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 头

2016-11-25 18:03龙懋勤
四川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王明

龙懋勤



狗 头

龙懋勤

天刚刚亮,泉世林就醒了,炎夏七月,天气闷热,近一个月没有下雨,夜夜不退凉,闹得人心慌。前半个月天天火红大太阳,一眼望出去,田野里明晃晃一片,好像山和树都在轻微地抖动,其实那是地里的水气在大量蒸发,热风吹过,仿佛醉酒,站不坚,立不稳,摇得让人目眩。后半个月,凶神恶煞的太阳不那么嚣张了,时不时有乌云飘来荡去,但终归是散兵游勇,抱不成团,不知哪天雨才能下下来。干热心焦,闷热心烦,泉世林胸中更是块垒难消,心火难灭。

昨天夜里,泉世林在兰玉珍家里,勉勉强强做了一回好事,他兴奋劲还没过去,笑眯眯地看着兰玉珍穿衣服。兰玉珍没有一丝高兴,泪眼婆娑地说,世林,这是最后一回了,我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两个孙孙也一天天大了,懂事了,老命不要老脸丢不起呀。泉世林笑容在脸上一下冻住了,他喃喃地说,我不怕,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结婚。兰玉珍哀怨地说,我那一对儿女回回在电话里反对,我们差了辈分,村里的人背后指指戳戳,你们男人脸皮厚,我一个老太婆,经受不起,你也是六十多了,男女床上那点事,也过得差不多了,我们都收手了吧,我求你了。泉世林泪花在眼眶里转动,他痛苦地说,玉珍,我听你的,树怕剥皮,人怕伤心,我也不是好那一口,我是真的喜欢你,孤男寡女,心里苦哇。兰玉珍抿了抿嘴唇说,断了念想,过去的事就让风吹过,都是当婆婆爷爷的人,好好过日子吧。泉世林没有再说话,只是任泪水在脸上沟壑里流动。老不正经这句话,是一把没有锋刃的刀子,村里人都可以划你一下,虽不要命,却弄得你身上横一道竖一道的血痕,戳得你心尖尖痛。还是城里人好,有二奶三奶都不怕,老牛吃嫩草,那叫有本事,人家有钱有势。农村孤老头,抱棵老树嘴两口都不行,真是人与人不同,花有几样红,认命吧。

六十出头的老头泉世林年轻时虽称不上帅哥,但也是方圆十里有点名头的年轻人,一米七二的身高,初中毕业生,有点鬼聪明,五官有棱有角,有点打女娃子的眼,勾姑娘的魂。他当过生产队会计、生产队队长,差一点就上了大队领导的坎,后来与兰玉珍勾搭上了,前途也就在村民背后的口水中淹没了。农村男女偷情本来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但泉世林和兰玉珍就不行,让村民眼里进了沙子,乱辈分不说,还有点乱伦的味道,子女坚决反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念想不是说断就断得了的,泉世林死了婆娘七、八年了,兰玉珍的男人也过世了五年,两人的关系也偷偷摸摸地拉扯了五年,藕断丝连,泉世林的心火瓢泼大雨也难浇灭。泉世林起床后,昨夜的事心里仍然是一团乱麻,六神无主,自己两个子儿从来就反对老爸与兰玉珍的偷鸡摸狗,多次规劝过。泉世林说说结婚的事,也是外强中干,底气不足。他的大儿子泉汉宾在乡上街道开餐馆,是个小老板,小儿子泉汉云大专毕业,在城里小学教书,也算是乡坝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两人儿子已经结了婚,泉世林有一个孙儿一个孙女,也算儿孙满堂了,人有脸树有皮,再苦只有苦自己。

泉世林起床后,穿上蓝布长裤,在背心外套上一件皱巴巴的灰色衬衣,开门走了出来。由于一夜失眠,他张大着嘴,打着一个连一个的哈欠。这时屋檐下拴着的两条狗呜呜地低声叫了起来,又是蹭他裤腿又是摇尾巴,十分地巴结。泉世林蹲下身子,解开了狗脖子皮圈上的绳索,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声,大欢、二欢,两个狗头。

大欢、二欢是两条健壮的黄狗,浅浅的土黄色的毛,油光水滑,人见人爱,两条狗都是公狗,虽然不乱咬人,但夜里泉世林都要把狗拴牢,免得两个狗头夜里出去寻花问柳,与走草的母狗野合,搅得四邻不安。两条狗的右耳朵上都有一个圆圆的小牌,那是打了预防针的标记。有的乡发生过狂犬咬死人的事件,结果一乡的狗都被判了死刑。泉世林是有点文化的人,乡上一通知给狗打狂犬疫苗,大欢二欢回回都不拉后,耳朵上有了圆牌牌,主人放心,路人也不怕。农村养狗,大多不是当宠物养,农民没有那份雅性,只是看家护院,狗东西叫两声,提醒主人,吓吓小偷。别的人家,一般只养一条狗,而泉世林却养了两条狗,那是他另有一番情结,有一段与狗生生死死、悲悯难舍的缘分。

东边的天上,太阳已经被山坡顶出来了,露出一张圆圆的脸。春冬的太阳一跳出来,人们看到的是一张红红的脸,不刺眼,很温柔。春天和秋天的太阳蹦出来,透过薄薄的雾气,人们看到的是一张金黄的笑脸。只有夏日的太阳懒懒地被热气托起,白晃晃刺人的眼睛,让众生不敢亲近。今年夏日的天空很少蔚蓝,而是一片灰蓝,云朵往往沉在天边,像是在躲避炽热,畏畏缩缩不敢扑向中天,就连早起的乌云,也被烤去灰黑色的外衣,露出一团团惨白,裸露身子,图一丝凉快。

泉世林点燃了一支纸烟,翘翘地叼在嘴角,向屋外走去,大欢和二欢乖乖地跟在后面,摇头摆尾,又跳又蹦。泉世林不像农村的一般老头,为了节省,只会咬烟杆,抽叶子烟,他年轻时就抽纸烟,从以前八分钱一盒的经济烟,到如今一元多两元的黄桷树,抽的是个身份,抽的是与众不同。就在几年前,乡上的干部把泉世林叫犬司令,既是谐音,也是名如其人,说文明一点,称为养狗专业户。那时他曾经火红了两三年,赚了一点散碎银子。不断接济寡妇兰玉珍,多是靠那几年的老本。

泉世林的老屋是几间平房,他本可修楼房,但始终没修,自从老伴去世,他更没心思修新房了,再说他也不想两个儿子跟他一样过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还好,两个儿子总算有出息,一个当了小老板,一个当了吃公家饭的老师,结婚后家都安在乡上和县上,老屋更是没理由新修了,得过且过吧。一个孤老头住新房,连白日都做梦,还是老屋踏实,天天踩地气,少生病。离老屋不远,有一处空地,那是原来的养狗场,泉世林常常爱到这里转转,偶尔回忆过去的辉煌。

过去的养狗场有一圈不高不矮的围墙,还有一片盖了瓦的偏厦,那是一格一格的狗舍。这时的围墙经过风吹日晒,只剩下断垣残壁。狗舍上面,已是千疮百孔,空空的场地上,长满了芨芨草、狗尾巴草、观世音草和爬地的铁芯草。大欢和二欢每次走到这里,都要狂叫几声,虽然狗场已经荒芜好几年了,但狗的独特的气味还残存着,引起大欢、二欢莫名的兴奋。泉世林摸摸断墙上的青苔,心里充满一丝惆怅,这里曾是狗的乐园,也是狗的生死地,狗不是养来玩的,是让人杀的。狗肉穿肠过,佛主心中藏,那是假惺惺的托词。泉世林有过养狗赚钱的兴奋,也有过不忍目睹的血腥和残暴,大欢、二欢是狗场的幸存者,如今是泉世林忠实的狗头伙伴,他把怜悯全部都给了大欢和二欢,再也没动过卖狗杀狗的念头。他从来没有杀过狗,也不忍心再看到别人杀狗,狗命狗命也是命。人说狗有九条命,命长呢,可是再长的狗命也抵挡不住屠夫的血手。泉世林虽然没有珍惜生命的观念,但过分惨忍的杀戮,总会让他心尖尖发抖。以前是自己把一条条狗送上了断头台,他现在特别反感人家叫他犬司令,人老了,心也软了,回忆往事总叫人心痛。

太阳已经升起一竿子高了,地上的热气开始蒸腾,泉世林感到肚子有点咕咕叫了,他自嘲地苦笑了一下,对狗说,大欢、二欢,回去煮饭吃,你这两个狗头也饿了吧。大欢、二欢摆了摆头,好像听懂了主人的意思,一前一后离开了破败的狗场,向老屋奔去。狗和人一日三餐是少不了的,泉世林的两条狗养得壮壮的,多亏了主人的照顾,大欢和二欢如今是掉进福窝窝了,对主人忠心讨好也是传统的狗性。

泉世林所在的村叫王家坪,在石河乡算是一个有点特色的村。王家坪是一块有点斜度的平地,背后是笔架山和土坡梁。笔架山有八、九百米高,土坡梁也不矮,虽是山前的土坡,足足有五、六百米高。王家坪的下面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河两岸多卵石,细细的、碎碎的,各种颜色都有,所以顾名思义,叫碎石河,绕着王家坪流过。碎石河的碎字不雅,石河乡就少了一个字,从解放前沿用至今,这里是个有山有水的好地方。碎石河很有点特色,傍王家坪这边有点陡,对岸的坡岸比较缓,陡岸这边是红石岩,书名叫页岩,褐红色,裸露的地方,可见一层一层叠着的岩石,用手取一块,两手一扳就断,很脆。页岩是制砖的好材料,村民自己烧砖的时候,舍不得到田里取土,常常到河边挖页岩,经过粉碎后,合一点泥,制成砖坯,经过煅烧,出窑冷却后,就成了红砖,很硬,是建房的好材料。可是王家坪的河道由于采页岩,坡岸更陡了,时有坍塌,并没有引起村里人的警觉,村民世世代代生活在王家坪,也没感到有啥危险。

春天是王家坪最美的季节,满山满坡的梨花绽放枝头,恰似一片香雪海。整个石河乡都盛产梨子,多是香梨、雪梨,有梨乡之称,远近闻名。王家坪梨花盛开之后,平整的田地里油菜花又开始竞相开放,黄灿灿一片金铺地,上百亩连成一块,随地势略有起伏,恰似金浪微波,在春风中摇曳,十分壮观。每到三、四月,有本地外地的摄影爱好者和文艺工作者都爱到王家坪采风,拍一些风光照,满坡白雪,遍地黄金,让人留连忘返。王家坪是石河乡的脸面,年年都是那么亮丽,清新的花香,满眼金黄白雪,让人如痴如醉。

王家坪的村道旁,有一棵枝繁叶茂的黄桷树,相传是清代王家坪一个姓王的举人栽下的,据今已有两、三百年,树干有三人合抱那么粗。黄桷树的树根在地上盘根错节,一条条隆起的老根紧紧抓住地面,又深入下去,支撑着一片密集的绿荫。黄桷树下是人们夏天乘凉的地方,也是过去说古的地方,也是小娃儿嬉戏打闹的场所,攀爬练胆子的好地方。黄桷树是王家坪的风水树,是方圆十里最老最大的一棵古树。

那天上午,泉世林准备到乡上去一趟,他走过大黄桷树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黄桷树下,还残存着一层枯叶,那是初夏时落下来的,尚未完全腐烂黄桷树的枝叉上,长满了黄绿绿的嫩叶,油油的、亮亮的,显得生机盎然,全然不像周围远处勾腰驼背的庄稼和小树,蔫蔫的缺乏生气。一般的树都是秋风扫落叶入冬后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杈,直到来春才会发芽抽枝,重新郁郁葱葱,枝繁叶茂。而黄桷树却是一种很怪很奇特的树,对四季有点叛逆精神,并不遵循一般树木的生长规律,它只认自己栽种的季节,有强烈的生日记忆不管春夏秋冬,只要栽下成活后,它就会落叶,然后再萌生新芽。在黄桷树多的地方,有春暖花开发芽含苞的有炎炎夏日新叶冒尖的,有在瑟瑟秋风中抽枝吐芽的,甚至在严寒三九仍然华盖如伞,真可谓自然界的奇事。黄桷树是生命力极强的树种,它的根可以钻岩破石,深入地下二、三十米,不怕干不怕涝,是南方独有景观树。

王家坪这棵老黄桷树是初夏发芽的,进入盛夏,满树嫩绿,随风摇曳。新生的树叶,呈油绿色半透明状灼热的阳光从树梢透下来,地上似乎有淡淡的绿色斑点,让人有股凉爽的感觉。泉世林在树下朝上望了望,头上像一把绿莹莹亮濛濛的大伞,他不由自主地笑了笑。村上的人都喜欢这棵大黄桷树,风水呢,谁不爱。

石河乡不大,以前只有一条独街,店铺也不多,是个小乡场。进入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单位和场上居民都爱在公路两旁修房子,地势高一些,规模比老街大了两三倍。不少发了财的乡民和外出打工挣了点钱的乡民,都纷纷往乡场上挤,大都是两层小楼,有点小康的样子。泉世林来到乡场上,径直朝石河酒家走去,酒家是他的大儿子泉汉宾开的,是场上一家小有名气的馆子。泉汉宾已经三十六岁了,早年在外学厨师手艺,挣了一点钱后回家发展,又贷又借凑了几万块钱,在乡场上修了一楼一底的房子,当时那小楼虽在公路边,但离老街远,不大起眼。后来,老街衰落了,新街发展很快,石河酒家就成了黄金地带,生意也渐渐红火起来。

当时正是上午十点左右,儿子泉汉宾见到父亲泉世林,热情地说,爸,狗食在冰箱里,给你留着呢。他说的狗食其实就是一些碎骨头和客人吃剩下的东西,泉世林隔个三五天就到乡上来,提一包回去,给大欢和二欢加餐。大热天,从家里到乡上要走五、六里,他乐此不疲,他太喜欢这两条狗了,大欢、二欢,就是喜欢嘛。儿子泉汉宾嗔怪地说,老爸,把那两条狗送给别人算了,免得其它人还叫你狗司令。泉世林瞪了儿子一眼,我本来就是孤孤单单一个老汉,狗是老子的伴,舍不得。泉汉宾小心地说,我们又不是反对你找老伴,就是不同意你老是和幺婆勾扯。儿子说的幺婆是泉世林的老相好,寡妇兰玉珍,兰玉珍是泉世林隔房的幺婶,当然就是儿子的幺婆了,再咋个说,男女之间不能乱辈分,这是农村的传统观念。泉世林自知理亏,他讪讪地笑了笑,不扯那些了,反正是老子不对,快点,把狗食给我拿来,我要回去了。

泉世林接过塑料袋,正想走,忽然又问了一句,汉宾,生意还过得去吧?泉汉宾苦笑了一下,哎,凑合,现在乡场上馆子越开越多,竞争呢,比不上前些年卖狗肉的时候红火,现在大家都怕疯狗病,不吃狗肉了,老爸,你这个狗司令也垮台了,反正,穷也穷不下去,富也富不起来。泉世林又问,乡政府欠你那十多万块钱,收回来没有?这事,当老爸的总是挂在心上,过一段时间总要问一问。泉汉宾苦笑着说,爸,乡政府是我们的老客户,又得罪不起,哎,这些年,乡里面头头老在换人,上一任账没结清又走人了,新来的又拖着不给,一任接一任的老账,十几万了,我又不敢说不接白条子,县官不如现管,我只盼望哪天乡政府发达了,有钱了,碰上一个善良的乡长,一下子给我解决了。哎,还有派出所、工商所、税务所,都是爷,一个也惹不起,偶尔来白吃,还要装笑脸,做生意也难呀。泉世林一本正经地说,你小子少扮点苦瓜脸,没有派出所罩着你娃儿,工商、税务少收点钱,你当个狗屁老板,你爸还没有老糊涂,社会上的事我多少还是晓得一点,乡上欠你的钱,你要厚着脸皮去要,装苦相扮孙子,能要回多少算多少,另外,你还是要给人家领导一点回扣,要是我是乡长,我还不乐意还上一任欠下的钱呢,凭啥呀?是不是这个理。泉汉宾小声说,爸,小声点,你的儿子不笨,我晓得,哎,现在乡上的欠债几百万,债主七、八十个,我只算得上是个小债主,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就看哪个起得早了。泉世林说,明白道理就好,抓紧点,我走了。泉汉宾说,爸,吃了午饭再回去嘛。泉世林说,还早呢,大欢、二欢等着啃骨头呢。泉汉宾说,那两个狗头未必还比你儿子、孙子重要?泉世林说,都重要,狗儿不会说话,它忠心呢,巴结人呢,我喜欢。泉汉宾说,好,好,你慢走,我就不送了。

