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福田

2016-11-19 10:18徐一峰
西藏人文地理 2016年4期
关键词:天葬李铭洛桑

徐一峰

“为啥一定要去西藏呢?” “地球上只有两个地方能让我产生幻觉,一个是纽约,极度现代、繁华,人类高度发展的顶峰,一个是西藏,它保持着人性原有的生态和状态,是人类的起初。这两个地方把人类的开始到尽头给概括了。我从纽约回来,要回到人类的开始,我的第一部电影一定是与西藏有关。”

越野车到达海拔5190米的那根拉山口时,纳木措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

张洹:“索琼老师,‘雅啦索是什么意思?”

索琼:“其实是衬词,没有完全一致的说法。一种说,‘呀,拉索,共舞共唱共乐的意思。一种说,雅,是高的意思,邀请拉索,是好的意思。”

张洹:“高处好!雅啦索。”

……

12年一轮回,“马年转山,羊年转湖”,2015年的8月,纳木措湖边匍匐着虔诚的灵魂。路边不远处,低空飞渡的云与越野车同行,在枯草和砾石混杂的山坡上投下一块块迅速移动的阴影。

张洹:“太魔幻了!老徐,你看!只有高原才会有这样的云。”他一边用手机拍,一边说:“这儿一定要成为我们影片的外景地!”

从上海出发前,张洹给我发微信说:“我决定用电影度过我的下半生,如果你还有电影梦,就和我一起去西藏吧。”

“为啥一定要去西藏呢?”

“地球上只有两个地方能让我产生幻觉,一个是纽约,极度现代、繁华,人类高度发展的顶峰,一个是西藏,它保持着人性原有的生态和状态,是人类的起初。这两个地方把人类的开始到尽头给概括了。我从纽约回来,要回到人类的开始,我的第一部电影一定是与西藏有关。”

所以,在他未来的电影里,如果看到一位天葬师在解剖一具尸体时,发现身体内部竟是精密机器的镜头并不奇怪,看似一个关乎魔幻电影的故事,其实也关乎他的人生,他的属性就是一个未来与原始的两极混合体。

张洹一行七人绕过纳木措向北直奔班戈青龙乡的嘎举拉康寺院。他不是来转湖的,他是来拜见能让他飞翔的人,一位身份是喇嘛的天葬师。

汉族第一个天葬师:洛桑西热

坐在铁炉后面的一位藏族壮汉站起身,慢慢迎过来。身材如钟,他正注视着我们,威严的眼神仿佛可以接三界,如梦似幻。他四周的墙是黄色的,沿顶挂了一圈红绿相间的鲜布,横梁和柱子,还有柜子也是红色的,上面画满蓝绿色的花卉。他走过来时穿着圆领运动衫和牛仔裤,当他转身绕过一个柱子时却变成一身紫红色袈裟,令人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位师傅就是刚才的那位壮汉,但屋里除了他并没有进来其他僧人。这是一个套间,虽然色彩艳丽,里面却没有窗户,几乎所有的物件都是暗调,只有一层层叠置的银色炊具在昏暗的空气中闪着刺眼的寒光。

张洹与洛桑晋美。

嘎举拉康寺院侧边稀稀疏疏分布了几间院落,前面是一望无际的坡形开阔地。如果不是一面石墙上架着一排金黄色的转经筒,真的以为来到了一个牧民的农舍。

寺院里只有六个喇嘛。

一身袈裟的师傅先是用暖水瓶给张洹几个人各倒了一杯酥油茶,然后端来一盆风干羊肉,用刀削下一条,递给离他最近的客人,示意大家随便吃。

索琼用藏语和他对了几句话,他又回到铁炉后面。

“你……叫什么名字?”

张洹坐在他的斜对面,有点紧张和担心,但还是热情地打了声招呼。索琼坐在旁边当翻译。

“洛桑晋美。”

“阿沛·阿旺·晋美的那个晋美,”索琼解释。

“今年多大了?”

“38。”

“很年轻啊!你在寺院多久啦?”

“从小就待在寺院。”洛桑晋美加快了语速。

“那,还能经常看你的父母吗?”

