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茧

2016-11-21 17:45肖道纲
绿洲 2016年2期
关键词:大富牛棚

肖道纲

破茧

肖道纲

他,自称是官二代。

他确实在S农场是有名的官二代。

过去,连队的人都叫他是“铁蛋儿”。后来,上小学了,老师、同学都叫他的大名“官大富”,连队的人,还是叫他“铁蛋儿”。“三年自然灾害”那几年,能吃半个包谷馍,就是万幸了,谁会叫他“大富”。

光阴倏忽,岁月似水流年。他经历了“三年灾害”“文革”“割资本主义尾巴”“三中全会”“改革开放”“紧缩银根”“步子大一点、再大一点”“金融危机”“呀——新世纪”,他就成名于连队、团场的“官二代”了!谁知,从新世纪开始,他脱去老军垦的衣服,十多年工夫,便成了真正的“大富”了。

“文革”中,贫下中农、工人阶级,是越穷越光荣,如果是“三代贫农”那他可能就是群众组织头头或“革命委员会”的成员了。“大富”与他爹吵:“谁叫你给我取名叫什么‘富’的?‘富’是剥削阶级,被打倒对象,你不知道吗?”

父亲也懊恼,十年前报户口那天,连队办公室的会计说:老官儿,你才是个“猪官”,一辈子发不了达,不如叫儿子“大富”吧。父亲没文化,会计是个小学生,肯定错不了,于是,儿子就叫个“官大富”了。世势难料,谁知道,这名字叫儿子连个“红小兵”都入不了,父亲急中生智,发了火,妈的,谁知名字也惹事,干脆,我们第二代干脆叫官二代吧!那时不管户口不户口,官大富就改名官二代了,官二代没几天就成了红小兵。

在那年代,天有不测风云,没几天,老官犯事了差点就被抓进了牛棚。走资派进牛棚,该,那是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当然该改造。官二代的爹,老官,从1948年起义进部队,都在后勤喂猪,白了说,就是一个“猪官”。有了儿子的第二年,他正式当了畜牧班的班长,是兵团农场管牛号、猪号、羊群的“官”,不管“猪倌”“牛倌”“羊倌”,老官终于成了兵团最末一级长官“班长”。

1969年初,有一天,老官别出心裁,他暗地里杀了一只小羊,煮煮弄弄,便叫儿子“官二代”偷偷摸摸送到牛棚,给关在牛棚的连长、指导员、技术员、会计他们吃。

谁知,被看管“走资派”的人吃饭回来后发现了。东窗事发,新的连里的革委会成员,立刻到住在牛号的老官家去,

老官是1948在山西参军的子弟兵,他不想被大家弄到大会批斗,立刻承认自己偷公家羊给“走资派”吃的。群众组织的头头们研究,按犯罪情节“偷羊”“给走资派吃”是够立即进“牛棚”的格,但第一把手说:“算了,他一进去,那些猪呀、牛呀、羊呀没人管得好,损失会更大的。”

于是,老官被撤掉“班长”,带罪工作。

那天晚上,很冷。

塔里木河的河滩上,东一棵胡杨、西一棵胡杨,在风中发出异样的怪声。官二代背上背着一大坨羊肉,幸好还热乎乎的。羊肉是装在一只化肥袋子里的,那袋子在那年代很奢侈地衬着一层薄薄的塑料纸层,汤水是漏不出来的。

忽然,才十一岁的官二代,“啊”地一声扑倒在地,还尿了一裤子,他“嗯嗯”地哭着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其实,什么也没有,他看见的还是那几棵巨鬼一样黑的树影,听见的是夜里河滩上的各种声音,青草疏疏的声音、河水在冰层下的声音、野羊野鹿野兔野鼠走动的声音。

他是忽然想起牛号放牛的上海青年说的,塔里木河边团部的墓地里,每晚有一个女鬼会飘飘地在夜里行走。那女鬼是场政委的夫人,被看牛棚的坏人欺侮得上吊死了,说是常常夜晚出来,“呜呜”地哭……

他害怕碰见那飘飘的冤魂的影子。人小,背上的肉重,胆子一虚,便跌倒了。还没等他抬起头来,一个声音在他头前炸响:什么人?干什么的?是一个维族人的声音。

官二代哭了,“呜呜”地浑身发抖,起不来。

那黑影上来,用电筒照照官二代的脸,说:是黑蛋呀,黑黑的跑到这河滩上来干啥?

