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精神与英雄形象塑造
——论革命历史小说与新革命历史小说中的抗战英雄形象塑造

2017-01-12 15:50刘宏志
中州大学学报 2017年4期
关键词:李云龙英雄革命

刘宏志

(郑州大学 文学院,郑州 450001)

时代精神与英雄形象塑造
——论革命历史小说与新革命历史小说中的抗战英雄形象塑造

刘宏志

(郑州大学 文学院,郑州 450001)

“十七年”时期的革命历史小说和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的新革命历史小说都是弘扬主旋律的革命历史小说。不过,在传统的革命历史小说失去活力、日渐式微的时代,新革命历史小说却获得了当下读者的认可。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因为新革命历史小说相比较传统的革命历史小说做出了几处微妙的改变:首先,在塑造英雄的时候,更加强调英雄身上的民族意义而不是阶级意义;其次,英雄形象更加多样化、人性化。这些微妙的改变获得了读者的认可。

革命历史小说;新革命历史小说;英雄;民族性;多元性

“十七年”时期的革命历史小说,已经被定位为当代文坛弘扬主旋律的红色经典。但是,20世纪90年代以后,大陆文坛出现了一批从写作主旨到写作题材都与革命历史小说极其一致的小说,如徐贵祥的《历史的天空》《八月桂花遍地开》,权延赤的《狼毒花》,石钟山的《父亲进城》《军歌嘹亮》,都梁的《亮剑》,邓一光的《父亲是个兵》《我是太阳》等等。虽然这些小说从叙事题材的选择到叙事主旨的表达——弘扬主旋律等方面都与传统革命历史小说颇为一致,可是这些小说却有着红色经典在当下这个时代已经消失的活力,获得了众多读者的喜爱,特别是《亮剑》《激情燃烧的岁月》以及《狼毒花》等小说,因为被改编为同名影视作品,更是获得了官方和大众的一致好评。红色叙事之所以能够重回大众视野,并获得大众的认可,显然和这些作品建基于当下这个时代基本价值理念之上有关。仔细考察革命历史小说与新革命历史小说,我们会发现,虽然这两类小说在叙事主旨表达和叙事题材选择上都极其一致,但是,相比较革命历史小说,新革命历史小说却根据我们当下时代的精神,悄悄地完成了一些至关重要的改变。

一、英雄意义的生成:从阶级英雄到民族英雄的位移

无论是革命历史小说,还是新革命历史小说,都是主旋律文学,都是意图通过对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描述,来呈现新中国建构的合法性,向读者进行爱国主义教育:今天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这种主旋律的书写,必须和英雄、意义等关键词语结合起来,只有英雄的存在,才能让文学作品更具有感染力,只有英雄的行为充满意义,才能具有主旋律意识形态建构的作用。从这个角度来说,革命历史小说书写意义,书写英雄,更应该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是完全不需要主流意识形态引导的,因为当时的作家很多都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所以,对他们来说,生活本身就是充满意义的。王蒙的《蝴蝶》曾经描述了一个军队战士——解放军军管会副主任张思远:

他那时二十九岁,唇边有一圈黑黑的胡髭,穿一身干部服,胸前和左臂上戴着“中国人民解放军某某市军事管制委员会”的标志。在他的目光里、举止里洋溢着一种给人间带来光明、自由和幸福的得胜了的普罗米修斯的神气。他不知疲倦,他有扭转乾坤的力量,他正在扭转乾坤……

……解放军摧枯拉朽,坦克、骑兵、炮兵的红绸舞、腰鼓队、秧歌队一起行进。一进城就先扭秧歌,一进城就响彻的腰鼓。人们甩着红绸解放了全中国,人们扭着秧歌可以扭进天堂,而一敲腰鼓,放佛就会敲出公平、道义和财富……[1]

