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色调事件

2016-11-17 03:42韩瑜
唐山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老爷子院长

韩瑜

黄色调事件

韩瑜

再没有比这更丢人的事了!从早上接到那个电话起,我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的就是这句话。就连路上塞车,疏导交通的警察向我投来的目光,在我看来也是带着鄙夷的,做贼心虚这话看来一点不假,这使得很多年承受惯了赞扬和仰视的我,禁不住直冒冷汗。

这让我怎么开口呢?事情是这样的,早晨七点刚过我的手机响了,能拨通我这个号码的,只有我的家人和秘书,家人都知道我不喜欢早晨被打扰,除非事情十万火急,所以这时候来电往往是秘书提醒我开会或者有什么重要的客户要见我,我的手机设置了语音提示,他们会在“滴”声后留言,可这一次,对方并没有留言,铃声不依不饶地一直响,一直响,看样子是有话非得跟我当面说,我预感,麻烦来了。号码并不熟悉,我还是接通了电话,对方很有礼貌也很准确的叫了声:“沈总您好,我是林巧怡。”我对这个名字还是有印象的,我在记忆里搜寻了几秒,没记错的话她就是我父亲所住的养老院的执行院长,我想起了当时为了便于及时沟通父亲的情况,便把这个手机号留给了林院长,想不到还就真的派上用场了。

接到她的电话,我第一个念头就是会不会父亲病了?我赶紧询问,林院长说没事,沈老安好。于是我松口气,只要老人家身体无碍,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怕。哪知我的心刚落进肚子,对方第二句话又让我不安起来。她说,您今天如果没有特别重要安排的话,希望您能来公寓一趟,行吗?我习惯性的哦了一声,很轻。脑子里迅速的盘算着,是让我捐助吗?或者其他需要我帮忙的事情?想到这些,我心里充满厌烦,一年到头疲于应对的尽是这等事情。当初我是看好了这家养老院优美的环境和人性化服务才把老父亲送到这里。我那七十多岁的父亲独居多年,三年前年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这种病……咳,说白了就是老年痴呆症,我这个人就是这么好面子,没办法。尽管父亲的病情不算很严重,但生活自理方面多多少少会受点影响,偏偏我们兄妹四个又都很忙,无暇照顾,请保姆又找不到合适的,只好由我——我是长子,而且弟弟妹妹们都认为我最有条件为父亲选择一家好的养老院,好吧,既然大家这么抬举我,我就顺应民意把这件事办妥帖。为了让父亲在这里能挺直腰杆过日子,我还以公司的名义,给养老院捐助了一笔钱,数目可观,这使得这家养老院上上下下对我和我父亲另眼相待,有求必应,说一不二。我也不知道父亲懂不懂我们的苦心,反正我每次来探望他,都能从他的眼神里品出那种傻呵呵的惬意。这就够了,不是吗?

林院长的电话,让我的心里泛起了波澜,她说“没有特别重要安排的话希望我来一趟”,这说明还有比较重要的事情需要我去解决,能是什么事情呢?我这个人向来不喜欢绕弯子,于是跟她说,是关于哪方面的您不妨先给我透露一下,我会尽力解决的。

那可真是给您添麻烦了,林院长听到我如此答应似乎很高兴,她说,沈老先生……也就是令尊大人,可能……可能……

还是父亲的事,既然不是健康方面我猜测可能是父亲生活上有什么别的要求,无非就是钱而已,想到这些我有一点点踏实了,于是我说,您但说无妨。

那我就直说了,这件事真的……是这样,令尊对一个年轻的女服务员似乎很有好感,也许表达的方式欠妥,人家误会他,就……报警了——

我的思维停顿了两秒钟,然后说,我马上到!