泉世林从儿子那里出来,不知不觉就走到乡政府门口,他很想进去找找乡长,帮儿子催一下欠账,但转了几下,终于没有进去。他当狗司令办狗场的时候,倒是和当时的书记、乡长热络了一阵,都是因为狗肾,那东西大补,但是想到这里,心里头又是一阵酸楚。现在乡长是新上任不久的,一个乡下老汉冒冒失失地撞上门,脸不对脸,嘴不对嘴,还以为是上访告状,上门闹事的呢。他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跨进乡政府,他怕帮了儿子的倒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现在算哪把夜壶,没人提了,老古董了,儿子的事,还是让儿子去解决吧。

泉世林来到乡场上的小超市,东挑挑西选选,买了一大包糕点糖果。过两天,是老相好兰玉珍的生日,这日子他记得很牢,每次都要送一点礼物,表示祝贺。尽管兰玉珍下了逐客令,快刀斩了乱麻,但是感情不是麻丝,那是溪沟里的流水呢,你叫断就断得了吗?古人说,抽刀断水水更长,是不是那个理。我们今后就是不再那个了,正常的礼尚往来总该有嘛,想到这里,他一脸释然。

泉世林回到王家坪家里,已是中午时分了,他正准备烧火煮饭,忽然听到外面喊爸的声音。他立起身,拍了拍身上,走到门口一看,原来是二儿子泉汉云回来了,手里提着塑料袋,沉沉的。泉汉云笑着说,爸,乘着放暑假,回来看看你老人家。泉世林脸上堆着笑,埋怨着说,你这娃儿,这么大热天赶回来,你就不怕中暑哇?泉汉云说,我一年寒暑假才回来两次,应该的,应该的。泉汉云是城里当老师的,短袖白衫衣、灰色长裤、凉皮鞋,全然没有一点乡下人的打扮,为人师表,就是不同。二儿子也是三十出头的人,有妻有女,回家看看老人,泉世林心里十分熨贴,心疼地说,快进屋,擦擦汗水,你回来看看就行了,还买啥礼物,你把老爸当外人了。泉汉云笑着说,这都是楠楠她妈买的,孝敬你老人家。楠楠是泉世林的孙女,楠楠她妈自然是二儿媳妇了。泉世林这时脸上的笑容一下凝固了,显得很尴尬,他又不愿在儿子面前流露出不快,他转过身子说,楠楠还好吧,上幼儿园习惯了吧?泉汉云讨好地说,啊,楠楠很听话,会唱歌会背唐诗了,小丫头老是在念爷爷呢。泉世林终于又挤出一点笑意,好,好。

二儿子泉汉云把一大包礼物放在桌上,笑眯眯地说,爸,这都是楠楠她妈给你老人家买的,有酒、有糖、有木耳,还有……泉世林挥了挥手,打断了儿子的话,莫念了,你老婆好,都是你老婆的好。泉汉云楞了楞神,也不好再说下去,他老婆是县医院的护士,有洁癖,老爸前几年进城在二儿子家只住了两天,就说不习惯,打了个招呼就回乡了,从那以后,老爸再也没有进过他家的门。个中原因,泉汉云也明白,不是老婆讨厌乡下人,而是另有原因。

泉汉云草草在家里吃过午饭,就说自己下午还要赶回去,楠楠她妈上夜班,家里不能缺大人。泉世林本来跟二儿子话就不多,也没有强留,说你忙就回吧,等一等,带点东西回城吧。泉世林取下腊肉,儿子说,楠楠她妈说过,不吃烟熏火烤的肉,亚硝酸盐太重了。泉世林摇了摇头,我没有养鸡,没有土鸡蛋,带点啥好呢?最后,儿子同意带几斤绿豆回家,说煮绿豆稀饭,热天可以清火消暑。儿子临走时,想说一句话,欲言又止。泉世林瞪了他一眼,一个大男人,咋个像个婆娘样不管你说啥,老爸也不见你的气。泉汉云讨好地笑了笑爸,你可不可以不养狗了?泉世林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养狗咋啦?就只准城里人养小猫小狗,不准我们农村人养狗啦?儿子说,我不是那意思。泉世林冷冷地说大欢二欢是我老来的伴,我在农村老家养狗,也碍不着你老婆啥事吧。儿子无奈地笑了笑,我只是说说嘛,你养,你养,爸,我走了,你老人家多保重。泉世林缓了缓口气说,天气热,路上小心,免得中暑。

二儿子泉汉云走后,老汉泉世林总觉得心里有点堵,觉得儿子窝囊。老人家其实不知道,现在社会上家庭里,大凡女人是教师、医生、护士一类工作的,男人都比较听话。那种女人堆里的女人爱训人爱干净讲卫生,大家都爱攀比讲俏美比打扮赛衣装比用钱阔气,当然也要比男人服不服管。泉汉云小学教师一个,挣钱不多,名气不大腰杆不硬,得“气管炎”也很正常。最让泉汉林气恼的是二媳妇对自己的嫌弃,本来,以前他上二儿子家,一般都是来去匆匆,最多吃一顿午饭就要回家,家里养狗场离不了人,回家睡觉踏实。后来,养狗场垮了,他一下就闲下来。记得是去年冬天他把在农村熏好的腊肉给二儿子送去,二儿子一定要留他在城里住一段时间,说老爸你又不忙了,就在城里耍几天嘛,有空帮我们到幼儿园接楠楠。楠楠已经四岁多了,是泉汉林的孙女,泉汉林想了想就答应了,不过家里还有大欢、二欢两条狗,他还是心欠欠的,打算住一晚就回去。那天下午,他到幼儿园接孙女,楠楠虽然认得爷爷,但爷爷抱她的时候,她不乐意,一双小腿乱蹬,一双小手抵着爷爷的胸膛,小鼻子一抽一抽的,皱起一张小脸说,我不要爷爷抱,我自己走泉世林不知所措,只好放下孙女,牵着她的小手走。楠楠虽然没有拒绝爷爷牵手,但这个小丫头不愿和爷爷靠得太近,而且还把圆圆的小脸偏向一边,泉世林不知就里,只认为小孙女还有点认生,他也只好苦笑一下。

晚上,一家人坐着看电视,一般是先满足小楠楠看少儿节目动画片,二儿子看报纸杂志,二儿媳一边打毛衣一边和女儿说话。小楠楠抱着毛绒绒的玩具熊,看得津津有味,唯有老头泉世林感到不自在,像一个陌生人,没话也找不到话说。泉世林心想,自己难得进城一趟,应该和小孙女亲近亲近,他笑着说,楠楠,来,到爷爷身边来,爷爷抱你看。小楠楠不理不睬,弄得泉世林很尴尬,他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起身往卫生间走去,应了那句老话,懒人话多,老人尿多。他刚走出客厅,就听见二媳妇在教育女儿,楠楠,为啥不要爷爷抱,爷爷是你爸爸的爸爸,他喜欢你才抱你。楠楠嘟着小嘴说,爷爷身上有气气,有狗狗气气。二媳妇说,楠楠,不准说爷爷有狗狗气气,听到没有。二儿子扔下手中的杂志,冷不丁地说,楠楠,不准你嫌弃爷爷,狗也是人类的朋友嘛。楠楠说,城里的狗狗干净,天天洗澡,爷爷的狗狗脏。二媳妇说,好了,好了,当着爷爷的面,你不能说。楠楠懂事地哼了一声,不再说话。泉世林走进卫生间,却撒不出尿来,感到很窝囊。第二天一大早,泉世林说什么也不愿意在城里呆了,他要回家。二儿子二儿媳怎么也留不住,问他有啥子不习惯,他说,我离不开大欢、二欢。二儿子明白老爸说的是两条狗,他也就不再劝说,他给老爸两百块钱,泉世林不要,说,我当过犬司令,还有老本吃,你放着,城里开销大,我走了。泉世林临走,还是对儿子、儿媳露了个笑脸,他不想弄得太僵。

泉世林在屋里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阵,心里很委屈。他是个养狗的人,不管咋个洗澡换衣服,身上总有点狗臊气。他在农村或城里,凡是遇到养狗的人家,从来不会被狗咬,就是陌生的狗,也会向他摇尾巴,表示亲近。狗的嗅觉多灵敏啊,爱狗的人总会得到狗的亲近。二儿子泉汉云已经走了十多分钟了,他的心才渐渐平息下来,忽然想起,今天还有件大事没有办,那是自己的大事。他顾不上弄午饭吃,急忙提了自己从乡上买的糕点和二儿子送的糖和木耳,匆匆出门,他只留下了酒,兰玉珍不渴酒,送了也是浪费。

兰玉珍和两个小孙子刚吃了午饭,她正在收拾桌上的碗筷。泉世林提着两大包礼物,一步跨进了屋,满脸堆着笑。兰玉珍不冷不热地问,今天不年不节的,你这是干啥子?泉世林讨好地说,玉珍,今天是你的生日呀,你自己倒忘了,我没忘,祝你生日快乐。兰玉珍抱歉地说,今年是散生,我还真的忘了,老的老,小的小,办个啥子生哟。泉世林把礼物一样一样地摆到桌子上,说,有人记得你的生日,总是好事呢。他拿起两块巧克力和桃片糕,对兰玉珍的孙儿和孙女说,刚儿,英子,拿着,又甜又香呢。刚儿说,谢谢泉爷爷。英子也学嘴,谢谢泉爷爷。兰玉珍见两个孩子接了糕点,斥责说,你们两个小鬼头,才吃了饭,不准吃零食,叫泉伯伯,不准叫爷爷。刚儿说,他就是爷爷嘛,他那么老了,不是叔叔伯伯。泉世林摸了摸刚儿的头,笑着说,我再老,也是伯伯,不是爷爷。英子问,为啥子你不当爷爷要当伯伯呀?泉世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正想解释,兰玉珍抢先说,他和你们爸爸是同辈的,小娃儿家,不要多问。泉世林心里像被锥子刺了一下,他无话可话,这是他难以言说的隐痛。

泉世林给兰玉珍送了生日礼物,闲扯了几句白,两个小娃儿不黯世事的称呼,让他很尴尬。大白天,一个孤老头,一个寡老太婆呆在一起,纵不风生水起,也会成为人们添盐加醋的佐料。泉世林脸皮厚,他不怕,但兰玉珍是个性格内向的人,祖制、家法、门风、名声,哪样都逾越不得。丢钱丢物可以失物招领可以今后再挣,可脸面丢了,却捡不回来也补不起,兰玉珍软中带硬地说,泉世林,你回去吧,我已经跟你说清楚了,好说好散吧,礼我收下,其它话,我就不再说了。泉世林两眼茫然,想对对眼神,兰玉珍虽低眉顺眼但就是不瞧他,他喃喃地说,我走,我走……

三伏天,热得冒烟。泉世林回到家里,已是汗流浃背,心情烦躁,艳阳高照,里里外外都热。他刚坐在凉椅上,打开电风扇,大欢、二欢就摇头摆尾地围了上来,伸出长长的狗舌,痴痴地望着主人。狗在夏天,为了散热,常常张大嘴吐出舌头,口水顺着狗嘴往下流,也是不管不顾,畜生只有这点本能,不能像人一样可以吹电扇摇纸扇。城里的宠物狗可以住空调房,乡下的狗没那福气,只能张大嘴吐舌头,有主人在,就是狗的幸福了。泉世林摸了摸大欢、二欢的头,喃喃地说,两个狗头,也怕热呀,三个寡公子住一屋,只有苦莫得福。两条狗猜不透主人的心思,只是一左一右端坐在地上,张嘴吐舌头,眼神定定盯着主人,渴望主人看它们一眼,再摸一摸它们的头。泉世林吹了一阵风,心情渐渐舒缓下来,一个人孤单的时候,最好的消遣就是回忆,回忆甜蜜回忆风光回忆老子从前咋个咋个。当然也有回忆苦难回忆坎坷,那多半是在发达以后发财之后,那是不平凡的经历那是奋斗史,向人谈起,既是调侃也是幽默,反而让人肃然起敬。泉世林没有那份涵养,但回忆过去,总有一点老子从前也红火过的豪气。

泉世林当养狗专业户的时候,是他一生中的亮点,既有幸福的感觉,也有不堪回首的苦痛,酸甜苦辣麻,五味杂陈。他开始养狗,不是自己异想天开,而是在大儿子泉汉宾的鼓励下,当了几年犬司令。泉汉宾早年学了厨师手艺,后来就在石河乡街上开了一个小饭馆,惨淡经营了几年,要死不活,只能勉强糊口。隔石河乡十多里,有个樊哙镇,以前也叫樊哙区,管石河、三宝等五个乡。樊哙镇古时候叫樊哙店,那名字颇有一番来历。

大巴山深处的樊哙与西汉刘邦手下名将樊哙同名,其实也真是为纪念樊哙而得名。樊哙与刘邦同是江苏沛县人,樊哙出身寒微,早年以屠狗为业,是个满身血腥的人。刘邦当亭长的时候,樊哙就常常提着狗肉巴结刘邦,拉帮结伙,成了铁哥们。秦朝末年,随着陈胜、吴广起义、项羽举兵,野心勃勃的刘邦也坐不住了,在樊哙、萧何、曹参等人的共同拥戴下,在河南永城芒砀山起兵反秦,字号沛公。刘邦与项羽争天下之初,龟缩在汉中,表面上不敢轻举妄动,暗中却在积蓄力量,誓与项羽争锋。项羽是个有勇无谋之人,回师老家享太平的时候,还没把刘邦打上眼。刘邦嘴上信上甜言蜜语奉承楚霸王,暗地里却派人四处收买豪杰招募兵丁。据民间传说,樊哙当年就是奉汉王之命,翻越大巴山,来到川东地界招兵买马,樊哙这个地方是他走得最远的地方,也是招兵最多的地方。川东一带古时候是巴人聚居地,巴人尚武,骁勇善战,有股子不怕死的精神。后来,刘邦得了天下,这个地方也有九死一生荣归故里的兵头将尾,衣锦还乡。后来为纪念樊哙,所以就把这个巴人聚居地称作樊哙店,也就是后来的樊哙镇。

刘邦晚年病重,杀了韩信、英布等一大批功臣后,又把杀人的眼光盯上了樊哙。按理说,樊哙是刘邦的草根朋友,有生死之交,又是吕后的妹夫,一介莽夫,有勇无谋,做梦也不敢有篡权夺位的念头。刘邦与吕后合谋杀了韩信等功臣之后,病重的刘邦又有了怕自己死后吕后专权的担心,于是与吕家联姻的樊哙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刘邦在病床上派陈平、周勃前往樊哙营中,嘱令将其就地正法。陈平惧怕吕后,不敢痛下杀手,决定押解樊哙到长安,听刘邦和吕后的决断。幸运的是樊哙到长安时,高祖刘邦已归天,他大难不死捡了一条命,后来成了吕后的帮凶,杀了刘邦心爱的儿子刘如意,在吕后的翅膀下过了几年舒心的日子。再后来,刘氏宗族诛杀诸吕的时候,虽然樊哙早已病死但他的儿孙们却成了刀下鬼,也是冤冤相报。

