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困惑中的现代诗思
——评张执浩的诗歌创作

2016-11-26 05:16
长江丛刊 2016年21期
关键词:张执浩都市诗人

李 展

生存困惑中的现代诗思
——评张执浩的诗歌创作

李 展

作为华语传媒文学诗歌奖获得者,张执浩的诗歌创作具有特定的时代经验和反思特征;这种反思,融合了诗人深刻的城乡经验冲突;正是借助这种经验和直面真实的勇气,其诗艺具有了现代主义的存在维度。这为湖北诗学添了一笔重要的财富。

张执浩 时代与命运 城乡经验 现代诗思

在湖北诗歌史上,从屈原开始直至闻一多等人,其地域文学风格总体上既浪漫多姿,又呈现出强大的意志力量。如果这种主体意志与时代政治加以结合,就使得湖北文学具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文学“激情”,这几乎成为湖北文学重要的文化表征。现代以来,这种“激情”在闻一多、胡风、熊召政等诗人身上一脉相承。同时,这种“激情”往往伴随着某种偏执和狭隘,以致掩盖了湖北文学的丰富和多元,造成了对文学资源借鉴的某种盲点。

但是,关于张执浩的诗歌,其诗歌形态和诗学定位则往往有些令人迷惑。有些评论者在谈及张执浩的诗歌时,认为其诗歌具有“抒情”性质,但是张执浩的诗歌“抒情”显然不是浪漫主义诗学观念的“抒情”;有的评论则注意到张执浩诗歌包含一种“包含着真实生命体验的睿智之思”[1],但也显然没有把这种“睿智之思”,作为一种湖北文学较少出现的诗学质素来看待。看重张执浩诗歌抒情因素的,往往把其早期诗歌《糖纸》作为代表性作品:这是“一首描写真诚、纯洁、爱的甜蜜的梦幻和温柔之作”,“阅读张执浩的诗歌,可以感受到温柔、疼痛、爱的恐惧、生活的承担和生命的孤独。”[2]但是,这首诗显然不足以代表诗人的文学特质。在《糖纸》中表达的“真诚”和“纯洁”,表达的“糖纸后面的小女孩/在梦中长大成人/在甜蜜波及到的梦中/认识喜悦/认清甘蔗林里的亲人/认定糖纸上蜜蜂栖落的花蕊,就是/我们的故居”[3],这些都只不过是20世纪80年代中国诗坛那种浪漫乌托邦的遥远回声,并没有多少真正的生活内容。其实,仔细观察张执浩的诗歌,就会发现张氏诗歌关于湖北地域文化的标志性风景、风情、风物并不是很多,而是受时代影响最大。

确实,这种时代氛围深深地影响了张执浩,这种影响超越了地域文化要素而带有一种时代共性,具有一种意识形态无意识特征。张执浩后来的诗歌创作总在不断“反省”自己,寻找“真我”,寻找属于自己的个体属性,在艰难的精神探索中力求摆脱这种时代共性。正是执着地面对本真生存,我们发现张执浩的诗歌之思,不但不是“睿智之思”,反而是极其艰难的“困惑之思”。张执浩不是“早慧”的诗人,而是富有“耐心”的诗人;不是“早熟”,而是“晚熟”的诗人。他的“诗神”只有经过真正的磨难才会显示出自己的特征。这,既延迟了张执浩的成长之路,但同时也为其摆脱其先驱者的悲剧性命运做了铺垫,并且为其诗艺的真正成熟,奠定了坚实的性格基础。

据笔者看来,这种状况正是乡村青年的单纯所致,他们一时无法适应复杂的都市文明。相比那些先驱者如海子的创作经历,张执浩显然慢了一拍。但正是这慢一拍,使得张执浩从海子式困境中走出来,成就了自己的诗艺。张执浩的《美声》组诗就深刻地记载了这种城乡文明的差异,深沉反思了现代知识分子的痛苦的城乡经验转型;它触及了诗人内心的脉搏,触及到了历史的存在。这组诗绝不仅是美声唱法,而是诗人从农村走到都市,受过高等教育却在乡土和城市同时失去精神依托的彷徨姿态,印证了一个鲜明的失去精神家园的现代“荒诞”主题。《美声》不仅是诗人像大多数朦胧诗后的诗人一样,从政治世界回到了诗学世界,更重要的是,他真正地从内心感受到了日常生活的秩序和力量,对于诗人精神追求的碾压和创伤,这远比浪漫主义的抒情更具有深刻的历史内涵。《美声》组诗的第一首直接将乡村青年“简单的心”和复杂的都市语境进行错位对接,呈现出种种现代不适症状:

秋风乍起的夜里,草虫的呜咽回旋。/一个外乡人把国道走穿,又迂回于故乡小径。 /从前他怀抱明月远遁/如今空剩一颗简单的心。

他并不孤寂,只是倍感孤寂。/在一座到处都是人的城市,他的问题在于/不能成为他们的一部分,甚至连眼前的这些路灯/怎么看都像是一只只窥视生活的眼睛。

此时,恋爱的人正陆续走出东湖的西侧门。/几张刚刚结过吻的嘴准备去解放路宵夜。/秋风在吹,一颗简单的心在失眠。/一个失眠的人在黑暗中翻箱倒柜。”[3](《美声》)

这首诗写于2001年,张执浩时年36岁。本当三十而立的年龄,然而诗人呈现的情景却是一个失败者的形象。但是,这个失败者从时代的共享性语境脱离开来,命定地承担起了对于孤独的存在体验,并将这种孤独体验转化为接近真实存在的通道。将“秋风乍起,草虫呜咽”背景下的“外乡人”,置于一个基本的城乡语境:“国道”—“故乡小径”的框架。这是实景却又是隐喻,暗示的是从乡村到都市的人生历程;然而,这个过程对于诗人而言却是失败了,但这个“故乡”只是现实中诗人聊以借此疗伤的替代性的存在情景,原先故乡、明月、小径、简单的心,都暗示了乡村伦理这样一种共享性存在结构的朴素和实在,但是,现实中它已经出现了裂隙,因为这种共享性语境的意识形态幻觉被一种都市文明所撞碎:“在一座到处都是人的城市,他的问题在于/不能成为他们的一部分,甚至连眼前的这些路灯/怎么看都像是一只只窥视生活的眼睛”。诗人在这里含蓄地指出了都市中人际伦理迥异于乡村世界,这里乡村的朴素被都市的隔膜、自私和窥视欲所替代,并被眼前的景象所刺激:都市恋人的亲吻和夜宵的暧昧,这对都市人司空见惯的景象,但对于来自乡村世界的诗人是难以想象的,并由此带有某种程度的变异心理。

由此,乡村文明和都市文明的碰撞,在这个接受了现代都市大学教育的知识分子心中,吹起来狂澜,甚至可以说,正是源于都市两性伦理关系的刺激,引发了诗人开始寻根究源。耐人寻味的是,张执浩这里引用了冯至《十四行诗》的典故,即冯至对于生命的领悟,同样源于两性关系的刺激而开始思考存在问题的。确实,这种“外乡人”形象暗示了张执浩最初作为“都市边缘人”的苦涩,正如张执浩后来所坦诚地那样:“都市边缘人构成了那一时期我几乎所有小说的主人公,他们受惠于城市文明的熏陶,却在城市文明的缝隙中找不到实现自我价值的机遇与途径……”[4]所以,张执浩的最初困境属于城乡文明冲突,这个20世纪屡见不鲜的话题,表明这是乡土中国到现代中国转变过程中的必然现象。但是,诗人好像没有意识到都市文明对于人性复杂化的必然,而是带有无意识地举起了道德批判的旗帜:“一个人的浮力并不能阻止整个世界的沉沦”,“那粒在黑暗中发光的白牙齿:纯洁,接近于欺骗的本质”(《美声》(3))[3]。由此可以看出,诗人转型成为现代人格的极其艰难。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作家在都市中日渐安生,原先精神世界中关于生存、婚姻、性爱的焦虑和冲突,现在慢慢得以缓冲。“从城乡结合部/走到硬座与卧铺车厢的结合部”[5],诗人走了十年时间。

张执浩的诗歌创作产生于城乡困境,但就其诗歌艺术主题看,对于死亡、逝性、两性以及自由主题的诗歌都有。相比他的前辈,我们发现他的诗歌的真正价值,还应该是其作品的“现代之思”。当闻一多“逼迫八面的风”,追问梦中的祖国在哪里?张执浩并不关心;当胡风宣告“时间开始了”的那种历史自信,张执浩却徘徊在乡土小径和城市楼群之间;当熊召政“举起森林般的手,制止!”时,张执浩只是偶尔瞥视一眼现实时。他关注更多的是亲人的死亡、时光的消失、生命的老去、两性关系的荣枯这些存在的话题。闻一多、胡风、熊召政们的政治激情,在张执浩已经消失。湖北诗歌迎来了难得的反思,伴随的还有“路漫漫其修远兮,我将上下而求索”的超常“耐心”,但是,这种“耐心”已经回到了自身,回到了个体,回到了向来被遮蔽的存在的根基问题,这些湖北文坛很少反省的问题。