这维族人叫阿不都·艾买提,是一位牧民。他认识官二代爹老官,经常和老官一起放羊,还知道老官的儿子叫黑蛋。阿不都将黑蛋扶起来,发现小家伙背上的羊肉,他摸了一摸,背上的羊肉还热乎乎的,他对黑蛋说:是你爹杀的羊?

黑蛋不吭气,送肉的事又被人发现了,吓得浑身瑟瑟发抖。

阿不都细声问黑蛋,是爸爸叫你送的?

孩子不吭气,只点点头。

是给“牛棚”里的人送的?他知道,这里是通往“牛棚”的路。

黑蛋颤抖得像筛糠。

阿不都说,黑蛋,牛棚里的技术员和连长他们都是好人,别怕!

黑蛋在黑暗中睁大眼,看看阿不都,他看见阿不都叔叔挺直的鼻梁,很和蔼的神情,便说,我爹说,连长每天打2 000个土块,腰疼病严重了,杀只羊给他补补。

阿不都说,老官,好人!走,我带你去牛棚。

阿不都挽着黑蛋,在黑暗中大步往前走着。

周围的景物好像清楚了一些,天上的星星也像亮了一些。背上的羊肉散发出香气,阿不都笑了,说,老官是好人。我怎么没想出这点子呢?连长和我们队关系好,帮我们种棉花,技术员也常常来地里指导我们打叉、放水……唉,这年头有点不对劲,好人怎么都成牛鬼蛇神了?

官二代小,不知道他说这些话的意义,他只知道要当红小兵。

忽然,他们看见一丛红柳旁边蹲着一个黑影。

谁?阿不都厉声问。

我,拉夜屎的!

这是一个上海小青年,他因为听“敌台广播”进的“牛棚”,这上海青年擦了屁股,边系皮带边向阿不都他们走来!

他低头瞅了瞅官二代,大声大气地说,是黑蛋呀,嘎夜了,还来河滩转悠,快成野兔子了嘛!

忽然,他嗅了嗅鼻子,说,这是啥么子呀?嘎香呀!哦,我馋唾水都出来啦!嗯,我闻出来了,是羊肉!羊肉,给谁吃的?

两人不说话。

他又说,我知道了,准是阿不都给连长他们杀的羊,对吧?

两人仍不答腔。

黑蛋,侬是好人老官的儿子,肯定也是好人。这样吧,我也叫连长请假出来拉屎,不就好了吗?

阿不都说,可以!可以!不过,你先吃一点再回去!

上海青年笑了,好呀好呀!不然,我揭发了怎么办呢?

阿不都从黑蛋背上取下肥料袋,取出两个羊排,叫上海青年吃。

上海青年拿上肉立马大嚼起来,便大步流星地走了。不一会,背影就消失在迷茫的黑暗中。又过一会,技术员扶着连长过来了,阿不都将黑蛋送肉的事给他们讲了一遍。连长担心地说,吃,我们是想吃啊!如果这事儿让那个管牛棚的“二赖子”发现了,老官吃不了兜着走,也会挨批斗的……

阿不都说,连长小心点,真主会保佑你们没事的,放心吃吧!后天,我给你们送只鸡来……

谁知,没几天,军委的人来了,牛棚的人也放出来了!老官送羊的事打倒“四人帮”后却传为佳话。

“文革”后,知识分子落实政策,技术员当了副团长,没多久,老官成了后勤排排长。又没两年,老官又成了团里畜牧队的队长。这一下,黑蛋这大名为官二代359旅的后代,真正成了名符其实的“官二代”了。

官二代在恢复高考的1978年,已长成白白净净的帅小伙了,他居然考上福建华侨大学。

一个牛倌、猪倌、羊倌家庭的孩子,怎么能有外侨关系,怎能考上华侨大学呢?

