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匹白马

2016-11-25 18:03墨中白
四川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黄毛孝子白马

墨中白



第八匹白马

墨中白

赵庄好长时间没有死人了。

也许是春天吧。花大姐安慰自己说。

中午,阳光暖暖的。一只黑猫眯起眼睛,偷窺巷子里两条花狗缠绵。风吹着酒香弥漫在小村上空,引来百鸟欢叫。

花大姐知道又有女孩出嫁了。

百鸟朝凤,花大姐爱听,她真不希望村里有人死。可生死轮回,又岂能是人心所想?小村有人死,花大姐并不悲伤,她见惯了,就如同冬去春会来一样。

花大姐年轻时就死了男人。她不姓花,只因为她嫁过来时爱扎着麻花辫子,穿衣裳又喜欢花哨一点。大家就花大姐花大姐叫她,却忘记了她原来也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柳叶青。

没有男人的日子,花大姐迷上了扎纸马。

花大姐扎马轿,在老濉河两岸远近闻名。

花大姐家住在小村最东边,出门有条路,拐个弯,一条大道直通向村外。忙着扎马的花大姐不时会抬头望一眼村口。尽管她知道出嫁到县城的女儿很少会回家,可她还是盼着女儿会出现在那条路上。女儿不回家却常打电话劝她不要扎纸马,还说人死如灯灭,怎么可能骑马坐轿?

花大姐表情庄严告诉她说,你爸走了,还有俺娘儿俩对他的念想,他坟前有纸钱灰,那是告诉别人,他还有亲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花大姐说不下去,哭了。

扎马时,花大姐是快乐的。

花大姐接下扎马轿活儿,并不着急去扎。她会端来一盆清水,用白毛巾洗脸,也净手。她怕脸洗得不干净,就走到镜子前,左瞧右瞅,当看到镜中脸,白净头发整齐,便露出笑来。随后,用她纤细、干净的兰花指蘸水,弹洒芦苇,直到满地芦苇瞪着眼睛,也水汪汪瞅着她。花大姐这才捧起芦苇,有水珠顺着苇杆,滑跑,花大姐称之为“饮马”。马是有灵气的,上路前,它要喝水,饮足水,跑起来,才不累。马口渴难忍怎么能日行千里呢?

花大姐很不喜欢孝子一来找她,就急催着要马。在他们眼里,好像马不就是白纸糊着芦苇吗?他们不懂,骑上一匹千里马,并不是件容易事哩!

在花大姐眼里,芦苇是马骨,每次扎好马骨架,她都会停下,把上次没有喝完的酒瓶拎出来,倒上一杯酒,顺着马头淋到马尾巴,接着再倒一杯,洒湿自己手,让那股凉,直逼心口,花大姐喻做“训马”。马天生骨子里是有野性的,更何况是一匹宝马?马能奔善跑,关键还要听主人话。

花大姐饮尽第三杯酒时,呛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泪也不擦,拿过芦苇扎,她感觉自己不是在扎芦苇,而是在为马梳理皮毛。她手变得异常灵巧,手抚的马匹,变得乖顺听话。

花大姐很少喝酒,只有扎马时才喝。马是送给男人骑的,马要忠诚听话,但却不能少了刚烈,不然去西天路太远,马如何跑得快。

扎轿讲心情,轿要漂亮好看。女人嘛,谁不愿意坐着一顶漂亮好看的花轿呢?扎轿时,花大姐是不会喝酒的。她会把家里那个音质还不错的旧录音机搬出来,放上一曲天仙配,然后在优美歌声中,编着芦苇,裱着彩纸,花大姐称其为“唱轿”。

扎轿,花大姐想着开心事。花轿扎好时,花大姐还会用小彩玲挂在轿四角,有风吹来,叮铛叮铛,悦耳动听。女主人坐上这顶漂亮好看的大花轿,就如同出嫁新娘一样,眼中流着泪,心里甜如蜜。

孝子找花大姐扎马轿,还因为花大姐给每位仙逝的人扎的马和轿都不会一个模式的。

有孝子找花大姐扎马,花大姐总会借个合适话题,探听马主人是生病死了,还是无疾而终,如果是病死,她扎的马就会昂首盼望,前蹄扬起,主人骑上这匹欢跃的马,就会忘记病痛折磨,开心一路;主人若是无疾而终,她扎的马会温和回望马尾,似是驮着主人,留恋着这幸福人世间,不愿意离开身后满堂儿孙。

扎轿,花大姐就会根据女主人生前爱好习惯,选择她们喜欢颜色的彩纸,做轿顶、轿窗和轿杆。实在找不到女主人喜欢颜色的彩纸,花大姐的心过意不去,就会少收钱,并一再给孝子解释清楚。孝子都感谢花大姐,说在心里记着她好呢。

花大姐喜欢看到孝子感谢她的笑容。孝子这时候笑,是真心的。

生与死,花大姐看多了,有时甚至不忍看到孝子们哭。她感觉他们哭没有笑真实,不真实的哭,就是演戏哩!