众所周知,王蒙就是一个少年布尔什维克,所以王蒙对张思远的描述,肯定和自己当时的感觉有关。事实上,对于当时的人来说,这一系列战争的胜利,以及随之而来的新中国,的确让生活中充满了意义。吴强曾经写道:“十余年来,风展红旗,激流滚滚,六亿五千万勤劳勇敢的人民迈步向前。都在经过火热的斗争以后,获得了丰硕的成果,就像十年以前的莱芜、孟良崮、辽沈、平津、延安、淮海等伟大的胜利的战斗那样。我们的心情舒畅,我们的生活多彩而幸福。”[2]从上述这段话中,可以明显感受到强烈的意义感。不过,一个富有意味的问题是,上文中,吴强感受到的意义是从哪里获得的?在吴强的叙述中,他把十年来的建设成就带给人的丰硕成果和莱芜战役、淮海战役、辽沈战役等解放军一系列重大胜利类比,他没有列举抗日战争的胜利,也就是说,带给吴强巨大意义感的战争,是国共战争,而不是抗日战争,这和我们今天的感知显然是矛盾的。毫无疑问,解放战争的胜利具有巨大的意义,但是从国家、民族的前途来说,显然,对于中国来说,对于中华民族来说,抗日战争的胜利,民族战争的胜利,才是对中华民族最为重要的胜利。吴强的感知和我们当下的感知之所以出现错位,原因显然在于两个时代对此问题认知的错位。的确,吴强在歌颂战争的伟大意义的时候没有想到平型关大捷等战役,可能和这些战役无论从规模上,还是从对新中国成立的贡献上都无法和他提到的淮海战役、辽沈战役等战役相比较,但是更为重要的,恐怕在于:吴强,以及当时的人们,更多的把阶级矛盾放置在了民族矛盾之上。新中国的建立,最终是通过阶级斗争实现的。而在”十七年”时期,阶级斗争的氛围在社会中是极其强大的,从当时国家政策的极左倾向就可以看到,提防敌对阶级的反攻在当时是最为重要的事情。

所以,对于吴强们来说,阶级斗争的胜利才最终意味着一个伟大、光明的新中国的到来。这显然和当时的某种固化的认知有关,即阶级敌人在抗日战场上是靠不住的,甚至还可以更进一步讲,即阶级敌人和民族敌人在某种程度上是利益一致的。这种认知显然深深地影响了革命历史小说的书写,在革命历史小说的叙述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民族矛盾是服膺于阶级矛盾的。一方面革命历史小说中更多描述的是阶级斗争,如影响比较大的《林海雪原》《青春之歌》《三家巷》《红岩》《红日》《红旗谱》和《保卫延安》等小说都是描述国内阶级战争的;另一方面,即使有一些小说以描述民族斗争为主,比如《铁道游击队》《烈火金刚》等,但是这些小说也都在一定程度上呈现了阶级斗争。在这些小说中,最值得依靠的抗日力量一定是无产阶级,而地主等阶级敌人,则往往是日本侵略者的同盟者,如《吕梁山英雄传》中的桦林霸、《烈火金刚》中的何大拿等。《烈火金刚》这部小说颇有意味,很能代表当时小说叙事中阶级斗争与民族斗争的关系。小说的主人公丁尚武出身于贫苦人家,父亲被地主吊起来活活打死,母亲跳井自杀。之后他投奔叔叔、舅舅,可是他们又先后为日军、伪军所杀。从小说主人公亲人的死亡中,我们可以看到,对于丁尚武来说,地主、日本人、伪军都是他的仇人,换言之,阶级仇、民族恨在丁尚武这里是统一的。这也在某种程度上暗示阶级敌人和民族敌人是一致的。当然,借助小说中的汉奸地主何大拿,小说也呈现出为什么地主容易成为汉奸。小说中的何大拿并不是一开始就要做汉奸的,他自己的孩子也发生了分化,有的做了汉奸,有的参加了革命,但是大扫荡之后,为了维护自己的社会地位、经济利益,何大拿开始拼命帮日本人做事了。通过这个人物的描写,小说想要呈现的是:阶级敌人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很容易会成为民族仇人。这样,阶级仇恨、阶级斗争的描述就成为革命历史小说的主流,民族斗争成为服从于阶级斗争的一条副线。革命战士们的英雄行为以及他们行为的意义往往通过阶级斗争中的英雄表现而呈现出来。