有人说,是那个吃过小黑蛋摸黑送的羊肉的技术员副团长为黑蛋搞的一张侨居证,才得以进华侨大学的。这流言蜚语传开后,便有人说,谁敢冒着挨批斗的危险偷杀公家羊子煮肉给牛鬼蛇神呢,谁就是正直、刚直的人啊,好人有好报啊!

那官二代一晃四年在华侨大学毕了业,官二代这年二十七岁,新疆孩子一米七八的个头,由于吃不惯福建的总带点海味的汤和菜,也不习惯顿顿米饭,甚至外出吃碗面,也不是麦面而是米面,因此,身体内没有贮存多余的能量,长得瘦高瘦高的。嘴唇也薄薄的。拿上毕业证了,他决定到厦门鼓浪屿玩上一玩。

上了厦鼓海峡的轮渡,清新的海风带着一丝咸味吹拂他的面庞,看着码头上仿古景色,眺望远处郑成功的塑像,还有那波光粼粼的海面,这个塔里木河里长大的兵团农场的孩子,产生了一种奇想,等他工作后,要将他的养猪、牧羊、喂牛的父亲,弄到海边来游玩一个礼拜。

父亲原是1948年在山西参军的老子弟兵,跟着“359旅”进了新疆,国民党“九二五”新疆起义后,他是22兵团的一个班长,兵团成立后,他一直当班长,可能是他在老家山西大同的古战场,那里是“雁门关外野人家,不植桑榆不种麻”“元月雨过山头雪,秋风遍地起黄沙”的地方,父亲五岁就放羊,有一套河滩上放羊的经验。1958年,兵团一师向塔里木进军后,他就在S团场的后勤班放羊、喂猪、喂牛、当班长。父亲姓官,又是猪倌、羊倌、牛倌,后来当了畜牧队的队长,是个连级“官儿”了,可人们仍称呼他“老官”,甚至连团长在开生产会议时,提畜牧队都是“老官那个队”。是嘛,畜牧、畜牧,就是养猪、养羊、养牛的,父亲仍是猪倌、羊倌、牛倌,从没人叫他“官队长”!儿子永远记得七岁那年的五月,塔里木遭到百年未遇的特大黑风暴。那天天都黑了很久了,父亲还没有赶羊回来。妈妈说,黑蛋,你爸爸是不是有危险啊!风暴刮得这么大……黑蛋说,妈,我到连部找连长去!妈醒悟过来了,说,对呀,叫连里派人找去!黑蛋一口气跑到一公里外的连部,连里正在点名。一盏马灯昏黄地照着一百多平方米的俱乐部,黑蛋一进俱乐部,就大声哭了,连长,我爸和羊群还没回来……

俱乐部里一百多号人都躁动了。连长黑胖黑胖的,说起话来罗罗嗦嗦的。可是,这刻,他大声命令:“指导员,给团里打电话,叫警卫班的人骑马到南干大渠戈壁滩上去找老官!二排长,你们排跟我到367号地外边戈壁滩去寻找!技术员,你带三排的人撒到洪沟边去!”

