以再度出现在中国读者面前。《园冶》是中国园林的经典,也是世界上最早的系统性造园学理论。这部著作从哲学到技艺诸多层面,全面地总结了中国古代的园林成就,不仅如此,它还提炼出一个相当精致完善的准生态文化体系。

一、尊重自然——科技筑园

造园作为一项工程,首先要讲究科学性。科学性筑基在对于自然的正确认识之上。作为以建筑为本位的园林,其实质是人的居住、生活的场所,因而以合适的方式建园是造园科学的第一要义。所谓合适,具有两个重要的性质:一是要满足人的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的需求;二是要符合工程技术所需要的地理条件及其他方面的条件。这样一种全面的考虑,建立在尊重自然和遵循自然规律的基础上。在计成看来,造园首先是人类的科学活动,而科学的实质是对自然的尊重与对自然规律的遵循。我们说的生态文化,首先就在于对自然及其规律的尊重与遵循上。

《园冶》在论述造园时,从诸多方面体现出对自然及其规律的尊重与遵循:

(一)相地

相地,是指选址。《园冶》开篇即谈到,园址的选建有一定的规律可循,不同的地方,依据其自身的特点所建造的园林也不尽相同:

园基不拘方向,地势自有高低;涉门成趣,得景随形,或傍山林,欲通河沼。探奇近郭,远来往之通衢;选胜落村,借参差之深树。村庄眺野,城市便家。新筑易乎开基,只可栽杨移竹;旧园妙于翻造,自然古木繁花。如方如圆,似偏似曲……①

这里,计成强调自然具有客观性,它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正所谓“园基不拘方向,地势自有高低”,人对自然地理的态度不能“改”,而只能是“随”。

“随”不是被动的,因为这中间有一个“选”的问题。如何去选?“趣”,即按人的意趣去选地。人的意趣是多方面的,地在满足人的意趣方面也是不一样的。在不同的地方建园具有不同的优势:郊外选址,可以远离喧嚣大道;村落选址,宜利用高低参差的树林。村庄的好处是视野开阔,城市的好处是方便生活。新筑的园子比较好着手,栽杨移竹均可听任自己意愿;而翻造旧园,则需要动一番心思,要善于、巧于利用原有优势,让园子原有的古木繁花尽放光彩。总之,园的布局要充分考虑原有的自然形势,合于方者就其方,适乎圆者就其圆。

在相地之中,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值得我们细细玩味的:由随到选,由选到定。一方面,要体现出人对自然的尊重与随顺;另一方面,也要体现出自然对人的尊重与肯定。人与自然、主体与客体双向作用,人的目的因为合乎自然规律而得到实现,自然因为符合人的目的而得到肯定。人的意志的合规律性与自然规律的合目的性,在这里实现了统一。

《园冶》对不同地势的造园,都进行了详细的描述:

园林惟山林最胜,有高有凹,有曲有深,有峻而悬,有平而坦,自成天然之趣,不烦人事之工。①

谅地势之崎岖,得基局之大小;围知版筑,构拟习池。开荒欲引长流,摘景全留杂树。②

这里所说的不同地势的造园,虽然做法不一,但都遵从一个基本原则,那就是因地制宜。既是人选择自然,也是自然选择人,体现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思想。

这里值得我们特别注意的是,对于自然的改造尽量用减法。像在山林造园,山林的地势“有高有凹,有曲有深,有峻而悬,有平而坦”,这种天然之趣要尽量地保留,千万不要去改造它。

(二)修建

园址选定以后,就是园内的各种修建了,这是一项十分重要的工程。《黄帝内经》说:“人因宅而立,宅因人而存。”可见建筑对人的重要性。园林中的修建也是要因地制宜的。《园冶·相地》中说:

高方欲就亭台,低凹可开池沼;卜筑贵从水面,立基先究源头,疏源之去由,察水之来历。③

这里说的是如何利用地形:高处便于建亭台;低凹处可以开一个池沼。有很好的水资源,贵于利用水面景观,但立基不可不先探究水的源头,对水的来路去处要做一个合适的疏理。总之,“宜亭斯亭,宜榭斯榭”。

《园冶·相地》里又说:

多年树木,碍筑簷垣;让一步可以立根,斫数桠不妨封顶。斯谓雕栋飞楹构易,荫槐挺玉成难。相地合宜,构园得体。④

这里说的是如何利用原有树木。百年树木很难得,建造墙基时应尽量避免对它的伤害,为了保护古树,建筑不妨退一步;实在不行,可以砍掉一些树枝。尊重植物是尊重自然的一种体现,建筑与植物和谐相处,不仅体现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更重要的是对生态的尊重与保护。这种对生态的尊重与保护,从根本上说也是为了人的利益。古树的价值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它是宅主人心理上重要的依赖与寄托。总之,一切以“合宜”为要,以“得体”为重。

(三)借景

《园冶》中提到一个很重要的理论——借景:

园林巧于“因”、“借”……“因”者:随基势之高下,体形之端正,碍木删桠,泉流石注,互相借资……“借”者:园虽别内外,得景则无拘远近,晴峦耸秀,绀宇凌空,极目所至,俗则屏之,嘉则收之,不分町畽,尽为烟景,斯所谓“巧而得体”者也①。

“因”“借”是园林建造最为基本的原则。“因”,说的是因地制宜。因地制宜虽然好,但景受到约束。有了“借”,这园内园外就打破了,远处的“晴峦耸秀,绀宇凌空”,只要目力所及,都可以成为欣赏的对象。“因”,主体在地,造园之人只能牵就;而这“借”,主体在人,造园之人根据自己的需要和园外景之质量,采取“俗则屏之,嘉则收之”的办法,将园林打造得既丰富又合意。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借景的主体在人,但“借”仍然需要遵循自然规律,充分尊重并利用自然条件。《园冶·借景》专门谈到“应时而借”,特别强调“切要四时”。一年四季交替变换,为园内注入了不同的美景与生机,夕阳、雨雾、潮汐伴随着四季的变换而变换。正是有了这些气象的变换,才构成了园内的流动之美,使得园内的景色更加丰富、更有层次。这些自然生态的流动景观、成为园内不可多得的一部分。借景原则培育和增进了人的季相审美意识,同时,人的季相审美意识又不断改善园内四时花木的配植,这也是具有生态意义的人与自然共生的过程。

“借”只能是因地、因时而借,因此,“借”不是“因”的对立,而是“因”的补充。

因地制宜是工程技术最为重要的生态原则。 造园是为了人,人是生命体,从这一意义上讲,因地制宜中的制宜是自然尊重了人的生命。人要造好园,必须因地,必须制宜,也就是说,要尊重自然。自然也是生命体,这样说来,因地制宜也是对自然生命的尊重。从本质上讲,因地制宜是人与自然共唱的一曲生态之歌。

《园冶》的这一思想是对前代造园思想的继承。东晋陶渊明是中国田园诗的开山祖师,他在《归园田居》里表达了这样的精神追求: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②

这里并没有讲到造园,但有造园的意味。陶渊明说他“性本爱丘山”,这是他“守拙归园田”的根本原因。诗人按照他爱丘山的本性,选择了他的住所,实质也就是建造起他的园林。

《园冶》因地制宜的造园思想,对于后代造园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清代的皇家园林承德避暑山庄是中国园林的巨构。避暑山庄的东南多水,西北多山,平原区绿草如茵,东部古木参天,其布局充分利用原有地势。乾隆在《避暑山庄白韵歌》中写道:

胜境山灵秘,昌时造物贻……土木原非亟,山川已献奇。卓立峰名罄,横拖岭号狮。滦河钟坎秀,单泽擅坤夷……宛似天城设,无烦班匠治。就山为杰阁,引水作神池。③

从这段文字的描述中看,山庄既有湖泊、沼泽、草地,又有山峦、谷地、沟壑、森林。山水环抱,景观奇异,自然条件非常好。造园时就充分利用了这样的自然条件,依山就势,“就山为杰阁,引水作神池”。

《园冶》的造园思想,其最基本的一条就是因地制宜、因山就水,这是建立在尊重自然的基础上,表现为对自然规律的遵循,是科学的。

二、悟道自然——文化立园

园林又号别业、别墅,顾名思义,它是主人的另一个生活场所。一般来说,主人的宅第主要是其从事社会活动的场所,这种场所需要讲究儒家礼仪;而在别业则比较不受礼仪的约束,较多地具有个人自由。这种自由是什么呢?就是自然。