毛咕咕也说孝子不是哭,还告诉花大姐,那叫干嚎。

听这话时,花大姐感觉毛咕咕一点都不傻。

平时,在村里,人们很少有人和毛咕咕说话,谁家老人离世后,才会找到毛咕咕。

有人来找,毛咕咕就会屁颠颠地跟着去。

毛咕咕做的事情很简单。他来到孝子家堂屋,用自己带去的扫把,将守灵用的杂物,清扫干净,然后装进专用布袋中,背到村西口烧了。看着毛咕咕燃起那把火,孝子们会长长松口气,他们知道先辈们这才算真正离开家,骑马,或是坐轿,上路去了。

村里人管毛咕咕干的活叫扫铺。

每次干完活,孝子们都要送给毛咕咕一瓶酒,两包香烟,外加三十或五十元不等的扫铺钱。这也是毛咕咕主要生活来源之一。

没有人死的日子,对于毛咕咕来说,难熬,也是寂寞的。这个时候,毛咕咕就会拿起鱼网去老濉河抓鱼,捕到鱼,他第一个想到就是要送给花大姐。

当毛咕咕拎着鱼,出现在花大姐视线中,花大姐眼睛一亮,扎马的手,不由动作加快,直到毛咕咕来到她身旁,才会慢下来。

起初,毛咕咕总爱蹲在一旁看花大姐扎马,这让她很不舒服。她不是担心毛咕咕偷学手艺,而是讨厌他身上脏兮兮的外套。她会骂他,懒熊,衣服也不舍得换洗。

毛咕咕并不生气,还满脸赔笑,在旁边帮她递刀,拿芦苇。

时间一长,花大姐就习惯扎马时,毛咕咕蹲在旁边了。

看着昂首欲奔的白马,毛咕咕开心围着马转圈,嘴里不停地夸,宝马,俺要能骑上这匹马,就好喽!

听这话时,花大姐才想起来,毛咕咕脑子可能真如村里人说那样,有点呆。要不,一个大男孩怎么想着要骑她扎的白马哟。毛咕咕姓马,小名叫毛孩,好像他从没有过大名。他是个孤儿,是爹爹,也就是毛咕咕父亲的父亲一手带大的。

老濉河两岸人都叫父亲爷,喊父亲的父亲叫爹。刚嫁到赵庄时,花大姐搞不明白。就像她弄不清楚大家为什么都喊眼前这个大男孩叫毛咕咕一样。她只知道毛咕咕是一种鸟,喜欢站在杨树梢上咕咕叫唤,外形有点像家养的灰鸽子。有时,看着毛咕咕孤单的身影,花大姐感觉他真像一只游荡在赵庄天空的鸟。

干活晚了,花大姐也会留毛咕咕吃饭。

饭前,花大姐会叫毛咕咕把手洗擦干净,然后才把烧菜分在两个碗里。

两个人,两把椅。椅子就是餐桌。

花大姐坐在小板凳上,而毛咕咕总喜欢蹲着。他知道花大姐喜欢干净,要不她扎的马怎能如雪一样白呢。

喝过酒,毛咕咕喜欢搂着马脖子,夸像宝马,能腾云,会驾雾。还告诉花大姐,他太想骑上这么一匹威武的白马了。

毛咕咕又要骑白马,花大姐心一酸,眼角就有泪流了出来。

毛咕咕吓得蹲在地上,呆望着花大姐。

花大姐就会心疼地指着旁边板凳说,乖,坐吧。白马跑得快,会把你摔下来。

毛咕咕并不坐,而是移动身子,上前小心地帮着花大姐,扎马骨架。想着花大姐刚才说的,他还是个孩子,没有机会骑白马时,毛咕咕也有泪流淌了下来。

在毛咕咕帮助下,花大姐扎的白马更高大威武了。望着昂首欲奔的白马,毛咕咕提起嗓门学马叫,真如马嘶。

听着毛咕咕嘶鸣,花大姐开心笑了。

在毛咕咕眼里,白马真好看,好看如花大姐笑。可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花大姐也有空闲的时候。

无事做的花大姐常走到村里教堂前,盯着那高高的十字架,一坐就是半天,回家她还带本厚书。毛咕咕不喜欢花大姐看书,一看书,就不理他。花大姐为什么去教堂呢?那里又没有人要扎马,难道她拿回家的书上有好看白马?