轮渡发出了长长的一声鸣叫,鼓浪屿到了。官二代的思路也被打断了。那一次到了第二天晚上,团部的马队才找到他爸,老官在黑风暴中迷了路,他赶着羊群朝南面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方向走去了……当羊倌和羊被救回连队时,黑蛋和他妈眼睛都哭肿了。谁知,那老官沙哑着嗓子说,我不会死的!要死也死三回了!打运城时,一个子弹打掉了我的帽子,也没打着我。塔里木河开荒时,遭雷击,树断了半截,我也好好的。那次到塔里木河北岸去运粮食,船翻了,李大头被激流冲走了,我也泅到沙滩上脱险了……

官二代上了鼓浪屿,喉咙还哽着,眼里的潮气还未干。他再次下了决心,自己将来挣钱了,一定要叫爸爸妈妈到内地看一看,游一游。看着海边无数游泳的泳装人儿,吃着带虾和牛肉的面,他又想起了自己远在塔克拉玛干北缘的父亲和母亲。

官二代跟着人群往岸上涌去,只见岛屿上一幢幢红房子镶嵌在绿荫中,脚下的碎石小路向岛内延伸着。他知道,这是一个步行小岛,路上没有一辆汽车、自行车。路过音乐厅,里边传出悠扬的钢琴声,跟着人们往前走,来到椒庄餐厅。他有些饿了,便坐下来要了一碗面。

餐桌对面传来一声搭讪:“小伙子,北京来的吧?”

官二代轻轻地点点头。

对面坐着一个独臂人,壮实的身体,着黑色的衣服,头方面阔,一双眼睛大而有光。官二代无法判断自己对面这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但在八十年代初,人们从文革中走出来没几年的人,真的无法给这个人戴上工人、干部、农民还是学生的称谓。他有些胆怯,迅速吃完自己的面,就往日光岩的方向拾阶而去。

石阶路上,可以看见一些古旧欧式建筑。从门外往里望去,可以看到别墅内植物丛生,花木葱茏,美丽而幽静。他正驻足打量这有“万国建筑博览会”之誉的各种建筑物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第一次来厦门吧?”转过身来,官二代吓了一跳。那个壮实的黑衣独臂人站在他下一个石阶上。

“你呢?常来厦门吗?”官二代不知出于何种动机,居然问出这句话来。

“我常来!每个月两次吧!”黑衣人一双眼睛瞟了一眼远处的轮船,不经意地回答着。

官二代有点鄙夷地向黑衣人轻飘飘地点点头,便沿石阶往上爬去。来到博物馆门前,黑衣人的声音又固执地飘进他的耳鼓,“这个百年博物馆,展出了十五个国家洋人在岛上使用的物品,那些带花的瓷器和标致的铜雕小人……”

没等黑衣人说完,官二代就打断他的话:“你是贩文物的吗?”

“不是。我是做玉石生意的,做文物是犯法的,犯法的事儿,我不干。”

官二代追问:“你是河南人吧!河南南阳有很多玉石。”

“我把河南南阳的独山玉石和贵州玉贩到厦门,卖给中山路上的宝石商,什么手镯、串珠、吊坠等(淡绿、灰黄、红色)把件、挂件、配件,这里的台湾人可喜欢买啦!我跑一趟差不多可以挣七八千元钱。”

官二代心里震惊了,第一概念是这个独臂人原来是投机倒把分子。怪不得打眼看他,不像工、不像农、也不像干部,这位兵团二代人,上了四年大学,不想和这种不三不四、不伦不类可以说不正经的人搭架。他像躲避瘟疫一样快快地离开了独臂人,向日光岩冲去。

下午,当他从鼓浪屿跨上轮渡时,不知怎的,他转动着脑袋,想再看一眼那个玉石贩子。天啊,现在,都是些不三不四的人发了财,这羊毛不是出在羊身上了,而是出在狼身上了。官二代做梦也没想到,他们羊毛出在狼身上的贬义论调成了三十年后中国工程院院士的名言。“不出十年,我们又进入摩尔时云计算时代。我们过去羊毛总长在羊身上,现在看到羊毛长在狼身上。狼性是市场经济中所需要的。”

