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和自媒体时代的诗歌“手艺人”
——从诗人多多说起

2016-12-29 07:11
星星·散文诗 2016年23期
关键词:手艺人诗人诗歌

卢 山

互联网和自媒体时代的诗歌“手艺人”
——从诗人多多说起

卢 山

今天,我们已经深度进入了互联网和自媒体传播的时代,无论是我们的生活还是写作,几乎无法遮断与电子媒体的联系。网络新媒体肆意横行抢占了时代的文化高地,宣泄着强有力的话语霸权,对大众进行着价值观的误导。年轻人的写作被席卷进互联网的乱象中,每一个人都有自媒体时代的写作发言权,让诗歌写作失去了“难度”,也造成了诗歌写作上的某种混乱、浮躁、粗鄙的状况。

“艺术作品之所以有价值,仅仅由于它随未来的反响而颤动。”(布勒东)所以,站在今天这个走向新世纪第二个十年的诗歌写作的绩点上,考虑到文化传播环境的巨变,需要我们不断回顾经典,尤其是重读和解读一些优秀诗人的作品,具有提振当下诗歌写作士气的重要意义,并且得以在浅文化时代里保持汉语写作的“初心”。

在一个浅文化的时代,今天我们各行各业都在提倡“手艺人”精神,鞋匠、木匠、铁匠……这些“匠人”不仅仅要有一门高超的手艺活,更需要一个坚定的“匠心”。匠人易得,而匠心难获,真正独具匠心的“匠人”锻造,是一个上下求索辗转反侧的煎熬的过程。诗歌写作也是如此,保持对写作的敬畏,在语言文字里沉浮挣扎,打造出思想的金字塔——真正优秀的诗人本身就是一个“手艺人”。上世纪走来的很多诗人都是淬火锻造的手艺人,诗人多多无疑是其中较为优秀的代表。

在20世纪70年代,多多是中国为数不多的现代诗歌的探索者之一,其代表作《玛格丽和我的旅行》《手艺》《致太阳》等,我们耳熟能详。无论是在旅居欧洲期间还是回国后的诗歌创作,多多都为中国新诗输入了持续的能量。所以,今天我们来重读这位诗歌“手艺人”的作品具有重要的时代意义。

在从“文革”后期涌现的那一批“地下诗人”和“朦胧诗人”当中,多多可以称为一位天才型的诗人,而且一直保持着强劲不息的创造力。评论界大多将诗人多多其归为“白洋淀诗群”或者“朦胧诗”的一员加以论述,虽然他本人极力表示要与一些流派及概念保持距离。考量他同时代的整体写作语境,事实上多多的创作更多地彰显着独特的个性,他独特的语言、精湛的技艺、诡异的想象力、明晰的洞察力,无不散发着惊人的魅力。无论是对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等诗歌资源的嫁接,对时代合唱的冷静疏离,还是对现代汉语诗歌语言和表现技巧的拓展,多多都称的上一个跨时代的超级“手艺人”。

一、除了打铁,他还应该抬起头来歌唱

一个手艺人,除了经营好自己的“店铺”之外,在夜色里他还应该抬起头来歌唱,并且是独唱。一个铁匠,他的“手艺活”应该在某个特定的时期,是可以照耀出时代的火花。多多的诗歌写作开始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在那个盛行“合唱”的时代里,有人大口喝掉体制的鸡汤和毒酒,被席卷进政治话语体系的写作状况成为一种常态,而多多对现代主义等诗学资源的开拓,拒绝做“意识形态的回声”,为我们保留了一个时代的“独唱”诗歌记忆。

他的《当人民从干酪上站起》是反映那个时代的诗歌经典:歌声,省略了革命的血腥/八月像一张残忍的弓//恶毒的儿子走出农舍/携带着烟草和干燥的喉咙/牲口被蒙上野蛮的眼/屁股上挂着发黑的尸体像肿大的鼓/直到篱笆后面的牺牲也渐渐模糊/远远地,又开来冒烟的队伍……

一个诗人不仅仅要成为时代的记录者,还必须是时代的“异乡人”和“独唱者”。这首写于1972年的诗歌,带着特殊时代耀眼的烙印,还原了历史的荒谬真相。“八月像一张残忍的弓”形象的传达出革命时代的混乱、荒谬的生活,拉紧了全诗的语言张力。这是对那被革命、造反和暴力所扭曲的一代人的隐喻。在表达上,不同于同时代的那种二元对立叙事的写作模式,少了口号似的说教,这首诗立意在一个更深刻也更个人化的基础上,从个体感受的角度来关照整个时代的语境,显得高人一等。

在《无题》中他写道,“几个世纪的鞭笞落到你背上”,一个肿大的苦难的形象呈现在我们面前,一个诗人的写作难免受到时代的话语形态的掣肘和限制,但是多多的写作明显超越了这个局限,成为一个诗艺上的引领者。“不错,我们是混账的儿女/面对没有太阳升起的东方/我们做起了早操”(《蜜周》)。“自由,早已单薄得像两片单身汉的耳朵”(《钟为谁鸣——我问你,电报大楼》)。这些对宏大叙事主题举重若轻的写作,对政治话语的解构,显示出一个诗人超越时代的写作自觉和天赋。