毛咕咕鼓足勇气求花大姐给他看宝马。

花大姐听后,笑着告诉他,白马在人心里。说完,还给他朗诵书上的诗:“低米丢行善有众人给他作见证。又有真理给他作见证。就是我们也给他作见证。你也知道我们的见证是真的。我的口要发出真理。我的嘴憎恶邪恶……”

毛咕咕听不懂,也不喜欢听花大姐读圣经,他喜欢看花大姐扎马。可花大姐把篾刀挂在东墙上,一有空就跑去教堂念诗。

看不到花大姐扎的白马,毛咕咕就更加讨厌小黄毛,那家伙眯着小眼,摇头晃脑,捧着大喇叭,像是嘴吹着牛逼。毛咕咕看不惯小黄毛头上那一撮黄毛,更看不惯他扎的那些美女房车和金银山。明明是一个纸扎的车,却叫宝马,那些金山,他怎么看都像一垛屎还有那几个女人,一个个像妖精,风一来,随时都会飞孝子怎么不请花大姐扎白马呢?

其实毛咕咕不懂,小黄毛为了招揽生意,只要有孝子找到小黄毛唢呐班,可免费送扎马轿,还顺便白给金银山,香车宝马,别墅美女。

老濉河两岸人都知道小黄毛扎的马就是纸,根本不能和花大姐的白马相比。花大姐的白马,威武,精神站立在棺棚前,就是一匹马。可再好看的马,最后还是一把火烧了。尽管他们也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可是再找花大姐扎马轿,无疑是要多出一份钱的,这个账,是明摆着不需要算的。

小黄毛除了免费送扎纸物外,还有他老婆会哭。只要有人给钱,她就会模仿给钱的亲人口吻,披上白布哭诉着对已故亲人的悲痛和无尽思念,直听得亲人和旁观者皆落泪。

老濉河两岸的人管小黄毛老婆干这行的叫哭灵棚。

听哭灵棚,毛咕咕感觉不到一点悲伤,更不会流泪他不明白这个女人眼睛里哪来那么多眼泪。想到明天自己要把死人留下的,哪怕是一截头发丝,全扫得干干净净,一把火烧了,毛咕咕感觉眼前这些人都在说谎什么不舍、心疼,全是骗人鬼话。

以前,毛咕咕一听孝子哭灵,他会心酸难受跑到灵棚外,黑夜里,摸着花大姐扎的白马,他感觉到马也流泪,眼睛湿湿地望着主人躺睡的地方,恨不得马上冲跑过去,驮起主人,奋蹄西奔而去。而眼前的马越看越像骡子,不,简直是头驴,可孝子们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毛咕咕内心不由涌上满腔悲伤来。他哭了。

花大姐也知道,孝子喜欢请小黄毛,不是因为嫌弃她的白马,而是因为小黄毛白送他们纸马轿,还有金银山。美女宝马,哪人不爱?自己扎的白马,是不会送给人的,白送,她感觉那是对死者的极不尊重,同时也对自己不重视,她宁愿把扎好的白马放在马棚里,也不会白送给别人骑的。

花大姐相信男人骑马女人坐轿,死人一样,活人也一样,古代是,现在也是,可怎么说变就变呢?活人坐轿车,上车不分男女的,只要车能坐得下,可怎么死人也这样呢,骑马的同时,还要坐宝马,不会开,还配女司机和女秘书,那么多女人,一同上路,骑马,又开车,不下道,才怪呢。花大姐也看过小黄毛的演出。唢呐班唱呀跳啊的,农村人结婚图的就是热闹。可这丧事上,还是疯一样唱,两个高音喇叭,对着不同的方向,喊着天不刮风,天不下雨,天上有太阳,妹不开口,妹不说话,妹心怎么想……

花大姐知道小黄毛是怎么想的,他就是想多赚钱,可她却不知道灵堂前孝子是怎么想的。

难道他们真把死看得很淡?花大姐才不信呢。

想不明白时,花大姐就会望着满院芦苇自言自语,宝马再贵,可怎么会是马哟。

扎白马,是因为父亲躺在那儿,儿女看着不忍心,扎马能顺便捎带走悲伤。花大姐感觉自己扎的马有灵气,能腾云,会驾雾。小黄毛送的宝马能开上天吗?

