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能以“病人”取代“患者”?

2017-01-12 19:33王一方
中国医学人文 2017年1期
关键词:主观医学病人

文/王一方

为什么不能以“病人”取代“患者”?

文/王一方

陈孝平院士倡言用“病人”取代“患者”,我对此有异议。其实,各自都认同“患者”一词语义上有弹性,涵盖了不确定的主观体验的疾病感受,是尚未确诊的病人。而“病人”一词则有语义上的刚性,是对患者不确定性的澄清,是确切的疾病载体,但名词替代之争的背后,潜藏着医学中技术与人文之争,也凸显各自对疾病健康征象与本质的认知分歧。我不同意用“病人”替代“患者”的理由有如下几条,欢迎方家批评。

首先,医学是人学,具有鲜明的人文性,不是纯粹的科学,奥斯勒(William Osler)有名言:“医学是不确定的科学与可能性的艺术”(中医认为“医者,臆也,易也,艺也”)。其二元互洽的哲学(技术与人文,躯体与心理,躯体与社会,知识与情感,工具与价值)特质决定了临床语义的漂浮,及认知、理解的分歧,对此要宽容,不必强行一律。

健康、疾病凸显、死亡降临的不确定性(或然性)与偶然性(无常),医学在不懈地追求确定性,但是无法彻底超越不确定性与偶然性的“无知之幕”(医学存在着“膏肓”之蔽)。

医患之间存在主-客间性:即客观性-主体性的交集,是不纯粹的客观性与不充分的主体性。

生命具有神圣性:超验性,精神性,不能只在物质(躯体)层级揭示生命的奥秘,必须从身-心-社-灵的递进关系中把握生命。

生物凸显多样性:每个人都是别样的生命个体,只会相若,不会相同。

医疗活动的技术-人文的共轭性,一方面追求有理、有用、有效、有根(因果);另一方面又追求有德、有情(共情)、有趣、有灵。医生的职业生活是一种既具有客观性、社会性、对象化、群体化,又具有个体性、体验性(情感化)、主客交集,在实践探索中逐步形成,同时在实践验证中得到表达、修正的概念形态。

临床叙事的词不达意,词不尽意是难免的,医生常常陷于修辞的困境,源自医者敏于行,讷于言,语言(概念)会永恒短拙,无法充分表达生命的意向与意象。

其次,患者(通俗的认知是被病魔击中的人,罹患疾苦的人,怀揣一串心事的人)与病人(病员,病号,病家,生病的人,人在病中)衍生出医患(人与人)关系与医病(人与物)关系的两种指向(主体性与客体性,对象化与主体化)。而“者”与“人”的使用也有情感投射的层次之差。在中文词汇里,“者”有老者、智者、行者、长者、为师者、讲者、学者、医者、患者、蒙难者、临终者、逝者,是情感化、表达同情及尊意呼者;“人”有男人、女人、旅人、常人、凡人、健康人、病人、罪人、犯人、贱人、贼人、濒死之人、死人,是平常、客观之呼。

其三,疾病与疾患、疾苦、疾痛的区分,“疾病”(Disease)与“疾患”(Illness)有不同的意涵:疾病(Disease)是依据具体病因、特别的症状,实验室及各种现代医疗仪器探测出来的阳性指征所做出的偏离正常(健康)态的临床判定。病患(Suffering,Illness)则是疾病个体诉说的痛苦经历和身心体验,社会文化投射。

新兴的叙事医学(Narrative Medicine),其价值在于将“找证据”与“讲故事”结合起来,构成客观与主观、观察与体验、生物与生灵、技术与人道有机地统一起来。它的头面人物都十分关注疾病与疾苦的关系。哈佛大学凯博文(Arthur Kleinman)教授认为“疾病”(Disease)与“疾患”(Illness)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个是医生的世界,一个是患者的世界;一个是被观察、记录的世界,一个是被体验、叙述的世界;一个是寻找病因与病理指标的客观世界,一个是诉说心理与社会性痛苦经历的主观世界。他批评当下的临床路径,只有病,没有人;只有公共指征,没有个别镜像;只有技术,没有关爱;只有证据,没有故事;只有干预,没有敬畏;只有告知,没有沟通;只有救助,没有拯救……哥伦比亚大学丽塔·卡蓉(Rita Charon)教授认为:在人类生命经验的构成中,有客观事实与主观意义这两个层面的区分。疾病作为人类生命经验的一环也不例外。疾病(Disease)客观呈现的生理症状与个人主观的生病/罹患(Illness)体验意义是并存的。罹患突显疾病的生成意义与丰富的个性化体验,不在于否定生理症状的事实,也不是要众人漠视医疗的功能,而是为了唤醒人们去“洞观”生理症状背后的心理与灵性意义层面的变化,关注两者之间的平行关联。美国CDC罗伯特·汉(Robert Hahn)教授认为:疾病是患病者不想要的自身状态(身体、心灵、经验或关系)。或某种会导致出现这种状态的实质性威胁。Disease是生理指标的病理偏差,Illness是主观体验的痛苦与难受,一个人可能多年来有Disease,因为治疗控制了病情,没有发作,或者耐受性高,没有Illness感受。Sickness是中性词,指某人患上了Disease,有病理改变,也感受到Illness的不适。身患脊髓侧索硬化症的医学哲学家图姆斯(S.Kay Toombs)有一句著名的格言:“医生,你只是观察,而我在体验”。总之,疾病(Disease)是依据具体病因、特别的症状,实验室及各种现代医疗仪器探测出来的阳性指征所做出的偏离正常(健康)态的临床判定。病患(Suffering)则是疾病个体诉说的痛苦经历和身心体验,社会文化的投射。《接受美学》认为“一千位诗人有一千个江南”。同样,临床上“一千个患者就有一千个头疼,一千个失眠……”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医学部

其四,英文关于“疾病”和“病人”的词源学佐证。英文中关于疾病的词汇大致有六,(1) Ail-ment:烦恼→小病(2)Dis-ease:不舒服,不舒畅,不放松→疾病(3)Dis-order:失序→疾病(4)Ill-ness:不适,不幸,伤害,苦难→疾病(5) Sick-ness:难受,不适,作呕,眩晕→疾病(6) Suffer-ing:病患,痛苦,主体感受→患病。在这里,词义揭示得更多的是心理感受、社会适应上的缺失与偏差,而不是生物因素侵扰,也并非纯粹客观的疾病,客体的疾病,最终沦为“非人的疾病”,表述的既有具象之因,也有抽象之因,既有远因,终极之因,也有近因,现象之因。

病人在英文中被称为Patient,而并非Diseas-er(or)或Illness-er(or),Patient与Passion都源自拉丁语词根“Pati-”,意为遭受、忍受折磨的感受与看法(主观体验与价值判断),包含了疾病解释的文化维度:患病说明、症状解释、病况解读(映衬出疾病观),以及患病经验、体验、感受的描述,不对劲、不舒服、难受、痛苦、悲伤、悲恸。还有疾病相关的各种角色(坚强与脆弱,敏感与麻木)进入、行为模式(强忍型、呻吟型)与体制规训(反映其医疗观,生物医学模式,身心社灵模式)病因分析,经过解读,因果链条的追索。

源于以上各项社会文化心理的差异性,使得疾病命名与分类的客观性、真理性发生动摇,单纯生物学的疾病观遭到质疑,必须融入社会文化心理投射,让临床名词术语兼容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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