如果说“十七年”时期书写英雄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事情的话,事实上,在当下,由于社会价值观念的一些变化,传统的英雄形象多少有些不合时宜了。邓一光曾经说:“英雄主义,如今已经很像一个传说,或者,它很像一个童话了……英雄主义在当代处于一种很尴尬的状态。一方面被人向往,一方面又遭到抵触。越来越多的人想主宰自己,由英雄主宰的时代过去了,英雄主义成了一种情怀,一种理想主义的东西……我在《走出青草地》的后记写道:我对包括我自己在内的所有男人失望,因为我们和我们的祖先不一样了,那种勇敢崇高的理想主义,为信仰而献身的精神,坦荡的胸怀,对生命的珍惜,始终关注人类命运的悲悯情怀,现在都丧失了,这些人类有过的高贵品质,现在都被割舍、同化和解构了。”[3]在这样一种语境下,新革命历史小说能够重新塑造出产生一定影响的英雄形象,比如《亮剑》中的李云龙,显然也是非常有意义的现象。当然,在新革命历史小说中,英雄形象的塑造、英雄意义的生成已经和阶级无关了,捍卫民族利益成为英雄意义的最大来源。

相比较革命历史小说,在新革命历史小说的英雄塑造中,首先完成的是英雄身份的“去阶级化”。一方面,小说浓墨重彩塑造的英雄形象不再和被压迫阶级有关,不再和阶级复仇有关。如《亮剑》中的李云龙,他参加革命前生活并不算困顿,也不是因为强烈的阶级仇恨参加革命;《父亲进城》中的父亲走上革命道路和阶级压迫无关,完全是恶劣的自然环境造就的,因为父亲的父母在大雪弥漫的深山老林迷路并冻死,导致父亲成了一个孤儿,靠着靠山屯乡亲们的帮忙,父亲这个孤儿从八岁长到了十三岁,然后父亲就参加了抗联;《历史的天空》中的梁大牙原本也是衣食无忧的。他的父亲是商人,因为生意上的纠葛被姚葫芦所杀。后来梁大牙被富户朱二爷收为义子,而朱二爷待梁大牙也是充满温情仁义。后来是因为日本侵略者的战火烧到了家乡,梁大牙才出逃当兵。显然,梁大牙的入伍也和阶级压迫无关。另一方面,一改革命历史小说对国民党军队的贬抑姿态,新革命历史小说中的国民党将军也可以是英姿飒爽精忠报国的。这方面叙述最典型的当属《亮剑》中的楚云飞,小说先通过中央社记者曼林小姐的视角,勾画出一个气宇轩昂的国民党将领形象:“楚云飞身穿美式黄呢子军装,脚上穿着锃亮的长筒马靴,肩章上一颗金色的将星和领子上的将官标志——金梅花交相辉映,他白皙的脸上两道浓黑的剑眉高高吊起,两只眼睛里没有激情,没有怒火,只有如水般的沉静,在他举着望远镜的左手上,戴着镶嵌着一颗硕大钻石的白金戒指,他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贵族气质,面对眼前山崩地裂般的炮火,大量的死亡和鲜血似乎视而不见,嘴角还挂着一丝冷冷的微笑。这位将军身上的贵族气质绝不同于上流社会沙龙里那些借裙带关系而身居高位的公子哥的贵族风度,这是一种受过良好的教育和久经沙场的阅历混合起来的冷静与自信,彬彬有礼中还略带玩世不恭。在将星如云的国民党队伍中,林小姐还没见过具有如此魅力的将军呢。”[4]68当然,小说中的楚云飞之所以让人难以忘记,显然并非因为他的形象,更重要的是他在小说中表现出来的勇气、谋略,以及民族责任的承担。楚云飞有着良好的军事素养和个人素质,有着满腔的爱国热忱和豪侠情谊,他带领部队多次击败日军,也多次和共产党将领李云龙联合作战,击溃日军。他和李云龙既是对手,又是盟友,他们惺惺相惜但是在狭路相逢时却又毫不留情。楚云飞这个人物形象非常明显地颠覆了既往国民党将领形象。