在中国古代,自然不等于自然界,它说的是自然而然。自然而然是一种状态,即本真的状态。道家哲学认为,本真的状态即为道——宇宙包括人生的根本。宇宙之所以是有序的,是因为宇宙中的人、事、物,其存在是自然而然的——本真的。如若某人、某事、某物的存在不是本真的,那么它就不仅破坏了宇宙的秩序,而且伤及自己的存在。

显然,这种自然具有生态的意味,因为生态中说的“态”是常态——本真的“态”、自然而然的“态”。当生命的构成元素以及相关的元素均处于自然而然的状态,生命的存在就是良性的,也可以说是生态的,或者说是符合生态平衡的。

我们这个有人生存的宇宙,从其本质来说,它是生态的,正因为是生态的,所以才有众多的动植物的存在,有人的存在。然而,这个宇宙也存在着破坏生态的力量,这种力量主要来自于人。人因为贪欲,经常做出伤害自然的事情。这自然,不只是人之外的自然界,也有人自身中的自然。从维护人的根本利益出发,中国古代的道家哲学提出了正确的人生方向。道家经典《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①法自然,在人是很难的,而自然界却是完全地实现了。在法自然上,自然界无疑是人的老师。因此,《老子》为人的“法自然”设立了阶梯,分成三步:第一步是向自然界(“地”“天”)学习,第二步是领悟“道”的精髓,第三步是领悟“自然”的奥秘,真正做到法自然。

自然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具有崇高的地位。不独道家尊奉自然,中国文化中的其他学派也尊奉自然。从某种意义上讲,自然是中华文化之本。

魏晋时期,玄学的发展使得文人们更愿意远离世俗去追求宁静的自然生活。他们对于自然的追求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自然景色的向往,二是追求内心的平静以及更高的审美境界。文人们越来越多地追求田园之隐、林泉之乐。被称为“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曾说自己“或登临山水,终日忘归”。这一时期也出现了主要以自然山水与田园风光为描绘对象的山水诗、田园诗。被后世誉为田园诗之祖的陶渊明在诗中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饮酒二十首·其五》)显然,他欣赏自然风光不只是欣赏景色,还在悟道——自然之道。

佛教于汉时传入中国,受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逐渐中国化。禅宗是佛教中国化的最高成果。禅宗的教义虽然特别,但其精神与道家相通,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禅宗是披着袈裟的道家。禅宗主张自我解脱,解脱的重要方式是徜徉于自然山水,在山水中求静悟道成佛。禅宗寺院选址于山林中。唐代诗人常建有《题破山寺后禅院》一诗,写道: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②

诗中所描绘的自然风光,幽深寂静且透显出生命的美丽,这正是佛教所追求的人生境界。禅宗认为,悟佛其实并不是一味地诵经,在自然山水中审美也能悟佛,而且说不定还能悟到真正的佛。

道家和禅宗崇尚自然的思想影响到园林。园林的重要特点是拥有丰富的自然。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园林中的自然需要通过人工的手段,让它构制成一定的境界,这境界主要是道家的境界。《园冶》多处描绘园林中的这种境界,如:

宅遗谢脁之高风,岭划孙登之长啸。探梅虚蹇,煮雪当姬轻身尚寄玄黄,具眼胡分青白。固作千年事,宁知百岁人;足矣乐闲,悠然护宅。③

林阴初出莺歌,山曲忽闻樵唱,风生林樾,境入羲皇。幽人即韵于松寮,逸士弹琴于篁里。红衣新浴;碧玉轻敲。看竹溪湾,观鱼濠上。①

谢脁是南北朝时南朝刘宋时代的作家,他的诗多描写山水景色,风格清逸秀丽。孙登是道家重玄派的学者,他深受玄学影响,隐居于山林,逍遥浮世,与道俱成,随性洒脱。这两位诗人放浪形骸之外,追求与自然的融合。

计成向往这种隐逸潇洒随性的自然生活,他将道家思想作为构园的指导思想,以道立园,实质是以自然立园。道文化即自然文化。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计成之所以要以自然立园,是因为他认为自然更能切合人的本性——自然本性。人在社会上受到功名利禄等种种约束,已经将自我的本性丢弃了,于是,人也就不是真正的人了。以自然立园,为的是让人在自然中找回丢弃的人性,回归人的本色。

