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桥上

甫跃成

乌龟

那只乌龟，跟你有一样的年龄，

父母生下你的那年

就买回了它，从此它与你一块儿成长。

你咿呀学语，进幼儿园，

每天把它翻个面儿，看它怎么

用脑袋支着地板，翻过身去。

生气的时候，你就噘起六岁的小嘴，

一脚将它踹向客厅。

你逐年长大，可是它几乎没有变化。

你叛逆，早恋，偷偷把眉毛画得细长，

很少注意，有一只活物

从你的门前爬了过去。

你离家出走，大哭之后与长辈和解；

上了大学，两年不曾回到家中；

你瞒着世界，为一个混蛋咬牙堕胎。

精疲力竭的暑假，你想回去

看看远方的那只乌龟。它

独自陪伴你的父母，

就像你的一个弟弟，代你承担

你所不愿承担的重量。

它向厨房爬了进去，绕着那对

忙碌的老夫妇游行一圈，又爬了出来，

完全无视你的存在。这个弟弟

再难认出它的姐姐。

作为乌龟，它还是那只乌龟，只是你

早已大不相同。

有人在楼下高声说话

有人在楼下

高声说话。这是夜里十二点，

便利超市早已关门，

只剩下烧烤店，有人在灯前

嚼花生，喝下数量惊人的啤酒。

我在九楼，听他们在街边

挪动椅子，笑着骂着，

互吐肺腑之言。也有人

低低哭泣，诉说他早夭的爱情

和荒废的半生。

知了的争辩永不停歇，

它们也在这个夜晚

高声说话。我在九楼

拨开这一夜的喧嚣，

听他们喊着彼此的名字，

就像许多年前，谁在海淀

喊我的那声。

在桥上

两个女孩相约在桥上碰面。

高大的水泥桥，连接了警钟街

与顺河街。两个女孩

相约去跳猴皮筋，踢毽子；

她们怀揣父母所不知道的小秘密，

许多悄悄话，只能在桥上

跟自己的同伴咬着耳根说。

二十年前桥下的车

不像现在这么多；二十年前，

两个女孩不打电话，直接出门，

就见到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二十年后，顺河街的女孩

仍旧在桥上跟人碰面，只是那人

换成了我。这个女孩

后来成了我的老婆。她的小姐妹

在一次车祸中遇难，只给她留下

一个碰面的故事，引她在桥上

不住地回忆。所以现在，

我不再是单独的一条命，

仿佛还在替一个不相识的女孩

多活了二十几年。

为了在这家店里吃一碗刀削面

为了在这家店里吃一碗刀削面，

我做足了该做的一切准备。

二十五年来，我乘坐无数汽车、

火车、飞机，没有碰上一次事故，

也没有在步行穿过斑马线时

死在车轮底下。

我路过许多城市，到过许多乡村旅游，

一次地震也没有发生，火灾

也总是躲在荧屏之后，逼真地出现在

别人的经历当中。

除此之外，我还保住了健康的身体，

没有稀里糊涂地染上肺炎或者禽流感，

也没有在爬树时摔断一条腿。

我通过了所有必须通过的考试，

顺利地上了高中和大学；

毕业后来到这个地方，有一份工作，

可以挣到养活自己的钱。

现在，我走进这家小店，坐下来，

要了一碗刀削面。二十五年来，

只要稍有差迟，我吃过的面里头

便将永远不包括这一碗。

樱花

就像一条路，走着走着

就成了死路；一个人，聊着聊着

就突然无话可说——

我看着这一树樱花，想找出它们

跟去年的樱花有何不同，

但是我什么都没有发现。

关于它们，我又能说些什么？

我张了张嘴，再一次张了张嘴，

然后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