樊哙身为将军,人们没记住他有多少战功,而是把他杀狗匠的身份牢牢记住了。在他的家乡江苏沛县,自古以来就有爱吃狗肉的习惯,代代相传,沛县狗肉名扬大江南北。特别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江苏沛县樊哙狗肉制品有限公司隆重成立,逐渐成为集狗肉加工、开发、科研于一体的大型综合企业,“樊将军”“樊哙”牌鼋汁狗肉成了徐州的名优产品,远销俄罗斯日本、韩国、新加坡。鼋读音“元”,本是乌龟的意思大概是吃了长生不死的狗肉,可以益寿延年,樊哙与狗肉遗香两千多年了。

泉世林的大儿子泉汉宾只是初中毕业,没有走南闯北的经历,并不知道江苏沛县的狗肉早已名满天下,但他小时候看过几本小人书,也就是过去的连环画,也记住了樊哙将军是杀狗匠出身,当时樊哙镇上也有了一家卖狗肉的餐馆,可能也有一丝创“樊哙”牌狗肉的念头。泉汉宾心想,你搞得我也可以搞,于是也卖起了狗肉。泉汉宾的狗肉馆虽是后来者,但他脑瓜子灵,花花点子多,他的馆子不但有红烧狗肉,还有五香卤狗肉、腊狗腿、麻辣狗肉干,他还挂了一个大大的牌子,上书“正宗樊哙将军狗肉”。在半年时间里泉汉宾的狗肉馆逐渐红火起来,连县里、市里的吃客也纷至沓来,不但吃得满面红光,临走时还要提上一包,回去慢慢品味。人们口口相传,石河有个狗肉馆,得了樊哙真传,味道好惨了。

泉汉宾的狗肉馆兴旺了,狗肉的来源却成了问题,以前买狗,都是到山前山后,沟里沟外,农家小院,山腰人家去买狗,一不要病狗,二不要老狗,三不要母狗,专要身强力壮的公狗。乡下人家,都有养狗的老习惯,看家护院撵山打猎,与人为伴,基本上家家都有一两条狗,但是狗通人性,乡民也舍不得卖狗,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人与动物的感情问题。后来,泉汉宾出去买狗,有时空手而归,闹起了狗荒,他不由得着起急来,想到了办养狗场。

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泉汉宾首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泉世林,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孤苦伶仃一个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还老是去缠本家的幺婆兰玉珍,弄得当儿子的抬不起头,风言风语满村传播,泉氏宗族家家反对,都说是乱了辈分,大逆不道。泉世林在农村还算是个不太笨的人,干庄稼活是一把好手,他还会编竹筐竹篦席,农闲时挑一些竹货到乡上、镇上去卖,多少能挣几个打杂钱。只是晚上枕头边没个说话的人,感情上身体上都有点失落,他认为自己找兰玉珍是正二八经的事,一个孤男一个寡女,又不同血源,为啥就不能在一起。可惜泉世林胆大包天,而兰玉珍却不敢改嫁,这事就一年一年地拖着,藕断丝连,抽刀断水水更长,茫茫无尽头。

当泉汉宾跟老爸泉世林说起养狗的事,泉世林瞪大一双眼睛说,你娃儿疯了还是癫了,只听到说有养猪场养鸡场,还没听说过养狗场,你要养,找其他人吧,我不干。泉汉宾笑嘻嘻地说,爸爸,我给你老人家找点事情干,总比闲着好,再说,办养狗场的钱我先拿出来,一年还给你分红,一年给你一万块钱,其余开支都算我的,爸爸,人活一世,哪个不为儿为女,你就忍心看你儿子狗肉馆倒闭啊?泉世林一时沉默了,为儿为女的念头拨动了当父亲的心中那根柔软的情弦,一年一万块钱牵动了他向往发财的念头,至少今后在兰玉珍面前财大气粗了,有了接她进门的本钱。泉世林后来架不住儿子的劝说,终于办起了养狗场,得了个“犬司令”的外号。

黄昏时分,太阳落山了,迷迷糊糊睡了一个下午的泉世林用手揉了揉干涩的双眼,出门望了望天,还是没有看到下雨的迹象。西边的天上,白炽的太阳虽然落下,却泛起半边淡淡的紫红,其中还夹杂着金黄和桔色,天色像太阳的余焰扫过,火红正在慢慢冷却。天上少云,一片蔚蓝渐渐暗淡,整个天空都显现出薄薄的浅紫色,太阳像一团发光的铁球,滑落在西边遥远的水泽中,仿佛听见“哧”地一声,蒸腾出一片轻雾,飘摇在西边的天空中,染出五彩的淡紫色,预示着明天又将是一个大晴天。泉世林没有多少色彩的感觉,他望了一会天,嘴里喃喃地说,狗日的老天爷,龟儿子要哪天才下雨哟。是啊,干了将近一个月了,连碎石河都快断流了,老天仍然没有一点下雨的迹象。

泉世林坐在门口的石磴上,刚点了一支烟,大欢、二欢又摇头摆尾地走了过来,一左一右地挨着他,吐出长长的舌头。泉世林习惯性地摸了摸两个狗头,苦笑着说,热死人也热不死畜生,狗命长呢。大欢二欢分别舔了舔泉世林的左手和右手,表示亲热。狗不会说话,不会表忠心,但狗会摇头会摆尾,会站起来撒娇,会围着主人蹦蹦跳跳,会舔主人的鞋主人的手,还会看主人的脸色。狗有多可爱,只有养过的人才知道,狗是人的忠实朋友,恐怕有上万年的渊缘了,恐怕除了猴子,就数狗最精灵了。

泉世林刚刚抽完烟,就看见村支书王治全和村长程利国远远地走过来了。王支书五十出头,程村长也年近五十,都是王家坪的当家人,支书老成持重,村长风风火火,一文一武,配合还算可以。泉世林见他们走近,赶紧起身招呼,书记、村长驾到,有失远迎。泉世林小时候爱听说书爱看戏剧,在领导面前,说话间不免夹杂点不文不白的语言,以示与众不同。程村长笑着说,犬司令,当过司令的人,说话就是有水平。泉世林也跟着笑了笑,打鱼子莫说隔年话,莫笑我这个狗头司令了。王支书没有笑,和善地说,泉大哥,我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找你来了。泉世林说,两位当家人看得起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照办。泉世林冷不丁又冒出一句“文革”语言,都是过来人,不知不觉就出口了。王支书示意村长先说,程村长很知趣,他说,王书记,还是你先说。王支书接过泉世林递上的烟,对着递上来的打火机,抽了一口,吐出一团浓烟,然后说,是这样子回事,你也多少晓得一点,我们村后的土坡梁昨前年就出现裂缝,今年更严重了,有几条裂缝有三个拳头宽了,乡上的领导也来看过,都说不敢掉以轻心,电视上也播过滑坡塌方泥石流,还有地震啥的,乡上叫我们多长个心眼。泉世林说,那几条裂缝有好几年了,怕都是干旱引起的吧?程村长说,大旱过后往往有大雨,我们不能麻痹大意,以前国土局的人也来普查过,说我们王家坪土层薄,碎石河两岸是页岩,应该提防地质灾害。泉世林说,这事儿,我也听说过。王支书说,长话短说,我们两个来的目的,就是想请你当个观测员,你脑壳儿灵光,三天两头去看一看,有危险就通知我们,特别是下大雨下暴雨的时候,一定要上土坡梁去亲自观察,你办事,我们放心。泉世林说,小事一桩,听令就是了。程村长笑了笑说,我们不会亏待你,多少给一点补助。泉世林爽朗地说,两位头儿看得起我,这就够了,我不缺钱,不在乎。王支书说,有你这几句话,我们就放心了。泉林世说,两位领导就不要走了,我马上去煮块腊肉下酒,我们哥三个喝两杯。王支书说,不用忙了,我今晚还有点急事,该我们请你老哥子才对呀。程村长也说,犬司令,不用客气了,我也有事,改日再撮一顿吧,村上请你。

村支书和村长走后,泉世林心情很舒坦,两位当家人委自己以重任,他有一点受宠若惊的感觉,认为自己在王家坪多多少少还算个人物,六十多岁的老头,被人看得起,能不高兴吗?两位领导走了,没喝成自己的酒,他决定自己犒劳自己一回,腊肉还是要煮的,小酒还是要喝的,一个孤老头,准备自娱自乐一回。

泉世林一边煮腊肉一边哼起了《山歌》:

山歌好唱(呃)难排头(喂)(哪),

木匠难修(喔)转角楼(喔)。

石匠难打(呃)石狮子(喂)(哪),

铁匠难打(喔)铁锈球(喔)。

手头银针(呃)生了锈(喂)(哪),

情妹难绣(喔)花枕头(喔)。

腊肉的香味和泉世林沙哑的山歌声在屋里环绕,从敞开的大门和木格的窗户溜了出去。大巴山的人爱唱山歌,男男女女都能吼几句,俗称川东民歌,其中《太阳出来喜洋洋》、《苏二姐》更为全国民众熟知。太阳出来(啰儿)……喜洋洋(嘛)二朗啰……更是川东民歌的代表作。不过,听说现在又成了渝东民歌,说起来也差不多,现在的渝东也是过去的川东,川渝原本是一家。据说世界闻名的我国经典民歌《康定情歌就是本县马渡乡的音乐奇才李依若原创,他以本县的“溜溜调”为基础,创作了最初的《跑马歌》,后来又演变为《康定情歌》,风靡世界。这事儿是真是假,尚无定论。反正这里的乡民不管嗓子粗嗓子细,高兴的当口干活歇气的时候,都爱吼两句哼几声,有民歌之乡的美誉。

泉世林正唱得起劲,突然门外传来喊声,犬司令,遇到啥喜事?是不是要当老新郎倌了?泉世林闻声从灶屋走了出来,招呼道,哦,是王杀猪哟。来人叫王明福是村里的杀猪匠,一般人都叫他王杀猪,多一个匠字,叫起来拗口。王明福五短身材,四十出头,站起来像树蔸,蹲下去像石墩,结结实实,落地生根,有一把蛮力,几百斤重的猪在他手下只有乖乖地听宰。王明福打着哈哈说,矮辈子今天是不请自来,你的腊肉香了好几里地,哈哈,来得早不如碰得巧。泉世林笑道,我好歹是你叔伯辈,你还司令司令地叫,不成体统。王明福止住笑说,二伯,我今天不是专门来守嘴(混吃的,哎,我这些年,不像癞子抓痒,苦在脸上喜在心头我如今是笑在脸上,苦在心头。泉世林说,好,好,你不要说了,我明白,反正就是那档子事嘛,遇都遇上了你搬起石头打天呀。王明福苦着脸说,是啊,档里的事有苦没法说,哪像前几年,偷个婆娘就像树上摘个桃,现在就是果果掉到衣篼里,老子也不敢啃了,狗日的母狗。泉世林打趣道,狗都是狗日的,好了,好了,进屋吧进屋吧,陪二伯喝两杯,你的事,我是守口如瓶,外人都不晓得,你就不要瞎嚷嚷了,闹得四山都晓得了,你娃儿就更难做人了。王明福气鼓鼓地说,还不都是你,那些年帮你犬司令杀狗,才落得这下场。泉世林说明福,你这话就不讲理了,我请你杀狗是给了你工钱的,你治伤营养费那一摊子,我花了五千多,你我都是冤大头,不扯远了,命中注定八合米,走满天下满升进屋吧,你现在看起来,好人一个,又不缺胳膊少腿,照样杀你的猪宰你的羊,女人的事,少去想,那功夫也伤身体,把坏事变成好事嘛。两人说的话,外人听不懂只有他俩明白。

泉世林喝酒,一向只喝老白干,就是农村的土灶酒,57°,劲大,不上头,入口有回甜味。他认为那些瓶装酒,专整有钱的宝器(傻子),牌子管屁用,吹猪尿泡。王明富也是贪酒的货色,半斤不醉,八两喝对,上了斤二两,抱着桌子腿腿睡。泉世林觉得欠王明福的,劝酒劝得大气、豪爽,没有一点舍不得的表情。不过今天晚上王明福却很有节制,一杯酒要喝好几口,并不像一个讨酒鬼。泉世林煮的腊肉有膘,肥肉下烧酒,又滑又香口。王明福并不嫌油腻,一口酒一块肥大片,牙齿舌头一咬一搅合,一溜就下肚,还不卡牙缝,爽快。两人一边喝酒吃肉一边扯白,乡里镇里村里,东家长西家短,扯来扯去又扯到狗身上,还是泉世林清醒,说,我们两叔侄今天不说狗行不行?王明福说,不说,不说,一说我牙齿就痒,恨不得把天下的狗都灭了。泉世林说,今天你心里一定还装着点事儿?你平时不是专闻香味的狗鼻子,妈的,又扯到狗头上,打嘴巴。他还真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王明福眨了几下眼睛,神秘地说,二伯,犬司令,还真让你老辈子猜对了,听说土坡梁裂了好几条大口子,几十丈长,我们王家坪不会出啥凶险事吧?泉世林说,有这回事,好几年前就有了,不要大惊小怪的,我看怕是天干引起的吧,我们这地方,从没有闹过地震,听上一辈老人说,最多就是晃一晃、摇一摇,地震都在川西的大山里头,隔我们几千里呢。王明福打了个嗝说,村上都说你当上了观察员,我就是专门跑来问问你,不想讨了顿酒肉,有你的话,我就放心了。泉世林说,小心驶得万年船,久旱必有久雨,要是下几天大雨,掉土垮岩的事,也许会有,以前年年都有过,不必大惊小怪。王明福说,那是,那是,岩上滚石头,坡上垮土,树叶掉脑壳上,都是小事。

王明福临走时,大欢二欢啃了几块骨头,也很高兴,一前一后,直往王明福的裆下钻。王明福顿时大惊失色,吼道,狗日的,还想来一嘴,是不是?泉世林明白王明富的恐惧,立马轻轻踢了大欢二欢一下。两条狗乖乖地安静下来,不停地摇着尾巴,表示它们并无恶意。王明福不敢多作停留,他道了一声谢,就匆匆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泉世林望着王明福远去的背影,还在回忆刚才王明福惊恐的举动。他嘴里喃喃地说,狗日的,都是狗头惹的祸,把王杀猪害惨了。

几年前,石河乡的红烧狗肉、卤狗肉在全县闻名的时候,也正是泉世林的养狗场红火的岁月,杀猪匠王明福成了养狗场的御用杀狗匠。用王明福的话说,杀猪杀牛杀羊,都没有杀狗过瘾。当时在农村杀猪,将肥猪按在矮矮的宽宽的长凳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随着血水涌出,猪只是嚎叫几声蹬几下腿,片刻就落气,一点不刺激。农村杀牛,一般都是将牛四蹄绑住,四、五个人用力一拉,将牛掀翻在地,然后用斧头砸向牛头,将牛击昏后再放血,最后割下牛头,剥皮分边割肉,有时牛会掉眼泪,一串串泪珠掉下来,让杀牛匠心里很不是滋味,有点太残忍的味道,想豪迈地笑一笑总是笑不起来,反而心里沉甸甸的。杀羊只有杀跑跑羊有点乐趣,就是找一处平坦的地方,杀羊的人骑在山羊的背上,左手抱着羊的下巴,轻轻朝上一扳,右手持刀朝羊的颈部刺去,直达心房,然后杀羊人迅速抽出尖刀,放羊从人的胯下跑出去,羊儿颈部随着自己的跑动,一股一股地涌着血,没跑出多远,就不得不跪倒在地,侧身抽搐几下,也就一命归天了。一般农村的孩子,都爱看杀猪杀牛杀羊的场面,不是出于嗜血的心理,只是出于好奇好玩,等着吃肉是他们最现实的愿望。