这种寻找人的本性、回归人的本性的思想具有浓郁的生态意味。生态具有一个重要性质,即生命的本真性。所谓“本真性”,即自然性,它是不受外力的加工与影响的。在这个世界上,人之外的世界均为自然,但人有自觉意识,人为了某一追求,往往违背自然、对抗自然、伤害自然,实质是伤害生态。这种与自然即与生态对抗的行为,于外,表现为改造自然的行动,企求从自然中获得更多的物质财富;于内,表现为克制乃至伤害自己本性的行为,用禅宗的表述来说即“该吃饭时不吃饭,百般思索;该睡觉时不肯睡觉,千般计较”②,目的是什么?不外乎功名利禄。在道家看来,这种损害人之自然本性的行径,实质是不自由的。

虽然人们认识到这是不自由的,但人在社会上拼搏,还不能放弃这种不自由。那么,人就这样放弃了吗?人当然是不甘愿的,园林这一生活天地的建造,从根本上来说,是为了弥补人在社会上的缺失,实现人的自然本性,实现人的自由,从生态学的意义上来说即解放人的天性,也就是解放生态。

三、友好自然——生态伦理入园

美国生态学家坦斯利认为:“所谓的生态系统,包括了整个生物群落及其所在的环境物理化学因素(气候土壤因素等)。它们是一个自然系统的整体。因为它是以一个特定的生物群落及其所在的环境为基础的。”③在生态系统中,人、动物、植物互相关联,彼此不可分割。人有自己的生存权利与价值,动物、植物也有自己的生存权利与价值。在生态系统中,人与动物、植物的地位是平等的。虽然人为了自身的发展不能不向自然界索取,但这种索取必须控制在保持生态平衡的前提下。从总体来看,人与动植物应该友好相处,这是生态平衡的重要体现之一。

园林作为人的生活环境,它也是一个生态系统,在这个生态系统中,不仅有人,也有动物、植物。如果说在园林之外的自然环境中,人难免会对自然物有着某种伤害性的行为,那么在园林这个环境中,人对于自然物特别是动物、植物应该只有怜爱与珍惜。道理很简单,园林是人们理想的生活环境,这理想首先是生态优越。园林是人的乐园,也应该是动植物的乐园。计成在《园冶》中特别强调人与动植物的友好关系。

(一)“好鸟要朋,群麋偕侣”

动物入园,在秦汉时期的苑囿中已经出现,但是那个时候的禽兽主要是供君王狩猎之用。如《西京杂记》中记载:“武帝作昆明池。欲伐昆明夷。教习水战。因而于上游戏养鱼。鱼给诸陵庙祭祀。余付长安市卖之。池周回四十里。”④当时的动物主要供狩猎、祭祀之用,且它们都被称为“禽兽”,可见动物的地位之低,这也反映了当时园林的审美还处于低级阶段。汉代以后,动物才作为观赏对象放养于园林里,并具有一定的审美价值。动物也慢慢地从“禽兽”转为“珍”“异”,这个时候人们的精神文明已经在慢慢提升,人和动物的关系也慢慢从对立变成了和谐。这种由打击消灭转为欣赏对象,是园林审美意识的一个飞跃。

《园冶》这样描绘在园林中人与动物和谐相处的美妙情景:

紫气青霞,鹤声送来枕上;白苹红蓼,鸥盟同结矶边……养鹿堪游,种鱼可捕。①

好鸟要朋,群麋偕侣……送涛声而郁郁,起鹤舞而翩翩。②

悠悠烟水,澹澹云山,泛泛鱼舟,闲闲鸥鸟……③

园中的动物,一是自由自在的,二是与人友好相处的,它们是人的朋友、伴侣。虽然这样做是出自审美,但其中包含着深刻的生态伦理意味,即对动物生命的珍重。

(二)“插柳沿堤,栽梅绕屋”

植物在园林里的作用不言而喻,园林里的生机、生气、生趣与植物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从生态的角度来看,植物是维系生态平衡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对于调节园内温度湿度、遮荫降温都有不可替代的功劳。在空间营造方面,植物也发挥着重要的审美作用。古人多以杨柳、槐、梧桐、竹为主要的营造植物,尤以竹为最爱,且以其高洁的品格自称。植物对于园林的作用以及文人雅士赋予它们的优良的精神品质,都是生态美的写照。