晚上,他从红山宾馆出来。转过几条二三米宽的小巷子,就来到中山路上。他一家家走进金店、玉石店,看见里边各类宝石五光十色显摆在玻璃柜里。官二代是学市场营销,这是市场经济大学里最早的学科,他学得成绩平平,但国营销售法则,他是知道的。那晚,他居然从宝石商口中打听到几种玉石的价格,特别是和田玉,价格高出贵州玉和南阳玉十几倍。

从此,那个独臂人的影子就时常浮现在他脑海中。

揣上毕业证回到塔里木,他被分配在团供销科。

他爸老官已退休在家。农场实行包产到户,农工积极性也释放出来,老官夫妻也自己养了一群羊,一家其乐融融。

那一天早晨,晨跑完了之后,官二代立在316号条田头上,两手插在裤袋里,那1米78的个头,那眺望条田尽头林带的眼神,非常自信,觉得自己一个羊倌家的孩子,一个兵团二代人,能上大学,分配在团部工作,这就是自己的幸运!自己家的幸福!

这时,太阳从林带梢头露出一线金红,他的眼睛被金光刺了一下,便闭了一下眼睛,这一黑,他脑海中忽然闪出了那个独臂黑衣人的影子,兵团二代人忽然一阵心悸,脑门上沁出了一些冷汗。

有的人决策一件大事,需要几天,几月,甚至几年才能定笃下来。这官二代就在这短短的一个早晨,仿佛看到那刚刚升起的金红的太阳,给自己注了一剂强心针。

那是“五一”节放假的日子,他搭上一辆货车,去和田了。

节后,他拍了一封电报给科里,说他陪厦门来的同学去和田旅游,同学生病了,他乘飞机送同学回厦门。

老爹听说儿子回福建去了,他不担心,儿子从小就有善心,又有胆识,他相信自己的儿子很快就会回来。

官二代此次只带了一千九百元钱,这还是从他老爹箱子底下搜刮走的。他在和田玉龙喀什河去拾了一些青白籽玉,又买了一些维吾尔拾玉人的玉。谁知,他到厦门后糊里糊涂就卖了一万四千多元。一个金铺的老板对他说,和田玉这里少,台湾人最喜欢和田玉。老板还愿意长期和他合作,说贵州玉、南阳玉比和田玉差远了。

官二代在厦门机场候机室居然碰见了那个让他甩不掉、放不下的独臂黑衣人。

黑衣人此次换了装束,身着夹克衫,头发细软地盖在国字脸上,显得正常多了。官二代上前与独臂人打招呼,独臂人却记不住他了,可想而知,此人天天在外见的陌生人太多了

官二代笑吟吟地说,鼓浪屿博物馆见过的。

啊——对对对!你这是第二次来厦门了吧!

官二代吃惊,不置可否地微笑着,然后问他,你在做玉石生意之前是干什么的?

唉——一言难尽!我在中越战争中负了伤,被狗日的越南鬼打掉了一只胳膊,复员后,安置的工作不称心,就走上个体这条路了。

官二代对面前这个令他讨厌又甩不掉的独臂人肃然起敬,原来他是英雄,他对英雄坦诚地说,我是兵团人,兵团与解放军是亲戚嘛,他拉英雄的手摇了又摇握了又握……

当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情形新鲜出炉,或者当我们对一种新生事物朦朦胧胧还没有把握的时候,谁要去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那是要担点原先的思维定势舆论的压力的。官二代很智慧,他不张扬,有点他黑夜给牛鬼蛇神们送羊肉的意味,悄悄地干着惊天动地的事情。

那是个出现一个万元户就要惊动团部的年代,何况官二代跑了两趟和田和厦门,已成五个万元户了!