“我不常看父母,他们认为我在做我应该做的事。”

……

洛桑晋美双腿盘坐在铁炉后面的床榻上,脸上一直带着温和的笑。实际上,张洹以为期待很久的这次谈话,将是一个比较艰难、充满各种禁忌的场面。来西藏之前,每当与朋友,包括久居西藏的汉人和藏人聊起拜访天葬师和看天葬台的想法,他们几乎都认为是不可能的。

面对这位既是喇嘛又是天葬师的师傅,一切都显得十分有机缘。不久,就谈到天葬的话题,而且非常自然放松。

在中国众多民族的传统文化中,藏族文化是唯一有死亡教育思想的,这个相信灵魂永生的民族,在谈论死亡时实际上是在谈论轮回。

洛桑晋美说:“……村子里有一个十岁的小孩生病死了,他其实是十年前另一个七十岁出车祸去世老人的转世,那位老人的寿限应该是八十岁……。”

洛桑晋美谈了许多天葬的细节。

“这样说吧,如果你天葬的是一位年轻美丽的姑娘,你打开包裹看到的是一具身材优美的少女的裸体,你会怎样想?”张洹好像想起了一个电影镜头似的,突然打断对方的话。

洛桑晋美平静地说了一句藏语。

张洹转脸看索琼,索琼说:“翻译过来应该是‘更深切地悲悯!”

在许多公开场合,张洹都会说自己是西藏人,这位殷墟故里走出来的艺术家,脸上闪烁着狡黠的笑,让人对他的意图不辨真伪。

他绕过铁炉一言不发,双手合十,五体投地伏在洛桑晋美的脚下,一动不动,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

这一刻,你宁愿相信他前世是一只秃鹫……

洛桑晋美扶起他时,他神情虚弱,目光弥散,有两行泪水溢出。张洹一把拉过洛桑晋美的胳膊,用腰一躬,把洛桑晋美壮硕的身体背了起来: “我们说好吧!如果我先走,你就背我,你先走,我就背你”。

“洛桑西热”是他的天葬师师傅给他起的一个藏族名字,从此,他成了汉族的第一位天葬师。

天葬

天葬台上已经放着用白布裹好的尸体,两具,形状一大一小。桑烟一直燃着,袅袅升高,在空中散开,从山坡上往下看能看清整个康玛寺,僧人们颂完超度经就拖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下山回寺院了。

洛桑晋美在天葬台旁边的小屋外做准备,他是一大早来的。张洹晚到了,把车子停在离天葬台100米以外的坡地上,下车前嘱咐其他人待在车里先不要出来。他特意穿了一身黑色西服,挺直身体,但步子缓慢,可以看出严重的高原反应。他走过去和师傅打招呼,算是报到,对他来说,今天是第一节课。

从班戈县青龙乡到当雄的康玛寺至少100多公里,中间在纳木措东北部海拔4000多米的地方过夜,对于洛桑晋美这样的土著人来说,自然不在话下,但对于他的汉族弟子张洹来说确实是一段艰难旅程。首先出现的反应就是头痛、无力、失眠。

他在屋里来回走,在窗户前停下,透过玻璃看到不远处的纳木措湖面是黑色的,天和湖的边沿异常的亮,像一条闪烁的哈达。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宇宙中一切能量的源泉竟然是‘爱。”

“啥意思?说梦话呢?!”我有气无力地调侃。

夜里,张洹变成了一个婴儿的样子,紧张地蜷曲成一团,又虚弱地瘫软成一条,一整夜辗转反侧,分不清是醒还是梦,亦真亦幻。

天空中有一只秃鹫在滑翔,呼扇着巨大的翅膀停在天葬台的高坡上。接下来又飞来几只,其中一只体型较大的向血肉模糊的台子奔去,它奔跑的样子像双脚踏空的蹩脚舞蹈,一蹦一跳地左右摇摆,有一种滑稽感。在它的后面逐渐形成了错落的队列,一步一晃地向天葬台挪动,并不急切,在台子边,甚至停下来等待,啄食者寥寥。桑烟还在向四周和空中弥散,营造出一种升腾的氛围,想必格萨尔王第一次煨桑是因为喜欢白烟的样子,没有人不相信,在广袤凄寒的高原上,一缕暖热升腾的形态中飘裹着神灵和期许。

中午过后,一直站在旁边的张洹和师傅告别后,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在2015年6月份《芭莎艺术》上刊登的“我的情人是死亡 ——张洹谈中国墓葬文化”一文中有这么一段话:“关于未来我的葬礼,我曾设想,但还没有最终决定。天葬台是我的秘密花园,我向往天葬,我想要将我的身体、我的灵魂交给无数个生命——秃鹫,它们又延续,再延续,飞向各地。”

张洹坐在车里目光凝重,一口气喝光了一瓶水,只说了两个字:“走吧!”