在消除了民族独立战争战场上战斗者身上的阶级痕迹之后,小说建构英雄的标准非常简单,谁愿意抗日、谁在抗日战争中能够建立战功,谁就是英雄。《亮剑》中的李云龙的英雄形象就是在一次次和日军的硬碰硬的较量中逐渐呈现出来的。当然,阶级论的人物解读方法在新革命历史小说中也就完全失效了。就以《亮剑》为例,楚云飞和李云龙的关系颇为复杂,两人从民族战争立场上,是合作者;从阶级战争立场上,是对手。两人既惺惺相惜,又针锋相对。但是,当我们在强调《亮剑》中李云龙是英雄的时候,显然不能说他的阶级斗争的对手楚云飞就是反英雄形象。事实上,楚云飞虽然属于国军序列,虽然是李云龙阶级斗争的对手,但是,小说中的楚云飞,仍然是一个英雄。在破除了以阶级立场作为小说中人物评价的基本标准之后,国民党坚持抗战的将领们可歌可泣的行为在新革命历史小说中也得到了充分的表现。《历史的天空》中国民党79团团长石云彪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英雄形象。国民党第79团被日军包围,因为国民党内部的派系斗争,上级刘汉英率部撤离战场,只剩下79团孤军奋战。此时79团团长石云彪完全可以放弃抵抗,撤出战场。但是他选择了坚守阵地。最终79团被日军歼灭,身中数枪的石云彪也牺牲了。石云彪、李云龙、楚云飞等人物形象的塑造都是颇令人震撼的,他们呈现出了这个时代所缺失的崇高的理想主义、为信仰献身的精神,带给读者深深的感动。而这感动的背后,就是作家对民族主义立场的坚守。

新革命历史小说在塑造战斗英雄时,把英雄行为的意义紧密地和民族利益结合起来,在一定程度上迎合了这个时代的价值取向。随着二战之后两大阵营对抗的消失,在当下这个世界,最为重要的冲突已经不是原来的意识形态冲突,而是民族利益冲突。由于民族国家利益的冲突,即便处于传统意识形态的同一阵营,现代民族国家之间也会可能发生战争,或者激烈的冲突。民族利益成为凌驾于一切利益之上的、符合一个国家民众利益的根本利益。而随着中国持续的改革开放,与世界接轨,原来的阶级话语日渐失去活力,失去其有效性。这其实也是传统红色经典日渐失去读者的重要原因。在这样的语境下,新革命历史小说抛弃了阶级话语,紧密围绕民族话语展开意义的表达,从而赢得了更多的读者。

二、英雄形象:从群体单一化到个体多元化

对于主旋律文学来说,塑造富有说服力的英雄形象是非常重要的。这样的英雄形象总能最大限度地影响到读者的情感,并进而让读者认同英雄所认同的价值观念。不过,英雄形象的塑造显然并不是作家主观的、独立的创造,作家塑造的英雄形象要受到时代精神的影响。这既是作家对时代精神有意无意的服膺,同时也是让作家笔下的英雄能够引起读者的精神认同,从而获得最大限度的认可的关键一点。从革命历史小说和新革命历史小说中英雄人物的塑造来看,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小说中弘扬主旋律的抗战英雄在个人形象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革命历史小说中的英雄具有高度的一致性:他们在道德上没有瑕疵,总是一心为党,为人民,个人能力上也都高度突出。即便有些小说显示了革命英雄的成长过程,描述英雄从普通的农民、工人或者学生成长为一个革命英雄的过程,那些所谓的英雄的缺点也基本是高度单一化的,比如说小农意识、小资产阶级意识等等。事实上,当时小说所批判的英雄成长中的有些缺点,在我们今天看来,甚至都很难算是缺点,比如《新儿女英雄传》中的牛大水,原本是一个朴实的农民。“七七事变”发生以后,牛大水开始了从农民向共产党员的转化,在加入共产党之后,其他几个党员告诉牛大水,以后应该服从党的纪律,牛大水表态,坚决跟着党走。但是,另外一个党员在这时却开始了对牛大水的批评,他说牛大水是不错,但是还是有“农民意识”,需要克服。牛大水当时还不能理解什么是农民意识,可是,接着发生的一件事情让他明白自己的确有农民意识需要克服——党派他到县里受训,可是牛大水觉得自己父亲年纪太大,兄弟太小,家里需要自己,所以不想去受训。这种维护自己的小家,不愿意服从党的命令,就是农民意识的一种表现。小说最终以牛大水从一个普通的农民成功改造成为一个英雄而宣告结束。当然,这种训导、改造的结果就是小说中所有的英雄都成了一个形象。“经过成功的叙事,个人都成为一种抽象的共通本质的传声筒,成为一个抽象的存在,一个空洞的能指。”[5]