在泉世林的大儿子泉汉宾的饭馆没开始卖狗肉的时候,农村很难看到杀狗的场面。农户家养的狗,老死或病死,一般都是在地里挖个坑埋了,从未想到过吃狗肉。偶有个别好吃懒做的人,喂不起猪牛羊,只有偷条狗杀了吃肉解馋。不过杀狗的时候,多是月黑风高,找个远离房屋的地方,一闷棒将狗打昏,然后放血,拖条死狗回家慢慢剥皮开膛破肚砍肉,最后煮一锅狗肉悄悄享用,不敢四处声张。以前,农村的人只要猪血,不会要牛血和羊血,更不会要狗血,狗肉很腥,有的人一闻到狗肉就会发呕,所以爱吃狗肉的人不是很多。不过杀猪匠王明福认为杀狗很刺激,他说,当年樊哙杀狗练出一身武艺,成了刘邦的大将,不然哪有今天的樊哙镇,我王明福也要做一做当将军的梦。不过泉世林办养狗场那几年,从没有亏待过王杀猪匠,给工钱向来不小气。

农村人爱说,狗有九条命。其实是说狗的命长,很不容易一刀毙命。狗很凶,会咬人,轻易不会被人制服。农村人要牵一条陌生的狗,一般都会找一根竹筒,用铁钎把竹筒打通,穿过一根绳索,一头系在狗脖子上,一头捏在牵狗人的手里。牵狗的时候,由于用竹筒抵住了狗脖子,再凶的狗也没法咬人,只得被人拖着走,这是牵狗的小伎俩。上世纪七十年代城市知识青年下放农村的时候,知青们没有农村人那么多禁忌,有时也买狗或偷狗杀了吃肉。一次,一条大黄狗被几个知青倒吊在树上,四个小青年一个扯一条腿,另一个胆子大的青年左手往下拉紧套在狗头上的绳子,右手持刀从狗的颈部直通心脏。抽刀之后,狗血喷涌而出,那狗嚎叫了几声,身子剧烈抽动了一阵,就长长地垂了下来。后来,那位杀狗的知青开始剥狗皮,那狗显然已经死了,剥皮的时候一动不动。当知青剥到狗嘴的时候,他的左手却一下被狗咬了一口,吓得他顿时倒退了几步,叫了一声“妈吔”。幸好,这时的狗已经没有元气了,那一口咬得并不深,却把杀狗人和四周看热闹的人吓了一大跳。狗的命长,确实不是迷信。

泉世林当年的养狗场外,有一棵柑子树,不高也不矮,长得有些年头了。王明福一眼就看中了那里是杀狗的好地方。泉世林劝他,明福,是不是选一个离狗场远一点的地方,免得狗闻到血腥味。王明福大大咧咧地说,老子就是要选这地方,就是要狗儿怕老子这把刀,再凶的狗,也要叫它在老子脚下发抖。泉世林拗不过他,只好在那里开杀场。刚开始杀狗的时候,杀猪匠王明福的确有点本事,只要泉世林和狗场的帮手将狗倒吊在柑子树上后,他就不要人帮忙,独自一人左手死死地捏住狗嘴,右手持刀刺喉,常常是一刀毙命。他说,让狗死得痛快些,也显显我的手艺,和樊哙将军当年比,老子的刀法也不差。杀狗就这样进行着,没出过啥差错。不但泉汉宾的狗肉馆全都是买狗场的狗肉,连樊哙镇上的饭馆餐厅也常常到泉世林的狗场来进狗肉。狗场的狗一色的膘肥体壮,全是养的黄狗。当然所谓黄狗,只是与黄色近似,如土黄、深黄、棕黄、红黄、褐色,但都是很壮实的狗。泉世林的狗场一般都养公狗,只养几条生崽的母狗,保证品质不变。只要母狗生下小母崽,他一般都是送人或低价卖出去,因为吃客一般只喜欢吃公狗肉,他不能自己砸自己的牌子。

不知从哪个时候起,黄狗肾成了有钱有势的人稀奇的玩艺儿。黄狗肾入药,那肾不是指狗的肾脏,而是指狗的睾丸和阴茎,书上也称外肾。以前,王明福杀狗的时候,是不会要狗肾的,一般都丢进猪圈的粪坑做了肥料。后来有城里人来找泉世林的大儿子泉汉宾,说是找一副狗肾泡药酒。泉汉宾听到这话,赶紧回来对老爸说,爸,以后杀狗的时候,就不要将狗肾丢了,洗干净晾干,放在那里,说不定以后还会派上大用场。泉世林听了儿子的话,从那以后杀狗的时候,就收留了狗肾,一下收了几十副干狗肾。泉世林后来才听说,黄狗肾是壮阳的好东西,泡壮阳药酒往往少不了这味药。那些年,有钱有势的人多,经理、老总、董事长遍地都是,还有一些精力过剩的局长、科长们。俗话说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钱多了权重了,心也就花了耍小姐养情人,成了社会时尚,不耍女人就没有派头没有情趣没有档次,要被人笑话。床上事多了,也有麻烦钱还是小事,有去就有来,可是精力却成了大问题,怎么办,那就泡壮阳药酒吧,所以黄狗肾也就俏了起来。

泉世林当时也是五十多岁了,表面上看起来他是个老寡公子,其实和兰玉珍已相好了很多年了,虽然精力不济了,但十天半月总有那么一回,他曾经也抄了一副泡药酒的方子:

黄芪、红参、海狗肾、淫羊藿、鹿鞭、锁阳、肉桂兔丝子、巴戟天、甘草、黄狗肾。

不过这药方他从来没用过,只是出于好奇,他认为年过五十的人了,一味壮阳会短了阳寿,还是顺其自然好。他认为喝壮阳药酒的人都是钱多了烧包,死得早。

那个时候,来找泉世林要狗肾的人很多,差点供不应求。凡是乡镇的头头脑脑和公安、工商、税务的人来找他买狗肾,他都是白给,不收钱,一是他觉得管他和儿子的人惹不起,收几个小钱反而得罪人;二是那玩意儿又不值钱,说出去会多少让人笑话。不过那些有钱的老总来买狗肾,他就不会白送了,反正他们钱多,不在乎五十、一百,和他八竿子打不着,收一回算一回,不收白不收。当然,有的人是买来自己用的,有的是帮别人买的,反正泉世林认为凡是想壮阳的人都没有一个是好鸟,壮一回阳总有一个女娃子吃亏。他有时卖狗肾的时候,脸上在笑,手上在收钱,心里却在诅咒,喝死你,壮死你,短阳寿。他儿子泉汉宾却很高兴,狗肾成了稀奇玩艺儿,狗肉也更加好卖了,他的餐馆不但有县上的吃客,还有市上的、外地的慕名而来的好吃嘴,不但吃一肚子的狗肉,还要买一点卤狗肉、狗肉干打包带走,他的生意越来越红火,他有了在县上开分店的打算。他想,纵然成不了樊哙那样的杀狗将军,当个大老板小老总也不错。

泉世林卖狗肾送狗肾,都是送的干狗肾,突然有一天,来了一个姓董的老总,是个房产开发商。董总是坐着小车来的,除了司机还有一个跟班。董总中等个,比较胖,四十多岁,脸上皮肤带黑黄色,眼珠爱往上看,左手叉腰右手指点江山,一派首长风度。泉世林迎了上去,董老板和他握了握手,自我介绍,我姓董,就叫我董总吧。泉世林问,董总,你是……旁边一位三十出头的年轻人赶紧说,泉老板,我们是来买狗肾的,泡药酒。泉世林笑着说,好,好,家里还有几副干狗肾。年轻人小声说,泉老板,我们不要干的,要鲜的,就是杀狗之前先取狗肾,要活的。年轻人走过来附着泉世林耳朵说,这是一个大师说的秘方,要最壮的公狗,活狗取肾。泉世林摸了摸后脑说,这个,我们还从没那样取过,有点不好下手吧。年轻人说,泉老板,我们给你500块,可以了吧。泉世林犹豫地说,我跟杀狗的王明福说说,看行不行。

泉世林派人叫来了王明福,说了客人的意思,王明福不假思索地说,杀喉割卵子都是杀,有啥不可以的,不过,犬司令,你要多加20块杀钱。泉世林豪爽地说,头一回,50块,不亏你吧。王明福笑着说,二伯,你老人家大方,我一定给你办利索一点。

当时正是秋天,天气并不热,但董总老是接过年轻人递来的白毛巾揩脸上的汗水。俗话说胖是一包水,瘦是一把筋。泉世林看一眼就明白,董总爱流虚汗,十有八九是肾虚或阴阳两虚,怪不得要鲜狗肾泡酒。泉世林对两位帮工说,你去牵一条长得壮实的黄狗来,让王明富下刀子。董总这时说话了,泉老板,我们一起到狗场去选吧,我看中哪一条就牵哪一条,价钱上,好说。泉世林讨好地说,那样也好,走吧,不远,就烦你动步了。

一伙人来到狗场,狗场是墙砌的几个场子,有屋子有小坝子,大多数场子里都有二十几条大黄狗,只有两个较小一点场子里,养着两对公狗和母狗。董总眼尖,一下盯住了一只公狗,那狗长得很壮,比一般狗个头高一些,毛色呈黄褐色,很显眼,他说,就是那条。泉世林显得有点为难地说,董总,那是狗场的种狗,不卖的。董总说,泉老板,就是那条了,种狗还可以选嘛,你说个价,我不还价。泉世林皱着眉头说,这……不好说……

泉世林很不情愿卖种狗,但架不住董总买狗的气势,他张口说了一个一千的价,他想一条本地土黄狗,再贵也值不起那个价,想让对方知难而退。董总眉头没有皱一下,爽快地说,一千就一千,成交,泉老板,牵狗吧。泉世林一下傻眼了,不得不说,好,好。他当时差点眼泪都出来了,有钱人手里的票子不是钱,是压倒人的气势,他没办法不答应。君子言出,驷马难追。他的挡箭牌是纸糊的,被董总的一口气吹翻了,心中有窃喜也有后悔。

牵那条种狗,还是费了一番周折,先是用食物将刚生了一窝小狗的母狗哄进狗舍里,然后关上门,不让它出来,再将公黄狗用绳子系住脖子穿上竹筒,然后从狗场里生拉活拽地往外牵。公狗不停地嚎叫,不断地挣扎。关进狗舍的母狗一边大声狂吠一边一次又一次用力撞门,发出“砰、砰”的响声。杀狗匠王明福最卖力,他亲自捏着竹筒牵狗,再壮实的狗也斗不过杀狗的“将军”。

大黄狗被拖到柑子树下,被帮工们倒着吊了起来。根据董总身边的年轻人吩咐,泉世林准备了两个瓦盆,一个暖水瓶,瓦盆里盛了一半的清水备用。不一会,董总的小车司机抱来一个深色大口的玻璃瓶,里面装了大半瓶酒,酒里泡满了一般人叫不出名字的中药。泉世林心中暗笑,不晓得是哪个鬼大师出了这个馊主意,真够缺德的了,鲜的就真的比干的好吗?

杀猪匠王明福是胆大心细的人,他用另一根绳索松松地套住狗脖子,另一头系在树干上,他知道不放血先取狗肾,不是好玩的,痛得发狂的狗是会乱咬人的。王明福吩咐两个帮手一人抓一条狗的前腿后腿,四仰八叉分开,不准松手,王明福开始穿上围裙,带上袖套,做好准备工作。泉世林、董总等一干人都远远地站着,不敢近前,又不想离开,董总是怕作假,泉世林是怕王明富失手。这时,年轻人将暖瓶的水分别倒入两个瓦盆中,瓦盆里的水顿时冒出一股热气,那是用来洗狗肾的。

大黄狗从吊到柑子树上开始,就没有停止过嚎叫,不过由于脖子被绑住,狗头充血,那叫声虽没有平时高昂,但让人听起来十分凄惨和绝望。邻近的狗场里,也是群狗骚动,齐声狂叫,似乎是受到感染和威胁,高一声低一声,形成群狗示威大合唱,不过叫声最高的还是那条被关起来的母狗,已经声嘶力竭,仍在不停地哀嚎,撞墙撞门,弄出很大的动静。

杀猪匠王明福很镇定,也很冷血,吃上屠夫这碗饭,就没有心慈手软这一条,讲究的是干净利落,一刀毙命,让畜牲落个痛快死就行了。不过今天这场屠宰显得有此特别,活狗取肾,有点狠了,为了钱为了杀猪匠的名声,没干过也得干,畜牲生来就是挨宰的,过去当太监的人还要挨一刀呢。王明福不明白“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深层道理,但他知道刘邦手下的大将樊哙,一个杀狗的屠夫要成将军,一定是从先杀人开始的,杀人,杀千百人,那要多大的胆子和功夫呀?我王明福注定成不了樊哙将军,要是过去闹红军那阵,老子说不定也练出了杀人的胆子。现在不行,杀人犯死罪,千万干不得,老子今天成了活狗取肾的第一人,也值了,我们乡上的其他屠夫,肯定下不了狠手,只有老子行。

大黄狗还在叫,王明福看到狗的眼睛开始充血了,红得有点让人胆寒。他摸了摸黄狗胯下那对硕大的睾丸,开着玩笑说,狗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哪个叫你长那么大一对卵子,让人眼馋,一眼就挑中了你,能给人壮阳,也是你狗儿的福气,不要怨我,等会儿我让你死得痛快一些。狗儿的睾丸经王明福的抚摸,狗的那活儿竟然翘了起来,细细的硬硬的一根,像一根黑不溜瞅的小枪管。王明福忍不住骂了一句,狗日的,死到临头了,还要翘。站在不远处的董总兴奋地叫了起来,快下刀,这个时候的狗肾充血了,正是好机会。王明福取出明晃晃的快刀,将刀刃朝外,一口咬住刀背,再一次摸了摸狗的卵子和那活儿,他的眼睛在寻找下刀最好的位置和方向,一定要取一个完整的狗肾。王明福的左手正在摆弄狗的那活儿,突然一股很腥臭很难闻的浆浆喷射出来,落在他的嘴角和下巴上,王明福的好心情一下被破坏了,他右手抽出嘴里的刀子,大声骂了一句,狗日的,戏弄起老子来了,老子叫你不得好死。王明福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污迹,他左手将狗的那活儿和睾丸兜住,右手持刀,顺时针方向一个旋转,寒光闪处,狗的胯下鲜血涌出,王明福闪到一边右手提着狗肾,顺势一扔,丢进了旁边的瓦盆中。

大黄狗发出一声声凄厉的惨叫,身子剧烈挣扎,旁边两个帮手也被吓住了,丢掉了手中的狗腿,闪到了一边。这时,王明福回过神来,用袖套干净的一侧抹去脸上的污秽,骂道 ,狗日的,老子叫你不得好死。两个帮手在旁用手蒙住嘴巴,想笑,但终究没敢笑出来因为这时黄狗的哀嚎声和垂死的挣扎吸引了大家的目光。狗场里大狗小狗悲愤而绝望的大合唱更加响亮,人们仿佛置身在群狗的狂叫和围攻中。这时的大黄狗已经成了一条血狗,痛苦的哀嚎高一声低一声,让人身上起鸡皮疙瘩。泉世林忍不住喊道,王明福,快下刀,狗场的狗儿闹翻天了。这时,杀猪匠王明福已经清醒了一些,刚才的愤怨已渐渐淡去,他提刀走上前去,用左手准确地一把捏住狗嘴,右手持刀从狗的颈窝刺进去,直捅心房,然后顺势一搅。随着利刀的抽出一股血水涌了出来,大黄狗的叫声顿时衰弱了,只是嘴巴一张一合,余下的血顺着狗的下巴滴滴答答地流下来。地下的一摊狗血由鲜红渐渐变深,洇进土里,四周到处都弥漫着血腥味。只有那个随董总来的年轻人,在瓦盆里仔细地洗着狗肾,换一次水,再洗,提到鼻子边闻一闻,再换一次水,又洗。大约洗了四次,年轻人说,董总,干净了。董总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年轻人提着鲜狗肾,甩了几下,滴出水分,然后走到深色酒瓶旁边,揭开玻璃盖,轻轻地丢进药酒中。鲜狗肾有重量,挤开其它的中药,摇摇晃晃地沉入瓶底。那位司机立即抱起药酒瓶,向小车走去。董总从自己的小皮包里抽出十张百元大票,塞到泉世林手中,说,泉老板,多谢了。然后,他又小声说,泉老板,今天取活狗肾的事,就不要张扬了,说出去你我都不好听。泉世林木着一张脸,没有回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和董总握了握手。