流浪和远方

索朗伦珠已经十几年没穿过鞋了,后来穿上鞋子是给别人看的。

他的脚底板有一层厚厚的老茧,灰白色的,像石头一样坚硬,脚面是蟾蜍皮般的褶皱,指甲弯曲地包向脚趾两侧,即使走山路,也没有知觉。

“他离开甘孜游走整个藏区的时候,一身袈裟、一杆手杖。”

嘉措老师说起索朗伦珠走过的路就好像讲述文成公主进藏翻山越岭的征途,有点经典回顾的口气。

他点了一下烟,继续讲:“这个人8岁出家,进了寺庙,16岁决定游遍藏区的圣山、圣湖,走了13年,最后到了林芝的一个村子。村子很偏远,没有会念经的僧人,村长想让他留下,但他还要继续走,怎么办?村长就给他介绍了一位村里的漂亮姑娘,让他俩接触、认识、好上了,最后结婚生子,等于说是用美人计把人留下了。有一天,索朗伦珠在村头遇见一个人,这个人走近一直盯着他看,然后惊慌地跑走,站在远处向他观望,末了,又担惊受怕地回来,凑近了问:‘你是索朗伦珠吗?索朗伦珠说:‘我是!‘你是甘孜的索朗伦珠吗?索朗伦珠纳闷地说:‘我是!这个人紧张地问:‘你是人?还是鬼?‘我当然是人了!这人一把拉住他的手:‘啊呀!你怎么会在这儿呀?我们都以为你早就死了,你不认识我了,我们是一个村的。你离开村的第二天,一辆公共汽车翻进江里,一车人全死了,村里以为你在那辆车上。你家给你做了超度,办丧事时,你姐姐哭昏过去,这么多年了,快回去看看吧!”

嘉措老师的声音并不大,坐在对面的张洹手里正端着一杯茶,干脆起身走过来坐在他旁边。

“索朗伦珠带着老婆孩子回到甘孜,进村的时候,他拿一杆手杖。他觉得他是一身袈裟离开这个村子,那时候什么都没有,四处漂泊,但充满信仰,现在有了老婆孩子,有了家,却成了俗人。他在老家没住太久就回林芝了。”

“这个村子在哪儿?我想去拜访他一下。”

“你去问一下吴老,他原来在那儿驻过村。”

听说张洹要去拜访索朗伦珠,吴老说:“在中印边境呢,靠近麦克马洪线。这个人挺有意思的,但我觉得他以后还会走,走惯路的人,心里一长草,就呆不住了。”

一辆辆载满钢筋水泥的大货车行驶在坑洼不平、积满雨水的山路上,翻起的水浪和溅起的泥沙像连续的炮弹爆炸,把雅鲁藏布江河谷变成了一条绵延的战线。车里所有的人都像是坐在蹦蹦床上,一蹦一跳,张洹半仰半卧地窝在车的后座,对面错车时,靠山的一面,仰脸看见头顶高悬的石块布满雨水冲刷的痕迹,靠江的一边,俯视雅鲁藏布江的湍流在深谷中起伏。

当天晚上我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了一段文字:“车子在牦牛难以行走的山路上慢慢爬着,下面是深谷,头顶有乱云,正通往天堂。坐在旁边的小沈握着手机说:我已经给我老婆留过话了……。”

从地图上知道了一个永远在导航上查不到的地名——“松猜”,属于林芝地区朗县,距拉萨500多公里。

我们走在索朗伦珠当年流浪的路上。

“这不是西藏最坏的路!”李铭握着方向盘,平静地说。他对这种路况并不陌生,来西藏三年,游遍了西藏山水,他会突然心血来潮去阿里,开着一部陆地巡洋舰独自上路,十天半个月后回来说看了一场“打阿嘎”,把他感动哭了。这位从南京到东北,住在上海,辗转于西藏和大理之间的山东汉子,解决现实问题的方法就是远走高飞,所有困境都会在这个时空中归于平静。他认为每个人都是索朗伦珠,都渴望流浪和远方,不同的是索朗伦珠是用脚,他是用汽车,只不过有的人越走越麻木,有的人越走越明朗。