扎彩轿,是女儿对母亲的一种思念,母亲费心操劳一辈子,现在走了,女儿就送顶彩轿感恩母亲。而送女秘书给父亲,母亲一定不会高兴的。

孝子省得花钱让小黄毛女人哭灵棚,这让花大姐很迷惑,如果孩子爱父母,眼泪是不需要出钱买的,想着父母好,不流泪,都难。

一想到这些,失落的花大姐就会拎来一瓶酒,慢慢喝,其实更多时候,她都把酒喷洒在芦苇上,淋在手心里,酒把她泪呛出来,有时拿着芦苇,她却不知如何下手了,举起酒瓶,砰一声,满地酒香,窜出院子,直飘去西天。在满院酒香中,花大姐重新拿起芦苇,扎着马骨架,裱上白纸,稍加修饰,一匹精神抖擞的白马就立站在马棚里。

摸着那张开的马嘴,花大姐在心里说,赵庄又一个男人走了。

花大姐也知道孝子们喜欢请小黄毛唢呐班哭唱,除了贪图免费送的纸物外,还因为小黄毛唢呐班人气旺。

老濉河两岸人,把儿孙满堂,寿终而寝老人的去世,称为喜丧。老人脚一伸,驾鹤西去了。接下来,孝子就要为丧事精心准备,绝不能让村里人看笑话。一个家庭穷富,儿孙能耐大小,从操办丧事中就能体现出来。

孝子们办丧事舍得花钱,他们知道那是躺在棺材里长辈的脸面,更是跪在棺材四周儿孙们的好看。

脸要好看,是需要用粉来擦的。

小黄毛就是那个为孝子脸上擦粉的人。

有小黄毛唢呐班表演的丧礼是隆重的,十里八村人都会涌来看。孝子们想不把丧礼场面办隆重都难。

喜丧,这在毛咕咕眼里却十分搞笑,孝子贤孙头戴白孝帽,脸上却看不到一点儿悲伤,不时会看到有人在笑着乐。毛咕咕不明白,爹爹走时,他哭得死去活来,可眼前戴孝人,怎么可以笑呢?人活得岁数再大,死了,都是很悲伤的事情。特别是小黄毛,变着法儿逗大伙乐,看台前,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连孝子也不时被小黄毛搞笑言语逗乐了。

毛咕咕不离开,是想看最后上场表演的脱衣舞。毛咕咕喜欢看台上女人疯一样甩动着两个白奶子。他从没见过那么白的奶子,就想靠近看个清楚,可却挤不到台前。有几次,小黄毛还骂他色鬼,赶他滚。

毛咕咕就冲着小黄毛的背影,在心里狠狠骂:日你奶奶的。

女人在台上脱光衣服跳时,小黄毛并不看,两眼直盯着村头路,好像那儿随时有鬼要出来似的。这让毛咕咕很好奇,他想过去看个究竟。

毛咕咕来到村口,黑夜里除能听到舞台上传来刺耳音乐声,什么也没有看到。

狗日小黄毛,骗人呢。再一想到花大姐高高挂在东墙上的篾刀,毛咕咕在心里更加怨恨小黄毛了。

毛咕咕无意中得知,小黄毛盯着村头路口看,是害怕警察。他搞不懂小黄毛为什么害怕警察,可能就像他害怕花大姐会不理睬他一样。

想到这,毛咕咕笑了。

警察来抓小黄毛时,台上的女人还在疯狂甩着奶子。

毛咕咕没想到小黄毛太怕警察了,跳舞女人更害怕警察,他们一上前,女人就吓得缩成一团,像两团面。

小黄毛和两个女人坐上警车,走了。

花大姐听说小黄毛被抓,一点也不感到吃惊,这是早晚的事。只是她不明白警察怎么知道小黄毛带女人在河东跳脱衣舞的。

毛咕咕好长时间没有看到女人奶子了。无事时,他就会留意赵庄女人的胸,可那里,都隔着层层衣服,鼓得老高。看不见女人奶子的毛咕咕,就溜到村口,看那些吃着青草的母羊或是母牛。他总感觉牛羊奶子没有台上女人奶子白,还有一股尿骚味。