第二天上午,在狗场打工的一位帮工慌慌张张地来找泉世林,说,泉老板,那条母黄狗跑了,那一窝狗崽也被它咬死了。泉世林大惊失色,急忙跑进狗场一看,发现一处围墙的花砖被撞开,周围的墙上还有血迹。泉世林想,狗急跳墙,还真有这种事。他急忙走进狗舍,弯腰一看,七只小狗崽身上都有血,他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声,母狗通人性呀,它不想让自己的崽儿今后成为人们盘中的狗肉。泉世林正准备吩咐帮工打扫狗舍,突然发现有两个狗崽身子动了一下,他立马蹲下来,仔细看了看,摸了摸,还真有两只狗崽儿没断气,还都是公狗崽。他这时顿生怜悯之心,决定把这两只劫后余生的小狗崽儿抱到家里单独喂养。这两只狗崽就是后来一直陪伴在泉世林身边的大欢和二欢两个狗头。

第三天,杀猪匠王明福又赶上杀猪的日子。在农村杀猪,一般是选在当场天前的夜里,天麻粉粉亮的时候,杀猪匠已经完成了杀猪、烫猪、褪毛、分边的活儿。只要天一亮,主家就可以将两半边猪肉送到乡上肉摊,按斤卖给摊主,收回现钱。当然还有检疫、交税的活儿,只要交钱,蓝色的检疫章很容易盖,什么化验抽检,只是纸上的规定,没多少人当回事。

那天夜里,王明福从主家那里低价买回一挂猪大肠,转手又送给了自己的一个相好。那个中年妇女的男人在外打工,和王明福偷情也有了几年了,双方都有精神和肉体的需要,各自都能得到一点便宜,这种事在当下农村也是见怪不怪了。农村大部分青壮男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年轻妹儿也成群结队进城到外地找工作去了,剩下的男人不是宝贝就是废物。宝贝男人是指村社干部和有技术的人,不是有权就是有几个小钱,王明福就是属于有技术的男人,所谓废物大多是指老头和好逸恶劳弱不禁风的男人。天还没亮,王明福和相好就一前一后来到坡上的一株草树下,准备野合。农村的草树下,是偷情的好地方,扯一把稻草麦草垫屁股,和躺在床上也差不多。就在王明福脱了裤子压下去的时候,一个黑影正悄悄向他们逼近,一声不吭,冷冷地窥视着,一双眼睛闪着幽幽的绿光。

五分钟过去了,躺在下面的妇女一翻身爬起来,迅速捞起裤子扎好,嘟哝着说,老娘走了,要是让人撞到多不好,你看,天在亮了。王明福的兴奋劲还没过完,还仰头出了几口长气,正当他提起裤子、准备短裤长裤一起穿的时候,突然一条黑影从草树后猛地窜了出来,一口向他的裆下咬去。只听王明福 “啊”地一声惨叫,一下跌坐在地上。刚走出十几步远的妇女回头看到一条四脚野兽正扑向王明福,她喊了一声“妈吔”,立即连滚带爬向远处跑去,根本没心思和胆量去照顾杀猪匠王明福。

野兽嘴里叼着一截什么东西,没有再继续咬王明福,而是迅速向山坡一侧飞奔而去。王明福毕竟是有胆有识有力气的人,他忍住剧痛在地上慌忙穿上裤子,艰难地爬了起来,用右手捂住裆前,踉踉跄跄地向自己家里跑去。

泉世林还在梦乡,正在和兰玉珍调情。兰玉珍骂道,都是老茄子老丝瓜,还风流……泉世林嘻皮笑脸一把紧紧抱住兰玉珍,忙脚慌手地往床上送。突然“咚咚咚”的敲门声一阵比一阵紧,泉世林一惊,从床上坐了起来,赶紧披衣穿裤,来到门边,一下将门打开。一位中年妇女迎头撞了进来,差点扑在泉世林的身上。泉世林拉亮电灯一看,原来是杀猪匠王明福的老婆张翠芬。张翠芬上气不接下气的地说,他……他二伯,明……明福被野物咬了一口,他……他请你赶……赶快去……去一趟。泉世林本来就是个热心肠的人,加上王明福也算是半个合伙人,他不敢怠慢,赶紧跟着张翠芬急匆匆地奔向王明福的家。

王明福痛苦地对泉世林说,是自己杀猪完工后在山坡上解小手,被一条野狗咬了一口,他希望泉老板帮忙把他直接送县医院。泉世林听到野狗二字,心里一惊,是不是那条跑出去的母黄狗?但他嘴上没说出来。泉世林说,是不是先送乡卫生院包扎一下消个毒,再送县医院。王明福着急地说,我的伤很重,直接到县医院才能保住我的命。泉世林说,好吧,我马上去联系车子,还得准备一点钱,我先垫着。

这时,天已大亮,泉世林租借了一辆轻便农用车,将王明福送到了县医院。在医院抢救的时候泉世林才知道,王明福伤了命根子,被野狗咬掉大半截了,只剩下一个小桩桩。王明福对泉世林说,二伯,我之所以找你,是想保密,我莫名其妙地受了这样的伤,怕别人笑话。泉世林这时才明白他为啥忍着痛不愿意到乡医院,他是怕本乡本土消息传得快,怕今后不好做人。泉世林叹了口气说,哎,明福,我一定为你保密,狗日的野狗咋个就专咬你命根子呢?王明福在病床上两眼含着泪,无话可话,只是仰头望着白白的天花板,心里明镜似的。

当天下午,王明福的老婆张翠芬来医院接替泉世林看护伤者,张翠芬急迫地问伤到哪里?王明福给泉世林递眼色,叫他不要说真话。王明福抢先说,翠芬,没啥危险了,十天半月就可以出院,你就不要瞎嚷嚷了。这种难以启齿的伤,自己的老婆迟早是会知道的,王明福只是不想老婆在医院又哭又闹,把这事儿搞得满天下的人都晓得,还保球的个密呀。泉世林说,翠芬,明福的伤养养就好了,不会影响干杀猪的活。翠芬本来平时就让着丈夫三分,当时也不敢深问,也没有揭开被子看伤情,只是心里暗自庆幸,今后能杀猪能挣钱养家就好。泉世林知道王明福那天凌晨被野狗咬伤的真相,是两个多个月后才知道的,那是老婆翠芬在床上与王明福赌气暗战的时候,王明福来请泉世林当说客,在再三怀疑的追问下,王明福才对泉世林吞吞吐吐说了几句实话。他用了泉世林5000多块钱治伤养伤,也没说借也没说还,欠泉世林的情呢,不说出实情,过不了泉世林那一关,老头鬼得很。

王明福被野狗咬伤后的第三天下午,有人在王家坪后面笔架山的一个陡岩下,发现了一具野狗的尸体,是一只母黄狗,看它的乳头,好像正在哺乳期。泉世林听到这个消息,他也去现场看过,的确是狗场逃出去的那条母狗,但是他并没有声张。他对乡民说,把死狗埋了吧,免得传染瘟疫。他和两个村上的人,就地挖了一个坑,把死狗埋了。在回家的路上,泉世林心情格外沉重,他对母狗咬了王明福心里很歉疚,但也对这条母狗充满了尊敬,那是一条有血性的狗。他心里暗暗对自己说,从今往后,别人再给多少钱,也不干活狗取肾的事了,那太惨忍,会遭报应的。村里人在旁边议论王明福遭野狗咬的事,有的说,杀狗不是杀猪狗是有灵性的。有的说,今后,王杀猪匠恐怕不敢杀狗了。泉世林听到这话,没有答腔,反而对自己狗场的命运担忧起来,这狗还能养吗?这些狗还杀不杀呢?

王明福在县里住了半个月的医院,回家又养了一个月的伤,身体又壮了起来。他不信邪,又重操旧业,干起了杀猪宰狗的营生。泉世林对他说,治伤的钱,你就不用还我了。王明福十分感激地说,二伯,谢谢你还是我专门为你杀狗吧,两个月不见血,我这心里还过不得呢。泉世林笑了笑说,好吧,我就依你。不过,村里的人经常看到王明福出门时,总爱提一根结实的木棍,只有一次没有二次,杀猪匠王明福也不敢掉以轻心,打狗棒在手,讨饭不怕恶狗。

转眼进入腊月,就要过年了,泉世林专门弄了几个菜,打了两斤酒,请王明福到家里喝酒,说这顿酒是慰问酒。酒过三巡,两人的话又多了起来。王明福红着眼圈说,二伯,泉老板,侄儿是个废人了,哎,只有在你老人家面前,才敢说句心里话。泉世林懂他说的意思,安慰道,明福,莫那么悲观,以前听说乡上有个抗美援朝回来的人,那玩艺儿被子弹打脱了半截,还不是照样生儿育女。王明福苦笑着说,我不是说我干不了那事,只是不爽了,老婆叽叽咕咕埋怨,想打野食,只有贼心没有贼胆了,除了自己的婆娘,哪敢在别的女人面前亮家伙了,羞死祖先人了。泉世林说,你娃儿呀,过去就爱贪那一杯,好好哄着自己的婆娘,为你娃儿保住秘密,你看我,婆娘死了七、八年了,还不是过得好好的。王明富忍不住扑哧一笑,二伯,你老人家就不要装正人君子了,你以为侄儿是聋子、瞎子,兰玉珍,我该叫幺婆吧,嘿嘿,我不说了。泉世林脸上微微发红,显得有些尴尬,好,都不说,喝酒大哥莫说二哥,麻子点点一样多,我心里也有苦哇。

泉世林忧虑地说,我这狗场恐怕也干不长了,我有预感。王明福说,汉宾老弟的狗肉馆正红火呢,你老人家不干咋行?泉世林说,你晓不晓得,有两个月没有人上门买狗肾了,你晓不晓得啥原因?王明福说,好像听人说过,外国来了一种药,吃了上床立马见效,可惜我想尝一回也不敢尝,那不把老子憋死呀。泉世林苦笑了一下说,你说的没错,我家老大泉汉宾跟我说过,叫啥子啥子伟哥,还有印度神油、还有啥子丘比特万艾可,狗日的外国人就是花花肠子多,我们的壮阳洒,是赶不上人家的药片片立竿见影,没酒量的人,不敢喝壮阳酒,还是带几片伟哥方便。王明富笑道,平时看二伯正二八经的,对那事儿还很有研究嘛。泉世林说,你我叔侄都是扯白,不念那门经,喝酒。

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油茶花开得金灿灿的时候,乡里却传来了让人心惊胆颤的消息,疯狗咬人,已经死了一个了。有人说,疯狗藏在油菜花地里,见人就咬。有的说,全县好几个乡镇都发现疯狗,已经死了五个短命鬼了。又过了几天,县政府发下紧急通知,各乡镇务必在××日之内,全部灭犬,不能让一只犬逃脱,彻底消除狗患。泉世林的大儿子泉汉宾的狗肉馆也受到灭顶之灾,人们不敢吃狗肉,狗肉也卖不脱,几百斤狗肉被丢进深坑倒上生石灰埋了。乡上村社各家各户自行灭狗,一律深埋。乡干部分成若干个组逐村逐户检查,不准漏掉一只。乡里领导亲自上门找到泉世林,把县上的紧急通知给犬司令看了。泉世林欲哭无泪,有气无力地说,我一定执行上级的命令,我一个老头,没法杀狗,养狗场就交给你们,该咋个处理就咋个处理,我没有二话,我也不会要求赔偿,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养狗了,你们也不要叫我犬司令了。

乡上领导雷厉风行,第二天下午集中了全乡的杀猪匠十多个人,来到泉世林的养狗场,分狗圈一个个地灭,先是乱棒打,打昏了就放血。不到一个下午,养狗场百多条大小黄狗,全部被杀死,杀狗队的人在附近挖了一个大坑,将死狗丢下去,还浇了汽油焚烧,然后用土结结实实地埋了。正当狗场鬼哭狼嚎哀嚎遍野的时候,泉世林却躲在自己的家里,将两只以前抱回来好不容易才抢救活的小狗崽装进箩筐里,盖上棉絮,黯然神伤地等待大劫难结束。两只小狗崽很听话,没有叫,只是在箩筐里瑟瑟发抖,引起一阵轻微的颤动。泉世林想,这两只小狗崽太可怜了,它们的爸爸妈妈一个死得悲惨,一个死得壮烈,我一定要留下两条小生命,躲过这场灾难。

泉世林的养狗场彻底毁灭了,他的发财梦也只红火了两年多光景就结束了。大巴山里的樊哙镇、石河乡的狗肉最终没能成为江苏沛县名扬全国蜚声海内外的名优食品“樊哙狗肉”。不占天时没有地利,加上时运不佳,缺乏发展眼光,没有经营奇才,导致泉世林兴业梦的衰败。

泉世林支离破碎的回忆一直延续了两个小时,他坐在自己屋前的石礅上,一动不动,眼前尽是几年前的片断。是杀猪匠王明福的不请自到,又惊恐地离去,勾起了他既麻木又心酸的回忆。夜已经很深了,但气温仍然很高,让人很难入睡。这时,大欢和二欢一左一右蹲在他的旁边,以为主人睡着了,它们用狗头去撞主人的手臂,用长舌去舔主人垂下的手。泉世林终于从回忆的梦境中惊醒,他伸出双手,分别摸了摸两颗狗头,喃喃地说,你们两个小狗头,已经长成大狗了,你们两个还记得以前的事吗?不记得了?是啊,那时,你们还是小狗崽。

望着满天的繁星,泉世林终于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已经麻木的身子,伸了几个大大的懒腰,低声骂了起来,狗日的老天爷,还不下雨,你想把我们干死渴死呀!

