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者道之动

2016-12-23 09:47杨辉
美文 2016年21期
关键词:老子精神思想

杨辉

在《春秋时代的春与秋》和《千古斯文道场》的“高潮”部分,作者引入了一个更为宏阔的视域——雅斯贝尔斯和他对于人类文明“轴心时代”的洞见。公元前800-前200年,在世界不同的地域,各自独立产生的伟大思想,分别开启了人类文明和本民族精神的不同面向。在中国,以孔子、老子最为突出,与之并起的,有墨子、庄子、列子、韩非子,儒、道、墨、法诸家的“百家争鸣”,由此形成;在印度,则出现了《奥义书》和佛陀,“探究了一直到怀疑主义、唯物主义、诡辩派和虚无主义的全部范围的哲学可能性”;在伊朗,则为琐罗亚斯德将世界视为善与恶的斗争的“挑战性”观点的提出;巴勒斯坦涌现出以利亚、以赛亚、耶利米和以赛亚第二等先知;希腊亦正为思想之群星璀璨之时,巴门尼德、赫拉克利特、苏格拉底、柏拉图等等不胜枚举。它们之间并无思想的交流,却几乎在同一时期,“全都开始意识到整体的存在、自身和自身的限度。”体验到“世界的恐怖和自身的软弱”,他们“探寻根本性的问题。”面对空无,力求解放和拯救。而“通过在意识上认识到自己的限度”,他们“为自己树立了最高目标,”并“在自我的深奥和超然存在的光辉中感受绝对。”

这是一个既富于创造又遍布毁灭的时代,精神价值的不断创生与生活世界的秩序崩溃并行不悖。如此“悖反”的情境却催生了诸多思想的爆发。如雅斯贝尔斯所论,“它并没有达到最终的尽善尽美。”而“个别贤哲实现的最高思想潜力及其实际表达,没有成为共同的财富。”于是乎,孔子开始周游列国、遍干诸侯,开始他持续多年的“流浪生涯”,无奈却处处碰壁,不得已发出“道不行,乘桴游于海”的感慨,直至垂暮之年方返归故国。在生命中的最后二十年,遍尝挫败与流离,也颇多焦虑与伤怀。而数十年后,希腊哲人柏拉图在锡拉丘兹的失败,情形亦庶几近之。

哲人其萎,但他们所开创之精神论域,却历经千年而不废。

直至今日,人类一直靠轴心期所产生、思考和创造的一切而生存。每一次新的飞跃都回顾这一时期,并被它重燃火焰。自那以后,情况就是这样。轴心期潜力的苏醒和对轴心期潜力的回忆,或曰复兴,总是提供了精神动力。

无论印度抑或西方,莫不如是。

而在中国,以返回初始的方式,承接中国文化气脉,以返本开新、慧命相续,既符合老子复归婴儿之妙谛,且颇得反者道之动之要义,亦属中国文化“归根复命”题中应有之义。

为了更清楚地理解中华文化“归根复命”的必要性和迫切性,有必要“重返”自晚清开启,至“五四”强化的文化的“古今中西之争”及其所开启之思想论域。当此之际,援引“西学”以疗救中国社会文化之弊渐成一时之盛。此后百年间论及文化的“返本开新”,必得面对此一语境及其问题。

“五四”迄今百年中国思想文化史之重要特征,乃为“西学”在极为广泛的意义上形塑了国人的知识谱系、学科分类甚至审美偏好。即便在“五四”一代人面临的文化困境不复存在之际,仍难于走出“离开西方思想便不能思乃至无思的无能境地”。受制于“西学”的价值偏好,对于先秦诸子所持存之文化气脉和精神面向,要么充耳不闻,要么“听不懂”——因固执己见而难于理解。“返归”思想史之“现场”,去倾听鸿蒙中的歌声,已属空谷足音,因应者寥寥而几成绝响。

而发生于中国文化之“轴心时代”的“孔老相会”和“稷下学宫”,包含着中国思想独特品质之多重面向,值得认真反思。

循此思路,则重提“孔老相会”之思想意义,用意自不难辨明。

“孔老相会”,乃思想史一重要公案,历来歧见丛生。如是“老子化胡说”,或本为佛教东传初期佛家攀附老子,以利其教传播,一当站稳脚跟,便推翻前说。此说亦成为千年以来佛道二教聚讼纷纭之重要公案,至今难有定论。

即如司马迁所论,孔子曾问“礼”于老子,此后学问即精进异常。而老子教诲孔子的,或许不过是“反言”而已。“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是为“反言若正”。正是发现现实积弊已深,且深知孔子“救世”思想的基本进路,方有如是“劝诫”。而老子对现实批判性的洞见,也极有可能激发了孔子勇猛精进的思路。他对孔子的“教诲”,或许也暗含着激发后者的用心。“道”不同不相为谋,唯达者知其复通为一。后世禅家教人开悟,有正说,有反说,因“病”不同,故疗法也异,其是之谓乎!