老婆问我出什么事了早饭都不吃就要急着出门,我说,一点小事,你自己吃吧。我不能说实话,事情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还没查清楚,不能乱说,不过我也知道我这是自欺欺人,人家林院长说的已经够委婉了,够给我留面子的了,还要怎么清楚?“很有好感”是什么?一个七十多的老头对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能有什么“好感”?还什么“方式欠妥”,说白了不就是耍流氓嘛!傻子也听明白了呀,丢人呢。

我开着车向西郊飞奔,我的思维比车轮转得还快,我宁愿林院长在电话里说是我父亲弄坏了什么贵重物品或者需要添置什么护理设备,那样的话只是出点钱的事,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您看到这里一定觉得我是个大孝子对吧?那恐怕让您失望了,说实在的,我跟我父亲的关系并不融洽,很不融洽,可以说是充满敌意。在这里我有必要说一下我的家庭。

我很少跟人讲我的家庭,因为那里的记忆太沉重。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是长子,我后面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其实我还有一个更小的妹妹,她出生时我已经十八岁了。我上大一那年寒假回到家,家里就多了这么个小小的人儿。她的出生对我的影响是:院子里不能放鞭炮,她太小,耳朵受不了,另外,今后要继续念书的话,学费,要自己想办法了。当时我看着这个柔弱的婴孩,拍着胸脯承诺,我今后自己养活自己!当时的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小幺妹对我的影响远不止于此。她刚满两岁的时候,母亲永远的离开了我们。我这辈子也忘不了母亲弥留时的眼神,她久久盯着幺妹,又看看我,母亲的意思,我懂。我把幺妹紧紧搂在怀里,母亲这才放心的闭上眼睛。然而不等母亲满“五七”,父亲就用一只装苹果的柳条筐,把幺妹装进去,扔到后山坡的玉米地。我那天回家听二妹说父亲把幺妹扔了,我顶着星星,踏着雪窝,发疯地追出三十里地,把嗓子哭哑、几乎冻僵的幺妹抱回来。

父亲双手捂着脸,带着哭腔絮絮叨叨给我解释:我发愁啊,我养不活他们,我真的养不活他们……

我狠狠的对他说,她的一切费用我承担,你给我好生养着她,我放假回来,她要是少一根汗毛,我把你的房子点着!

为了母亲,我无所顾忌。从那天起,我看父亲的眼神里永远充满了恨。

回到学校后,我拼命挣钱,在宿舍区卖牙膏肥皂方便面已经不能满足我的需求,我开始瞒着同学老师到学校外边去扛水、拉煤、代人考试、写论文,甚至替人下跪、挨打……只要能挣到钱,只要不犯法,我什么都愿意做,我把自尊埋到膝下,只盼着我的幺妹能健康长大。我毕业参加工作后,有了稳定收入,日子才不那么紧张。幺妹眼看就要满五岁了,我悄悄给她准备了一份比较贵的生日礼物,是一个会说话的金发娃娃,打算给她一个惊喜。但是,但是,令我想不到的是,这份礼物永远也送不出了!——幺妹走了!她终究还是随母亲去了!我揪着父亲的衣领歇斯底里地反复质问,准确说是吼叫,是的,我喉咙里发出的已经不是人的声音,那种嘶吼在旁人听来完全是一头野兽在发怒!我瞬时间力大无比,他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两三下我便把他摔倒在地,按住他的头磕在地上,永世不得翻身的姿态,全然忘了他身后还有三个未成年的孩子。

听二妹说,幺妹跟着小伙伴在村头的小河边玩,不小心掉进冰窟窿,等救上来什么都晚了。我把金发娃娃埋在幺妹小小的坟前,紧挨着母亲的坟,娘俩作伴呢!我把所有的积蓄换成纸钱,一张一张,烧了一夜。

我始终认定这是父亲故意这么干的!那么小的孩子你让她去河边玩什么?!一个监护人的蓄意加害,葬送了一个幼小的生命!我永生都不会原谅他,这个可恶的老头!

二十年,我几乎没给过父亲一个好脸色,甚至再没有叫过一声爹,包括我新婚大喜的日子,包括我公司开业的庆典,他没有亲临过我任何一桩喜事,他没有收到过我任何一张请柬。老头儿看我的眼神永远是讪讪的,带着一种讨好似的愧色。他心虚,我这么对自己说。不过,他毕竟是我的父亲,我得对他负责任,但我能给他的只有钱,钱最冰冷也最管用。想不到如今,偏偏出了这种怕是钱也不好解决的事情。

家丑不可外扬,尽管警察已经被林院长好言好语劝走了,但据说小姑娘已经拨过两次110了,看来问题不小,否则林院长也不至于一大早给我打电话,唉,这个不争气的老头,老了老去还不正经了,真被你气死了!