这种从普通人到英雄成长的过程,其实质就是不断祛除个体身上的个人性,而不断强化群体性。正如《新儿女英雄传》中的牛大水,成为真正的革命英雄的一个重要标志是:在他自己身负重伤的时候,他考虑的不是自己的伤势,而是说经过自己这一代的奋斗,孩子们将来会幸福的。这种精神觉悟比起之前为了小家庭而不愿意去县里受训,的确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祛除“小我”,成就“大我”的精神是革命历史小说中英雄的典型特征。小说《烈火金刚》第二十七回中齐英赋诗的一个场景就非常形象地呈现了这个时代的意识形态要求。小说中的齐英率领区小队打了日本鬼子一个伏击,缴获了几条枪,取得了一个小胜利。齐英非常高兴,于是,兴奋的情绪就化成了诗情,他决定写诗表达自己的情感:

提笔写道:“我要歌唱,我要飞翔,我……”刚写了这几句,不知怎的,他觉着总是我我的这不大好,似乎发现了自己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感情又在发作。不行,得把这些我字勾掉。但是勾掉了这些我字又都不成话了,……他又闪动着眼睛想了想,“唉,用我字又何妨?把词意变变不就可以了么?”于是他又从头写道:“我,我是活的绿洲,我是宝藏的原野,她的名字叫五谷之乡。我头顶北岳,足登渤海……”[6]

从这段描写我们可以看到,齐英是极其自觉的要拒绝在自己的诗歌中表达“小我”,事实上,这不仅仅是齐英的自我要求,更是那个时代对英雄的品德要求。康濯曾经评论过“十七年”时期著名工人作家胡万春的小说《“一点红”在高空中》,说小说的主人公“一点红”,“就是在这火热宽广的熔炉的高空……这位‘一点红’正在红光普照的高空里,消失于一片金红的人海,熔化于整个时代的鲜红集体之中。”[7]从这段评论可见,“熔化于整个时代的鲜红集体之中”是那个时代人们追求的最高境界。在这样的情况下,具有“大我”精神的英雄形象才更能引起读者的认同,才更具有感染人心的力量。