白天,天空是一片灰蓝色,几朵暗淡的云躲在远远的天边,不敢面对炽热的太阳。放眼四野,好像周围都在轻轻晃动,庄稼在轻摇,小树在颤抖。没有一丝儿风,其实那是大量水蒸气从地的深处蒸腾出来,扶摇直上,变成一股股看不见的热气,直上九天,给人的眼光造成错觉,认为到处都摇晃。收完水稻的田里已张开了横七竖八的裂缝,红苕藤和叶子全部仆覆在土垅上,卷起叶边。等不及的一些村民已经在开始挖地里的红苕,小小的个头翻在土面上,让人不住地摇头。靠天吃饭的王家坪,遭遇了几十年难得一见的干旱,人人急得嘴角长出了小泡。

碎石河只有一股小小的细流在顽强蠕动,王家坪的井水全干了,守一夜也端不出一碗水。乡上领导向县里紧急报告旱情,县里派出一辆消防车,一天两次给石河乡送水,以解村民燃眉之急,送一点生活用水。其实全县和邻近的七、八个县都出现大的旱情,到处都需要水,县里的消防车、洒水车哪里忙得过来。王家坪之所以旱情严重,是因为这里土层薄,这里的人修房造屋,只往下挖一两米深,就能碰到石岩,这里的石岩并不坚固,而是一层层一张张的页岩,很容易松动。这些危险的征兆,村民们并不知道,人们一心盼着下雨,求雨的愿望盖过了一切,让村民无暇多想。

泉世林不愿去公路上排长龙等候消防车送来的水,他每天上午、下午都要到碎石河下游的一个村子里去买水。那里有几户家境殷实的人家打了机井,不过那段时间,十块钱一担水,不是所有的农户都有钱去买水喝,大多数人家都是男女老幼齐上阵,等待消防车分配的一小半桶水,那是不花钱的救命水。泉世林上午的一担水雷打不动要送给兰玉珍,黄昏时担回的一担水才会留给自己用。泉世林虽然狗场倒闭损失惨重,但多少以前还有点积蓄,短时间买点水喝还没有多大问题,再说患难见真情,能每天给兰玉珍家送一次水,是他的幸福和机遇,他不能错过这献殷勤的机会。

一天上午,泉世林顶着烈日,挑着一担水回到王家坪,紧走了几步,来到大黄桷树下歇气。一担水只有五、六十斤,他虽然过了花甲之年,凭他的身体挑这个重量也并不是难事,但天气热太阳晒,七、八里路一趟奔走,也确实叫一个老人有点吃不消。当他把水桶放在黄桷树的树荫下歇气的时候,禁不住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望着枝繁叶茂的树冠发了一阵呆。这棵又老又大的黄桷树有两三百年了,长在一个土坡上,周围还砌了一圈条石,比村道高出一米多,形成一个圆圆的土台子。放眼四下一望,王家坪虽然栽了不少梨树、桃树、杏树,但都是矮矮的个头,而这棵大黄桷树足足有三十米高,如鹤立鸡群,分外壮观。泉世林心想,也不知道王家坪先人祖祖是咋个栽下了这棵树,又让他活得这么壮实,真是个奇迹。他知道黄桷树很贱,不但土里能栽,就石头缝塞几把土也能把小小的黄桷树栽活。可惜他不知道更深的科学知识,黄桷树的根系特别发达,能深入地下二、三十米,还能在石头缝里穿行,裂石穿岩,顽强地向下生长,直到有水的土层和石头空隙。黄桷树露在地上的根系也十分粗壮,像螃蟹抓地,落地生根,像墨鱼的触角,四方八面伸展入地钻行直到将自己的生命牢牢铆在大地上岩石上。黄桷树是中国南方一种非常奇特而古老的树,一种反传统的树,就是不完全按季节初春发芽深秋落叶的生长规律,而是牢牢记下自己的栽种之时即生日落叶发芽的树。大自然无奇不有,黄桷树(又称榕树)堪称一绝。

泉世林在大黄桷树下歇了一阵,又担着水一直走进兰玉珍的家,轻车熟路地将两桶水倒进了水缸。兰玉珍递来一块毛巾,关心地说,快擦擦汗,叫你不要来挑水了,你偏要来,哎,冤家呀。泉世林说,这大天干,没水喝咋行?不说别的啥关系,就凭你是我幺婶,我也该来送水,我不管村里人咋个说,你无夫,我无妻,孤男寡女,犯不了王法。兰玉珍说,不是我不同意,我是背不起那骂名,哎,你就死了那条心吧。泉世林说,玉珍,少是夫妻老是伴,你我就是老来的伴,管它啥辈分,我们没有血缘关系,破坏不了婚姻法。兰玉珍不想继续深说下去,她转移了一个话题说,世林,听说村上叫你当啥子观察员,专门盯着土坡梁上的大裂缝,是不是有这回事?泉世林说,有这回事,大天干,出现裂缝也不奇怪,莫惊惊慌慌的,有我呢,有危险我肯定先救你们一家。兰玉珍略显忧虑地说,反正,你多长几只眼睛,多几个心眼,王家坪老老少少的命,就是你一句话。泉世林一下愣住了,本来,他当观察员的时候笑嘻嘻地就接受了,压根就没想到真有啥危险,如今被兰玉珍一句话点醒,他还真当回事了,要是真出啥大灾害,我第一个就跑不脱。这时他有点后悔了,我一句话,啥话?我充其量当过犬司令还能真让我一个平头百姓来发号施令?那些当乡长村长的干啥?兰玉珍见他有点发呆,于是又劝道,世林,你就当回事看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刚才我说重了,你多观察观察不就行了。 泉世林回过神,连忙说,那是那是,都是乡里乡亲的,我也应该尽一点义务。

当天黄昏时分,泉世林带着大欢二欢来到土坡梁,爬上山顶,放眼望天,太阳已经落山,西边一片淡淡的灰黄白色,没有云彩也没有晚霞,大概棉花般的云朵已经被太阳烧成了一包灰灰,散落到天边去了,他忍不住又狠狠地骂了一句,狗日的天老爷。远处的笔架山和土坡梁,除了一条条一溜溜的庄稼地,很难看到绿色,到处是土黄、深灰的土石。泉世林记得自己小时候到山上放牛,到处都有树和草,现在啥都没有了,除了浅浅的土就是石头。这些年也栽过一些树,栽了死,死了又栽,这地方老是缺水,下雨又存不住水保不住水,后来又先后建了几个蓄水池,但也起不了多大作用,现在早就见底了。泉世林来到裂缝跟前,顺着裂缝走了一会,裂缝宽的地方有两尺,窄的地方也有七、八寸,但裂得很远,整个土坡梁共有三、四道裂缝。其实这里出现裂缝已经有很多年了,只是没有今年多,也没现在这么宽。土坡梁大约有五、六百米高,后面的笔架山大概在八百米以上,土坡梁的下面就是王家坪,王家坪是一块有三百多亩田地的坝子,村里人的房子大都建在坝子上,足足有一千人,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村。

泉世林在山上转,脑子也在不停地打转。他是个初中生,有点文化,晚上也爱看电视,地质灾害的内容也多少懂一点,记在头一个的就是地震,特别是唐山大地震。另外,他还知道有泥石流、滑坡、塌方,只知名词,不知灾害原因,他也从没有去仔细想过。不过,听更老的人说,王家坪从来就没有出过啥地质灾害,这么大一个平坝子,能出啥事?再说,这里建房子省事,挖个一两米就见石头,省了地脚石。啥子滑坡、塌方,纯碎是自己吓自己。泉世林并不全信那些七老八十的人的断言,他只是怕大旱之后出现大涝,如果真来几场暴雨,河水山水大发,总会有一点危险。他想,王家坪坝上一定要事先疏通排水沟,作好预防措施,免得大雨一来,冲垮田坝地边。他压根就没想过王家坪会遇上大灾害,他做梦也想像不出大灾害的样子,要说泉世林真有先见之明,那是太抬举他了。大欢和二欢两条狗,来来回回地在山上跑跳,这里闻闻,那里嗅嗅,一刻也没有消停。

夜里,泉世林正在门口喝稀饭,这大热天,只有稀饭对胃口,小凳上,摆了一碗油炒胡豆,胡豆下稀饭,是夏天农村人爱吃的简单饭菜。泉世林正埋头“呼呼”地喝稀饭,却不料大儿子泉汉宾来到眼前,叫了他一声,爸。泉世林抬头问,没吃饭吧,喝一碗稀饭。泉汉宾说,我早吃过了。泉世林说,下午我到山上转了转,回来晚了,稀饭下胡豆,将就一顿了。

泉汉宾提来一个凳子坐下来,对泉世林说,爸,钱,我送出去了,柳书记六千,马乡长五千,一下甩脱一万一,我心子痛了好大一阵。他说的柳书记是石河乡的党委书记柳长峰,马乡长是石河乡的乡长马立文,两个都是三十七、八岁的年轻领导,上任不过一年多。泉世林问,他们答应还你多少钱?泉汉宾说,书记说六万,乡长说五万,我看到年底能支付五万就不错。泉世林说,你呀,太急了,到年底还有四个多月,不能晚一点给吗?这四个月,万一有变故咋个办?泉汉宾说,爸,乡上欠我的饭菜钱足足有十万多,前前后后五年了,领导换了三任,一个推一个,我着急呀。泉世林说,给了就给了,莫得啥子后悔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是老规矩,哎,话又说回来,哪个新来的领导愿意为前任领导揩屁股,傻子才干那事,我看,到年底能收回三、四万就不错了,二、八开,三、七开,你都认了。泉汉宾长长地叹了口气,从今往后,再不记账收白条了,得罪也不怕,大不了老子出去当厨师,好孬每月也能挣个两三千。泉世林说,好了,好了,莫说气话,能收一笔算一笔,现在的乡镇不是从前了,国家不准乱收农民的钱,他们大吃大喝也难了,他们答应你的钱,每个月都要去问一问,不然领导事情多,到年底又忘了。泉汉宾点了点头说,那我会,就是装孙子、装哭、下跪,我也装得出来。

王家坪在经过近三十天的旱魔肆虐之后,终于变天了。那天下午,原来一片灰蓝的天空,一下变得阴沉起来,白云裹着灰烬般的乌黑顽强地从西北、东南两个方向滚滚而来。大概是北冰洋寒流和太平洋暖流经过长久积蓄力量,终于翻过高耸入云的秦岭和大巴山,向川东这块炽热的副高压区扑来,滚滚乌云弥漫天空,翻滚挤压,一时天昏地暗。

天气依然很热,又湿又闷,村民们大多光着膀子,出门望天,人人的脸上、胸前、后背全是细密的油汗,大多数人已有二、三十天没洗过澡了,用手在背后刮一刮,摸一摸,能感觉到皮肤上有细细的颗粒,那不是沙,而是盐。王家坪骚动起来了,小娃儿在院坝里欢呼跳跃,“下雨了!下雨了!”“老天爷下大雨,细娃儿,吃白米”。有的小娃儿举起小竹竿,一下一下往上戳,幼稚地想把天多戳几个窟窿,好让雨早点漏下来。一些大人和老人这时也兴奋起来了,王家坪到处响起敲盆、击鼓、打锣的声音,此起彼伏,不时还有鞭炮声响起,一支唢呐吹响了,欢快的曲调在天地间回荡,这时比过年还闹热。乡下农村虽然早已没有求雨祈雨的仪式和风俗,但村民被干旱折磨得筋疲力尽的精气神在下雨征兆的刺激下,一下又回阳了,欢乐是发自内心的,奇奇怪怪的举动完全是一种发泄和期盼。

黄昏时分,大颗大颗的雨点从天而降,树上房顶上田地里,到处都传来 “噼哩啪啦”的声响,天地间尘埃四起,灰蒙蒙一片,雨腥味尘土味夹在风中,直往人的鼻孔里钻,有的打喷嚏,有的咳嗽,“下雨了!下雨了!”的呼喊声在王家坪上空飘荡,在雨中呐喊。这时的村民一点没有躲雨的想法,他们大多冲到屋外,伸开双臂,扬起头,张大嘴巴,咽下一口又一口带着尘土味的雨水,发出“啊啊啊”的大叫。小娃儿们三五成群在雨中追逐,在雨中游戏,人人衣裳尽湿。

泉世林看到大雨落下来,心里格外舒畅,他也来到屋前的地坝上,仰着头接雨水。大欢和二欢围在他的周围跳来跳去,也显得十分兴奋,狗通人性,它们和人一样喜雨。泉世林在雨中往四下望去,屋顶湿了,地坝湿了,但田地依然是干的,一颗颗雨点从天上砸下来,只是扬起了一点点尘土,田地好像有一股巨大的磁力,将密密麻麻的雨点吸得干干净净,田地中无数条纵横交错的裂缝,犹如千百张长长的嘴,贪婪地吞噬着久盼的雨水,咽到地底深处,先滋润一下大地的五脏六腑,尽快恢复自己的灵性。泉世林并没有感到一丝凉爽,雨刚刚下来,地里的热气直往上冲,使人感到闷,一团团热气随着风在地面上搅来搅去,水蒸气和尘埃在人身上拂来拂去,使人感到一股微烫的湿热。泉世林任脸上掉下来的水滴进嘴里,他感到有一丝咸味,他知道里面有情不自禁涌出来的泪水。

刚开始下雨的时候,石河乡政府院内也是一片欢呼声,不过干部们很矜持,不像村民那样在雨中淋浴,而是站在办公室窗前和走廊上,面带笑容地看着这场姗姗来迟的喜雨。乡长马立文来到乡党委书记柳长峰的办公室,高兴地说,柳书记,这场雨终于下来了,我们可以松一口气了。柳书记没有笑容,脸色很凝重,他说老马,这口气我们不能松,下雨了,当然是好事,俗话说久旱必有久雨,要是接连几天暴雨,洪涝灾害来了,我们也不好受。马乡长递上一支烟,为柳书记先点上,自己也点了一支,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团烟雾,探询地问,柳书记,你是不是担心王家坪土坡梁裂缝的事你比我们站得高一些,深谋远虑。柳书记淡淡地笑了笑,说,老马,英雄所见略同啊,我有那么一点担心,半个月前县国土局也派人来看过,只是叫我们注意观察,谁也没有未来先知的本事,到头来只有自己救自己马乡长说,王家坪村程村长给我汇报过,说他们已经指定了一个观察员,叫泉世林,过去人们爱叫他犬司令当过养狗专业户,是个能干人,反正叫他们盯紧一点就是了。据他们村上的人说,王家坪从古到今没有听说过出啥子灾害,大不了就是旱灾,总不可能出现天塌地陷嘛 ,你放心,不会出事。柳书记很满意马乡长对自己的尊重,乡镇一般是党委说了算,他说,老马,千万不能掉以轻心,我们两个到石河乡还不到两年,谋个职位也不容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千万千万不能死人,这是底线,既是为老百姓,也是为我们自己。马乡长谦卑地说,柳书记,你这是知心话,我一定小心紧紧地盯着王家坪,看着碎石河。马乡长心里明镜似的他知道柳书记是县委组织部下来的空降兵,自己是地方部队,柳书记有后台,下来只是镀镀金,今后上升的空间很大,现在讨好他等于烧冷灶,迟早会热起来,那时就是哥们了。马乡长很聪明也很明智,县里有些乡镇党政领导不和,大多是两败俱伤,他想自己有一天能接任乡书记就不错了,他没有更高的奢望,人要知足,人要认命。

这时,王家坪的村支书王治全和村长程利国也没闲着,他俩打着伞,冒雨来找泉世林,看到泉世林还在地坝中淋雨,他俩也忍不住笑了。王支书说,犬司令,老泉,你个疯老头,还在洗淋浴呀。程村长也笑道司令官,世林老哥子,天旱久了淋雨,你就不怕起瘟病?泉世林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笑着说,淋点雨,痛快,两位领导,进屋,有啥指示,我听命就是了。

三人进了屋,泉世林赶紧倒水敬烟,十分热情。王支书说,世林哥,你莫忘了你的观察员身份,天天到土坡梁走两转,看看有没有啥危险,不下雨是坏事,雨下多了也不是好事,你是我们村上的能干人,有文化有脑壳,我们相信你的判断,我和村长的官帽子,还有全村一千多人,就靠你的眼睛盯着心里算着,当不得儿戏哟。泉世林满脸的笑容一下凝住了,他说,王书记,你是不是吓我哟,我一个平头百姓,哪里挑得起千斤重担。程村长笑了一下,说,犬司令,我们都但愿不出啥事,不过马乡长盯得紧,刚才又给我打了电话,我和王书记商量了,我们才匆匆赶到你这里,这是我们对你的信任,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你莫那么紧张嘛,有啥紧急情况,我们可以在一起研究研究嘛 ,只是辛苦你一天多跑几趟土坡梁,看着那几道裂缝就行了。泉世林缓了口气说,那好,我多汇报就行了,作决策,还是你们。三人都笑了,似乎都觉得是小题大做,自己吓自己。不过,上级指示,一层层传达,已成了习惯,有时是过场形式,有时也真是当回事,万一出啥差错,可以耍点溜肩膀,说我是尽了责任的,只是监督有点放松。

入夜之后,雨仍然没有停,外面天气也渐渐凉了起来,屋里仍然有点闷热。泉世林喜雨的高兴劲全过去了,土坡梁那几道大裂缝把他的心裂开了几道口子,感到有点隐隐作痛,他想,既然已经应承了观察员的任务,不负点责也说不过去,还是摸黑上山看看。俗话说,人算不如天算。人可以揣摸人的心,那天的心,高着呢,看不见摸不着。人可以指挥人,人不可以指挥天,天老爷天老爷,惹不起只有躲得起。

泉世林披了一件旧雨衣,穿了一双高统靴,手里捏了一根三节电池的电筒,大踏步地出了门。他摸索着走了一段,突然听到后面有轻快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大欢、二欢两条狗跟了上来。他笑了笑,你们两个狗头,不怕淋雨就跟着上山吧,给老子壮个胆。两条狗一路走着,不时浑身抖两下,甩掉满身的雨水。泉世林又笑了,两个狗头,机灵鬼,可惜你们不会说话,不能帮我出主意,当个伴也好,碰到野狗野猫啥的,吼两声,也可以吓吓那些野东西。