林院长向我解释:也曾给那位服务员调过岗位,但是沈老一再要求见小严,他一天见不到小严就绝食,没办法我只好又……也许她是一时欠考虑才报的警,小姑娘不懂事……都怪我,是我工作做得不到位……

她说的小严,想必就是那位服务员了。我跟林院长说,老爷子患有老年痴呆症,思维肯定跟常人不同,有些不正常的言语许是属于病情加重范畴也说不定,给你们添麻烦了,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我会负责任,定会还人家姑娘一个公道。

林院长对我的态度非常赞成,甚至可以用感动来表示,一个劲儿点头,说谢谢。我需要先听听当事人怎么说,林院长立即召来了那位服务员。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小姑娘一脸清纯,不谙世事的那种类型,我联想到了我那已经成年的女儿。林院长简单介绍了我,她立即明白我是为何事而来,涨红了脸。

严小莲。她小声说。

我点点头。

我们在院长办公室坐下来,林院长立即切入正题,问,你跟沈总说说,沈老对你做过什么让你觉得很过分的事吗?

小严看看我,我给她一个鼓励的微笑。她想了想,小声说,沈老他老看着我笑,他看不见我的时候不笑,一看见我,就像变脸似的,立刻笑成一朵花,笑得我脊背发麻。

小严继续说,沈老喜欢叫我的名字,大家叫我小莲,他叫我小莲儿,有事儿叫,没事儿也叫,我的名字成了他的口头禅,有一次他居然把我的姓叫错了,叫成沈小莲,我就一遍一遍的纠正,说我不叫沈小莲,我叫严小莲!严小莲!

还有,沈老说过让我去他家,说他家有钱,不会亏待我;他高兴的时候就不停地说话,反反复复就一个意思,就是……喜欢我,还拉我的手,我越说我有事要走开他越不让我走,拉住我不肯放,他力气很大,我挣脱不开,我很害怕,所以就报警了……

林院长飞快地看了我一眼,那意思,我懂,也就是说,我不需要再为父亲做任何辩解。看来,我那七十多岁的老爹果真是爱上了这个几乎能当他孙女的女孩了,我越发无地自容,小严再说的什么我已经听不进去了,我心里清楚的很,实际情况可能远不止于此,一个连亲生闺女都能扔出去喂狼的老鳏夫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小严姑娘这是给我留着面子呢,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该是给人家一个态度的时候了。

我定定神,对严小莲说,我大致知道了,这件事呢,是我家老爷子不对,给你造成一定的伤害了,至少让你感到害怕了,否则你也不至于报警是吧?不过呢,是这样,我爸他岁数大了,又有病,就算警察来了,也不一定能把他抓走判刑,不如这样,我首先替我父亲诚心诚意地、万分歉疚地向你道歉,并且跟你保证今后绝对不会再发生这类事情,希望你能看在他年迈多病的份上原谅他,另外,你还要什么条件尽管提,经济方面或者工作方面都可以,算是我们做家属的对你的一点补偿,只要我能做得到,我都照办,你看这样行吗?

小姑娘瞅瞅我,又涨红脸低下头。

我说,你别怕,想到什么尽管说。

她想了几秒钟,说,我不想再负责管沈老那屋……

没问题,这个我能办到!林院长当即表态,接着问,还有呢?

没了!

没了?我愣住了,有点不敢相信,我瞅瞅林院长,她也一脸出乎意料的表情。我万万没想到小姑娘的要求竟然这么简单。如此简单的要求,我自然要完成的天衣无缝。当然,作为亏欠方,我肯定得表现出表达歉意的姿态。

要想让他们不再见面,首先要做好老爷子的思想工作,这个我负责,我请林院长给严小莲放几天假,林院长很痛快的答应了。再有,我想陪老爷子几天,也好让他适应没有小严的日子。

老爷子见到我笑了笑,说了声“你来了?”看样子还认识我,也难怪,只有我跑这里跑的最勤,对于我那几个弟弟妹妹他就认不清了,经常把二妹叫成大妹的名字,至于我那兄弟,实在想不起是谁,干脆就叫他小伙子,于是那家伙大半年也没再来了。