他回到团部,辞了供销科的职,回到老爹退休的畜牧队,承包了一百多亩土地,并雇了四个内地来打工的四川人干活,让老爹管着土地和四个工人。

后来,他又将和田廉价买来的籽料,送到苏州去请玉雕师傅加工成观音、玉坠、玉镯等配件,附加值成几倍增加。

父亲把羊交给母亲圈养,自己终日走到儿子承包的土地上,他也不多问儿子在外面干什么,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真正成了原来的名字“官大富”。他仍然叫儿子黑蛋,老连队的人,甚至阿不都见了他,都还是亲切地叫他黑蛋。

黑蛋总是穿他那套厦门买来的土黄色的拉链夹克衫,见连队的人还是叫“阿姨”“叔叔”。

80年代末,他在吐鲁番的火车上,碰到一个拥有两个砖厂的老板,那老板说,自己另有投资意向,想将自己的两个砖厂承包出去。

他又是在火车上的几分钟之内,决定了自己一生的第二个投资项目,他一分钱也没交就承包了两个砖厂,每年向老板上交四十万元。

他以为自己又抢了一个金娃娃,谁知,刚闹过学潮的中国,经济受挫,银行开始紧缩银根,许多建筑工程下马。官二代的砖厂亏损了20多万元,还要向老板交四十万元的承包费,官二代遭遇了创业途中最致命的一击。

正在他人困马乏,黯然神伤,心情沮丧之际,华侨大学的同学何锦给他打来电话,说她和哥哥以及福建福清的高中同学准备在湖北投资一个铁矿,希望他来合伙,一共五个合伙人,如他来参与,只要有五十万元就可以了。

官二代一张机票直到武汉,与五个福建人商议开铁矿之事。最后,以共享企业经营所得,对经营亏损共同承担责任达成协议。鉴于官二代远在新疆,只出资并自负盈亏,不参与经营。

官二代回到塔里木河S团场。那天早晨来到自己承包的地里,好像才从天上落到实地。十多年中积累的一百三十万元,一下子只剩下二十万了,他立在地头两手插在裤兜里,眺望远处的林带,这时,太阳从林带背后露出半个脸来,金红的光辉刺得他闭上眼睑,忽地,那个独臂人、砖厂老板、何锦、福建那帮合伙人,同时出现在他脑海……

改革开放十五年,在他创业的人生这条路上,总是匆匆忙忙地去决定完成一件事以期达到加快速度积累的目的,结果砖厂一项失败惨重。那个老板年岁虽大,但他早已预测到紧缩银根背后许多工程下马,他知道自己的砖厂就要亏损,便一分钱也不预交地就包出去了。官二代骂自己太年轻了,没看到形势……这时他在心中祷告着,天啊,这次铁矿可不要又亏了……

何锦同学的哥哥何涛是从美国回来的,懂得市场经济的规律,他们拿着300万元到湖北,发现铁矿不利,马上转行搞爆破,他们买了几台挖掘机,开始搞些拆迁工程项目,后来做矿山大爆破工程,两年中,他们的公司盈利一千多万。

何涛是一位金融博士,波浪理论对他来说,是初级的东西,可是他利用墨西哥和亚洲金融危机的这个机遇,又借了自己华侨父亲的三千万,到上海虹桥机场附近,共投资5千万搞房地产工程。

其实,何锦也不是无缘无故隔着千山万水来找他当合伙人的。大学期间,何锦对官二代有好感。她喜欢他高高的似塞外白杨一样的个头,虽不壮实性格却刚毅。每当他从操场那边的大榕树下走来,她就如同看见巴黎橱窗中伟岸的男模特儿,尽管他穿着兵团人的洗白的黄军装,还是那么眩目,那么精神。她发现他性格沉静,不愿听无聊的小道新闻,却能不厌其烦地在熹微的晨光中不停地投篮。他不是校篮球代表队的,但却是出名的“灌篮高手”。何涛在听了何锦的推荐他为合伙人时说,性格是一个人在现实的稳定态度和习惯化了的行为方式中所表现出来的心理特征。性格的主要表现在两方面,即“做什么”和“怎样做”。“做什么”表明了他在追求什么拒绝什么,反映他对现实的态度。“怎样做”表明他如何去追求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如何去拒绝他所要避免的东西,反映了他的行为方式。两兄妹就这样将远在西北边陲的男儿俘获到自己的公司。