雨虽没有黄昏时下得大,但雨点仍然很密,泉世林爬上土坡梁,歇着气,细细地听着四周的响动。他很奇怪,以往下大雨的时候,很快就会有山水下来,能听到沟里有“哗哗”的水声,可今天晚上,咋个没听到山水响呢,真是奇了怪了,就是不发大山水,也有小水流嘛?他走到裂缝前,用电筒光照了一下,有水流进裂缝,但很快就不见了。泉世林是个聪明人,脑壳转得快,也会算计。他想了想,可能是干久了,雨一下来就被土吸干了,表面暂时还存不住水,所以没有山水往坝下流。不过,他再一想,干透了的土,经雨水一泡,会咋样呢?山上树不多草也很少,土质一松动,会不会往下塌呢?土坡梁靠山有七、八家房子,看来是有点危险,得劝劝他们提防一下。其余坝上的房子,应该没有问题,除了地陷了?笑话,王家坪底下是石盘,石盘都陷了,那就是地震了。地震?不可能吧?我们这地方从来没有地震过,除了唐山地震,好像过去有川西的松潘地震、云南地震,离我们大巴山远着呢,树叶落下来碰破了头,哪个见过?有本大爷盯着,出不了大事。大欢和二欢没有乱跑,只是盯着裂缝走来走去,不时喷着鼻,想嗅点什么气味出来。

十一

天漏了,老天爷发怒了,夜里的大雨一直没有停歇,天还没亮,泉世林又醒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开门一看,仍是大雨如注,房上的屋檐水“哗哗”地往下流,屋后的阳沟里也在淌水,远处低洼的沟渠里已经有了水声。他想,下了一夜的雨,土地浸透了,山水也下来了,这下干旱也彻底解除了。他仰头骂天,狗日的老天爷,该停了,不下就三十天不下,一下就没完没了,求求你,老天爷,不要下雨了。老天就是老天,高高在上,哪里听得进人话。

上午,泉世林又带着狗冒雨上了一次山,经他目测,觉得山上的裂缝又宽了一些,他感到有点紧张。山水“哗哗”地沿着无数条山沟冲下来,流进王家坪,泻入碎石河。他远远望去,碎石河已经涨水了,浑浊的河水挤满了河床,泡哮着向下游流去。他喃喃地自语,咋个办?到底有没有危险?我又不是科学家,也不是封神榜的土行孙,我一个小老百姓,观察个狗屁,老子负不起这个责,回去给书记村长汇报,让他们作个决断,老子才不替当官的挨刀呢?天气预报还有打瞎的呢,我算个球!

中午刚过,村支书王治全、村长程利国听了泉世林的建议,决定动员靠近土坡梁的七、八户村民暂时搬一下家,叫他们带上值钱的东西,分别搬到村办公室和村小学去,屋里不准留人。那些村民尽管不情愿,但在书记、村长的劝说下,开始了王家坪村第一拨搬家的行动。泉世林认为,只要把靠山的人家搬出去,就没有多大危险了,不可能土坡梁一下垮到王家坪,那就是愚公移山了?毛主席说的话,其实是比喻,天老爷也没有那样大的本事。

下午,泉世林悄悄溜进兰玉珍的家里,忧心忡忡地说,玉珍,土坡梁上的裂缝经雨水一泡,又宽了一些,看来还真有点危险。兰玉珍说,你以前不是说没多大的事吗?泉世林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嘛。兰玉珍不以为然地说,大不了垮点土方,山脚下的人家才有危险嘛,我这里离山脚远着呢。泉世林用商量的口吻说,玉珍,这样吧,先把你那个孙儿孙女送到乡上去,就住在我大儿子泉汉宾的家里,他那家在新街上,地势高,没有危险,到时候王家坪真出事,我背你一个人跑也利索些。泉世林心中还有一个小九九,那就是送走两个小家伙,他与兰玉珍亲热也方便一些。兰玉珍想了想说,那,我的鸡、鸭咋个办?泉世林笑了笑说,幸亏你家没养猪,鸡、鸭也好办,我找两个笼子一装,也放到我儿子那里养着。兰玉珍说,那好吧,你总不至于害我。泉世林涎着脸笑了笑,玉珍,就是我这条老命不要,也要先救你嘛。兰玉珍嗔怪地打了他一下,你个死冤家。

黄昏时分,泉世林把兰玉珍的孙儿孙女送到乡上后,又匆匆赶回家,刚歇了一阵气,又听到村上的大喇叭在呼喊,叫他到村办公室去一下,开紧急会议。泉世林拿着雨伞刚出门,大欢、二欢又跟上来了,他想,去村上开会,跟两条狗也不好,他喝斥道,回去,回去。他把两条狗撵回屋里,然后关上门,上了锁。一般他外出办事与人接触的时候,都会把狗关在屋里面。尽管现在乡上并没有严禁养狗,他的狗年年都打了狂犬疫苗针,耳朵上还有圆圆的标识,但他还是怕自家的狗咬了陌生人,所以只要出门时间稍长一些,他就把两条狗关起来,不让它们出来。

泉世林一跨进村办公室,眼睛就愣住了,原来除了王支书和程村长,乡上的柳书记和马乡长也来了,还有一位年轻的司机。他结结巴巴地招呼,柳……柳书记,马……马乡长,是不是土坡梁的事?柳书记和颜悦色地说,泉世林同志,老爷子,我们向你请教来了你这个观察员,关键时候要发挥作用哟。马乡长说,世林叔,我们跟你儿子泉汉宾都是朋友,你要为我们分忧啊。泉世林鸡啄米似地点着头说,只要乡上村上的领导看得起我,舍了我这条老命也值得。柳书记挥了挥手说,据气象站报告,我们这一带,降雨量达到了250毫米,五十年一遇呀,我们上山吧,就在山上开个现场会,实地考察一下。王支书说,雨还大呢。马乡长说,就是下刀子也要上山去,柳书记是亲民的书记他坐镇我们石河乡,是我们的福气,走吧,有柳书记在再大的困难也可以克服。柳书记说,走吧,为了王家坪的父老乡亲,为了大家的的安全,淋点雨算啥。

乡上、村上的四位领导加上年轻司机和泉世林一起,打着雨伞,跌跌撞撞地上了山。除了泉世林穿着高统靴外,其余的人都穿的皮鞋,这时已经成了一双沉重的泥鞋,显得步履艰难。雨仍在下,大家的衣服都淋湿了,雨伞怎么挡得住山风吹过来的偏雨呢。柳书记和马乡长面色凝重,一一查看了几处最大的裂缝,好半天没有说话。

最后,他们来到一处比较平坦的地方,开始研究土坡梁的问题。王支书先汇报了土坡梁脚下七、八家农户搬家的情况,泉世林也说了裂缝在继续扩大的问题。柳书记问,你们认为只有山脚下的房子才有危险?泉世林说,要是山上塌方,山脚下肯定最危险。柳书记又问,要是有更大的灾害呢?程村长说,不可能吧?泉世林笑着说,柳书记,除了毛主席说的愚公移山,土坡梁来个大搬家,嘿嘿,我是笑话。柳书记说,不是笑话这是最坏的后果。泉世林的笑在脸上冻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马乡长说,世林叔,你也不要过分紧张柳书记的话是很有道理的,措施应该走在结果的前头,以一万防万一。柳书记很赞赏马乡长的话,他轻轻点了点头,然后说,泉世林同志,你是王家坪的老土地了,当过犬司令,是个能人,村上乡上领导十分器重你你要拿出你的全部聪明才智,帮乡亲渡过难关。还有,乡政府不是欠你儿子泉汉宾的就餐费吗,好像是十万吧。你儿子向我汇报过,我和马乡长商量过了,年底前解决五万,两年内还清,这件事,你满意吧?泉世林顿时两眼模糊,连声说,满意、满意,谢谢柳书记,谢谢马乡长。马乡长说,世林叔,柳书记的话,是对你最大的信任,你不要辜负我们对你的希望哟。泉世林点头说,那是,那是,我一定尽心尽力当好观察员。柳书记严肃地说,泉世林同志,观察员只是一个名称,更重要的是你要提出供领导决策的建议,王家坪一千多乡亲的生命安危,就在你的一句话上,部分撤离还是全部撤离?我们相信你的决断,你就当一回英雄吧,哪怕是赌一回也值得。泉世林听到这话,又一次呆若木鸡,微微地张着嘴,后背和脸上冷汗直冒,犹如泰山压顶。马乡长见泉世林很紧张,他笑着说,世林叔,不必马上回答,你对这里的山山水水都很熟悉,也观察了一段时间了,你是最有发言权的,不过,责任不是你一个人,还有我这个一乡之长呢。我们的要求是,不能死一个人,世林叔,听明白了吧?泉世林缓了一口气,哆哆嗦嗦地说,我……我听明白了。柳书记说,泉世林同志,最好是今天晚上,最迟明天早晨,给我们一个建议,行吗?泉世林点着头说,行,一定,请领导放心。柳书记说,就这样吧,我们该下山了。

当天夜里,泉世林草草地吃了晚饭,就开始坐立不安了。柳书记和马乡长要自己出主意,真是太难了。想推辞吧,自己又乐哈哈地接了观察员这个狗屁任务,再说,还有儿子那五万欠款,领导信任我,我应该好好表现表现,不能当缩头乌龟。但是,建议全部撤离这句话好说,要是等一两天王家坪啥子危险都没有,乡亲们不把我骂死才怪了?经济损失哪个来赔?要是真出了大灾难,死了人,我更是跑不脱。不是被骂死就是飞来横祸死,或者判刑劳改,反正都要我这条老命,我这狗命就那么值钱吗?不行,得想想办法,算命?抽签?那是骗人的,让我再想想,要是真有土地神,让我磕头作揖烧香问一问也好嘛。

泉世林焦头烂额,愁眉不展,半躺在凉椅上一动不动,连眼睛也紧紧地闭上了。大欢和二欢这时也有点慌神,两条狗分别伸出长长的舌头去舔泉世林的手,见主人没有动静,大欢还将头伸到主人的耳边,用舌头去舔主人的耳廓。泉世林感到耳朵发痒,又闻到一股浓浓的腥臭气,他终于睁开眼,用双手摸了摸两个狗头,无可奈何地说,哎,可惜你们不会说话,出不了主意,白养你们了。大欢和二欢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话,它们在主人的两旁坐着,向着主人发出“呜呜”的鸣叫。突然,泉世林感到眼前灵光一闪,以前听说动物可以预报地震,是不是其它灾害也可以预报呢?好像有人说,地震前蛇乱窜,老鼠逃,鸡狗叫,牛撞圈,十有八九就是地震的预兆,动物有灵性呢。

大欢和二欢这时很安静,伸出舌头,两眼盯着主人,一动不动,像是在想什么。这时,泉世林突发奇想,何不叫大欢和二欢帮着打个卦呢?他想了想,对狗儿说,大欢、二欢,两个狗头,你们要是认为王家坪不出大灾害,你们就不吭声,你们要是认为土坡梁要大塌方,就叫三声。说完,他还卷起右手食指和拇指,伸出三根指头在狗头前晃了几下。大欢不知是神魂附体还是看到了三根指头,竟然“汪汪汪”叫了三声,紧接着二欢也叫了三声。泉世林一下傻了,这莫非真是天意?管他的,王家坪村的人大撤离,这个主意定了,今后就是被乡亲骂死,也是我活该,没有选择了。

十二

第二天清晨,一夜无眠的石河乡党委书记柳长峰早早就来到书记办公室,一夜心神不定,实在太难熬了。昨天半夜,王家坪的村支书王治全给他打来紧急电话,说泉世林提出建议,请求王家坪村全部村民大撤离,暂时撤到安全地带,躲避灾害。打那以后,柳书记就再也睡不着觉了,他首先与马乡长通了电话,然后又命令王支书、程村长和泉世林轮流昼夜值班,还要求村上用广播喇叭通知全村各家各户必须留一个人不睡觉,安全值班。他还要求支书和村长的手机昼夜开着,一有动静,随时与乡上联系。真是,不说妖怪,大家不怪,说起妖怪,呜呼哀哉。柳书记一夜都等着电话响,又怕听见电话响,这就样迷迷糊糊过了一夜,直到天麻麻亮。

柳书记正在思考的时候,马乡长一脚踏了进来,他提了两个馒头一盒酸奶,摆在办公桌上,说,柳书记,还没吃早饭吧,将就吃点吧。柳书记说,你吃吧。马乡长说,我刚吃过,另外,办公室朱主任已经通知了机关和各单位的领导,今天早晨8点钟准时到大会议室参加紧急会议。柳书记说,老天保佑,昨天一夜平安无事,今天一定要大撤离,你看,雨还在下,不敢掉以轻心呀。马乡长忧虑地说,柳书记,泉世林那老头又不懂科学,其实也就是个老农民,他的建议是不是谎报军情?柳书记很老练地笑了笑,马乡长,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本来,大撤退的命令,我们可以直接下,为啥偏要村上拿个决断,一层层上报,那是给我们留一个退路呀。你想想,要是撤离后,没有发生地质灾害,那就是我们瞎指挥,劳命伤财,老百姓要骂我们,现在村里上报建议,我们同意,情况就不一样了。马乡长佩服地说,还是柳书记站得高,看得远,每一步都考虑得很周到。柳书记叹了口气说,没办法,只有让泉世林担点责任了,不出大事他最多落个骂名,要是真出了事,他就立功了,你说,我们是希望出事还是不希望出事?马乡长苦笑着说,当然还是不出事好,大家都太太平平过日子。柳书记微微一笑说,你这想法不全对,如果出了事,只要事先指挥得当,我们也有爱民政绩嘛。乱世出英雄,大灾见真功。马乡长瞪大了眼睛说,柳书记,你的辩证法,绝了。柳书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亲切地说,老马,我这里有六千块钱,先垫上作救灾款吧,财政上恐怕一时也拿不出钱来,你先拿着,交给朱主任,紧急采购一点救灾物质。马乡长十分受感动,他说,柳书记,我也先垫五千,共渡难关。

上午九点,乡上组成了五十多人的干部队伍,开来了七、八辆农用车,带着雨篷、彩条布等物资,齐刷刷地进了王家坪村。柳书记问村支书王治全,泉世林在什么地方。王支书说,他还在山上盯着。柳书记说,让他继续观察,随时报告新情况。马乡长对程村长说,老程,这次撤离先劝说,不行就强迫命令,争取下午五点钟前,全部村民撤离王家坪,暂时到乡政府和乡小学住下来,伙食由乡政府包干负责,除了贵重物品,其它大东西一律不准带。程村长坚定地说,一定执行命令。柳书记说,要注意,不能打人,不能骂人,先撤烈属、军属、五保户,一定要注意政策。王支书说,昨天半夜,我们在大喇叭上已经作了宣传,村民都晓得撤离的事,不会出乱子。柳书记说,那就好,老马,你把乡上来的人分几个小组,和村上干部一起,到家家户户动员,另外,乡上干部一律不准打雨伞,冒雨帮助村民撤离,在危险关头,要体现和谐的干群关系。马乡长说,好,分头行动吧。

天可怜见,王家坪村民大撤退的时候,雨小了一些淅淅沥沥,绵绵不断。王家坪离石河乡所在地大约有五里,有村道相通,窄窄的水泥路上,到处都是背包携囊的村民,人声嘈杂,小孩哭大人叫,咒骂声埋怨声此起彼伏。王家坪村虽然有一千多人,但三分之一的男女都外出打工去了,剩下来的老年人中年人细娃儿不足七百人,撤退起来还不是很困难。但是,农村人家里样样是宝,都想带走,还有猪牛羊、鸡鹅鸭,哪样都舍不得丢。村道上牵猪的赶牛的挑鸡的抱羊的排成几路长长的队伍,缓慢地向乡里走去,几辆农用车上装有电视机、电风扇等贵重物品,只有一些很老的老头老太婆和七岁以下的细娃儿坐在车上,守着自家的东西。也有一小部分村民,在碎石河对岸或下游有亲戚的,他们就近投亲靠友,少了很多远途搬迁的麻烦。撤退也不是一帆风顺,也有个别老年人,死活不走乡上干部只好硬背着老人上路,任凭你打头抓脸也不松手。在这患难的时候,乡上村上的干部都表现出极大的爱心和耐心,特别是他们看见在路旁指挥的柳书记、马乡长,两人都没有打伞,浑身淋得像个落汤鸡,仍坚持在现场,他们有什么理由不完成大撤退的任务呢。