《园冶》对园林中的植物有着深厚的情感,作者以富有诗意的笔调描绘了一幅幅主要由植物构成的美景:

轩楹高爽,窗户虚邻;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烂熳。梧阴匝地,槐荫当庭;插柳沿堤,栽梅绕屋……④

夜雨芭蕉,似杂鲛人之泣泪;晓风杨柳,若翻蛮女之纤腰。移竹当窗,分梨为院……⑤

杂树参天,楼阁碍云霞而出没;繁花覆地,亭台突池沼而参差。绝涧安其梁,飞岩假其栈;闲闲即景,寂寂探春。⑥

这里最重要的是植物与人的审美关系,人是那样的喜爱植物,“栽梅”要“绕屋”,“移竹”要“当窗”。

(三)“片山多致,寸石生情”

园林里除了有机自然物,无机自然物的存在也十分重要。无机自然物虽然没有生命,但它们也是构成园林生机的一部分,给人以精神上的愉悦。它们与园林中的建筑、花草、竹树、动物、人物相互交织重叠,构成一幅幅美丽的画卷:

槛外行云,镜中流水,洗山色之不去,送鹤声之自来。⑦

阶前自扫云,岭上谁锄月。千峦环翠,万壑流青。欲藉陶舆,何缘谢屐。⑧

溶溶月色,瑟瑟风声;静扰一榻琴书,动涵半轮秋水。⑨

片石多致,寸石生情……⑩

无机自然物是园林审美的一部分。但是如何发挥它们的美,是由园主人的心境和精神追求决定的。山石的堆积、池沼的布置及走向,都与园主人的审美意识和品位分不开。紫气青霞、溶溶月色这些变化着的美的自然景致,在不同的时间给园林增添了不同的景致和雅趣。“清气觉来几席,凡尘顿远襟怀”“闲闲即景,寂寂探春”,有好的心境才能看到美的景色,这些自然物的存在也是人的心境的一种写照。

早在史前,中华民族对于自然物就有着特殊的情感,这种情感不是一味的宗教性的崇拜,而是审美性的爱恋,其中包含潜在的具有生态伦理意味的尊重。春秋时期孔子曾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论语·雍也篇》),又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篇》),这中间一点宗教性的神秘也没有,有的只是审美兼伦理的情感。魏晋南北朝时期,由于社会的原因,人们更加向往自然而朴素的山水生活。隐士们基于避世,隐身于山林,而梦寐成仙的道士更是标榜与动植物友好相处的生活。在文学领域,以山水为概念的自然物成为讴歌的重要对象,山水诗遂成为中国古代诗歌的主流。这种对自然物的审美有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潜存着与自然友好相处的生态伦理观念。这在南宋辛弃疾的词作中体现得最为突出。他在《水调歌头·盟鸥》中说:“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白鹤在何处,尝试与偕来。”①辛弃疾不无得意地自诩:“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②中华民族这种传统由文学影响至园林,计成将这一传统在园林中的体现予以生动而又深刻的阐述。

四、知享是仙——生态审美赏园

“虽由人作,宛自天开”③,这是《园治》造园的核心思想。这一核心思想不仅决定了园林该如何做,而且决定了园林该如何赏。

《园治》重在讲如何造园,较少讲如何赏园,但是讲造园总是联系到赏园。在诸多赏园的赏美活动中,我们同样感觉到了生态审美的意味。

(一)人的快乐通向神仙的快乐

《园冶》说,造园的目的就是在人间制造仙境:

境仿瀛壶,天然图画,意尽林泉之癖,乐余园圃之间。④

何如缑岭,堪谐子晋吹箫?欲拟瑶池,若待穆王侍宴。寻闲是福,知享即仙。⑤

《列子·汤问》说:“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⑥这五座山都是仙境。计成说的“瀛壶”是仙境的代表;“缑岭”即缑氏山,相传仙人王子晋在此吹箫;“瑶池”相传为西王母所居,据《穆天子传》,西王母在瑶池设宴招待过周穆王。《园冶》认为,如果能够营造出美好的园林,那园林就是仙境。在园林中吹拉弹唱,堪比仙人王子晋在缑岭吹箫;在园林中设宴,堪比王母在瑶池招待周穆王。在园林中生活游玩是快乐的,这种快乐堪比神仙之乐,或者说通向神仙之乐。