中午食堂开饭,我亲自去厨房端来了饭菜,这里的伙食很标准,两素一荤一汤,主食是白饭。我说,吃吧!老爷子见了先是乐呵呵的夸饭好,然后就坐在一旁看电视去了。我再次说,吃吧,要不凉了。他说还没到时候。都十二点了还不到时候?这痴呆症可真要命!我再劝,他就好像听不见了,我只好耐着性子等。这些饭菜整齐地在桌上静默了足足半个小时,他也没有要吃的意思。我实在等不下去了,心想我若是带个头儿他也许就会吃了,我端起碗自顾自的吃了起来。老头见了,像是被按动了某个开关,噌的站起身,扑过来夺我的碗,叫嚷着:谁叫你吃的?谁叫你吃的?小莲还没来,谁叫你动筷子……

又是小莲!我强忍着不发火,任他强夺,我手一松,饭碗掉在地上“叭”的一声碎了,米饭溅了一地,星星点点的。老爷子立即蹲下用手打扫。

我想拉开他,说,别弄了,脏,我叫服务员来。

他执拗着不肯,说,我干,我能干,不能累着小莲……咦,小莲怎么还不来?你快去找找她——

我没好气的问他,你怎么对严小莲这么情有独钟!你就不能忘了她吗?

老头摇晃着脑袋,喃喃着:咋能忘?咋能忘?她是好孩子呀,乖,讨人喜欢……

讨人喜欢?人家讨人喜欢就对人家动手动脚的?你还是人不?

我……我没用,我对不起人家……老爷子低着头说这话时我相信他神智是清醒的。

在这个没有第三人的房间,我卸下斯文,毫不留情地发泄着怨气:你一大把年纪了还招惹人家小姑娘干什么?咋不知道啥叫丢人呢,你丢你自己的脸也就算了,把我们的脸也给丢尽了!你生怕别人不知道我爹是个老流氓老色鬼是不是?

老头愣了一下,低下头搓着黑乎乎的手,嘴里喃喃着什么我听不清。

我接着说,人家不想见你,怕你,躲着你,讨厌你,讨厌你懂吗?就像我讨厌你一样!你像个赖皮膏药似的粘着人家,骚扰人家,闹得人家忍无可忍,同事们管不了,院领导不敢管,她只好报警,报警你懂吗?警察来了把你抓去,蹲大狱!

这话老头像是听懂了,眼中划过一丝恐惧,很沮丧的望了我一眼。我跟他说话一向如此,丝毫不给他留情面,句句戳到他的心窝,戳到流血我才痛快,不管流血的地方是不是结痂、有没有留疤。

整整一天,老爷子没吃任何东西,眼睛盯着窗外,时不时的还抹抹眼角,反反复复的问:小莲咋还不回来?小莲咋还不回来……

看来林院长的话一点不假,严小莲不在他就绝食。可就算绝食也不能让他再见到她,再这么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最好的办法是让严小莲离开这里,放弃这个工作。这当然对人家不公平,好在林院长答应和我一起来做这个工作。

就在我打算把一张五位数的银行卡送给严小莲以作补偿的时候,她家人的反应令我猝不及防。她哥嫂要求我不仅要赔偿她精神损失费二十万元,还得安排她和她哥嫂到我公司上班。有点趁火打劫的意味,但终究咱们理亏,我不能断然回绝。

我的家事我无权动用公司的钱,再说,他也不是我一个人的爹,这件事我得跟我弟弟妹妹们沟通一下。我找了个鲜有人迹的大院角落,把手机打得发烫。

我弟弟听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居然笑了,他说,大哥呀,我说什么来着?早该给咱爹找个老伴儿,不然他能犯这种低级错误?要不,我托人给他介绍一个?

你能正经点吗?我的语气很严肃。

他这才轻咳两声,转入正题:这事儿要我说吧……咱得给人家解决,谁叫咱爹这么不争气呢是吧?也不能说人家狮子大开口,人家定是把你调查明白了才开的条件,知道二十万对你来说是小意思,说到钱嘛,嘿嘿,我怎么好意思跟你抢孝心呢,至于他们的工作你就看着给安排下嘛,反正你公司总归得用人呢不是……哎哎,不多说了啊,我还忙着呢大哥拜拜——

我猜着他一定是被他媳妇揪住耳朵干别的去了,我这个弟弟对待我们的家事一向是有好处靠前,没好处靠后,这得益于他媳妇多年的调教。我无奈的挂了手机,又接着给妹妹们打。

两个妹妹都是朝九晚五的工薪族,一个从文,一个从理,性格也不同,但她们对待此事的意见出奇的一致,她们认定这回若满足了他们这些条件无疑是养虎为患,往后指不定又使出什么新花招来讹诈,这种刁民姑息不得,最好的办法就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有本事起诉去!她们还说,就凭小姑娘那几句描述,老爸根本构不成猥亵,甭理他们,爱咋咋地!