兰玉珍独自一个人在家里收拾细软,捆了好几大包,干部几次催她快走,她说,我还要等一个人,我会走的。干部们见她已经有要走的样子,只好说,快一点早走比晚走安全。兰玉珍其实是想等泉世林,她不想和大家一起到乡小学或乡政府去挤,那多不方便呀,再说,她的两个小孙孙现在已经在泉世林的大儿子泉汉宾家里,当然去那里最合适,但是没有泉老头发话,她也不好厚着脸皮上门。另外,她还想问问泉世林,王家坪到底有啥子大灾难?弄得全村人慌里慌张的。

泉世林的大儿子泉汉宾这时也回到了王家坪村,他担心老家和老爸的安全。他回到老屋一看,门上了锁认为老爸一定撤退了。他没有停留,准备马上赶回乡上他以为公路上人多,可能在哪个地方错过了。他想了想又掏出手机,给远在城里当教师的弟弟泉汉云打通了电话,说了王家坪现在的情况,叫他请假回老家看看,要求他尽快赶回来。

村民大撤退的时候,泉世林正在土坡梁上,这次巡查,他没有带狗,而是把两条狗关在家里,因为他还要走个地方,怕狗儿坏了自已的好事。村支书和村长交给他的任务,他不敢马虎。雨仍在下,他在山上走过来走过去,裂缝虽然在缓慢扩大,但山上还没有一处塌方,他知道山下的乡亲正在开始撤退,他最担心的就是兰玉珍,不知她现在咋个样?走没走?虽然大撤退的建议是他首先提出来的,那是稀里糊涂打的一个狗卦呀?瞎蒙的。他情愿背一世骂名,也不愿看到啥子愚公移山,这是他真实的想法。

山风挟着雨点斜斜地刮来,泉世林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眺望着山下远处朦胧烟雨中兰玉珍家的房屋,唱起了山歌《情妹和我同过沟》。

情妹和我同过沟,摘把李子儿口头丢。

酸溜溜嘞涩溜溜呵,你难舍来我难丢。

泉世林感到睛里一热,目光顿时模糊起来,隐隐约约看到山下来了一个打着雨伞的人。当人走近时,他定睛一看,原来是杀猪匠王明福。他问,明福,你上来干啥子?王明福气喘吁吁地说,二伯,我听程村长说,你还在山上搞观察,全村的人都撤得差不多,就你死心眼,赶快回去收拾收拾,走吧。泉世林眼睛微微发潮,他说,大撤离是我的馊主意,我要最后一个离开王家坪,哎,我也是为大家的安全着想,并不想瞎折腾。王明福生气地说,管他哪个下的命令,撤就撤吧,山垮了,人保命,山不垮,敬土地神,快下山吧,过去你救了我一命,今天我死活也要拉你下山。泉世林很无奈地说,明福侄,谢谢你的好意。他又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说,现在十二点,领导说下午五点把全村人撤完,王书记和程村长命令我四点钟准时下山,我不能只顾自已吧,你放心,老叔命大,死不了,你自己先回去吧。王明福知道泉世林表面上很随和,其实骨子里是个很犟的人,他说,二伯,那我先下去了,你多保重,早点下山。

王家坪的大撤离一直延续到下午,不少村民本来已经走出去了,又偷偷跑回来,在家中取出一两样先前没带走的东西,又匆匆出村。本来路口有干部把守着,只准出,不准进,但坝上小路多,你堵了这头,那头又有村民溜了进来,防不胜防。柳书记和王支书举着手提电喇叭,轮番喊叫,村民们,请你们赶快离开王家坪,不要再回村拿东西了,生活上的困难,有乡人民政府解决。乡亲们,服从命令听指挥,赶快离开,到乡政府和乡中心校集中。

兰玉珍中午在家里煮好了两个人的午饭,还切了一盘腊肉,准备了一瓶酒,她想,泉汉林一定会来看她,不会丢下她不管。可是,从中午一点钟一直到下午三点多,还没见泉世林敲门,她有点失望了,正准备离开。突然传来了手拍门的声音,她刚打开门,穿着雨衣和高统靴的泉世林带着一身湿气撞了进来。兰玉珍嗔怪地骂了一句,死鬼,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呢。泉世林抱歉地说,玉珍,对不起,领导派我上山观察,我……我一时脱不开身。兰玉珍回身把门插上,说,不说了,不说了,看样子,你也饿了,快吃饭吧,喝点酒,赶紧离开王家坪。

泉世林心事重重,只草草地扒了几口饭,喝了三杯酒,吃了点腊肉,就说吃好了。兰玉珍说,你赶快回你的家收拾一下,我就先走了。泉世林说,玉珍,我已经跟汉宾带了话,你就直接上他家吧。兰玉珍笑着说,我等你就是等你这句话,好,你从后门走,不要让人看见。泉世林这时却红了眼圈,泡了两眼老泪。兰玉珍说,你咋个的,像个女人家。泉世林哀哀地说,玉珍,这回可能该我栽了,大撤退是我出的鬼主意,要是王家坪真的出事,就算我瞎猫碰到死耗子,要是不出事,我就是谎报军情,乡亲们一人吐一口,也要把我淹死,说不定还要判一两年刑。王玉珍一惊,说,你这也是好心嘛,莫东想西想的了。泉世林一下跪在兰玉珍面前,抱住她的双腿说,玉珍,我想要你。兰玉珍嗔怒地说,死鬼,这是啥时候,亏你还说得出口。泉世林两行老泪流了下来,他说,玉珍,我求你了,也许我活不过今天晚上了,假如判我劳改,你从今往后就不会理我了。兰玉珍深深叹了口气说,你个死冤家,尽说些没头没脑的话,好,好,我将就你,依你一回,快点来吧,不要再说死呀死的。

十三

泉世林和兰玉珍刚刚完事,就听见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两人慌忙起床,匆匆穿上衣裤。兰玉珍高声应道,来了,来了。然后她又小声说,钻到床底下去,等我走了,你再开后门出去,不然被人撞见,羞死先人了。

原来,已是下午四点过了,乡里和村上的干部是最后一次挨家挨户查哨了。凡是大门上了锁的人家,肯定人都走了,如果遇上门关着,他们就死劲打门,可能里面还有人,无论如何不能漏掉一个。兰玉珍刚打开门,村支书王治全和两个乡上的干部就进来了。王支书生气地说,幺婶,你老人家莫害我们,催了三四次,你还不走。兰玉珍赔着笑说,王书记,我人有点不舒服,睡了一小会,我这就走,你看,我东西都收拾好了,两个小娃儿我早就送走了。王支书不好再生气,兰玉珍在村里辈分高,他们都叫她幺婶,自然不好黑着脸说话。三个男人帮兰玉珍提着收拾好了的东西,走出门,兰玉珍用一把铁锁锁住了大门。走过地坝时,兰玉珍忍不住回头望了一下自己的屋子,没人知道她的满腹心事,她也不敢招呼一声喊一句什么。

这时的雨又大了起来,地里的沟渠“哗哗”地淌着水,收过谷子的水田里,已积满了水,密密麻麻的雨点砸下来,打在水面上,鼓出无数个气泡,破了再鼓起,田里的水就像煮沸了的开水,满田都是大大小小的水泡。泉世林悄悄从兰玉珍家后门溜出来后,四周已是空旷无人,只有远处传来几声闷闷的狗叫。天底下只剩下他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头,他本想就此离开村子,但转眼一想,家里还有点现金,还有存折,还有与他朝夕相处的大欢二欢,他决定赶回家去,草草收拾一下,带着大欢二欢离开王家坪。这时,他并没有紧张的感觉,心里还没有危险的概念,只是感到此时王家坪的冷清,有一种莫名的悲哀,他想哭,他想喊,却什么声音也没有。

泉世林走到自己的家门口,就听见大欢和二欢的哀鸣和撞门的声音,他想,狗儿也在着急了。他用钥匙打开锁推开门,大欢二欢迎头就扑了上来,又是蹦又是跳,嘴里轻轻地叫着。泉世林用双手摸了摸狗头,心疼地说,委屈你们了,好了,好了,一会儿就走。泉世林没有丝毫停留,赶紧找出现金和存折,揣在衣蔸里,这时还不忘揣了一包烟和打火机。他不想带屋里的其它物品,他认为最多在外面呆个两三天,就会平安无事地回来。王家坪是个好地方,天老爷土地爷哪里舍得毁了这么好的一块风水宝地。

石河乡党委书记柳长峰冒着大雨站在河对岸的桥头,看着最后一批撤出来的村民和随行的乡村干部,忍不住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马乡长和程村长这时到乡上张罗去了,两边都离不开领导。又等了一阵,村里已经没有人出来了,柳书记对村支书王治全说,王书记你确定村里没有人了吗?王支书说,我们几个组的人挨家挨户搜过,家家都上了锁,肯定没有人了。柳书记说,老王,你再仔细想想,还有没有漏掉的人。这时匆匆从乡上骑摩托赶来的泉汉宾挤了上来,急急地说,柳书记,我爸,我老爸泉世林还没有出来,我跑了两个来回了,还是没有看见他。王支书拍了拍自己脑袋说我他妈的昏了,泉世林在土坡梁上搞观察,我咋个就把老头忘了呢?柳书记问,他知道大撤退的最后时间吗?王支书说,他晓得,下午五点,我记得我说过叫他四点钟往下撤。王支书看了看表说,现在已经五点过一刻了他早该下来了。泉汉宾焦急地说,我骑摩托到村里转转接我爸爸出来。柳书记说,你爸爸是个聪明人,你就不要进去了,我们再等一等。

泉汉林带着大欢和二欢,快步向村外走去,他刚走到大黄桷树下,突然听到“轰轰轰”几声巨响,大半个土坡梁崩塌了,数百万吨泥土石块卷起的土浪,一波一波地涌向王家坪。泉汉林大惊失色,想跑,已经来不及了,他急中生智,一步跳上大黄桷树的土台子他想爬到树上去,躲过这惊天动地的灾难。大欢和二欢嚎叫着,也跟着主人跳了上去,土台子离村路有一米多高,人往高处走,大概是人的本能。

站在碎石河对岸桥头的柳书记这时鬼使神差地看了一下手表,下午五点二十分。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随着“轰隆隆”的几声巨响,远处的土坡梁突然不见了剩下了一堵黄灰色的巨大截面。王家坪坝上的房子在泥浪的冲击下,一幢幢像纸折的玩具,轰然倒塌,有的斜向竖向着土坡梁的房子,被泥石流推着转了一个方向,再慢慢地倒了下来。在几分钟之内,原来平平坦坦宽宽大大的王家坪顿时变成了一个高高低低起伏不平的大斜坡,直达碎石河。一大截村道的水泥路面竟然飞了起来,随着“轰”的一声巨响,落到了河的对岸。滑坡上只有一棵高高的孤零零的黄桷树,还歪斜着身子,其余树木、竹林、果园已经荡然无存,除了泥土还是泥土。柳书记抬头望着天,泪如泉涌,悲怆地喊了起来,王家坪,完了!村支书王治全、泉汉宾等一帮人 ,有的人双膝跪在地上,有的瘫坐在泥水里,人人嚎淘大哭。天老爷,你疯了呀!我的王家坪呀,妈吔!爸爸,爸爸,你在哪里?

还算冷静的柳书记这时摸出手机,给县委张书记打电话,电话通了,他带着哭腔声音颤抖地说,张书记,今天下午五点二十分,王家坪后面的土坡梁山整体崩塌,王家坪的房屋田地全部被摧毁……灾难巨大……张书记,没有人员伤亡,我们事先已经撤出了全部村民……只有一个农民,当地的观察员泉世林同志下落不明,张书记,谢谢县委的坚强领导,好,好,我们一定搞好灾后救助工作,有县委县政府的支持,我们石河乡不会倒下……

满脸泪水的泉汉宾一步跨上摩托车,开动了发动机,准备过桥撞进滑坡现场,寻找爸爸。这时,柳书记厉声喝道,泉汉宾,你找死呀,说不定你爸爸早已经出来了,你这个时候进去,活埋了你。泉汉宾悲哀地哭喊,爸爸,你在哪里!爸爸呀,你快出来吧!

由于土坡梁的垮塌,不但淹没了王家坪,泥土石块冲入碎石河,堵住了部分河道,形成堰塞湖,水位开始上涨,柳书记一下更紧张了,他对村支书王治全说,王治全同志,我命令你死守几个路口,不准任何人进王家坪,要是死一个人,我拿你是问。王支书带着哭腔说,我一定死守,请柳书记放心。柳书记坐上小车,对司机说,赶快回乡上,大水很快就要涨到街上,又是一场艰巨的撤退呀。

天快要黑的时候,大雨终于停住了,泉世林的二儿子泉汉云从县城里赶来了,见了哥哥泉汉宾,两兄弟又相对哭了一场。由于有柳书记的死命令,兄弟俩也不敢贸然行事,加上天已经黑了,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闯王家坪。兄弟俩站在高处,望着碎石河上涨的洪水,又一次又一次望着变成大土坡的王家坪,忍不住泪水涟涟,悲痛无声。

天刚麻麻亮,一夜没有睡觉的泉汉宾、泉汉云两兄弟,加上前来问情况的杀猪匠王明福,三人绕道堰塞湖下游,赤脚涉水跨过碎石河,进入王家坪。他们小心翼翼地踩着脚下的泥土,深一脚浅一脚向前探寻,经过一夜水分的流失,土石上已经能下脚了,不至于把人陷下去,但他们仍不敢掉以轻心,专挑高处的地方走,因为那里的土石要干一些。他们正慢慢地走着,突然听到大黄桷树方向传来喊救命的声音,虽然声音微弱,但大体还能听得见。

三人一阵狂喜,高一脚低一脚向大黄桷树走去。当他们走近一看,泉汉宾忍不住高声叫了起来,是爸爸,是我们老爸!这时,他们看见泉世林前胸靠着大树,双手围住一根枝杈,双脚站在泥土上,长统靴已经被泥土埋了小半截。筋疲力尽的泉世林也看到了自己的两个儿子,顿时老泪纵横,轻声喊道,汉宾、汉云,你老爸还有一口气,没有死。

泉汉宾、泉汉云和王明福走到黄桷树下,泉世林悲喜交加地说,是大欢和二欢救了我,快把他们刨出来。三人找来树枝、石块拼命地挖土,很快把泉世林救了下来,他们惊异地发现,泉世林的双脚分别踩在两颗狗头上。他们三人又继续往下挖,终于挖出了两具狗完整的尸体。大欢和二欢前脚抱住黄桷树的树干,后脚蹬在地上,可以想像,泉世林在爬树的同时,大欢和二欢用狗头推着主人的长统靴,一点一点地往上顶,终于让主人抓住了一根粗壮的树枝,简直让人太不可思议了。

泉汉宾、泉汉云跪在黄桷树和大欢二欢的遗体前,在泥地里磕了三个头。泉汉宾流着泪说,树神、树仙,谢谢你救了我老爸。泉汉云说,大欢、二欢,你们走好。泉世林抹了抹两眼的泪花,感慨地说,大欢二欢,我救过你们,你们今天又救了我……王明福望着父子三人,哭不像哭,笑不像笑,顿时也红了眼圈。

王家坪大滑坡,灾难突然发生时候和村民最后一批撤离的时间相隔不到半个小时,没有死伤一个人,是偶然还是必然?是奇迹还是侥幸?谁也说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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