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粪土”

李守奎

毛泽东晚年词《沁园春·鸟儿问答》有句曰：“不需放屁！”震惊词坛，有赞曰：古今何人敢以屁入诗？古今一人也！我虽然喜欢诗词，但终归是外行，对这个“屁”到底有多奇妙并不十分了解，但以这个一向被认为粗俗的词语入诗，确实是没见过。“屁”字出现很晚，直到宋代的《广韵》才收录，文献中也极少用例。古人对这些粗俗之辞尽量避讳，尤其是诗词雅事，就更不能有其俗了。毛泽东不拘一格，岂能被这点小小的规矩束缚住！大俗大雅，相去几何？有读者可能连类而及想到毛泽东的另外一首《沁园春·长沙》：“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粪土”与“屁”又相去几何？不都是与下三路相关的粗俗词语吗？大谬不然！粪土虽然不洁，但最初与动物的排泄物没有关系，更何况《长沙》中的句子有典可稽：唐杨衡《经端溪峡中》诗：“逍遥一息间，粪土五侯荣。”“粪土”入诗雅得很！

“粪土”成词很早。孔子的弟子宰我大白天还在睡觉，孔子知道了十分绝望：“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余与予何诛！”（《论语·公冶长》）对于宰我这样的人，批评也没有意义了。这两个比喻句说的是一个意思，“朽木不可雕”已经成了成语，意思我们都很懂，不过现在已经不允许教师这样侮辱学生了。后半句“粪土之墙不可杇”与“朽木不可雕”相对，大意我们也懂，但有两处费解。第一处是有一个现在不用的僻字“杇”。解决这个问题不难，查查字典就可以。最早的字典《说文》曰：“杇，所以涂也。秦谓之杇，关东谓之槾。”说得很明白，就是涂抹的意思。第二处就是现在还经常使用的“粪”。“粪”在现代汉语口语里只有一个意义：“从肛门排泄出来的经过消化的食物的渣滓。”古书里的“粪”也都是这样的话，“粪土之墙”何其可怕？如果家里没有严重的精神病患者，我们现在理解的“粪”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涂抹到墙上去的，更何况孔夫子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把自己的学生比喻成粪便。读古书最容易误解的就是这些字形古今都使用，但意义古今不一样的词语。

“粪土”究竟是何物？关键得说明白什么是“粪”。

《礼记·曲礼上》记载了一条“为长者粪”之礼：“凡为长者粪之礼，必加帚于箕上，以袂拘而退，其尘不及长者。”意思是给长者的室内清扫尘土垃圾，把这些秽物扫进箕内，把扫帚压在箕上，再用自己的衣袖罩住退出，这样尘土就不会飞扬起来令长者不爽。这个“粪”显然是动词，就是清扫室内尘土的意思。甲骨文中的“粪”，正是这种清扫尘土行为的写照：

一手执帚，一手执箕，箕中那些小点，代表装着的尘土，组合在一起就是清扫尘土。这个字后来简化，把扫帚省略掉，就成了：

这个意义一直延续着。《战国策·秦策五》：“魏必负之，负秦之日，太子为粪矣。”扫除尘土是“粪”，被扫除的尘土也是粪，这就像锁门叫作锁，锁门的工具也叫锁一样，名词、动词相因。这些尘土也可以作为肥料，肥料中上好的就是粪便了。汉代有的学者就弄不太明白粪字的本义了。《说文》云：

，弃除也。从廾推弃釆也。官溥说：似米而非米者，矢字。

小篆的“粪”与甲骨文比起来，上部尘土类化为“釆”，中间的无柄箕变成了长柄箕，下面两支捧箕之手依旧。许慎理解的意思还贴边儿，弃除是清扫尘土的最后一道程序，但上面何以是“釆”，自己也弄不明白，就引用了当时有学问的通人之说。“粪”在汉代就有了粪便的意义，也就是屎。官溥循此以解，认为“ ”的上面不是“釆”。似米又不是米，那是“矢”。“矢”是“屎”的假借字，官溥为什么用假借字呢？因为“屎”粗俗，要尽量避讳。总之，“粪”字小篆已经发生讹变，汉代有的学者就把“粪”的本义与粪便掺和到一起了。

小篆隶定就是“”，隶书简化就是“糞”，现代简化字就成了“粪”。要问这几个字哪个使用方便？当然是最后一个：既然都没有理据可言，字形简单就成了绝对优势！

“粪土”是同义词素联用的合成词，粪即是土，是一种特别的土——室内尘土。切记：古书中的“粪土”不是掺了粪的土。“粪土之墙不可杇”就是挂着浮尘的墙壁没法在上面抹泥，抹上也会掉；像宰我这样品质的学生没法教育，教也是白教。“粪土当年万户侯”就是把当年那些万户侯当作尘土。如此说来，不论是孔夫子所说还是毛伟人所写，都与粪便无关，不能因为一个屁，把“粪”也给弄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