从“孔老相会”之中,李舫还意识到一个重要问题:“儒”“道”思想之互相发明、相互砥砺、互补融合,乃中国文化“刚柔相济”之重要表征。如其文所论,孔子与老子,前者温而厉,恭而安,儒雅敦厚,威而不猛,后者深藏若虚,含而不露;前者之文光明朗照,和煦如春,后者智慧狡黠,其文潇洒峻峭,如秋般飘逸;前者用意在“建构”,恢复周礼,以利社稷,后者着力于“解构”,返归“原始”,胸怀天下;前者于世道人心有温暖体察,后者看透人间万象思想冷峻;前者秉有“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之刚性品质,后者则志在柔弱、处下、不争,深得柔性精神之玄妙;前者如山,后者若水。他们不仅是春秋时代的“春”与“秋”,文明形态的“生”与“长”“守”与“藏”,还是中国思想的“阳”与“阴”,“刚”与“柔”,其于千年间交融互补中“周行而不殆”,共同促进中国文化之生生不息。

此亦符合老子“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之意。《周易》系统运行之“循环往复”,亦是此理。

进而言之,“儒”“道”之精神分野,判定往往在应世之“无为”与“有为”。

后世学人,多以孔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为“有为”之极,而以老子“无为而治”为“无为”之始。勇猛精进者于《论语》颇多感应;任性逍遥者于老、庄可以心领神会。“儒”“道”之精神分野,由是形成,却未必“妥当”。

论及诸家思想之侧重,韦政通援引社会学家布洛赫《个人解组与社会解组》中之说法,来做统一说明。在重大社会变迁的时代,亦即社会解组的时代,个人可能选择之应对方式有五:(一)回到原有的行为规范;(二)创造自己的行为方式,设法为社会所采用;(三)用各种反社会的行为,如非行和犯罪,以攻击现存的社会秩序;(四)退出社会,隐匿避难;(五)以自杀解脱一切。儒家所反映的方式,可以说(一)(二)两种兼而有之。墨家所走的是第二条路线。楚国的许多隐者,和荀子的《非十二子》中所提到的陈仲、史鱼,甚至包括道家的庄子,都是采取第(四)种方式。老子的反应,则是(三)(四)两种兼而有之。

如果韦政通的以上说法大致不错,那么,儒家与道家的关系,便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而可能蕴含着更深层次的互补融合。“在中国两千多年的思想潮流中,道家思想有效地成为儒家思想的最大反动,儒家思想有效地成为道家思想的重要补充。”道家的“破”和儒家的“立”乃“同一”思想之不同面向,取向不同,其理一也。林语堂或因此认为,“儒家及道家是中国人灵魂的两面”。全真南教教主张伯端亦有言:但见无为为要妙,岂知有作是根基。

一如《浮士德》中靡菲斯特的自述:“我就是那力的一部分,总想作恶却总是为善。”借由浮士德上下求索的故事,歌德或许还想告诉我们,善与恶并不能截然二分。若无靡菲斯特之不断激发,浮士德或许早已精神萎顿而无所作为。这也从更深层次应和了《周易》“一阴一阳之谓道”,以及道之生生不息的精义。无论“中国的根底全在道教”,还是“内用黄老,外示儒术”的说法,无不说明即便在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道家思想之影响力并未随之消隐。在文人士大夫如李白等人的思想深处,一当经世致用的心思遭逢困境,道门之任性逍遥足可成为维系内心之平衡的可能选择。所以,鲁迅先生说,“中国根底全在道教,此说近颇广行。以此读史,有许多问题可以迎刃而解。”

也因此,李舫的文字,用意并不在偶发思古之幽情,而是有精神的大寄托在。目光虽上溯至先秦,用心却全在当下。彼时知识人之社会责任感和天下意识,与今恰成鲜明对照。不独如此,他们和他们身处其中的时代互相成就,共同铸就思想史之光辉一页。在她的笔下,那些衔命而出的知识人,他们背后所依托的精神传统,已成为贫乏时代的稀缺之物。“他们用自己的智慧、立场、观点、方法,去观察,去思考,去判断,他们带来了人类文明的道道霞光,点燃了激情岁月的想象和期盼”。当此之际,他们胸怀家国、社稷、天下,由“内圣”而至于“外王”。一如冯友兰《新原人·自序》所言: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哲学家所应自期许者也。况我国家民族,值贞元之会,当绝续之交,通天人之际,达古今之变,明内圣外王之道者,岂可不尽所欲言,以为我国家致太平,我亿兆安心立命之用乎?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非曰能之,愿学焉。