多多的《日瓦戈医生》与王家新的《帕斯捷尔纳克》虽然写作不同的时代,但有着神奇的互文性:“一缕柔和的尊严的烟/开始缓缓上升,那是他们的父亲/又在遥远地谦卑地祈祷/那是他们的祖国/又在衰老地伟大地复活”,诗人对时代的刻画是相似的,这是他们共同的写作使命。“醉醺醺的土地上/人民按粗糙的脸和呻吟着的手/人民面前/是一望无际的苦难/马灯在风中摇曳/是睡熟的夜和醒着的眼睛/听见牙齿松动的君王那有力的鼾声/”(《无题》),这首诗歌不知道是否受到了苏联时期曼德尔施塔姆等诗人的影响,在他们的文字里都徘徊着一个随时会叩门而来的幽灵。这种带有强烈的隐喻和象征的写作,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是需要强大的勇气和胆识的。

“虚无,/从接过吻的嘴上溜出来了,/带有一股不曾觉察的清醒。/在我疯狂地追逐过女人的那条街上。/今天,戴着白手套的工人,/正在镇静地喷射着杀虫剂。”这首写于1973年的《青春》已经成为汉语诗歌的经典,似乎无需我们再解读,带有诗人不羁洒脱气质中又多了几分戏谑和无奈,也是那个时代的诗人写作和生活状态的最好体现。“手指在裤袋里玩着零钱和生殖器/他们在玩成长的另一种方法”,这也近似一种悖论:究竟是虫子的复活还是杀虫剂的胜利?时代的收割机轰轰烈烈的碾过城市和村庄,只有青春和诗歌留存下来。

同样写于1973年的《手艺——和玛琳娜·茨维塔耶娃》诠释了一个诗人的全部的无奈和尊严:“我写青春沦落的诗(写不贞的诗)/写在窄长的房间中/被诗人奸污/被咖啡馆辞退街头的诗/我那冷漠的/再无怨恨的诗(本身就是一个故事)/我那没有人读的诗”。这是一首献给茨维塔耶娃的诗歌,也代表了那个特殊时代诗人作家的一个创作和生活状态:隐忍,但不失去希望。玛琳娜·茨维塔耶娃是俄罗斯著名女诗人,她出版的诗集中有一部叫做《手艺集》(1923),多多的这首献诗应该是向这位伟大的俄罗斯女诗人在艰难年代里卓绝精神的致敬。诗人都是犹太人,共同的命运跨越了时代和国度。时代可能会辞退我们的诗歌甚至尊严,但诗人是否要继续写诗?正如荷尔德林的质问,黑暗时代,诗人何为?

今天我们各行各业都在说“工匠精神”,写诗何尝不是一门“手艺活”?在互联网和自媒体席卷中,每个人都通过自己的直播成为自己的网红,批量生产的诗歌如同城市街头的生活垃圾,谁又把写诗当成祖传的“手艺“?

二、语言的工匠——“语言的制作来自厨房”

实际上,把多多归入“白洋淀诗群”和“朦胧诗”诗人也不足为奇,特定时期的诗歌写作集群化现象比较明显,被携裹进各种流派和思潮中也是文学常态。但多多的诗歌充分汲取了这些流派的纯朴品质和自发精神,进而以其充满现代性的诗艺探险,促发了一个时代的诗学转变。这个“转变”是诗歌写作语言上的巨变。

多多的诗歌语言是他区别于同时代诗人的特点所在,他把每个句子甚至每一行作为独立的部分来经营,对字与字、词与词、句子与句子之间投入巨大的精力,以达到诗歌词语“质变”的效果。在意象的组织、词语的磨练上,多多显示出超越常人的苛刻,而且还在于他力图挖掘诗歌自身的音乐,赋予诗歌音乐独立的生命。有人指出,多多的诗像北方的广阔田野上深耕的犁铧,具有一种直指人心的语言力量,其强烈的音乐性、抒情性,贯注其中的人性的光辉和尊严,带给读者长久的震撼。

“要是语言的制作来自厨房/内心就是卧室”,多多似乎在这首诗里系统的阐述了诗歌语言的理论,语言的歧义象征,字与字、句子与句子之间的互文、咬合与疏离,构成一个复杂且明亮的诗学系统。“抽烟的野蛮人/不说就把核桃/按进桌面”(《语言的制作来自厨房》),语言打通了诗歌内部的无限空间,给予读者广阔的阅读可能性。同样,在《歌声》里,多多显示出对语言把握的天赋:“歌声是歌声伐光了白烨林/寂静就像大雪急下/每一棵白烨树记得我的歌声”。他对通感手法的娴熟运用,赋予了诗歌写作的广阔想象空间和独特的音乐性。