有一群猴子从山上树丛中蹿出,沿公路跑成一片,李铭把车开到路边慢行,三五只跳上车头、车顶,抓耳挠腮,越聚越多,大家索性下车各拿食物喂猴子,猴子争先恐后,有的拿到食物就跑,有的就地塞进口中。大约半个多小时后,猴散人走,继续前行。雅鲁藏布江河谷之后的路是朗县崇山峻岭的盘山路,按照刚才行驶的速度,再有半个多小时的车程,恰巧是行驶在悬崖峭壁之间。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像是偶然出现,又都如命中注定。在河谷和盘山路之间有一小段宽阔平坦的柏油路,接下来发生在这条路上的事,让车上的六个人完全惊呆了。

车子刚开上柏油路不久,突然剧烈抖动,整个车身上下摇晃,李铭条件反射般地紧握方向盘调整方向,方向盘失控,车身继续抖动前行,李铭一脚急刹车,倏然,巨大的惯性把越野车猛力甩向路边,戛然而止。

“怎么回事儿!”

“哎呀!”

车上的人惊叫四起,一片狼藉,张洹整个身体倒向车窗玻璃一边。

这是一辆7座路虎“发现”4越野车,两个前轮各向一边分开,呈八字脚状,左侧前轮旁边垂下一根断裂钢条,钢条前端的圆球形连接处一颗明显老化的大螺丝帽分裂成两半。同车的小沈是张洹的助手,专业司机出身,拿起螺丝惊出一身冷汗:“这是控制两个轮子的转向助力球头,球头一断,轮子和方向盘就断开了,完全失控。这颗螺丝早就有伤,随时都会断开!”

大难不死之后是什么样的心境?李铭从事故车里拿出几个红色塑料袋摆在距车200米的路面上,提示过往车辆避让,然后一屁股瘫坐在路边。高原的阳光直射在脸上,即使在下午将近傍晚时分也会炙热的刺痛,稍微有片蔽日的投影便又阴凉阴凉,风从路边桑树下吹起,一群棕黄色的牛走出树荫沿公路直奔红色警示物,其中几个咬起袋子咀嚼吞咽。李铭弹跳式站起身,一声怒吼:“不能吃……!”其音量绝对超过方向盘失控那刹那间惊叫的分贝:“牛吃了塑料会死的!”他捡起一块石头奔向牛群,牛群四散而逃,整个公路上乱作一团,叼着塑料袋的牛跑下公路奔向路边的小树林,李铭紧随其后冲了进去。

第二天重新上路时,看到沿途每一处深谷绝壁,望见每一条急流险滩,大伙都会浮想联翩——那颗螺丝如果不是在平坦宽阔的公路上断裂,如果是发生在这段路途中的其他任何一个地方,都足以让六条人命或葬身鱼腹,或暴尸山野。

“而且吧,媒体报道时是这样说的:‘著名艺术家张洹等六人在西藏不幸遇难。咱们几个连个名字都没人知道,太他妈惨了!”李铭紧握方向盘一脸调侃的样子。于是,大家感谢起那群“神猴”拖延的半小时,“齐天大圣”的救命之恩,感叹命运的神奇不测。

看到前方的村子时是第二天下午,天下起雨,一片迷茫。走近村口,路边蓦然站立着三个人。

“请问,这是‘松猜吗?”李铭停车摇下车窗玻璃问

“是!”其中之一回答。

“你们找谁?”其中之二问。

“看一下身份证!”其中之三说。

李铭看了一眼车内,又转回头,没有反应过来:“你们认识索朗伦珠吗?”

“这里是边境线,所有外来人员都要出示身份证!”其中之三说。

一一看过身份证后,其中之一说:“索朗伦珠在家呢!”