众所周知,审美是一种快乐,审美的快乐是人的快乐,神仙是超人、理想的人,当这种快乐被说成是神仙之乐时,就意味着这种快乐具有了理想性,它是现实与理想相统一的快乐,人与超人统一的快乐。这种快乐的实质是自由。自由是人的本质,人向往自由,但人的自由是有限的,而仙——超人的快乐则是无限的。当快乐由人的快乐通向超人的快乐时,这种快乐的自由就具有无限的开放性。

神仙在某种意义上是自然的象征,远古人类是奉行自然崇拜的,自然在人的心目中就是神、就是仙。因此,对于计成所描述的神仙之乐,我们完全可以理解成人与自然的完美统一。

(二)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及情感上的相互认同

构建园林固然为的是让人的生活更美好,但要让人生活得更美好,就不能不让与人相关的动植物以及无机物的能量得到良性释放。因此可以说,园林是一个以人的活动为核心的大观园,在这个大观园中,各种生物欣欣向荣,各种无机物各得其所。按人类文化学的说法,这就是人所要求的生态或者说良性的生态。计成以充满诗情画意的笔致,描绘了这种生态大观园的美。如《郊野地》一节:

水濬通源,桥横跨水,去城不数里,而往来可以任意,若为快也。谅地势之崎岖,得基局之大小;围知版筑,构拟习池。开荒欲引长流,摘景全留杂树。搜根带水,理顽石而堪支;引蔓通津,缘飞梁而可度。风生寒峭,溪湾柳间栽桃;月隐清微,屋绕梅余种竹;似多幽趣,更入深情。两三间曲尽春藏,一二处堪为暑避,隔林鸠唤雨,断岸马嘶风;花落呼童,竹深留客……①

这段文字描写的是郊野园林的生活情趣。作者以园林主人为主体展开了一个生机勃勃的生活画面:作为园林地理格局的山、石、水各得其所,为人及动植物安排了一个美好的家园。在这个家园中,有树木花草,树木中有新栽的树、原留的树、大树、杂树,还有观赏性的树,如桃、柳、梅、竹等。在月色下,这些花与树绚丽多姿、幽趣盎然。动物则有诸多小鸟,其中包括鸠;有大动物,如马。鸠安在林中,构置雨中唤友的故事;马则在断岸,安排成“胡马嘶北风”的情节。整个场景生机勃勃,充满着诗情画意,让人逸兴遄飞。

人与自然的这种和谐共处,体现在审美上则是相互认同:于人来说是移情于物,于物来说是移景于人。就在双向移动中,人与自然实现了精神的统一。这种统一是审美的最高境界,《园冶》以诗情画意之笔描绘了这种境界的美:

堂开淑气侵人,门引春流到泽……分香幽室;卷帘邀燕子,闲剪轻风……寓目一行白鹭,醉颜几阵丹枫……眺望高台,搔首青天那可问;凭虚敝阁,举杯明月自相邀。②

这个画面中,不仅是有生命的燕子、白鹭、丹枫与人共享快乐,而且一般认为没有生命的春流、淑气、青天、明月也在与人频传情愫、惺惺相惜。这里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种人与自然的相互认同,其主体既是人又是物。如果说“卷帘邀燕子”是人在邀的话,那么“醉颜几阵丹枫”的“醉”就可是风的功劳了。《园冶》强调人与自然的双向作用,并强调这种作用是出自本性的,所以,“举杯明月自相邀”既是人邀明月,又是明月邀人,是“自相邀”。引动与自动是自然界的两种运动方式,它们的作用构成了这个世界的秩序。这是自然的,也是生态的;如果得到人的认同,那么它也是文明的。

《园冶》产生于明代末年,距今近四百年,在那个时代,现代意义的生态学是没有的,但这不等于说那个时代没有生态观念。《园冶》以自然为本,将科学、宗教、道德、审美等诸多元素融入园林,从而使得园林成为人理想的生活环境,成为人的又一体,完成了人与自然的统一。这种统一,不仅是生命意义上的,而且是生态意义上的。基于《园冶》缺乏现代意义的生态学观念,我们只能说它具有准生态文化意味的体系。尽管如此,它对于我们今天的园林建设,仍然具有重要的启迪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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