在新革命历史小说中,英雄形象更加多元。新革命历史小说中的英雄不再是永远正确,而是或多或少都有些缺点的人,而且,无论从外在形象还是从内在精神气质方面,都具有了独特的“这一个”的特点。这些英雄的塑造,不再遵守革命历史小说中的外形硬朗、道德高尚的基本准则,而是各具特点。例如《历史的天空》中的梁大牙,出场时的形象不像一个革命英雄,而更像黑社会地痞:大暴牙,茶壶盖头,而且还说着满嘴粗话。当然,相比较这种外形的变化,新革命历史小说中的革命英雄相对于革命历史小说中的英雄更重要的特点是个性的张扬,他们虽然是革命者,但是他们又不是严格遵守群体利益至上而为此压抑自己个性、情感的人,他们的情感、个性常常会冲破纪律、规范的压抑,从而凸显出他们独特的“这一个”的特点。这方面的一个典型是《亮剑》中的李云龙。做到团长的李云龙已经是老革命了,他还参加过长征,应该是能严格遵守革命纪律的人,可是,偏偏不是这样。长期的革命集体生活并没有把李云龙训导成为一个严格遵守群体规范的人,他依然顽强地保留着自己独特的个性,他依然把情感等置于革命纪律之上。李云龙的警卫员和尚被黑云寨的二当家的率众劫杀,为了替自己的警卫员报仇,李云龙不顾这些土匪已经被另外一个团长孔捷收编,把前来劝阻的孔捷关押,率部扫平了黑云寨。为此他还受到了纪律处分。在新婚妻子被日军抓走之后,为了救回妻子,李云龙不向上级请示报告即率领不足万人的部队突袭日军据守的平安县城。李云龙的这些行为,在传统的革命历史小说叙事中,属于典型的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更不符合英雄的形象。严重点说,是把个人利益凌驾于群体利益之上了。按照革命历史小说的叙述逻辑,这是应该受到批判的。但是,在小说中,李云龙正是因为这些有瑕疵的行为,呈现了他重情重义的特点,他这个人物形象也因此变得更加丰满、可爱,更加具有感染人的力量。

如果非要给新革命历史小说中的英雄们寻找一个共性的话,那就是他们都不惧生死、勇于战斗,《亮剑》中李云龙的一段表述可以说是新革命历史小说中英雄形象的共同写照,“明知是个死,也要宝剑出鞘,这叫亮剑,没这个勇气你就别当剑客。倒在对方剑下算不上丢脸,那叫虽败犹荣,要是不敢亮剑,你以后就别在江湖上混啦。咱们独立团不当孬种,鬼子来了一个小队咱亮剑,来一个大队也照样亮剑”[4]28。从李云龙到姜大牙再到常发,这些抗战英雄们都是敢于亮剑、敢于冲向死亡的人。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成为战争年代的英雄。但是具体到其他具体方面,明显就各具特色了,甚至连参加革命的原因都不尽相同。比如《历史的天空》中的梁大牙,他在家乡受到日军侵略之后决定参军,不过,他原本是要参加更加正规、待遇更好的国军的,误打误撞进入到八路军之后,他还想着偷偷溜走。后来梁大牙之所以没走,是因为他看到了漂亮的女八路东方闻音。为了能够接近东方闻音,最终得到东方闻音,梁大牙坚定了留在八路军的决心。也就是说,梁大牙参加革命的原动机居然是和对女性的追逐有关。这在革命历史小说中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小说《红日》中有一段对我军军官的爱情描写:虽然篇幅极小,但是也被当时的评论者关注到,冯牧批评这段爱情描写,“……是一曲宏伟动听的交响乐中突然杂入几声刺耳的不和谐音,使人不禁感到一丝不快和遗憾。”[8]当然,从冯牧的批评中,我们也能够了解革命历史小说中英雄人物形象为什么那么单一了。

从革命历史小说到新革命历史小说,小说中的革命英雄形象完成了从高大全、脸谱化、单一化到多元化的转变,面对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英雄形象,我们显然不能做出革命历史小说中的高大全英雄形象、或者新革命历史小说中的有缺点英雄形象更接近历史真实的简单判断。事实上,新革命历史小说中有缺点的英雄形象的出现的确是对传统革命历史小说中高大全英雄形象的一种有意反拨,以塑造出更有七情六欲的、更有私人感情的英雄人物代替革命历史小说中的那些似乎完全失去了个人感情、只是一心为公的个人品德无可挑剔的英雄。新时期以来,已经有众多的文学研究对革命历史小说中英雄只有神性而完全没有人性缺点的书写进行批判。但是这显然不能作为新革命历史小说中的英雄形象比革命历史小说中的英雄形象更接近真实的理由。从梁大牙这些有缺点的英雄的塑造上,我们可以清晰看到作家有意识地去构造英雄的缺点的痕迹。换言之,这些有缺点的英雄形象的很多缺点其实塑造得并不自然。作家们之所以一定要消除完美的英雄,不过是为了符合时代精神的需要而已。正如冯牧无法接受《红日》中出现爱情描写一样,在当下这样一个带有典型后现代精神特质的社会中,大众也无法接受神祗一样的完美无缺的人物形象。显然,无论是高大全的英雄,还是有缺点的英雄,都是一种叙事的需要,都是叙事迎合社会精神的结果。