索朗伦珠的毛发乌黑茂密,肤色并不黑,眼睛和颧骨都很突出,牙齿挺白,个头不高,脚很大,和他的身材不太协调,穿一双黑胶鞋。披了件绿色军大衣。

索朗伦珠面带微笑立在家门口,好像已经知道我们要来。

张洹问:“听说你8岁就出家了,为什么不上学?”

索朗伦珠说:“爸妈去世早,没钱上学。”

“老家还有亲人吗?”

“一个姐姐。”

“你为什么要出游?”

“身体不好,磕长头可以锻炼身体”

张洹似乎有点急,加快了语速:“出游十几年,你遇到过什么特别的事吗?”

“没有。”索朗伦珠不假思索。

“比如说,你遇到过狼没有?”

“没有。”

“蛇!遇到过蛇吗?”

“没有。”

“做过什么噩梦吗?比如说,有人追杀你?”

“没有。”

刚才在村头问话的那三个人是和我们一起进的索朗伦珠家,其中之一把我们几个的身份证用手机拍了一遍,各找凳子坐下。张洹的问题显然是引起了他们的兴趣,其中之一笑出了声,其中之二翻译了索朗伦珠说话时夹杂的藏语,其中之三给每个人倒了酥油茶。

其中之一:“介绍一下,我是村支书,他俩是拉萨来的驻村干部。”

张洹:“哦!那太好了,正好帮我们了解一下情况!我是从上海来的张洹,正在创作一部电影,对索朗伦珠的故事很感兴趣,今天专程赶来拜访他,想听他讲故事!”

屋里的气氛一下子欢快了许多。

村支书点了一只烟:“嫂子呢?怎么没见嫂子?”

索朗伦珠:“出去了。”

张洹:“让我们看一下她的照片吧!”说完站起身。

索朗伦珠指了一下墙上的相框。

相框里有一位年轻女子,脸型清瘦,辫了一头小辫子,穿着翻毛领的迷彩棉袄,身后用布带背着一个小男孩,看起来比索朗伦珠小很多。

“是你追的人家呀?还是人家追的你呀?”张洹看着相框没有扭头。

驻村干部又笑出了声,索朗伦珠也笑了。

“她奶奶过世,我去她家念超度经认识的。”

“从此你就安居在村子里,过日子,不走了?是这样吗?”

索朗伦珠没说话。

李铭:“索朗伦珠,我们想看看你的脚,能看一下吗?”

索朗伦珠看了一眼自己的脚,晃了一下说:“算了,别看了,挺难看的!”

村支书说:“张导演来一趟不容易,让人家看看嘛!”

索朗伦珠迟疑了一下,慢慢撩起裤腿一边,把脚从黑胶鞋里抽出,所有的人弃离座位,走上近前,屏息凝视。

雨停的时候,车子开始下山,原路返回,山下变成了一片云海,淹没了整个山谷,绵延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嘉措老师打来电话说,原来的公路塌方,路断了,我们改道绕行,从林芝的八一镇回拉萨,这条道虽然远,但安全好走。

“他要是不穿鞋是挺吓人的!”

“真的有点像熊掌!”

在夕阳照进车里最后一抹光后,大家七嘴八舌。

“什么东西一成传奇就没有真相了。”张洹感慨了一句。

天已经黑了,前方的路晃动着车灯的光亮,路两侧的黑暗剪影依次向后划过。估计还要两个多小时才能到八一镇,除了开车的李铭,其他人开始昏昏欲睡。

青年客栈

张洹走进206房间首先闻到一股被窝和厨房混合的气味。屋里没住几个人,床铺可以随便挑,他挑了一个靠窗户的下铺,这样可以开窗透透气。正对面的下铺躺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穿的只剩一条三角裤头,袒露着肥胖的上身和大腿,发出一阵阵鼾声。最里面挨着墙角的上铺,一位短发圆脸,大学生模样的女孩,正靠墙坐着看手机。张洹是看着走廊里的文字墙走进来的,只是看着,偶尔也读一下,比如“我等的她还在遥远的未来”“发现老公有一年之久的情人,我痛苦迷茫,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怎么过……”诸如此类的留言,从上到下像落叶的爬山虎布满整个墙面。青年旅舍每隔几年就要把墙刷白一遍,以便新来的背包客有地方留言。