电话打了一圈,都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承认严小莲哥嫂的要求有点过分,我的想法是跟他们坐下来好好谈谈,各退一步,达成一致,皆大欢喜,天下太平。但是,我那些一奶同胞的弟弟妹妹们谁也不能跟我统一战线。人混到这个地步,未免有点悲哀。

我父亲就是在这个时候出事的。

出事地点是院方为了便于老人们观赏花圃而修建的类似瞭望台的这么一个水泥台子,一共二十多级台阶,就算一个小伙子摔下来也会鼻青脸肿,更别说一个古稀老人。看来是我离开房间后老爷子就跑出来了。平时老人们经常来这里散步、浇花,从来没发生过任何不妥,这次出了这等事很是蹊跷。

服务员们根据出事现场判断,说像是沈老从轮椅站起后没走稳从楼梯上摔下来的,因为轮椅稳稳当当停在楼梯口,人却沿着台阶面向下戗了下来,还翻了两个滚儿,更反常的是,老人摔下后没有喊人,只静静的趴着,直到被发现。要知道我父亲患病之后娇气的不得了,就算被蚊子叮上一口就会满世界喊人要求擦药,今天这种情况是他病情加重了还是别的原因?我来不及多想就跟着救护车一起到了医院,一同去的还有林院长和两位中年服务员。

我本以为老爷子只是摔了一跤不会太严重,没想到情况非常不好。医生很坦白的告诉我,老人的颈椎和腰椎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想再站起来怕是很困难了,最要命的是,慢性心衰已经开始发作了,院方当然会全力以赴积极治疗,至于老人能恢复到什么程度目前还不好说,毕竟是快八十岁的人了,你们要有心理准备。我平静的点点头,但内心依然不能完全接受这个事实,在我的概念里,他还是那个壮得可以跟我摔跤的汉子。

他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浑身插满了管子,一动也不能动,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跟这个世界作别,我从来没想过他也会有这么可怜这么无助的时候,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似乎大半时间都处于近似睡眠的混沌状态,偶尔也会有相对清醒的时候,他见到身边的服务员就会含糊的叫着“小严”或者“小莲”,反正这两个字读音差不多,指的都是一个人。叫的次数多了,服务员就跟林院长反映,林院长征求我的意见,我说,人都到这时候了,就叫他见一眼吧,不过,若人家小严不乐意的话可别勉强。林院长说,我去接她。

我并没有抱多少希望,但一个钟头后,小严居然来了,我知道林院长肯定没少做工作,暗暗感激。小严站在我父亲面前,不敢太靠近,一米左右的距离,安安静静地望着病床上这个曾经带给她烦恼的老人。我父亲看见她,似乎是笑了笑。他应该很知足了吧,我想。

送小严走出去的时候,我很认真的跟她说了声谢谢。小严说,没什么,我应该来的,我反复想了很久,我觉得沈老对我的感情更像是一种依赖!

听小严能这么说我真的很高兴,心里一块石头放下了,顿时轻松许多,我对她承诺,今后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来找我!小严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我回到病房,父亲见到我,挤了挤面部,微微抬起插着管子的手,张张嘴。我猜想他是想说什么,于是将耳朵附了过去。他指向严小莲进出过的门,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声音,一字一顿:你照顾好她,别把她丢了,我不容易找到了她……

爸,你别傻了,人家是严小莲,不是沈小怜!

我的小幺妹,五岁上就夭折了的小幺妹,就叫沈小怜,自从听小严讲我父亲错把她叫成沈小莲那时起,我就知道,老爷子是在寻找他一时大意而失去的幼女。他把我的不原谅,转嫁到他自己身上,这是他的心结,他也因此无法原谅自己,他的痴呆症的病根就在这儿。

父亲似乎听不懂我的解释,不依不饶地说:她是个好孩子,勤俭,心眼好,我求过她……给你做媳妇儿……

我怔住了。

老爷子始终放心不下的,居然是我,在他的残缺不全的记忆里,他的长子至今还没有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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