多多推崇的几位诗人有保罗·策兰、勒内·夏尔、伊夫·博纳富瓦、巴列霍和里索斯,这些诗人都是语言的大师。在谈及他所推崇的诗人勒内·夏尔时,多多说,“在我看来,一听到词句就可以心花怒放,这是对诗最好的理解”。可见,作为一个诗人,多多有着对诗歌语言的天生敏感和诗学的终极追求。

海德格尔说,亡灵赋予我们语言。多多的诗歌《马》是一首风格独特的作品,诗中富于荒谬、分裂、阴鸷意味的主人公、对个体内在世界的探讨都带有其当时诗风的烙印。“灰暗的云朵好像送葬的人群 /牧场背后一齐抬起了悲哀的牛头/孤寂的星星全都搂在一起/好像暴风雪/骤然出现在祖母可怕的脸上/噢,小白老鼠玩耍双脚的那会儿/黑暗原野上咳血疾驰的野王子/旧世界的一名骑士/——马/一匹无头的马,在奔驰……”他的语言根源于古典文化的土壤,又嫁接了诸多现代性的技法,这种独特的诗艺是他语言帝国大厦的根本所在。他的语言风格质朴、简洁、充满力量,甚至带有其性格中的俏皮,文本更多地介入个人内心世界的展示,而诠释自我与外界的联系,正如首届《今天》诗歌奖颁奖词所的,“内省”是多多诗歌的特点,这他的诗歌介入人生、命运的方式。这也是他留给同时代和今天我们诗歌写作的优良遗产。

多多在1989年出国,旅居荷兰期间,《阿姆斯特丹的河流》《在英格兰》等作品在语言气质上也多了一些乡愁和欧洲范的味道,依然疏通着汉语诗歌的民族化的血脉。2004年多多回国任教,继续着汉语诗歌创作,给浮躁的国内诗歌界带来一些清风。“我在烟囱内朗读沉默的风景”(《你我之间的广阔地带》),他近些年来的“晚期风格”多了一些形而上的思辨色彩,这就是多多所谓的“禅”吧,诗歌写作具有终极意义的追求,这种严谨的写作态度对年轻一代的中国诗人仍是一种重要的启示和激励。

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他表示,“对我而言,诗歌写作并不是多写一首诗,少写一首诗的问题,而是精神向度的提升,因此写作成为我必需和更为本质的生命和生活,它对我的意义早已树立,不可更改”。实际上,所谓“向道”的境界,是语言无法呈现的。诗人的作用是通过语言从日常生活的泥淖里提炼出神奇的想象力,通过建立语言的存在,无限接近这个境界。

“在词语闪耀之前,他把自己削得更短。”(埃利亚斯·卡内蒂)多多的诗歌实践着对政治历史与艺术成规的双重“反叛”。他对历史的个人化书写,以及对现代诗歌艺术的探索,都显示出他作为一个当代诗歌写作者的全部写作自觉和担当。他通过对自身不断的紧逼和质问的写作,并在语言上嫁接现代性的诗歌手段,实现了对诗人个体和诗歌文本本身的历史建构。

今天,我们的科技术语、商业术语已经全面泛滥我们的日常话语形态,给诗歌写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尤其在现代化和国际化的语境下,汉语被渗透和污染是一个严重的事实,诗歌改革现行语言开始,一代又一代的诗人能否完成这个使命呢?可事实上是,我们今天的语言实验性不足,把玩性太多,结果反而被互联网推波助澜,成为大众笑柄和诗歌败笔。

多多说,而我要做的是不断地开始,一个作家的使命就是要不断地写下去。这也是很平常的心。就像一个人打了一辈子铁,他造出了多少零件也好,汽车也好,他会去老是掂记这个吗?诗人的使命就是不停的写作,不停的再出发。从白洋淀到英格兰再到海南,多多的每一次出发和归来都是怀揣着语言的烈日和思想的利刃,他在传统文化土壤上努力嫁接的现代性手法,以及对生活、命运和艺术的极致追求与探索,都对今天互联网和自媒体时代的青年诗歌写作有着足够的警醒和关照。

“你是强大的风暴中一粒卷曲的蚕豆”“要你在人类的海边,从头读书/寻找自己,在认识自己的旅程中/北方的大雪,就是你的道路/肩膀上的肉,就是你的粮食”(《里程》),这些文字,似乎是诗人的多年来的精神史,哪怕在新世纪之后,历经历史风暴的诗人依然洞悉强悍的命运,“你所蔑视的一切,都是不会消逝的”。

“请,送我一双新手吧,诗人/的原义是:保持/整理老虎背上斑纹的/疯狂”(《冬夜女人(选)》)。诗人的天职不就如此吗?老多多在这样一个“一切都变了,再也保不住中心”(叶芝)的时代,用他的写作保留了中国新诗的现代水准,彰显了作为一名诗歌老战士老手艺人的全部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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