他两年前来拉萨住的也是这张床,当时是和几个朋友要找年轻时的感觉,抱着一箱啤酒进来和屋里的一群80后、90后年轻人喝到凌晨一点。小孩们一开始叫“老师”,喝了一会儿叫“大哥”,散场时说:“兄弟,幸会,幸会。”

206房间的官名是“疯人院”,28张床,35块钱一宿,人来人往,各怀心事,图的是和住酒店完全不一样的感受。大家萍水相逢,第二天各奔东西。也有常住的,一住几周,甚至几个月,期间,各种奇葩故事都会发生。

院子里响起吉他声,接着是手鼓的节奏,酒吧外的凉棚下酒吧的手鼓女孩和吉他男孩“睡吧,睡吧”地唱起来:“阿妈的宝贝快睡吧,噢罗罗罗,妈妈的心肝快快睡吧,噢罗罗罗……”张洹没睡,他一直在看床边墙上的涂鸦。

“我想你,不是因为时间和地点,不是因为现在和过去,就是因为我想你,就是你在身边我也想你……”

“宁小妞,去你妹的,别装逼了……”

“臭林妹妹,我好厉害,终于找到你的留言了,下次我们一起来这里……”

“终于乱写乱画不被罚款啦。”

“西藏,我来啦啦啦啦。”

“约么?帅哥……”

……

渐渐地满墙的故事情节,变成了抽象图案,他觉得像数羊催眠一样,神经开始迟钝,打起哈欠,平身直躺在床上,睡意朦胧。蓦然他觑见床板底面灰糊糊地写着一片字,他掏出手机,打开手机的灯,举过头顶,歪着脖子,向上翻着眼睛——“爸爸,你在天堂过得好吗?我来看你了,据说这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我以为在这里可以触摸到你。真的对不起!我希望可以在梦中告诉你,我开始认真地生活了。爸,我在梦里等你……2013.6.30韩潇儿。”

张洹还没读完就完全清醒了。

他仔细查看整个床板,在不远处,同样的字体又有几行——“爸爸,人真的有前世吗?如果是那样的前世,我就不想再有来世了……韩潇儿2014.8.12。”两次留言相隔一年,也就意味着“韩潇儿”两年都住在这张床上。基督教的天堂,藏传佛教的转世,除了寄托对父亲的思念外,她经历了什么?张洹像是在洞穴里发现了原始壁画一样兴奋,同时又感到一阵眩晕。

第二天张洹见到扎西达娃和嘉措的时候,夕阳正斜照在青年旅舍东楼最高一层的窗户上,房顶的经幡闪着五彩斑斓的光,在风中“呼啦呼啦”地响。手鼓女孩在鼓面上跳动的手指,像蝴蝶在花丛间起舞。吉他男孩眼睛一闭,一拨琴弦唱起摇滚范儿的民谣:“我的家在北京三环外,三环外边,三环比二环多一环,比二环的房价少一环……”席间响起一阵掌声,吉他男孩和手鼓女孩自报家门,一个来自北京,一个来自西安,原来都是这儿的背包客,后来承包了旅舍一层的店铺,旅游旺季就过来经营打点一下。

“这地方太有意思了!咱们的电影就拍这儿,就从那个给去世爸爸留言的女孩开始!”张洹给扎西达娃倒了杯红酒,他知道扎西达娃能喝红酒,给嘉措的当然是白酒,他也了解嘉措的酒量。鲍力一直忙着往桌子上摆各种坚果小吃,走过来插了一句:“这不是致青春吗?!”

张洹:“对!是致青春,但和其他的青春片完全不同,西藏的青春片一定要关于人的前世今生和来世,是魔幻的!”

“要拍就拍故事片,在院线放映,争取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那种。”我跟一句。

扎西达娃喝了一口酒:“西藏题材的电影很少能在国际电影节上获奖。”

“按说,西藏的宗教、风土人情对西方来说是异国情调,容易引起兴趣的呀!”

“《高山上的足球杯》获了一个什么奖?”嘉措说。

在牦牛博物馆绘画现场

扎西达娃说:“我知道,那是个小奖,它不是大奖,不是A类奖,国外的奖,电影节的奖上千个。我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有,拍西藏就要涉及佛教,宗教问题,而西方是以基督教为中心的,不管是美国还是欧洲首先是基督教文化,对于其他宗教文化,佛教也好,伊斯兰教也好,第一,他们并不精通,第二,也排斥,这是内在的排斥,他们不会在主流的电影节上给一个宣扬基督教文化之外的电影颁奖。就说今年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那部,叫什么名字……黑白的?”