在一个一切有价值的事物行将消逝的时代,所有坚固的东西几近烟消云散。触目皆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不断热衷于谈论物质的利益和浮华的虚名。他们在一己之私欲的世界里愈陷愈深,终至于眼中没有了世界,没有了社稷,没有了天下。他们笔下的文字,照例是狭隘的,卑琐的,因无补于世道人心而终将沦为精神的垃圾。

“百家争鸣”所开显之精神“自由”之境,在中国思想深处的积淀,用汉学家佛朗索瓦·于连的话说,就是“圣人无意”。是为于连以古希腊思想为参照,发现之中国思想的特质。

“无意”的意思是,“圣人不会从很多观念中单独提取一个”作为原则和基础来展开他的思想。因为任何原则和基础的建立,都不可避免地意味着对思想的另一种可能的遮蔽和压抑。因是之故,圣人对所有的观念一视同仁。在他那里,“所有的观念都有同样的可能性,都同样可以理解,其中的任何一个都不会让其他的观念变得黯淡。”极而言之,“任何一个观念都没有特权”。这“无意”因而是对执其一端而不及其余的态度的废弃,让精神向更为广阔复杂的世界敞开,尊重世界的复杂性和理解世界的多样的可能性,不固执己见,不党同伐异。故而,《论语·子罕》曰:“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李舫征引司马迁“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道不同不相为谋,岂谓是邪?”以说明后世道家与儒家眼界、胸怀的退缩,用意即在此处。或许她将言而未言的是:“菩提涅槃本一性,尧舜孔佛是一人”!以此胸襟读解孔、老,则诸多“分歧”可一一化解。

再回到文化的“返本开新,慧命相续”问题。此或为李舫文字的要义所在。

明清易代之际,顾亭林身历“亡国亡天下”之痛,故有深切反思:“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其所谓“亡天下者”,乃文化之亡。亦即文化理念、文化意识与文化精神之亡。故而,有论者认为,明亡之后,华夏民族进入“离根拔土”之境,且已逾三百年。

而“晚清”以降,中华文化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亦身陷“离根拔土”之现代劫难。

基于此,张志扬以为,在长达一百七十年的“救亡——启蒙”过程中,知识人遭遇的问题必然是:“救亡需要‘科学(社会革命·生产力),启蒙需要‘民主(国家革命·政治体制),因而归根结底‘救亡——启蒙就是把中国从传统中拔出来转向西方道路指示的‘现代性”。故而,“不转向,中国亡;转向,中国同样亡,即同化尾随于西方——名存实亡”。如果参照顾亭林的说法,前者为“亡国”,后者为“亡天下”。器物种姓仍在,其文化气脉却被迫中断。百年间中国文化之困,莫甚于此。当此之际,以“返本开新”的方式完成中华文化的“归根复命”,可谓迫在眉睫。

思想文化之“返本开新”,在西方为重启希腊思想,在中国则为返回先秦诸子。前者有海德格尔重返“古希腊”之思想路径及政治哲人施特劳斯重解希腊传统之精神选择。二者皆有所本,且同有新思想之开显。而如何以返归先秦诸子的方式开启中国思想之新路径,仍属一未思的领域。如不能走出“晚清”以降文学与文化之现代性视域,则“返本开新”之举,仍有可能难以全功。换言之,超克“五四”以降之现代性视域,承接先秦诸子的文化气脉,返归中华文化精神创造性的根源之地,以重开其浩浩前程,乃时代赋予新一代知识人之历史使命。

以此为基础,李舫对思想之自由与独立,知识人在“百家争鸣”时期的社会担当,以及“孔老相会”之于中国思想文化史的重要意义,稷下学宫作为百家争鸣之范本的重思,可视为文化的“返本开新”下一注脚。

“反者道之动”,是《道德经》中的说法。可解作“道的运行反复循环”。依张起钧先生的意思。此一“反”字,含义有三:“一是返,二是发展到反面,三是相反相成。”就总体而言,李舫这一组文章,内含“返本”之意,乃应和“返”字。“孔老之会”及其所彰显之“儒”“道”两家思想之相反相成、互补融合,约略相通于后两意。故以“反者道之动”总括之。

“道”之运行的反复循环特征,亦可证之于《周易》“复卦”。其《彖》曰:“‘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天行也。”“复,其见天地之心乎?”返转回复,乃大自然运行的法则。“回复”的道理,亦体现着天地生育万物的用心。雅斯贝尔斯申论“轴心时代”所开启之思想之于各民族后世的意义,亦在“返转回复”中不断发明且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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