台上女人白奶子一定不是这个味,那是什么味呢?毛咕咕总会在漫长的黑夜里,独自一个人想着。

他现在真像一只落单的毛咕咕,在村里四处游荡。

赵庄有段日子没有死人了,邻村也没有人死。

毛咕咕这才想起,他多天没有去找花大姐了。

花大姐感到很意外,她曾讨厌毛咕咕蹲在旁边看扎马,可是这段日子,她心里老是盼着他来。不扎马,花大姐就捧着那本厚厚圣经看,在书里,她多次看见父亲和男将骑着白马慢步在云端,她想同他们说话,可没人理她。花大姐心烦合上圣经,一边扎着白马,一边望着门口路,毛咕咕就是在这时出现在她眼前的。

见了毛咕咕,花大姐很开心。毛咕咕不会想到,花大姐还在扎着白马,他手舞足蹈跑到马棚里,围着那几匹白马,转着圈儿,看看这匹马嘴巴,瞅瞅那匹马屁股,孩子般笑了。在毛咕咕的眼里,只要花大姐有白马扎,她的脸上就会露出温暖的笑容。

花大姐今天笑得更是特别灿烂,热情留他吃午饭。更让毛咕咕没有想到的是,花大姐破天荒叫自己坐到桌前吃饭,连菜碗也不分开了。毛咕咕感觉有点不习惯,他小心地恳求,分开吃吧?

花大姐没有听见似的,给他倒满满一杯酒,叫他喝。

酒,毛咕咕常喝,可是像今天中午这样,坐上桌喝酒,毛咕咕还是头一次,他端酒杯的手开始抖动起来,有酒洒在桌面上,湿了。花大姐并没有怪他,还给他碗里夹了许多鱼肉。

花大姐一喝酒,话就多了起来,知道吗,人之所以会死,就是因为所犯一切罪恶会连同人肉身一同死去,重新变成天性善良的人。死去的人都想西去成为凡赛堤。不知道凡赛堤吧?圣经上说他可是真理与正义的化身。每个西去的人都想成为凡赛堤那样的神仙。

俺将来也能成为凡赛堤吗?毛咕咕一脸好奇。

会的,你现在就是一个英俊的凡赛堤。

毛咕咕听花大姐这么夸他,一激动,就多喝了两杯酒喝多的毛咕咕,眼前就有女人光着上身在晃。他好长时间没有看到那两团雪白了。

望着花大姐温暖的目光,毛咕咕可怜巴马地求着她说,俺想看你奶子。

花大姐一愣,以为听错了,这几年除了扎轿,就是扎马,她似是忘记了胸前还长着一对奶子。再看一眼毛咕咕,花大姐这才发现毛咕咕长发下黑红脸蛋上,嘴角四周已长出了软软一层黑绒毛出来,花大姐脸瞬间红了。她端起酒杯,一仰头,干了。她有点害羞问,真想看?

毛咕咕红着脸,点了点头。

把酒满上。花大姐说。

接过毛咕咕递过来的酒杯,花大姐一仰头,又干了酒喝得猛,呛得她接连咳嗽了三四声。

老女人奶子有什么好看的。说着话,花大姐开始缓缓去解上衣领扣了,一颗、两颗,当解开第三颗衣扣时,花大姐索性眼睛一闭,双手用力一扯,衣服开了雪白乳房松松地垂挂胸前……

看着花大姐紧咬着嘴唇,想到刚才她说的凡赛堤,毛咕咕猛地伸出手来,狠狠掴打自己脸,哭了,如马嘶鸣,转身,狂奔而去。

望着墙角那捆发黄的芦苇,花大姐畅着怀,拎起毛咕咕没有喝完的酒瓶,倒满一杯酒,喷酒在芦苇上。接着再倒一杯,洒在自己的手上,让那股凉,直逼心口睁开眼,花大姐一饮而尽第三杯酒,眼泪再次被呛出来了。花大姐拿过芦苇,并不扎,泪眼中,她又看到小黄毛开着宝马,疯狂地追赶着她的白马,白马回首那一瞬间,宝马呼啸着撞向白马。花大姐害怕地把散乱在地上的芦苇紧紧搂在怀里,呜咽着,如同一匹老母马在痛苦嘶鸣。