事实上,对于熟悉里尔克和冯至诗歌的张执浩来说,这种反思性诗艺并不是难事。张执浩在自己的诗歌中经常引用这些先辈的典故,即使到了2003年的《岁末诗章》中,他还是如此写道:“奇迹并没有出现。一年过去了,该下的雪/并没有落下来,我们依旧在原地旅行/地上是湿的,旧鞋子适应了新泥”。[3]日常生活中,“奇迹”并非必然是生命的一部分,而磨损更是生命的常态。“一颗心是怎样渐渐变冷的,热情在消逝,大家都一样”[3],作者用平浅的语言说出了作为“有限者”的人的重要的一面,但东方文化重视“生”的修炼,却往往遮蔽“死”的真相;祈求吉祥,但往往忽略黯淡。在日常生活中,我们面对的往往不是真实存在,而是被先验意识过滤后的意识景象,正是这些意识景象构成了我们日常伦理意识形态。由此,我们的感觉趋向麻木,心灵趋向锁闭。这既是我们无法面对的真实,也有人类某种意义的自我保护机制。但是,这不是人的真实生存状态,人类如果有足够强大的承受能力,精神的闪电会给我们呈现出不同的生存景观,即使残酷,但是却锻炼了我们的承受能力和认知可能,诗人往往于此闪出光耀。

于是,我们看到在诗艺方面,浪漫主义诗学观特别是抒情的观念被张执浩搁置,他取法的是现代主义诗歌传统,但是,其展开的方式则是历史经验型的,对生活的提升和超越主要是通过寻根的方式,建立了破碎世界的关联。比如从白菜,联想到泥土-乡村--父亲--农民的乡土世界;从“半边猪”联想到“打猪草的少年”--属于自己的砧板和肉案的白日梦--都市中熙熙攘攘的人群--猪的“消逝”--诗人的感受:“天平从来不曾公正过”--“我应该称颂这残忍而不乏幸福的生活”,表明诗人伦理的颠覆和重建。诗人在艰难中穿越了这种困境:正视了父辈的乡村经验,对于城市生活已经失效;母亲的世界和视野,无法超出这个乡村世界。商品交换世界中,只有宗法伦理精神世界的衰败和错位的回忆,成了诗人转型生活的救命稻草。这种探索,使得张执浩的诗思有着历史的深度。相比里尔克的哀歌“将爱情、逝性和死亡提升为关键经历”,“它们脱出具体的历史境遇,而将其问题表述为个人在宇宙中的此在和处境的问题”,[6]张执浩更加熟悉和富有创造的能力在于其经验型的理性提升,这种理性和反思是张执浩诗歌重要特征。他可以将白菜、泥土、农人和父亲联系起来,从麦子、土地、铁路联系到故乡,从眼前的事物提炼出其整体性的关联,从常识性经验提升出逼视生存真相的感悟,这是张执浩的诗学独特性征。张执浩诗歌的核心依然是社会、历史、现实与人生体验的融合,历史性向度和诗艺经验依然是中国诗人的文学视域。

现在诗人正在转型,在《宽阔·跋》中如此写道:“剩下的时光我会这样写作:目击成诗;剩下的语言我争取这样说出:脱口而出。”诗人应该天生具有开放性的与万物同感的心灵,但是《宽阔》中,张执浩诗歌的自我问题显现出封闭而没有美感,无法走出自我和孤独,在克服了紧张之后,却无从面对交流。好在诗人明白“带着时光一起朝前走的写作是一种真正有勇气的写作。”[4]这才是诗歌同时也是所有艺术真正的世俗力量。

[1]梁桂莲,刘川鄂.饱含着真实生命体验的睿智之思——张执浩诗歌艺术论[J].江汉论坛,2009(1).

[2]梁艳萍,张执浩.游走于诗性的虚构之间[J].南方文坛,2005(2).

[3]张执浩.苦于赞美[M].武汉:武汉出版社,2006.

[4]魏天无,张执浩.写作是抵抗心灵钝化的武器——张执浩访谈录[J].小说评论,2007(3).

[5]张执浩.宽阔[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

[6]林克编选:里尔克诗选·序[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

(作者单位:武汉纺织大学传媒学院)

本文系湖北省教育科学“十二五”规划2014年度立项课题(编号:2014B089),武汉纺织大学创新项目中国消费文化语境中的艺术传播研究(编号:153056)成果。

李展(1972-),博士,武汉纺织大学传媒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武汉大学教育部2015青骨项目访问学者,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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