三、结语

米兰·昆德拉曾经用一段形象的语言表述了时代、现实对于文学产生的巨大影响:“唐·吉诃德起身进入一个在他面前广阔敞开的世界。他可以自由地外出,也可以在他高兴时回家。早期的欧洲小说都是些穿越世界的旅行,而这个世界看上去无边无际……他们生存于一种没有始终的时间和没有边界的空间之中,介身于一个前程未可限量的欧洲之中。……在巴尔扎克笔下,这条遥远的地平线已经像一片风景一样消失了。它消失在那些现代组织和社会制度(警察、法律、金钱和犯罪的世界、军队、国家)背后。在巴尔扎克的世界里,时间……已经动身乘上了被称为历史的火车。这列火车坐上容易,下来就难了。……再往后,对爱玛·包法利来说,这条地平线缩成了一点,看上去像是道屏障,历险是那屏障之外的事,从而渴求变得不堪忍受。外部世界失去的无限性被灵魂的无限性取代。”[9]昆德拉形象地展示了小说和时代、现实的关系。现实社会的发展、社会制度以及社会的种种精神都在对时代的小说构成深刻的影响。所有的小说都是某一特定时代的小说,都和产生这个小说的特定时代有关。昆德拉的这个论断,对于评析中国当代文坛中革命历史小说与新革命历史小说的异同颇为有效。革命历史小说和新革命历史小说都是主旋律文学,都意图表达国家主流意识形态,而且题材选择也颇为一致,但是新革命历史小说却在革命历史小说影响日渐消退的世纪之交产生了重大影响,这显然是因为新革命历史小说关于历史的描述、关于英雄人物的塑造更符合当下中国人关于战争、关于英雄以及人性的理解。当然,在当下这样一个理想主义日渐消退的年代,新革命历史小说的英雄叙事仍然能够引起读者的关注,甚至追捧,也说明不存在主旋律叙事是否过时的问题,关键在于,主旋律叙事能否贴近时代的脉搏。

[1]王蒙.王蒙选集(二)[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5:90.

[2]吴强.红日[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2.

[3]邓一光.整整文学的底线:悲悯和人性关怀——作家邓一光访谈[N].南方周末,2002-03-07.

[4]都梁.亮剑[M].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8:28-68.

[5]潘知常.反美学[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7:24.

[6]刘流.烈火金刚[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63:485.

[7]康濯.工人短篇小说选[M].北京:工人出版社,1964:1.

[8]冯牧.革命的战歌 英雄的颂歌:略论《红日》的成就及其弱点[N].文艺报,1958-07-21.

[9]〔捷克〕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2:7-8.

(责任编辑 谢春红)

Time Spirits and Heroes’ Characters——Heroes’ Characters in Revolutionary Historical Novels and New Revolutionary Historical Novels

LIU Hong-zhi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Zhengzhou University, Zhengzhou 450001, China)

Both the 17-year revolutionary historical novels and the new revolutionary historical novels in the 1990s highlight the mainstream values and the themes of revolutionary. Nowadays, the traditional revolutionary historical novels are losing their brilliance while the new revolutionary historical novels are becoming popular because of the following changes. First, when shaping heroes, new revolutionary historical novels emphasize on heroes’ national significance rather than social class importance. Second, heroes’ characters are more diversified and humanized. These changes make the new revolutionary historical novels close to contemporary values and easily accepted by readers.

revolutionary historical novels; new revolutionary historical novels; hero; nationalism; pluralism

2017-06-27

刘宏志(1976—),男,河南延津人,文学博士,郑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10.13783/j.cnki.cn41-1275/g4.2017.04.003

I207.42

A

1008-3715(2017)04-00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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