花大姐是从邻居嘴里得知小黄毛被释放了,一出来就四处找毛咕咕,说见了他,要剥掉毛咕咕的皮。

小黄毛恨毛咕咕,花大姐理解。可是再恨也不能要毛咕咕的命呀。

花大姐不由为毛咕咕担心起来。

毛咕咕被人打了,可打人的不是小黄毛。邻居告诉花大姐,村里人都骂毛咕咕,说没想到小愣子的心眼比正常人还坏。他怎么能陷害小黄毛呢?现在村里有人去世,大家也不愿意找毛咕咕扫铺了。看到毛咕咕饥一顿,饱一顿的,村里人也不像往日那样同情他了。大家都说毛咕咕是自己找揍的,小黄毛害怕他呆在演出现场,可他偏要去看。几个想看脱衣舞表演的年轻人,长时间没有见到想看的节目,却看见了站在一旁的毛咕咕,他们来气了,扯过毛咕咕,就一顿乱打。那么多人围观,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止。最后还是小黄毛出面拉开了那几个熊孩子……

花大姐听不下去了,她心疼得要命。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毛咕咕呢,他还是个孩子哟。没有人来找她扎马,自己不会饿着肚子。可是村里人不要毛咕咕扫铺,他吃什么呀!花大姐感觉挺对不住毛咕咕的。她又拎出酒瓶,坐在房屋门前,她盼毛咕咕过来,陪着自己一起喝酒。她要告诉他,以后不要去看小黄毛的演出,让他陪着她一块儿扎白马。没有饭,就过来和她一起吃。

可花大姐没有等来毛咕咕,却等到他出事的消息。

人们发现毛咕咕时,他的鱼网丢在岸边,人却浮在老濉河的水面上,原本黑红的脸蛋,被水泡得胖胖的白,样子怪吓人的。

花大姐不相信毛咕咕是失足落水淹死的。她甚至怀疑是小黄毛害死的。可警察说,毛咕咕确实是白酒喝多了,失足淹死的。濉河里的水,哪儿水深哪儿水浅,毛咕咕最熟悉不过了,又会游泳,怎能淹死他哟!花大姐的心闷得慌。

老濉河滩上,花大姐流着泪点燃纸钱哭说,这孩子命苦,可命再苦也是个男人,是男人就该骑着高头大马。

花大姐坐在马棚里,双手不停在扎着白马。拿起芦苇时,花大姐泪又不争气流出来,有泪洒在芦苇上,她的手变得异常灵巧。劈苇时,篾刀划破手,她也不觉得疼,扎骨架,裱白纸,描彩绘,又一匹昂首欲奔、回首盼望的马,嘶立眼前。

白马眼睛有泪流出,鲜红的,是花大姐手上的血。

听说花大姐一个人在老濉河上送毛咕咕上路,村上好多人赶来看烧马。河滩上,一匹匹高头大马回首望着赵庄。村里人上前一数,共八匹白马一字排开,有风灌进马嘴,白马呜咽,如嘶。

花大姐怎么给毛咕咕扎这么多白马呢?

这些白马不应该都是毛咕咕骑的吧!

他的爹奶,花大姐的父母,她的男将,还有公婆,烧过去,都能骑哩。

除了毛咕咕,他们走时都有马或轿,一个人哪能骑马又坐轿哟!

那这些白马烧给谁呢?

看着眼前的八匹白马,来看烧马的赵庄人交头接耳谈说着。他们都夸,那八匹白马个个是宝马,瞧那脊背、那四腿,跑起来,都能日行千里。

花大姐举起熊熊燃烧的火把,对着围观的人群吼:走开啊,谁让你们来的,狠心害死了毛咕咕,他还是一个孩子哟!呜呜呜,一阵哭泣。

我们和毛咕咕无怨无仇,怎么可能会害他呢!花大姐疯了。来看烧马的人一脸不屑看着马在心里说。

上马!伴随着花大姐一声嘶喊,八匹白马面向西方,个个前蹄飞扬,昂首欲奔,火光照映花大姐的脸。她看到毛咕咕依依不舍走向天边,他的父母,爹爹,正笑着迎接毛咕咕。她还看到自己那苦命的男将骑着高头大马,行走云端,毛咕咕和他并排而行,回头冲着她喊:俺也成为凡赛堤喽!

当第八匹白马被花大姐点燃时,围观的人中有个女人转脸对着站在身边的男人说,赵庄这一年算上毛咕咕都死八个男人了。

对呀,毛咕咕刚好是第八个……看着最后一匹火红的白马,男人似是想到了什么,把后半句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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