何锦对官二代创业和各地辛苦忙碌的了解,感知到他们经历有力量的内蓄。她感到走近他才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是这个样子。何锦和官二代都三十大几的人了,彼此明白自己对爱情的需要不能再拖延了,人活着总要爱一回。何锦是福建华侨的女儿,从小在美国长大,考上华侨大学国际贸易专业,哥哥回国之前,她在厦门进出口公司任职。她总相信,通往爱人家里的路不会漫长。上帝却让她爱上了一个西域的男子。官二代每次回塔里木农场,她常常恍恍惚惚地人像在一座高山上,朦朦胧胧地对官二代喊出,我看见张骞牵着汗血宝马过来了!我看见唐僧牵着白龙马过来了!我看见你披着塔克拉玛干的风沙过来了!一年之后不久,他俩飞美国举行了婚礼。

官二代听说借钱有点犹豫。何涛对他说,自己赤脚走走不快,借人家一双鞋子穿上,那就跑得快了。再说香港的股市从一万多点掉到几千点,你以为它会趴在那里不动吗?等熊市过去经济复苏,房地产也会往上走,这时,我们还在低位投资的房地产就赚上钱了!

官二代是学经济的,他明白市场经济初期的中国,最终会迎来房地产的春天。但是,他做梦也没想到,邓小平的“步子大一点,再大一点”的话,对上海形成一个巨大的经济冲击波,催生出上海浦东开放,浦东开发给上海经济振兴带来了新的机会和希望,接着工业生产、内外贸易、旅游、房地产、财政、金融迎来新的机遇。他心甘情愿入股了何涛的房地产公司。

到2000年,何涛的房地产股份公司又在上海芷江路一个单位建筑几幢高层楼房,三年后,何涛的公司赚了大大的一桶金。

2005年,官二代从塔里木河畔购买了千亩牧场,成立了一个“老倌牧场”,让83岁的老官当牧场场长,官二代真正成了“官二代”。

牧场上,何锦和官二代骑在马上,慢慢踱在牛羊群中,远处,塔里木河在蓝天下闪着波光,河对岸的胡杨林在天边画出一条柔美的曲线。妻子笑吟吟地说,这可能是塔克拉玛干最美的湿地!丈夫点点头,牧场这一片绿地,是我们用苜蓿打造的,这是我从澳大利亚引进的技术。

何锦回眸一笑,你真是“倌二代”,不过,你这个“羊倌”已从传统模式脱胎出来了!

官二代说,最满意的是我爸爸,说我继承了他的事业。

何锦忽然心生一策,这样吧,我也到塔里木来,我可以从上海的房地产公司抽一部分资金到阿拉尔,建造两幢高层,怎样?

丈夫是359旅的二代人,要在自己生长的地方建筑高层,这个沉静的男子忽然哈哈大笑,好!好!好!

一对夫妻,在塔里木河畔,几分钟之内又达成了一个共识。

几年后,天下第一师师部迁至阿拉尔,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这期间,那两幢靠塔里木河最近的高层楼房,就是官二代和何锦的锦官房地产公司建造的。

一天晚上,老官在儿子媳妇的20层楼上眺望塔里木河,心里琢磨着:“妈的,我们原来连队的会计,难道是神仙?我去会计办公室报户口,他说,就叫官大富吧,给我儿子起个‘大富’的名字,怪吧,儿子要不是文革入不了红小兵,现在还是正经八百的官大富呢!”

这社会不停地在变迁,谁能知道羊倌还住到“天上”去了呢!

猜你喜欢
大富牛棚
牛棚读书
牛棚子 草垛子(小小说)
背 娘
有趣的牛
惊魂一夜
从“牛棚”到“干校”
衣锦还乡
衣锦还乡
衣锦还乡
衣锦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