“《修女艾达》,波兰的。”

“对!《修女艾达》,它首先是基督教题材的片子……”

“伊斯兰教的影片为啥能获大奖?”

扎西达娃接着说:“伊斯兰电影所有在国外获大奖的恰恰是超越了伊斯兰文化,来谈人类的命运,我们知道的那几个很厉害的伊朗导演,实际上是在表现人的普世价值。这一点,西藏也一样,我们认为的对西藏宗教神秘性感兴趣的西方人,只是小众,是精英们、政客们,真正的大众的,搞艺术的人还是基督教文化,所以说,越是把西藏宗教的神秘性挖掘得越足,就越在西方没市场。西藏如果说在西方有兴趣点的话,其实是在探讨生命和死亡、灵魂,这些问题。西方人,包括无神论者也逐渐对“有灵”“轮回”这些概念开始接受,有大量的科教片在记录这个问题。其实,很多世纪以来,西方是不承认的,和我们的唯物主义一样,但是现在他们用科学在解释这个问题。”

天已经完全黑了,客栈走廊的长明灯在院子里投下一束黄白色的光,手鼓女孩和吉他男孩放下手中乐器坐在一旁。“你们要在这儿拍电影呀?传说,明年这儿要装修。”吉他男孩端起酒杯。

张洹:“那就太可惜了,能不能跟这儿的老板商量一下,先缓缓?”

吉他男孩:“不行的话,你们就重新搭个,不就是在墙上涂涂画画嘛!”

“我一直在想一个什么问题;”张洹一饮而尽:“西藏是一个缺氧的地方,我到纽约也缺氧,我们可以设想,男主人公来这缺氧,另外一个去纽约缺氧,还有一个把他落在北京也好,上海也行,或者非洲草原。把这三条线串在一起,来探讨人类当代社会的百年孤独。”

扎西达娃说:“嗯,这实际上是把西藏和世界放在一个平面上,而不是放在一个山沟里。不管是西藏还是纽约,它们在文化高地上是在一个平面上,精神纬度是一样的。”

五瓶红酒已经喝光了,一箱啤酒喝得也差不多了,不知什么时候,吉他男孩和手鼓女孩离座走了。席间有的窃窃私语,有的站起来走动,鲍力也不见了。

张洹似乎很兴奋,走到嘉措旁边,一字一句地说:“嘉措,你讲个故事吧,今天你没喝好,你必须讲一段故事……”

嘉措不紧不慢,从身上掏出一支一指长的“安神藏香”,点着了,插在桌子上:“讲一个我刚参加工作下乡的事儿吧。我第一次下乡是和畜牧局的局长去了那曲,那儿有一个特别漂亮的湖,我就住在湖边,孤零零的一间房子,第一天刚到,局长肚子疼,赤脚医生来了,一看说是阑尾炎,看不了,就雇了一匹马,我记得是一匹白马,送他去了县城,结果就剩下我一个人,那时候才十八岁,也不太懂牧区话,乡长就来陪我,来的时候抱着一个很大的牦牛毛织的毯子,里面包着一个被子,被子里有一个头巾,往垫子上一铺,对我说:‘我有个东西坏了,你帮我看一下!然后把头巾打开,里面包了块红布,把红布打开,里面又一层红布,最后,露出一个小收音机。”

嘉措用手比画一下:“就这么大的一个收音机!哈哈哈哈……”

“收音机这么包着?!”张洹感叹一下。

“这个收音机和别的不一样,是索尼的,带长短波的收音机,那时候,20世纪70年代,内地看不到这种收音机,上面印着‘中央代表团赠,是西藏自治区成立的时候,中央政府给西藏每一个局级单位配发的。他拿给我,我一看,崭新的,根本没用过,我一想可能没电池,打开一看,就是没电池。”

“哈哈哈哈……”大伙儿一阵大笑。

“你想想,1965年西藏自治区成立,那是1975年了,放了十年,没有用。当时我带的有手电筒,就把手电筒的电池一装……”

“响了?……”

“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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